第6章 童年(5)
- 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經典譯林)
- (蘇)高爾基
- 4991字
- 2016-03-18 17:03:04
她穿一件襯衣坐在床邊,烏黑的頭發披滿了全身,龐大的身軀上毛茸茸的,真像不久前從塞爾加奇來的一個滿臉大胡子的守林人牽到院子里來的那頭大母熊,外婆在她那雪白、干凈的胸口畫著十字,整個身子輕輕地左右搖晃著,低聲笑著說:
“上帝把好的帶走了,給我留下的孩子全是孬的。我很喜歡伊萬卡,我可真心疼你們這些小家伙!我們收留了他,給他行了洗禮,他這才活著,長得很好。最初我叫他茹克[5],他發出的聲音很特別,經常嗡嗡的、活像一只甲蟲嗡嗡地叫著,在家里滿屋子爬來爬去。孩子,你要愛他,他的心腸好,憨厚!”
我真愛伊萬,他做的事常常使我驚奇得張口結舌。
每逢星期六,外祖父把一星期里表現不老實的孩子抽了一遍以后,就去做徹夜祈禱,這時廚房里便開始出現一個非言語所能形容的滑稽場面:小茨岡從火爐里捉幾只黑蟑螂,麻利地用紙做一套馬具,再用紙剪一個爬犁。很快四匹黑馬就在刨得光滑滑、黃亮亮的桌子上拉來拉去,而伊萬便用一根做松明用的細長的木柴吆喝著它們往前跑,興奮地尖叫著:
“乘大馬車去請大主教啦!”
他又在一只蟑螂背上貼一張小紙頭,趕著它去追爬犁,并且解釋說:
“乘車的人把口袋給忘了,這個修道士背著口袋在追!”
小茨岡又用線扣住一只蟑螂的腳,這只蟑螂向前爬時,像磕頭似的向地上一點、一點……于是伊萬卡拍手大叫:
“執事剛從酒館里喝過酒,現在去做晚禱啦!”
他的幾個小老鼠表演站起來用后腿走路,小老鼠后面拖著一根長長的尾巴,滑稽地眨巴著兩顆黑珠子似的機靈的眼睛。他對這些小老鼠十分珍愛,把它們放在懷里,用嘴喂它們糖,和老鼠親吻,十分自信地說:
“老鼠是聰明的家庭小動物,可愛、溫順,家神非常喜愛它們!誰喂養老鼠,家神爺爺就保佑誰……”
小茨岡還會用紙牌和錢玩魔術,叫喊的聲音比所有孩子的聲音響,幾乎和孩子沒有什么兩樣。有一次,幾個孩子跟他打撲克,他一連幾次被打成“杜拉克”[6],他一臉沮喪,委屈地鼓著嘴巴,甩手不玩了,事后鼻子呼哧呼哧大聲抽著氣向我發牢騷:
“我知道,他們串通一氣!他們擠眉弄眼做暗號、在桌肚底下換牌,這哪叫打牌?搗鬼,我自己也會,不比他們差……”
他已經十九歲了,我們四個孩子的歲數加在一起也沒有他大。
但特別使我難忘的是在節日的晚上,外祖父和米哈伊爾舅舅出去做客了,廚房里就剩下滿頭蓬松的鬈毛舅舅雅科夫,他總是帶著吉他來。外婆沏好了茶,還準備了豐盛的下酒小菜和一瓶伏特加。酒瓶是綠色的,一俄升裝,瓶底有精致逼真的、突出的玻璃紅花;小茨岡穿上過節的衣服,陀螺似的里里外外地轉來轉去;格里戈里師傅側著身子走進廚房,黑眼鏡上反著光;小保姆葉夫根尼婭的麻臉通紅,人矮胖得活像一個壇子,她的兩只眼睛顯出狡猾的神情,說起話來聲音像吹喇叭。有時,圣母升天教堂的那個毛發很濃的執事,還有幾個皮膚像狗魚和江鱈似的又黑又滑的人也來參加晚禱。
所有的人都拼命地吃啊喝啊,吃喝得連喘氣都困難,孩子們都分到糖果、甜食,每人還喝一杯甜的果子露酒,于是一種熱烈而奇特的快樂氣氛,像火燃燒似的漸漸熾烈起來了。
雅科夫舅舅傾心地調著吉他的琴弦,調好以后,總是說那句老話:
“怎么樣,各位,我要開始了!”
他甩了一下自己的鬈發,向吉他彎下身子,像鵝似的伸長脖子。那張無憂無慮的圓臉慢慢變得昏昏欲睡;那原來靈活得令人捉摸不定的目光,現在,在彌漫的油霧中慢慢熄滅了。他輕輕地撥動琴弦,彈了一首扣人心弦、令人坐不住的曲子。
雅科夫彈的曲子使屋內的氣氛緊張而寧靜;仿佛有一條湍急的小溪發出潺潺的水聲,從遠處的什么地方奔流而來。它穿過地板和四壁,滲透出來,像波浪似的激蕩著人的心靈,誘發出一種莫名的、既惆悵又不安的感覺。樂曲聲,漸漸令人開始憐憫所有的人,憐憫自己,使大人仿佛也變成了小孩,大家都屏息靜坐,一動不動,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米哈伊爾的薩沙聽得特別緊張。他的身子一直向舅舅那邊探過去,眼睛盯著吉他,張著嘴巴,唇邊的口水拖得好長。有時他聽出了神,從椅子上跌下來,兩手撐著地板,碰到這種情況,他就順勢坐在地上,仍然瞪圓了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
大家都聽得如醉如癡,全都入了神;只有茶炊在輕聲吟唱,但并不妨礙聆聽吉他如怨如訴的琴聲。兩扇方形的小窗外面是一片漆黑的秋夜,間或有人輕輕地敲敲窗戶。桌上兩根脂油蠟燭上尖尖的、金晃晃的火苗,像兩支梭標。
雅科夫舅舅愈來愈木然不動,似乎他整個人咬緊牙齒睡熟了,只有兩只手單獨活動著:彎曲成弧形的右手指在黑洞洞的聲孔上幾乎難以看清地顫動,就像一只小鳥一會兒輕盈地飛來飛去,一會兒拍打著翅膀;左手手指則在弦上用難以捕捉的速度飛快地來回移動。
他每干一杯酒后,幾乎總是透過牙縫用一種難聽的嗓音含糊不清地唱那首永無休止的歌子:
雅科夫假如是條狗,
我就從早到晚大聲吼:
唉,我悶得難過!
唉,我憋得犯愁!
一個修女街上走,
烏鴉歇在圍墻頭。
唉,我悶得難過!
蛐蛐兒在爐子后面叫,
叫得蟑螂四處躲。
唉,我悶得難過!
一個叫化子曬腳布,
另一個叫化子就去偷。
唉,我悶得難過,
啊呀,我真憋得犯愁!
聽這首歌,我受不了,每當舅舅唱到乞丐的時候,我總是感到難以忍受的憂郁,抑制不住地失聲痛哭。
小茨岡和大家一樣,全神貫注地在聽,他把手指插進蓬亂的黑發,眼睛看著屋角,鼻子里不時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有時他突然抱怨地感嘆說:
“唉,要是我有一副好嗓子,我也能唱!”
外婆嘆息著說道:
“夠了,雅沙,你可把人的心都唱碎了!萬尼亞特卡[7],你就跳個舞吧……”
他們雖然并不每次都立刻答應外婆的要求,但常常在外婆提出要求以后,彈吉他的人突然用手掌向琴弦上一按,攥起拳頭,好像把什么肉眼看不見的沒有聲響的東西用力往地上一摔,豪放地喊道:
“讓憂愁和煩惱都去見鬼吧!萬卡,開始吧!”
小茨岡把襯衫拉平整,打扮得整整齊齊,輕手輕腳仿佛踩著釘子似的走到廚房中間。他的曬得黝黑的兩頰發紅,靦腆地微笑著請求說:
“還是常跳的那個吧,雅科夫·瓦西里奇!”
吉他瘋狂的旋律鏗鏘激越,舞步矯捷,靴聲橐橐,桌上和櫥里的碗碟被震得丁當作響,小茨岡在廚房中間像一團火似的熾烈,他一會兒伸開兩臂像一只老鷹那樣平穩地翱翔,腳步快得令人眼花繚亂;一會兒突然尖叫一聲,往下一蹲,膝部彎著走,宛如一只金黃色的雨燕轉來轉去、折騰不安,身上閃閃發光的綢襯衣不住地顫動,猶如燃燒的火,好似熔化的鋼,發出一道道光芒,把周圍的一切照得雪亮。
小茨岡不知疲倦地縱情地跳啊,看樣子如果打開大門,讓他無拘無束地跳,他能就這樣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不知會跳到什么地方去……
“起勁兒地跳吧!”雅科夫舅舅跺著腳叫喊。
他打著刺耳的唿哨,用令人激動的嗓音,大聲喊叫地說了兩句俏皮的順口溜:
哎呀呀!要不是心疼這破草鞋,
我早就舍了老婆和小孩!
這種場面使桌旁的人禁不住地手舞足蹈起來,不時地有人大聲吆喝,有人輕聲尖叫,他們像被火燎似的激動得坐不住了;大胡子師傅格里戈里把自己的禿頭拍得啪啪地響,嘴里不斷地咕嚕著什么。有一次他向我俯下身子,軟綿綿的大胡子蓋住了我的肩膀,嘴直對著我的耳朵,就像跟大人似的說:
“列克謝·馬克西梅奇,要是你的父親活著,要是他到這兒來,他會再點起一把火來!他可是個快樂的男子漢,逗人喜歡。你還記得他嗎?”
“不記得了?!?
“真不記得了?有時他跟外婆跳得……別忙,你等一等!”
他站起身來,看上去,他高高個頭,面容疲憊,就像一尊神像。他走到外婆面前一鞠躬,用他那不尋常的低沉的嗓音請求說:
“阿庫林娜·伊萬諾夫娜,賞個光,跳一次吧!就像從前你跟馬克西姆·薩瓦捷耶夫跳的那樣。你就讓大家高興高興吧!”
“說哪兒話,親愛的,說哪兒話,格里戈里·伊萬內奇先生?”外婆一邊微微笑,一邊往后縮著身子,說道,“我哪能跳舞呀!只能惹人笑話……”
但大家一個勁兒地要求她跳,她突然像年輕人似的站起來,整了整裙子,挺直了身子,昂起了她那堆滿了頭發的腦袋,在廚房里跳開了,口中還高喊著:
“你們笑吧,你們盡管笑吧!喂,雅沙,換一首曲子!”
雅科夫舅舅整個身體猛地向上一抬,挺起身子,微微閉起眼睛,開始彈得慢些了。這時,小茨岡停頓了一會兒,一下子跳到外婆跟前,蹲下來繞著外婆跳起兩腿輪流向前伸的舞步;外婆則兩手一攤,眉毛一揚,兩只烏黑的眼睛眺望著遠方,就像在空氣中飄浮似的,緩緩地、無聲無息地在地板上移動。我覺得她那樣子很好玩,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格里戈里師傅伸出指頭狠狠地嚇唬了我一下,在場的大人全都用責備的目光向我這邊看。
“伊萬,別咯噔咯噔地跳了!”格里戈里微笑著說。小茨岡聽從地跳到邊上去,坐到門檻上,小保姆葉夫根尼婭捏起喉嚨,低聲悅耳地唱了起來:
從禮拜一到禮拜六,
閨女都把花邊繡,
活兒做得累死人啊,
哎呀,日子實在沒法過。
外婆不像在跳舞,而像在娓娓動聽地講一個什么故事。你瞧,她腳步輕移,若有所思,微微晃悠,手搭涼棚環顧四周,她那高大的身軀似乎猶豫不決地左右搖擺,兩腳小心翼翼地探索著路。不知為什么她忽然一驚,站住不動,臉上的肌肉微微顫動,皺了一下眉頭,但立刻云消霧散,臉上現出了慈祥的、和藹可親的笑容。有時她猛地身子向旁邊一閃,像在給什么人讓路,或用手把什么人引開;有時,她低下頭,停住一動不動,像是在諦聽,臉上的笑容卻愈來愈甜美了;突然,她離開了停住不動的地方,旋風似的轉舞起來,整個體態變得愈加勻稱和優美,個子也顯得更加高大了。這時,大家的視線可再也離不開她了,她這樣的美,宛如一朵怒放的鮮花,就在這時刻,她奇跡般地恢復了青春的活力!
小保姆葉夫根尼婭又像吹喇叭似的嗚嗚唱起來:
禮拜天做完了日禱,
深更半夜還在跳。
姑娘最后才回家,
可惜啊,快樂的日子實在少!
外婆跳完了舞,回到茶炊旁原來的地方坐下,大家對她跳的舞贊口不絕,她卻邊整理頭發邊說:
“得啦,別再夸我了!你們哪見過真正的女跳舞好手!從前在我們巴拉赫諾有一個姑娘,我不記得她是哪家的閨女,叫什么名字了,別人看她跳舞,能樂得哭出來!只要一看她跳,你就會像過節一樣的高興,別的什么也不需要了!那時候,我還妒忌她呢,真是罪過!”
“歌手和跳舞好手是世上最棒的人!”小保姆葉夫根尼婭一本正經地說,接著便唱起敘述大衛王[8]的歌,雅科夫舅舅則摟著小茨岡,對他說:
“你假使在小酒館里跳舞,準能把全酒館的人都跳得神魂顛倒!……”
“我多想有副好嗓子??!”小茨岡怨恨自己說,“要是上帝賜我一副好嗓子,我就一連唱上十年,以后哪怕出家當修士也心甘情愿!”
大家都喝伏特加酒,格里戈里師傅喝得特別多。外婆一面一杯接一杯地給他倒酒,一面不住地警告他說:
“留神啊,格里莎[9],喝多了眼睛會全瞎的!”
格里戈里莊重地回答:
“隨它瞎吧!眼睛我已不再需要了,從前我什么都見過了……”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雖然未醉,但話已經越來越多,而且幾乎每次都要提到我的父親:
“他是個很有感情的男子漢,我的親愛的朋友馬克西姆·薩瓦捷伊奇……”
外婆嘆息著隨聲附和說:
“是啊,他是上帝的孩子……”
所有這一切都使我入了迷,這一切又使我的神經處于緊張狀態。由于這一切,一種無名的愁思悄悄地、永無休止地在我心里滲透、擴散。憂愁和快樂在人們的心里往往是并存的,幾乎分割不開,它們常常不能捉摸和不可思議地在心靈里迅速相互交替著。
有一次,還未完全喝醉的雅科夫舅舅突然撕自己身上的襯衣,發狂地揪自己的鬈發,扯自己的稀疏的淡白色的胡子,拉自己的鼻子和耷拉下來的嘴唇。
“這算什么,這是怎么一回事?。俊彼鎏彀?,滿臉都是淚水?!斑@到底是為什么啊?”
他不斷打自己的嘴巴、捶腦門和胸口,號啕痛哭:
“我是壞蛋,下流坯,狼心狗肺!”
格里戈里大聲吼叫:
“啊哈……對了,對了,就是!……”
外婆也醉醺醺的了,她抓住兒子的兩只手,勸他說:
“夠了,別再這樣了,雅沙,上帝知道他要教訓你什么!”
她喝了幾杯酒后變得更好看了:那一對笑盈盈的烏黑的眼睛,不斷地射出溫暖大家心靈的光芒,她用頭巾扇著燒得發紅的臉龐,唱歌似的說:
“主啊,主?。∫磺惺嵌嗝疵篮冒。〔?,你們瞧,這一切真是不知道有多么的好哇!”
這是她心靈的呼喊,是她一生常掛在口邊說的話。
一向無憂無慮的雅科夫舅舅的眼淚和呼號使我十分吃驚。我問外婆,為什么他這樣痛哭,為什么這樣打罵自己。
“什么你都想知道,”外婆一反往常,不樂意地說,“你等著吧,你煩這些事還早著呢……”
外婆這么一說就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便到作坊去纏伊萬,但他也不愿回答我,總是笑嘻嘻地斜眼看著格里戈里師傅,一面把我推出作坊,一面喊道:
“別再糾纏我啦,走開!再糾纏,瞧我把你放進染鍋里,讓你也染上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