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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充符◎

【題解】

本篇是討論道德問題的,所謂“德充符”,是指道德的充實完美。文中先后寫了王駘、叔山無趾、申徒嘉、支離無脤、甕大癭等形體殘缺而道德充實完美的人,說明人的外形的殘與完整都是次要的,只要人內在的道德充實完美,即使形體殘缺丑陋,也是有價值的,有吸引力的,人們要忘掉形骸而求取道德。這是其一。其二,莊子進而提出了“惡用德”的觀點。他認為全德之人對外物要因順,德并不依賴于外形而存在,而圣人不需要一切人為的東西。所以“惡用德”,只有如此才能做到“有人之形,無人之情”,即不讓任何人為的東西侵入心靈,“常因自然”而已。這是莊子無為無己的哲學思想在道德問題上的體現。

【分節導讀】

此節通過常季和孔子關于得道者王駘的討論闡述了以道觀物的觀點。以道觀物,超越了物本身的層面,便不會被物體之間的差異迷惑。王駘并未因缺少一只腳不同于常人而自覺有所喪失,這是得道的結果。而道不僅可以讓人不再怨得怨失,還會讓人散發出超凡的魅力,身體殘疾的王駘雖“立不教,坐不議”,無意為人之師,卻仍吸引來大量求學求問之人,連孔子都“將以為師”。

【原文】

魯有兀者王駘 [1],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于仲尼曰 [2]:“王駘,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 [3]。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 [4]?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 [5]!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 [6],其與庸亦遠矣 [7]。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 [8]。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 [9],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10]。”

很多人向兀者王駘求教。

常季曰:“何謂也?”

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 [11],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常季曰:“彼為己 [12],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 [13],物何為最之哉 [14]?”

孔子和常季談論王駘受人尊崇的原因。

仲尼曰:“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 [15]。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 [16],以正眾生。夫保始之征 [17],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于九軍 [18]。將求名而能自要者 [19],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20],直寓六骸[21],象耳目 [22],一知之所知 [23],而心未嘗死者乎 [24]!彼且擇日而登假 [25],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注釋】

[1]兀:斷足。王駘(tái):莊子虛擬的人名。駘,即“駑”,含有大智若愚的意思。[2]常季:傳說為孔子弟子。[3]中分魯:意謂魯國的學生一半跟孔子,一半跟王駘。中分,對半分。[4]無形而心成:無形之中心有所獲,潛移默化之功。[5]奚假:何止。[6]王:勝,超過。[7]庸:常人,普通人。[8]不與之遺:不會隨著遺落。[9]審:明辨。無假:無所假借,無所待。[10]命物之化而守其宗:順任事物的變化卻執守事物的根本。[11]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把萬物看成一體,則不感到有什么喪失。[12]彼:指王駘。為己:指修養自身。[13]常心:原始本然之心。此心無分別好惡的作用。[14]最:聚,歸依。[15]唯止能止眾止:唯有靜止的水面才能留住眾人停下來去照鑒。[16]正生:使自己的心性純正。生,通“性”。[17]保始之征:保全本始的特征。[18]九軍:天子六軍,諸侯三軍,通稱九軍,一軍是一萬二千五百人。此處泛指軍隊多。[19]自要(yāo):自己要求自己,自求上進。[20]官天地,府萬物:主宰天地,包藏萬物。[21]直寓六骸:把六骸視為寄寓的旅館。寓,寄托。六骸,頭、身、四肢,指人體。[22]象耳目:把耳目視為表象。[23]一知之所知:天賦的智慧所能知道的領域。[24]心未嘗死者:心中未嘗有死生變化的觀念的人,即得常心的人。[25]登假:升到高遠。假,通“遐”,高遠。

【譯文】

魯國有個斷足之人叫王駘,跟從他游學的人和跟從孔子學習的人相當。常季問孔子道:“王駘是斷足之人,跟從他游學的人和先生的弟子在魯國各占一半。他立不施教,坐不議論,向他游學的人腦中空空而去,回來卻滿載而歸。果真有不言之教,在無形之中得到潛移默化的嗎?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孔子說:“這位先生,他是個圣人,我也落在后面還沒來得及去請教他。我將拜他為師,何況不如我的人呢!何止魯國,我將要引導天下的人去跟從他學習。”

常季說:“他是個斷足之人,而能勝過先生您,他超出普通人也一定深遠得多了。如果是這樣,他運用起心智來將是怎樣的呢?”

孔子說:“死生是極大的事,卻不能影響到他,即使天地翻覆,他也不會隨之遺落毀滅。他洞悉無所憑借的道理而不隨外物的變化而變化,順任萬物的變化而固守萬物的根本。”

常季說:“這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說:“從萬物相異的角度看,肝和膽就像楚國和越國相距那樣遠。從萬物相同的角度看,萬物都是同一的。如果認識到這一點,就不會關心耳目適宜什么樣的聲音和顏色的問題,只求心暢游于德的和諧境地。萬物只見其同一而不見其有什么喪失,看到斷去一足就像丟掉一塊泥土一樣。”

常季說:“他是修養自身罷了,用他的智慧獲得明理之心,用明理之心獲得無所分別的平常心,那么眾人為何會聚在他周圍呢?”

孔子說:“人不會在流動的水面照自己的影子,而是在靜止的水面照自己的影子,只有靜止的水才能使眾人停下來照自己的影子。植物從大地獲得生命,唯有松柏稟自然之正,冬夏常青;眾人從上天獲得生命,唯有堯舜得自然之正,在萬物之中為首領。幸而他們能自正心性,才能引導眾生端正。保全本始的特征,具有無所畏懼的本質。即便是獨自一人,也敢入千軍萬馬之中。為了求名而能自己要求自己的人,尚且能這樣,何況主宰天地,包藏萬物,以身體六骸為寓所,以耳目為表象,天賦的智慧能觀照所能知道的領域,心中未嘗有死生變化的觀念的人呢!他將指日達到高遠的境界,這樣的人,人們都愿意追從他。而他哪里肯把能吸引眾人當回事呢?”

【分節導讀】

在此節中作者用一段對話表達了“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觀點。申屠嘉是受刑殘廢之人,子產是有名望的貴族,站在世俗的立場上前者卑而后者尊。而作者故意通過這種對比強烈的設置說明得道者未必是世俗意義上的達官顯貴。子產羞于與社會地位低于自己的申屠嘉同進同出,斤斤計較形骸之外的高低之別,不能以平等之心待人,遠遠沒有得道。而申屠嘉雖遭刑罰卻不以為辱,順安天命,終獲心靈之平靜,淡泊安然。人不能以地位尊卑來判斷人的德行,也不能以形骸是否完備來衡量一個人的境界高低,得道之人早已對形骸之外的千差萬別視若無睹。

【原文】

申徒嘉 [1],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于伯昏無人 [2]。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 [3],子齊執政乎?”

子產瞧不起斷了腳的申徒嘉。

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后人者也 [4]?聞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 [5],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子產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 [6],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 [7]。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 [8]。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 [9]?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于形骸之內,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 [10]:“子無乃稱 [11]!”

【注釋】

[1]申徒嘉:姓申徒,名嘉,鄭國賢者。[2]鄭子產:鄭國大夫,姓公孫,名僑,字子產,曾任國相。伯昏無人:莊子虛擬人名。[3]執政:宰相。子產是鄭國執政大臣,故自稱執政。違:回避。[4]說:同“悅”。后人:瞧不起人。[5]鑒:鏡子。[6]狀:申辯。不當亡:不應當殘形。[7]羿:上古時的射箭能手。彀(ɡòu)中:射程之中。[8]廢然:怒氣消除的樣子。[9]洗我以善:用善道來教導我。[10]蹴(cù)然:慚愧不安的樣子。[11]子無乃稱:你不要再說了。

【譯文】

申徒嘉是個斷了腳的人,他和鄭子產同是伯昏無人的弟子。子產對申徒嘉說:“我先出去,你就留下來;你先出去,我就留下來。”到第二天,子產和申徒嘉又共堂同席坐在一起。子產對申徒嘉說:我先出去,你就留下;你先出去,我就留下。現在我要出去,你可以稍留一會兒嗎?還是不能呢?你見到執政大臣而不知道回避,你要把自己當成執政大臣和我平起平坐嗎?”

申徒嘉安然接受自然的命運。

申徒嘉說:“在老師門下,有這樣的執政大臣嗎?你炫耀你的執政身份而瞧不起別人嗎?聽過這樣的話:‘鏡子明亮就不留下灰塵,留下灰塵鏡子就不明亮。長久和賢人相處就沒有過失。’現在你來先生這里是想求學修德,還說出這樣的話,不是太過分嗎?”

子產說:“你已經是這樣了,還要和堯爭善。估量一下你的德行,還不夠你自我反省嗎?”

申徒嘉說:“自己申辯自己的過錯認為自己不應當斷足殘形的人眾多,不為自己的過錯辯說認為自己不應當存足全形的人很少。知道事情的無可奈何而能安然接受自然的命運,唯有有德的人能做到。正如我們走進羿的射程之中,那中央的地方,是箭矢必中的地方;然而也有沒被射中的,那是命運。人們因自己雙腳齊全而嘲笑我腳不全的很多,我聽了很憤怒;等到了老師這里,我的怒氣全消了。這不是先生用善來洗凈了我的心嗎?我跟隨老師游學了十九年,從未感覺到我是斷了腳的人。現在你和我交往于道德的修養之中,但你卻從形貌上來衡量我,不也是過錯嗎?”

子產慚愧不安,改變了態度說:“請你不要再說了!”

【分節導讀】

此節借畸人叔山無趾和孔子的對話闡說萬物同一的道理。孔子指責叔山無趾的無趾,說明其注意力仍停留在人的形骸上。而老子則剛好與之相反,提出“死生一體,是非同一”。所以叔山無趾會說孔子“蘄以詭幻怪之名聞”,不得精神之自由,是上天予其的懲罰。

【原文】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 [1],踵見仲尼 [2],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

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 [3],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 [4],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

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

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5]!”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 [6]?彼且蘄以詭幻怪之名聞 [7],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 [8]?”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 [9],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無趾曰:“天刑之 [10],安可解!”

【注釋】

[1]叔山無趾:莊子虛擬人名。無趾,腳趾被砍掉。[2]踵:腳跟,此處指用腳跟走路。[3]不知務:不懂世務。輕用吾身:做事不知深淺。一說意為好管閑事。[4]尊足者:貴于足的東西,此指道德。[5]全德:全體,即形體健全。[6]賓賓:頻頻,常常。學子:學于子,子指老聃。[7](chù)詭:奇異。[8]桎(zhì)梏(ɡù):鐐銬。[9]一條:齊一,同一。與下文“一貫”意思相同。[10]天刑之:天然刑罰,指孔子天生的根器如此。刑,刑罰。

【譯文】

魯國有個被砍斷了腳趾的人叫叔山無趾,他用腳跟行走去見孔子。孔子說:“你不謹慎,之前既然犯了這樣的刑罰。現在雖然來這兒請教,怎么來得及呢!”

無趾說:“我只因不懂世務而輕率地對待自己的身體,因此被斷了腳趾。現在我來到這兒,還有比腳趾更可貴的東西存在,因此我要努力保全它。天是無所不覆的,地是無所不載的,我把先生視為天地,哪知先生是這樣的啊!”

孔子說:“我太淺陋了。你為什么不進來呢?請把您所聽到的講一講。”

無趾走了。孔子說:“弟子們,努力啊!無趾是個斷了腳趾的人,還力求學習以彌補從前的過錯,更何況是身體健全的人呢!”

無趾對老聃說:“孔子達沒達到至人的境界吧?他為什么常常來求教于您呢?他還在求以奇異幻怪的名聲傳聞天下,不知道至人都把名聲當做是束縛自己的枷鎖嗎?”

老聃說:“為什么不直接使他認識到死生為齊一、可和不可不為同一的道理,解除他的枷鎖,這樣也就可以了吧!”

無趾說:“那是上天加給他的刑罰,怎么可能解除呢?”

叔山無趾對老子說:“孔子沒達到至人的境界吧?”

⊙品莊悟道⊙

天刑

在講述秦失悼老聃時,莊子就提到過天刑:“遁天之刑”。此節,他又提到了“天刑”,且兩個天刑,都是針對人的精神而言,都指精神上的痛苦。

那些為老聃之死悲傷的人,其悲傷源自希望老聃不死的心,莊子借秦失之口指出這一心愿和自然規律相違背,所以因其而生的悲傷,也就成了人逃避天意遭到的刑罰。而此節中的孔子,崇尚虛名,無法擁有容納萬物的胸懷。他并非因叔山無趾沒有腳趾才拒絕其求教的要求,而是因為叔山無趾受過刑,是世俗眼中 “不名譽”的人。叔山無趾看穿了孔子的心思,知其必為名譽所累。而孔子對名譽的注重與是非同一的大道相悖,所以其為名譽患得患失,不得精神自由的苦楚,也就成了天刑。只要他一天不能放下注重名譽的心,就一天不能免受天刑之苦。

由此可見,所謂天刑,就是違背大道產生的痛苦、不幸。

人們說起健全,首先想到的往往是身體上的健全,但只關注身體形骸,難免會用表象揣度本質,流于膚淺。莊子提醒人注重精神的健全,不要因為一個人外表的與眾不同,就斷定他異于常人,也不要因為人外表的缺陷,就否認人本身的價值。

【分節導讀】

此節以形骸丑陋無權無財卻為眾人所愛的哀駘它來說明得道之人散發著巨大的感召力。執著于事物形骸上的差異忽略其本質無異于本末倒置,切不可取。得道者“德不形而才全”,不會把德性反映在外表之上。常人觀念中形成強烈對比的東西,譬如貧與富、寒與暑、生與死,在得道之人眼中都屬自然而發。他們不會為其所擾,以自然之心面對,安于自然,反而擁有了非凡的魅力,以至于“物不能離也”。

【原文】

魯哀公問于仲尼曰:“衛有惡人焉 [1],曰哀駘它 [2]。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于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 [3],無聚祿以望人之腹 [4]。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 [5]。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寡人傳國焉 [6]。悶然而后應 [7],氾然而若辭 [8],寡人丑乎 [9],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 [10],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魯哀公向孔子說起哀駘它

仲尼曰:“丘也嘗使于楚矣,適見子食于其死母者 [11],少焉眴若 [12],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類焉爾 [13]。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 [14];刖者之屨 [15],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 [16],不爪翦 [17],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18]。”

魯哀公告訴閔子,自己與孔子以德相交。

哀公曰:“何謂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 [19]。故不足以滑和 [20],不可入于靈府 [21]。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 [22];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 [23]。是之謂才全。”

“何謂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 [24]。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 [25]:“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其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注釋】

[1]惡人:此處是指形貌丑惡的人。[2]哀駘它:莊子虛擬的人名。[3]濟:挽救,救濟。[4]望:月滿為望,此處指食飽、飽滿。[5]雌雄合乎前:丈夫婦人都來到跟前親近他。[6]傳國:把國家政事委任給人。[7]悶然:淡漠的樣子。[8]氾然:漫不經心的樣子。氾,同“泛”。[9]丑:慚愧。[10]恤(xù):憂慮,憂悶。[11](tún):即“豚”,小豬。[12]眴(shùn)若:驚慌的樣子。[13]不得類:不同一類,意即不像活著時的樣子。[14]翣(shà):棺材上的飾品。資:送,給。[15]刖(yuè):古時一種把腳砍掉的酷刑。[16]諸御:嬪妃及宮女等侍從。[17]爪翦:剪指甲。[18]才全:才質完備無損。德不形:德不顯形外露。[19]知:同“智”。規:為“窺”字的省略,窺視。[20]滑和:擾亂本性的平和。滑,亂。[21]靈府:精神的府第,指心靈。[22]和豫:和順豫樂。通:通暢,比喻心靈暢快自得。兌:喜悅。[23]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是以接觸事物而生與時推移之心。[24]成和之修:完滿純和的修養。[25]閔(mǐn)子:姓閔,名損,字子騫,魯國人,孔子的弟子。

【譯文】

魯哀公問孔子說:“衛國有個形貌丑惡的人,叫哀駘它。男人和他相處,思慕他而不能離去。女人見到他,請求父母說:‘與其做別人的妻子,不如做他的妾。’這樣的女人有十多個而不止。未曾聽到他倡導什么,只見他常常應和別人而已。他沒有君王的權位去救濟別人的死難,沒有積聚的錢糧去使人肚腹飽滿。而且相貌又丑惡得讓天下人害怕,他只應和而不倡導,智慧也不超出人世,可是女人男人都到跟前親近他。他必定有異于常人之處。我召他來一看,果然丑陋得讓天下人驚駭。和我相處,不到一個月,而我已經感覺到他的為人的高明了;不到一年,我就很信任他了。國內沒有宰相,我就把國事委托給他。他心不在焉地,又漫不經心如同推辭一般,我覺得很慚愧,最終還是把國事委托給了他。沒過多久,他就離開我走了。我憂悶得若有所失,好像在這個國家沒有人和我共快樂了。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孔子說:“我曾經出使到楚國,正巧看見一群小豬在剛死去的母豬身上吃奶,一會兒突然很驚慌,都拋開母豬逃走了。這是因為死去的母豬對小豬不再有任何感應,不像活著時的樣子了。它們所愛自己母親的,不是愛它的形貌,而是愛主宰其形體的精神。戰斗死去的人,安葬時不用在棺材上加飾物;被砍斷了腳的人,不會再去愛惜他的鞋子。都因為失去根本了。做天子嬪妃的,不剪指甲,不穿耳眼;娶妻的內侍留在宮外,不得再為役使。為保全形體的完整尚且要如此這般,何況保全德性完備的人呢?現在哀駘它不說話就能使人信任,沒有功業而受人親敬,能讓人把國事委托給他,還擔心他不接受,他必定是才全而德性不表露在外的人。”

魯哀公說:“什么叫做‘才全’呢?”

孔子說:“像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與譽,饑渴冷熱,這些都是事物的變化、天命的運行。它們日夜交替著展現在人們眼前,而人們的智慧卻不能窺伺這些變化的起始。所以這些變化不足以擾亂本性的平和,不能進入我們的心靈。使心靈和順豫樂通暢而不失去怡悅的天性;使日夜沒有間隙地保持著與萬物相處的春和之氣,使心靈和萬物相接而產生和諧感應。這就叫做‘才全’。”

“什么叫做‘德不形’?”

孔子說:“平,是水靜止的極端狀態。它可以成為我們取法的準則,內心保持水的靜止狀態而不被外界變化所搖蕩。德,是完滿純和的修養。德不露形跡,萬物自然親附不離。”

魯哀公后來有一天告訴閔子說:“開始的時候,我居國君之位而統治天下,執掌著治理臣民的綱紀而憂慮百姓的死亡,我自以為十分通達了。現在我聽聞了至人的言論,擔心自己沒有實績,輕率地動用自己的身心而使國家陷入危亡的境地。我和孔子并不是君臣,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

【分節導讀】

此節以衛靈公所愛的形骸未全的人引出要以德觀人,而不要以形觀人的觀點,并進一步指出擁有好的德性的人會讓人忘記其形體上的丑陋殘缺。人如果沒有遺忘應該遺忘的形體而忘掉了不應該忘掉的德性才是真的遺忘。

【原文】

跂支離無脤說衛靈公 [1],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 [2]。甕大癭說齊桓公 [3],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

跂支離無脤游說衛靈公。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為孽 [4],約為膠 [5],德為接 [6],工為商 [7]。圣人不謀,惡用知?不斫 [8],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 [9]。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惡用人!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屬于人也!謷乎大哉 [10],獨成其天!

【注釋】

[1](yīn)跂支離無脤(chún):莊子虛擬的人名。,曲。支離,傴背。無脤,缺唇,形容形殘貌丑之人。[2]脰(dòu):頸項。肩肩:細小的樣子。[3]甕大癭(yǐnɡ):莊子虛擬的人名,形容人脖頸上長著甕那么大的瘤子。甕,裝東西的陶器。癭,長在膀子上的一種肉瘤。[4]知為孽:以智巧為災孽。[5]約為膠:以約束為膠漆。[6]德為接:以德為交接,這里是說以小德小惠來作為與人交接的手段。[7]工為商:工巧是商人的行為。[8]斫:砍,削,此處指雕琢。[9]天鬻:自然的養育。鬻,養育。[10]謷(áo):高大。

【譯文】

有個跛腳、傴背、無唇叫跂支離無脤的人去游說衛靈公,衛靈公很喜歡他,而看到形體完整的人,反倒覺得他們的脖子長得太細小了。有個脖子上長了大瘤子的人叫甕大癭去游說齊桓公,齊桓公很喜歡他,而再看形體完整的人,反倒覺得他們的脖子長得太細小了。所以只要道德出眾,形體上的殘缺就會被人忘記。人們不忘掉所該忘掉的(外形),而忘掉了所不該忘的(道德),這叫做真正的遺忘。

有個脖子長大瘤子的人得到齊桓公喜愛。

所以圣人能游心于逍遙之境,而智巧是災禍,約定是束縛,恩惠是交往的手段,工巧是商人的作為。圣人不去謀劃,哪里用得著智巧?不去砍削雕琢,哪里用得著膠合?沒有喪失什么,哪里談得上獲得?不用貨物,哪里用得著商賈?這四者都是自然的養育。自然的養育,就是自然供給的食物。既然受到自然的養育,又哪里用得著人為呢?

圣人只有人的形體,卻沒有人的性情。有了人的形體,所以和人群居相處;沒有人的性情,所以一般人的是非不會糾纏于身。渺小啊,因為屬于人類!偉大啊,獨自與自然成為一體!

⊙品莊悟道⊙

圣人無情

惠子認為人無情便不能稱為人,惠子的觀點可以代表相當一部分人。但莊子卻指出,人的形體容貌都是道、天所賜,一個人即使無情,他也仍然是人。另一方面,人之所以會感到痛苦,正是因為人有感情。感情越豐富的人,在精神上就越容易受苦。莊子所說的情,實際上是指與自然相悖、于人有損的情。所以他才會把“無情”當做一種很高的境界,并認為凡人也應追求這一境界。

然而,對大多數人來說,摒棄感情太極端了,很多人寧愿承受感情豐富所帶來的痛苦,況且要分辨哪種感情于人有損,也并非易事。好在現實生活中,那些容辱不驚、淡看世情的人并非是喪失了感情的人,他們之所以如此豁達,多是因為對世事了解透徹,深諳事情的因果。越是明白事理的人,承受挫折、不幸的能力就越強。與其為了避免為情所傷而棄絕情感,不如學習自我開導之道,及時化解負面情緒。

【原文】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

惠子問莊子:“人本來是沒有情的嗎?”

順應自然,不以好惡損害本性。

道給人容貌,天給人形體。

莊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

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1]。”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 [2]。天選子之形 [3],子以堅白鳴 [4]!”

【注釋】

[1]不益生:不(人為地)去增益生命。[2]據:依,靠。瞑:同“眠”。[3]選:授給。[4]堅白:即堅白論,為當時名家辯論的命題。詳見《齊物論》注。

【譯文】

惠子對莊子說:“人本來是沒有情的嗎?”

莊子說:“是的。”

惠子說:“人若沒有情,怎么能稱為人呢?”

莊子說:“道給了人容貌,天給了人形體,怎么不能稱為人呢?”

惠子說:“既然稱為人,怎么能沒有情呢?”

莊子說:“這不是我所說的情。我所說的無情,是說人不要以好惡損害自己內在的本性,要常常順任自然而不用人為地去增益生命。”

惠子說,“不去增益生命,怎么能保有他的身體呢?”

莊子說:“道給人容貌,天給人形體,不讓好惡損害自己內在的本性。現在你馳騁你的心神在外,勞費你的精力,倚在樹下吟詠,靠著幾案閉目休息,天授予你形體,你卻以堅白論來爭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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