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莊子全書(彩圖精裝)
- 思履
- 16391字
- 2019-01-02 16:04:20
◎大宗師◎
【題解】
本篇的中心是論道和真人體道的境界,所謂“大宗師”,有二解,一是宗大道為師,一是道是天地萬物的主宰。莊子認為道生萬物,道主宰天地萬物,人與自然是合一的。道是“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帝;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而生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所以只有真人才能認識道。真人忘掉自身,忘掉死生變化,忘掉一切才智,和道融為一體,由此擁有“安化”的人生態(tài)度,達到相忘的生活境界,遵從命運的安排,融合于道中。莊子的這種本體論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人改造自然與社會的主觀能動作用。
【分節(jié)導讀】
此節(jié)主要論述何為真人。在作者看來,真人是“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的人。在真人這里,天人合一,物我無界,其依時而動,隨物而變,不為生死或悲或喜,也不被外物所迷惑,心如止水,恬淡超然。這里的真人同《逍遙游》《齊物論》中的至人、神人、圣人。
【原文】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 [1]。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yǎng)其知之所不知 [2]。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 [3]。夫知有所待而后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 [4]?所謂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順應自然的道理,便知天道運行之理。
【注釋】
[1]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道天的所為,是自然運化而產(chǎn)生的。[2]以其知之所知,以養(yǎng)其知之所不知:其中“其知之所知”是指人的智力所知道的。“其知之所不知”是指一般人的智力所不知道的,如自然的規(guī)律和生死變化的道理。[3]雖然,有患:即便如此,還是有問題。[4]庸詎:何以。
【譯文】
知道天道自然的所為,也知道人的所為,這是認知的最高境界了。知道天道運行的自然之理,是由于順應自然的道理而得知。知道人的所為,是用人的智力所能知道的道理,去順應自己智力所不能知道的。由此盡享天年,而不致中途夭亡,這是智力的極致了。即便如此,還是有問題。認知要有所依賴的對象才能判斷它是否得當,但它所依賴的對象是變化不定的。怎么知道我所說的天道自然所為不是人為的呢?所說的人為的不是天道自然所為的呢?只有有了真人而后才能有真知。
【原文】
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 [1],不謨士 [2]。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 [3],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4]。

真人不知道悅生,不知道怕死。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 [5]。其耆欲深者 [6],其天機淺 [7]。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 [8],不知惡死;其出不 [9],其入不距 [10];翛然而往 [11],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 [12],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若然者,其心忘 [13],其容寂,其顙[14];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故樂通物,非圣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馀、紀他、申徒狄 [15],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注釋】
[1]雄成:自傲于成功。[2]謨士:為“謀事”的同音假借。[3]濡:沾濕。[4]登假于道:升到大道的境界。假,至。[5]嗌(ài)言若哇:說話言語吞吐。嗌,咽喉。哇,嘔吐。[6]耆:通“嗜”,嗜好。[7]天機:天賦的靈機,靈性。[8]說:通“悅”。[9](xīn):通“欣”。[10]距:通“拒”。[11]翛(xiāo)然:自然無拘的樣子。[12]捐:多認為是“損”字寫壞誤作。[13]忘:原本形誤寫作“志”,今本多已訂正為“忘”。[14]顙(sǎnɡ):額頭。(kuí):寬大的樣子。[15]狐不偕:姓狐,字不偕,古賢人,傳說堯讓位于他,他不肯接受而投河自盡。務光:人名,傳說商湯王讓位于他,他不肯接受而投河自盡。伯夷、叔齊:商時孤竹君之子。周武王滅商后,他二人因不食周粟而餓死。箕子:殷紂王叔父,因進諫被囚,佯狂裝瘋。胥馀:殷紂王的賢臣,因進諫被貶成奴仆。紀他、申徒狄:商湯時隱士,因擔心湯讓天下給他們而投水死。
【譯文】
什么叫做真人?古時候的真人,不違逆弱寡,不自傲于成功,不謀慮世事。像這樣的人,錯過時機而不懊悔,正當時機而不自得。像這樣的人,登高不戰(zhàn)栗,入水不沾濕,入火不覺熱,這是認知達到道的境地才能這樣。
古時候的真人,睡覺時不做夢,睡醒時不憂愁,飲食不求甘美,呼吸深沉舒緩。真人的呼吸直達腳跟,眾人呼吸用的是咽喉。爭辯中屈服的人,他的言語堵塞在咽喉中,像要嘔吐般難受。嗜欲深的人,他天賦的靈機就淺。

喪失自身本性的人。
古時候的真人,不知道悅生,不知道怕死。他出生到世間不欣喜,他死亡入土不拒絕。他們無拘束地去世,無拘束地來到世上而已。不忘記他生命的開始,不尋求他自己的歸宿。欣然地接受生,忘掉死而復歸自然。這就叫做不用心智去損害道,不用人為去輔助自然。這就是真人。
像這樣的人,他心里忘懷了一切,他的容貌靜寂淡然,他的額頭寬大樸質(zhì)。表情嚴肅時冷凄得像秋天一樣,態(tài)度和藹時溫暖得像春日一般,喜怒與四時變化相通,和萬物相適宜而不知他的終極。所以圣人用兵打仗,滅亡了別人的國家也不會失去民心;利益和恩澤施惠萬世,不是為了偏愛人。所以有意與物相通,就不是圣人;有親疏之分,就不是仁人;計較天時,就不是賢人;利害不能相通為一,就不是君子;追求名聲而失卻自身本性,就不是士人;喪失自身而失去真性,就不是役使之人。像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馀、紀他、申徒狄,都是被別人役使,使別人快意安適,而不是為自己的安適而求安適的人。
【原文】

真人德行寬厚,令人歸依。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 [1],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 [2],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邴乎其似喜也 [3],崔崔乎其不得已也 [4],滀乎進我色也 [5],與乎止我德也;廣乎其似世也 [6],謷乎其未可制也 [7];連乎其似好閉也 [8],悗乎忘其言也 [9]。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 [10]。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 [11]。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 [12]。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天和人是合而為一的。
【注釋】
[1]義而不朋:依據(jù)俞樾所說,“義”應讀為“峨”,“朋”讀為“堋”,是“言其狀峨然高大,而不崩壞也”。即是說真人的精神態(tài)度高而無比。[2]與乎其觚而不堅:其中“與乎”是指從容自在的樣子。觚(ɡū),本指棱角,此處指特立不群。[3]邴(bǐnɡ)邴:舒暢而喜悅的樣子。[4]崔崔乎:被迫而動的樣子。[5]滀(chù):水蓄積,此處形容充實而顏色和澤的樣子。[6]廣:廣大。[7]謷:通“敖”,高遠。[8]連乎:形容沉默不語。[9]悗(mèn)乎:無心的樣子。[10]“以刑為體……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陳鼓應等人認為與莊子思想極不類似,或為他書錯簡,主張刪去。[11]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天和人是合而為一),人喜好它們或不喜好它們,它們都是合而為一的。[12]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無論人認為天和人是合一的或不合一的,它們都是合一的。
【譯文】
古時候的真人,神態(tài)巍峨而不畏縮,好像有所不足卻無所承受;特立不群而不固執(zhí),心胸寬廣沖虛而不浮華,舒暢自適好像很歡喜,行為舉動好像出于不得已,面色和澤令人親近,德行寬厚令人歸依;氣度寬宏如世界一般廣大,高遠超拔而不可限制;沉默不語好似封閉了感覺,無心的樣子像是忘了要說的話。把刑法作為本體,把禮儀作為羽翼,把知識當做時變,把道德作為依據(jù)。以刑罰為主體,就是從寬對待殺人;把禮儀作為羽翼,以智力相時而動,不過是不得已而行事;以道德作為所遵循的原則,是說就像有腳就能登上山丘一樣,而世人卻認為是勤于行走的人才能到達。(天和人是合而為一,)人們喜好它們或不喜好它們,它們都是合而為一的。無論人認為天和人是合一的或不合一的,它們都是合一的。其認為合一的與天為同類,其認為不合一的與人為同類。把天和人看做是不相互對立的,這就叫做真人。
【分節(jié)導讀】
此節(jié)著重講生、死,反映了作者樂死惡生的思想。人生而操勞,死亡反倒是一種休息,生死都屬自然現(xiàn)象,而結合《齊物論》,站在道的角度,生死兩相轉化,無所謂生也無所謂死。人應遵循天道的安排,順乎命運,以一切變化所依賴的大道為效法對象。作者在此節(jié)用干涸之泉的游魚喻瀕死之人,認為與其在死亡降臨之時,苦苦掙扎,不如忘記生時的歡樂,坦然赴死。
【原文】
死生,命也 [1],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 [2]!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3]!
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 [4],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夫大塊載我以形 [5],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 [6]。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7]。藏小大有宜 [8],猶有所遁 [9]。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 [10]。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 [11]。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圣人將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12]!
【注釋】
[1]命:自然而不可免者(釋德清說)。[2]卓:卓越,此處指天道。[3]真:真宰,指道而言。[4]相呴(xǔ)以濕:用濕氣互相呼吸。呴,呼氣。[5]大塊:天地。載:負載,寄托。[6]固:牢固。 [7]昧者:睡覺的人。昧,通“寐”。[8]藏小大:藏小于大。[9]遁:亡失。[10]恒物:常物。大情:實情,性質(zhì)。[11]犯:通“范”,模子,此處可理解為動詞,作“鑄造”。[12]一化之所待:一切變化所依賴的,指大道。
【譯文】
死與生是自然而不可避免的,它們?nèi)缤谝购桶滋斓挠篮憬惶嬉粯樱亲匀坏囊?guī)律。人在有些方面是無法干預的,這是事物的實情。人們認為天是生命之父,而終身敬愛它,更何況那卓越無比的道呢?人們認為君主的地位高出自己,而為之舍身效忠,何況那主宰萬物的道呢?
泉水干了,魚兒一同困在陸地上,相互用濕氣吸噓,相互用口沫濕潤,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與其贊美堯而非議桀,不如把二者的是非善惡都忘了而融化在大道之中。
天地賦予了我形體而讓我有所寄托,給我生命以而使我操勞,用衰老使我安閑,用死亡來使我安息。所以把生視為好事,也應把死視為好事。把船藏在山谷里,把山藏在大澤中,可以說是牢固的了。然而半夜里有大力的人將它們背走了,睡覺的人都不知道。把小的東西藏在大的東西里面是很適宜的,但還是會有所丟失。如果把天下藏在天下之中就不會有所丟失了,這是萬物的普遍實情。人們一旦獲得了人的形體就欣喜。如果人的形體,千變?nèi)f化而沒有止境,這也可成為快樂的話那快樂就不可勝計了。所以圣人將游于不會亡失的境地而與大道共存。對于生老病死都要善于安順的人,人們猶自仿效他,更何況是萬物的本源、一切變化所依賴的道呢?

天地給我生命,讓我操勞。
⊙品莊悟道⊙
長生不老的方法
莊子用“藏舟于壑,藏山于澤……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來說明“藏天下于天下”的好處。不管人將東西藏在什么地方,都有可能被偷,但如果把宇宙藏在宇宙中,就沒有人能把它偷走了。同樣的,時間會“偷”走人的生命,時間卻“偷”不走宇宙。如果人可以打破自我與宇宙的界限,與宇宙合而為一,宇宙不滅,人也不滅。圣人雖然也有死去的那天,但因為做到了“物我合一”,所以實現(xiàn)了長生不老。
人要學會跳出自我局限,不要把生、死僅僅看成“個體的生”“個體的死”,而應嘗試站在自然的角度看待生死。“死生,命也”,生也好,死也罷,都是自然規(guī)律使然,自始至終,人都處在自然的懷抱中。道家提倡安時順命,這個“順命”既包括坦然面對人生際遇,也包括坦然面對死亡。人要學會順應天道,欣然接受命運的安排。
【分節(jié)導讀】
此節(jié)對“道”做了解釋。道是客觀的存在,又非具體的物質(zhì),可感而不可看。它自己產(chǎn)生自己,無所不在又貫通古今,無時不有。作者列舉了大量傳說故事來說明得道之樂。
【原文】

莊子認為,道是實在確鑿的。
夫道,有情有信 [1],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 [2],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上而不為高 [3],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 [4],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 [5]。狶韋氏得之 [6],以挈天地 [7];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8];維斗得之[9],終古不忒 [10];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 [11],以襲昆侖;馮夷得之 [12],以游大川;肩吾得之 [13],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云天 [14];顓頊得之 [15],以處玄宮;禺強得之 [16],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 [17],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 [18];傅說得之 [19],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 [20],而比于列星。
【注釋】
[1]有情有信:實在確鑿的,即客觀存在。信,真。[2]無為無形:意即看不見摸不著的,是非物質(zhì)的。受:通“授”。[3]太極:天地沒有形成以前,陰陽未分的渾沌元氣。[4]六極:六合,東西南北上下的極限。[5]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謂道貫通古今,無時不在。[6]狶(xī)韋氏:傳說中的古代帝王。[7]挈(qiè):提挈,引申為整頓。[8]襲:沿襲,調(diào)和。氣母:元氣之母,指陰陽。[9]維斗:即北斗。[10]忒(tè):差錯。[11]堪壞:昆侖山神。[12]馮夷:河神,又稱河伯。[13]肩吾:泰山神。大山:泰山。大,通“太”。[14]以登云天:傳說黃帝在荊山鑄鼎,鼎成,有龍垂在鼎上迎接黃帝,黃帝乘云駕龍而去。[15]顓(zhuān)頊(xū):又稱高陽氏,黃帝之孫,為古代五帝之一,為北方帝,居玄宮。[16]禺強:水神。[17]西王母:傳說中居住西方少廣之山的神人。[18]有虞:指舜。五伯:指春秋時的五位霸王,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宋襄公。[19]傅說:傳說為殷代賢臣。他本來是做苦工的奴隸,后來殷高宗武丁曾任他為相治理天下。[20]東維:與下文“箕尾”皆為星宿名。傳說傅說死后精神升天,乘騎東維、箕尾兩星,并列于眾星之中。
【譯文】
道,是真實有信驗的,沒有作為,沒有形跡;可以心傳而不可以教授,可以心得而不能目見;它自己就是自己的根本,在沒有天地時,自古以來就一直存在著;是它產(chǎn)生了鬼神和上帝,是它產(chǎn)生了天和地;它在太極之上而不算高,在六合之下而不算深,先于天地存在而不算久,比上古還長遠而不算老。狶韋氏得到它,用來整頓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以調(diào)合元氣;北斗得到它,就永遠不出差錯;日月得到它,就能永遠運行不停;堪壞得到它,用來入主昆侖;馮夷得到它,以此游歷大川;肩吾得到它,以此鎮(zhèn)守泰山;黃帝得到它,以此登上云天;顓頊得到它,就住進了玄宮;禺強得到它,就能立身于北極;西王母得到它,就能坐居少廣山,人們不知道她的始與終;彭祖得到它,壽數(shù)綿長,上自虞舜,下及春秋五霸;傅說得到它,可以做武丁的宰相,治理天下,(死后)乘騎著東維星和箕尾星,而與眾星并列在一起。

黃帝得道,登上云天。
【分節(jié)導讀】
此節(jié)作者借女偊之口講述得道之法。人要得道,既要有圣人的才質(zhì),又要有圣人的道心。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曾提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此節(jié)提到的關于道的學習方法也與之相類,女偊用反推法,推出了習道之始——似疑。而從女偊的話中亦可看出,要得道必要經(jīng)歷一段艱難的身形修煉的過程。
【原文】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 [1]:“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聞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

南伯子葵問道女偊。
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無圣人之道 [2],我有圣人之道而無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 [3],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 [4]。朝徹,而后能見獨 [5];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6]。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 [7]。其名為攖寧 [8]。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
曰:“聞諸副墨之子 [9],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 [10],洛誦之孫聞之瞻明 [11],瞻明聞之聶許 [12],聶許聞之需役 [13],需役聞之於謳 [14],於謳聞之玄冥 [15],玄冥聞之參寥 [16],參寥聞之疑始 [17]。”
【注釋】
[1]南伯子葵:即南伯子綦。女偊(yǔ):莊子虛擬的人名。[2]卜梁倚:莊子虛擬的人名。[3]守:堅持,保守。[4]朝徹:如朝陽初生時普照豁然澄澈,指胸中豁然澄澈。[5]見獨:洞見獨立無改的大道。[6]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大道的本身是不生不死的。殺生者,殺滅生命的;生生者,產(chǎn)生生命的,兩者都是指大道。[7]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道對于萬物,無時不在有所送,無時不在有所迎;無時不在有所毀,無時不在有所成。將,送。[8]攖(yīnɡ)寧:擾亂之中而后見其寧定,即心神寧靜,不被外界事物所擾。攖,干擾,拂擾。寧,定。[9]副墨之子:文字。形之言,正也;書之墨,副也。有言而書于簡冊,故曰“副墨”。(林希逸說)[10]洛誦之孫:誦讀。洛,通“絡”,是同音假借,連絡,反復。[11]瞻明:見解洞徹,此處指語言之流傳得之于目見。瞻,見。[12]聶許:耳聞。[13]需役:實踐,踐行。需,須。役,行。[14]於謳:詠嘆謳歌。於,音“烏”。謳,歌謠。[15]玄冥:靜默。此處是說詠嘆是得之于玄虛杳冥無形的境界。(陳啟天說)[16]參寥:空寂。[17]疑始:似有始而又未嘗有始,近于本源。

產(chǎn)生一切生命的道,本身不生。
【譯文】
南伯子綦問女偊:“您的年歲很大了,而面色卻如同小孩,為什么呢?”
女偊說:“我得到了道。”
南伯子綦說:“道可以學得到嗎?”

目見是從耳聞那兒得到的。
女偊說:“不!不可以!你不是那種可以學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的才能而沒有圣人的道,我有圣人的道而沒有圣人的才能。我想用道去教化他,也許他真的能成為圣人吧!就是不能,用圣人的道告訴有圣人才能的人,也是容易的。我繼續(xù)持守著,而后告訴他,三天后就能把天下置之度外了;已經(jīng)置天下于度外了,我又持守,七天以后能把萬物置之度外了;已經(jīng)置物于度外了,我又持守,九天以后能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已經(jīng)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而后心胸豁然澄澈。心胸豁然澄澈了,而后能洞見獨立而不改的道;洞見獨立而不改的道,而后能不受古今時間的限制;不受古今時間的限制了,而后能進入無生無死的境界。殺滅一切生命的道,它本身不死;產(chǎn)生一切生命的道,它本身不生。道對于萬物,無時不在有所送,無時不在有所迎;無時不在有所毀,無時不在有所成。這就叫做‘攖寧’,‘攖寧’的意思,就是在萬物生死、成毀的紛擾中保持寧靜安定。”
南伯子綦說:“您從哪兒學到的道呢?”
女偊說:“我從文字那兒學到的,文字是從語言那兒得到的,語言是從目見那兒得到的,目見是從耳聞那兒得到的,耳聞是從修行那兒得到的,修行是從詠嘆那兒得到的,詠嘆是從靜默那兒得到的,靜默是從空寂那兒得到的,空寂是從疑似本源那兒得到的。”
【分節(jié)導讀】
此節(jié)再次對死亡進行了探討。作者用人體和生死進行類比,用“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強調(diào)“生死一體”,又借子輿的病中感悟和子來的將死之言表達人應安于時命,順其自然,善生善死的觀點。人常有“死何往”的疑惑,而站在道的角度,將天地視為熔爐,造化視為鐵匠,不管人被鑄造成什么樣子,都應安然接受。
【原文】
子祀、子輿、子梨、子來四人相與語曰 [1]:“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 [2],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 [3],遂相與為友。
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4]!”曲僂發(fā)背 [5],上有五管 [6],頤隱于齊 [7],肩高于頂,句贅指天 [8]。陰陽之氣有沴 [9],其心閑而無事。跰而鑒于井 [10],曰:“嗟呼!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惡之乎?”
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 [11],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炙 [12];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 [13]。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 [14]。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子來四人結為朋友。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huán)而泣之。子梨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 [15]!”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 [16],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子來曰:“父母于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 [17]。彼近吾死而我不聽 [18],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铘 [19]!’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 [20],蘧然覺 [21]。

子輿生病,子祀前往探視。
【注釋】
[1]子祀、子輿、子梨、子來:均為莊子虛構的人物。[2]尻(kāo):屁股,脊骨的末端。[3]莫逆于心:心中沒有抵觸,內(nèi)心相契。[4]拘拘:屈曲不能伸展的樣子。[5]曲僂(lóu):傴僂,腰背彎曲。發(fā)背:背彎曲向上拱露。[6]五管:五臟的穴位。[7]頤隱于齊:面頰藏在肚臍下。頤,面頰。齊,通“臍”,肚臍。[8]句(ɡōu)贅:發(fā)髻。[9]沴(lì):凌亂。[10]跰(pián)(xiān):走路偏偏跌跌的樣子。[11]浸假:假使。[12]鸮炙:烤鸮鳥肉。[13]縣解:解除倒懸。縣,同“懸”。[14]物有結之:被陰陽之氣所束縛。[15]怛(dá):驚恐。[16]將奚以汝為:將要把你變?yōu)楹挝铩^桑巍17]不翅:不啻。翅,同“啻”。[18]近:用作動詞,意為“使……接近”。[19]鏌铘:寶劍名。傳說干將、鏌铘為楚王鑄雌雄二劍,三年成,雄劍名干將,雌劍名鏌铘。也作“莫邪”。[20]成然寐:熟睡。[21]蘧(qú)然:喜悅自在的樣子。
【譯文】
子祀、子輿、子梨、子來四人互相談論說:“誰能把無當做頭顱,把生當做脊梁,把死當做尾骨,誰能知道生死存亡是一體的,我們就與他做朋友了。”四人相視而笑,心意投合,于是互相結為朋友。
不久子輿病了,子祀前往問候他。子輿說:“偉大啊!造物者,把我變成這樣一個拘曲著身子的人啊!”子輿腰彎駝背,五臟的穴位向上,面頰藏在肚臍下,肩高過頭頂,頭后的發(fā)髻朝天。陰陽之氣雖然凌亂失調(diào),但子輿的心卻安閑而若無其事。他步履蹣跚地走向水井照著身影,說:“哎呀!造物者又把我變成這樣一個拘曲著身子的人啊!”
子祀說:“你厭惡這樣嗎?”
子輿說:“不,我怎么會厭惡呢?假使把我的左臂變?yōu)殡u,我就用它來司夜報時;假使把我的右臂變?yōu)閺椡瑁揖陀盟螓^鳥烤著吃;假使把我的尾骨變?yōu)檐囕啠盐业木褡優(yōu)轳R,我就乘著這馬車走,哪里還會變更再用別的馬車呢!況且人們獲得生命,乃是適時;失去生命,乃是順應。安心于適時而處于順應,哀樂的情緒就不能進入心中。這就是古時所說的解除倒懸。而不能自我解脫的人,是因為被外物束縛住了。況且人力不能勝過自然規(guī)律是由來已久了,我又為什么要厭惡呢?”
不久子來生了病,氣喘吁吁地快要死了,他的妻子兒女圍著哭泣。子梨前往問候他,對子來的妻子、兒女們說:“去!走開!不要驚了將要變化的人!”他倚著門對子來說:“偉大啊!造化者!又要把你變?yōu)楹挝锬兀恳涯闼偷胶翁幦ツ兀恳涯阕優(yōu)槔鲜蟮母螁幔恳涯阕優(yōu)橄x子的臂膀嗎?”
子來說:“子女對父母,無論要到東西南北,都要聽從父母的命令。人對于陰陽造化,不啻于父母。它讓我死,而我不聽從,我就是違逆不順,它有什么罪過呢?大自然給了我形體,用生來使我勞作,用老來使我安逸,用死來使我安息。所以把我的生視為好的,也應把我的死視為好的。譬如現(xiàn)在有個鐵匠鑄造金屬器具,那金屬跳躍起來說:‘一定要把我鑄成鏌铘寶劍!’鐵匠必定會認為這是不祥的金屬。現(xiàn)在造化一旦造出一個人的形體,這個人就說:‘我是人!我是人!’造化者必定認為這是不祥的人。現(xiàn)在把天地當做大熔爐,把造化視為鐵匠,往哪里去而不可呢!”子來說完酣然睡去,一會兒又自在地醒來。

子來生病將死,子梨趕來探望。
⊙品莊悟道⊙
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
道家強調(diào)養(yǎng)生,保存生命是養(yǎng)生的重要目的,不過,生命終歸是有限的,養(yǎng)生還有一個重要的內(nèi)容,就是幫助人擺脫樂生惡死的羈絆。沒有人能避免死亡,但人卻可以通過加深對死亡的理解,通達地看待死亡,實現(xiàn)精神上的自由。從某種角度說,人生的過程就是人學習如何面對死亡的過程。
此節(jié)中,子祀、子輿、子梨、子來把生死視作一體,放下了對生的渴慕,也放下了對死的畏懼,成功地超越了生死。子輿患病,身體傴僂,仍可“其心閑而無事”;子來瀕死,時日無多,卻還能安然入睡。死亡并不會因為人害怕它、畏懼它、反抗它,就不會降臨,既然它是所有人都不能逃避的宿命,那就不如聽任命運的安排,平靜地等待它的到來。
“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是《莊子》書中的一大要旨。人如果做到“安時而處順”,就不會有什么能攪亂人的內(nèi)心,即使是疾病、死亡這樣重大的問題,也不會讓人受到驚嚇。而對大部分人來說,人生之中,沒有什么問題比死亡更大。能夠豁達地看待死亡的人,往往也能豁達地面對生活中各種挫折、利益得失。
【分節(jié)導讀】
此節(jié)反映了儒家和道家的不同。儒家強調(diào)用“禮”來約束人的行為,道家則主張超脫世俗束縛。由于二者有著不同的價值取向,所以其君子和小人的含義也各不相同,道家并不認可人為標準劃分出的“君子與小人”。作者用暢游于大江大海的游魚比喻那些擺脫了社會禮法,相忘于道術的逍遙自在的人,而其故意安排積極入世的孔子說出“雖然,為與女共之”,則表現(xiàn)了其本人對超然于世俗的自在生活的向往。
【原文】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 [1],曰:“孰能相與于無相與 [2],相為于無相為 [3]?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 [4];相忘以生,無所終窮 [5]?”三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遂相與為友。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 [6],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 [7]。或編曲 [8],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 [9],而我猶為人猗 [10]!”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

子桑戶死,孟子反、子琴張編曲鼓琴。
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 [11],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 [12]。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 [13];而丘,游方之內(nèi)者也。外內(nèi)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 [14],以死為決潰癰 [15]。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異物,托于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 [16],以觀眾人之耳目哉!”

子貢問孔子:“臨尸而歌,顏色不變的人是誰?”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
子貢曰:“敢問其方。”
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yǎng)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 [17]。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子貢曰:“敢問畸人 [18]。”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注釋】
[1]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均為莊子虛構的人物。[2]相與于無相與:相交在無所謂相交之中,即一種自然而然的交往。[3]相為于無相為:相助在無所謂的相助之中,即相助而不著形跡。[4]撓挑:登升。[5]終窮:終止窮盡,死亡。[6]莫然有間:不知不覺頃刻間,沒多久。莫然,即“漠然”。[7]侍事:幫助辦喪事。[8]編曲:編作挽歌。[9]而:通“爾”,你。反其真:返歸自然。[10]猗(yī):語尾助詞,相當于“兮”。[11]修行無有:修行卻不講禮儀。[12]命:名,形容。[13]游方之外:游天地四方之外。形容超脫世俗,不受禮教的束縛。[14]附贅:附生的贅瘤。縣疣:懸生的瘊子。兩者比喻多余、無用的東西。[15](huàn):疽,毒瘡。癰:惡性膿瘡。[16]憒(kuì)憒然:煩亂的樣子。[17]生定:心性靜定安詳。生,通“性”。[18]畸(jī)人:與眾不同的人,奇人。
【譯文】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互相結為朋友,說:“誰能相交在不相交之中,相助在沒有相助痕跡之中?誰能登上天空游于云霧,跳躍于無極之中;忘了生死,沒有窮盡?”三個人相視而笑,心意投合,于是互相結為朋友。
不知不覺間過了沒多久,子桑戶死了,還沒有下葬。孔子聽到了這事,派子貢前往助理喪事。子貢看見一個人在編挽歌,一個人在彈琴,相互唱和道:“哎呀桑戶啊!哎呀桑戶啊!你已經(jīng)返本歸真了,而我們還寄寓在人世啊!”子貢快步走上前說:“請問面對著尸體唱歌,合乎禮儀嗎?”
孟子反和子琴張相互看了看,笑著說:“他哪里懂得禮的真意!”
子貢回去后,把這些告訴了孔子,說:“他們是什么樣的人呢?修養(yǎng)德行卻不講禮儀,而把形骸置之度外,面對著尸體唱歌,臉色不變,真是無法來形容他們。他們是什么樣的人呢?”
孔子說:“他們是游于天地四方之外的人,而我是生活在天地四方之內(nèi)的人。天地四方的內(nèi)外彼此不相及,而我讓你前往吊唁,我太固陋了。他們正和造物者為友伴,而遨游于天地元氣之中。他們把生視為附著的贅瘤,把死視為毒瘡的潰敗。像這樣,又怎么明白死生先后的區(qū)別呢!假借著不同之物,寄托在同一形體中;忘卻內(nèi)在的肝膽,遺忘外在的耳目;讓生死隨著自然而反復循環(huán),不知道它的頭緒;無所牽系地神游于塵世以外,逍遙在自然無為的境地。他們又怎能不煩亂地拘守世俗的禮儀,以此讓眾人觀看呢!”
子貢說:“那么先生您依從哪一方呢?”
孔子說:“我孔丘,是遭受天道懲罰的人。即便如此,我和你還是共同追求方外之道。”
子貢說:“請問有什么方法嗎?”
孔子說:“魚兒相與尋找水源,人們相與向往大道。相互尋找水源的,挖個池子來供養(yǎng);相互向往大道的,泰然無事而心性自定。所以說:‘魚在江湖中互相忘掉,人在大道中互相忘掉。’”
子貢說:“請問與眾不同的異人是什么樣的人?”
孔子說:“異人是與世俗之人不同而順應自然的人。所以說:‘大自然的小人,是人世間的君子;人世間的君子,是大自然的小人。’”

孔子說:“人世間的君子是大自然的小人。”
【分節(jié)導讀】
此節(jié)通過孟孫才的“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闡述“知”與“死”的關系。人總是有意識地將生和死的概念區(qū)別開來,為生樂,為死悲。道家則把死生視為一體,所以孟孫才不知生也不知死,他用“順”來應對不可知的變化,即使母親去世了,也不覺悲傷。人們可以通過一個人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來體察他的思想境界。
【原文】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 [1],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處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2]。”
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于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孰先,不知孰后;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 [3],有旦宅而無情死 [4]。孟孫氏特覺 [5],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 [6]。且也相與‘吾之’耳矣 [7],庸詎知吾所謂‘吾之’非吾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 [8],夢為魚而沒于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 [9],獻笑不及排 [10],安排而去化 [11],乃入于寥天一 [12]。”

孔子向顏回解釋孟孫才居喪不哀的原因。
【注釋】
[1]孟孫才:姓孟孫,名才,魯國的賢人。[2]壹:語助詞,表強調(diào)。[3]駭:驚動。損:傷。[4]旦宅:通“怛咤”,驚懼。[5]特覺:獨自覺醒。[6]是自其所以乃:這就是他所以如此的緣故。即是指孟孫才的哭泣,是見眾人哭而隨之哭。乃,如此。[7]相與“吾之”耳:互相說“是我”。[8]厲:同“戾”,至,到達。[9]造適:達到適意的境界。造,達到。[10]獻笑不及排:內(nèi)心自得而發(fā)出的笑聲,不待安排。排,安排。[11]安排而去化:聽任自然的安排而順應變化。[12]寥天一:寂寥的道混為一體。即是指道。
【譯文】
顏回問孔子說:“孟孫才的母親死了,他哭泣而沒有眼淚,心中不悲戚,守喪不哀痛。沒有這三點,卻以善于處理喪事而聞名魯國。難道有不具其實而博得名聲的嗎?我覺得很奇怪。”
孔子說:“孟孫氏已盡了居喪之道了,超過了知道喪禮的人。喪事應該簡化卻因世俗沿襲而無法做到,他已經(jīng)有所簡化了。孟孫氏不知什么是生,不知什么是死;不知道迷戀生前,不知道惦念死后。他像是要化為物,以等待著他所不知的變化而已!再說方今將要變化,怎么知道不變化呢?方今將要不變化,怎么知道已經(jīng)變化了呢?可我和你,恐怕都是在夢中還未覺醒啊!況且孟孫氏認為有形體的變化而沒有心神的損傷,有驚恐而沒有精神上的死亡。孟孫氏獨自覺醒,別人哭他也哭,這就是他所以如此(苦而不哀)的緣故。眾人看到自己的形體就相互稱說‘這是我’,哪里知道我所謂‘這是我’果真是我呢?再且你夢見成為鳥飛到天空,夢見成為魚潛入深淵。不知道現(xiàn)在說話的人,是醒著呢,還是在做著夢呢?突如其來的快意來不及笑出來,從內(nèi)心自然流露出來的笑聲來不及事先安排,順任自然的安排而隨之變化,就可以進入寂寥廓遠之處的純一境界。”
⊙品莊悟道⊙
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
莊子用“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來闡述形和神的關系。死亡是人的形體發(fā)生了變化,但形體變化了,心神卻沒有損傷,生死都只是表面現(xiàn)象,人由生入死,其心神由舊房子搬入新房子。既然如此,人又為什么要留戀生呢?故事中的孔子故意問顏回:“你怎么知道現(xiàn)在說話的人,是醒著,還是在做夢?”世人多把死當做人生的終結,但莊子卻不這么看。他提出了個大膽的假設,說不定死才是生,生才是死。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死亡也可被看作是一種生命的延續(xù):人從一個世界,前往另一個世界。
生、死,都只是一種存在狀態(tài)。人源自萬物,又歸于萬物,不妨把死亡當成是生命的回歸。另一方面,孟孫才的故事又告訴人們,由于每個人對死亡的態(tài)度都不同,所以在面對至親之人的逝世時,各人的表現(xiàn)也不同,有人會激動得大聲哭嚎,也有人會平靜如水。人們不應用這些來揣度他們對死者感情的深淺。
【分節(jié)導讀】
此節(jié)借意而子之口說出“道在人心”的道理。堯教意而子的仁義是非與道家的觀點相左,許由因此認為即使向意而子講道也無異于讓盲人欣賞禮服上的花色,毫無意義。但意而子卻指出許由并不能斷定道不能還他意而子以逍遙無束之身。只要人有向道回歸的心,即使曾經(jīng)接受過有悖于道的觀念,也仍可能領悟道的真諦。所以最后許由還是向意而子講述了道。
【原文】
意而子見許由 [1]。許由曰:“堯何以資汝 [2]?”
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
許由曰:“而奚來為軹 [3]?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 [4],而劓汝以是非矣 [5],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徙之涂乎 [6]?”
意而子曰:“雖然,吾愿游于其藩。”
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 [7]。”
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 [8],據(jù)梁之失其力 [9],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 [10]。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 [11]?”

許由問意而子:“堯教了你什么?”
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萬物而不為義 [12],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
【注釋】
[1]意而子:莊子虛擬的人物。[2]資:資助,指教。[3]軹(zhǐ):通“只”,語助詞。[4]黥(qínɡ):古代一種肉刑,在犯人額頰等處刺刻,然后涂上墨,又稱墨刑。[5]劓(yì):古時一種割鼻子的刑罰。[6]恣睢(suī):放縱,無所拘束。[7]黼黻(fǔ fú):古時禮服上繡的花紋。[8]無莊:莊子虛擬的古代美女。[9]據(jù)梁:莊子虛擬的古代大力士。[10]爐捶:爐和錘,冶煉用的工具,此處指冶煉鍛打。[11]乘成:載著完整的形體。成,完備,完整。[12](jī):調(diào)和。
【譯文】
意而子去見許由。許由說:“堯用什么教導你呢?”
意而子說:“堯對我說:‘你一定要力行仁義而明辨是非。’”
許由說:“你為什么還要到這里來呢?堯既然已經(jīng)用仁義給你施行了墨刑,用是非給你施行了劓刑,你怎么能逍遙放蕩、無拘無束地遨游于變化的境界呢?”
意而子說:“即使如此,我還是愿意游于這個境界的邊際。”
許由說:“不可能這樣。盲人無法欣賞眉目顏色的美好,瞎子無法觀賞禮服上繡的彩色花紋的華麗。”
意而子說:“無莊忘掉了自己的美貌,據(jù)梁忘掉了自己的力量,黃帝忘掉了自己的智慧,都是經(jīng)過造物者的熔爐陶冶錘煉成的。怎么知道造物者不會平息我受的墨刑,修補我受劓刑的傷殘,使我載著完整的形體來追隨先生呢?”
許由說:“唉!這是不可知的呀。我給你說說大略:我的大宗師啊!我的大宗師啊!調(diào)和萬物而不認為是義,恩澤惠及萬世而不認為是仁,長于上古卻不算老,覆天載地、雕刻萬物的形狀而不認為是巧。這就是我所遨游的境界!”
【分節(jié)導讀】
此節(jié)重點寫顏回悟道的過程。在道家看來,禮樂是一種形式,是外在的東西,仁義則存在于人的內(nèi)心,要悟道必須要無限的失去,將限制人精神自由的藩籬一一拆除。顏回悟道的過程即是由外而內(nèi)逐漸脫離束縛的過程,他先掙脫了外在的禮樂,再讓心靈從仁義的桎梏中解放,最后突破了“自我”進入物我不分的境界,與萬物同化。而進入這種境界后則可化成任何事物,不受任何拘束。
【原文】
顏回曰:“回益矣 [1]。”
仲尼曰:“何謂也?”
曰:“回忘仁義矣。”
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

顏回說:“我進步了。”
曰:“何謂也?”
曰:“回忘禮樂矣。”
曰:“可以,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也?”
曰:“回坐忘矣 [2]。”
仲尼蹴然曰 [3]:“何謂坐忘?”
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 [4],離形去知,同于大通 [5],此謂坐忘。”
仲尼曰:“同則無好也 [6],化則無常也 [7]。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后也。”
【注釋】
[1]益:增益,進步。[2]坐忘:靜坐而忘其身以至于道。[3]蹴(cù)然:因驚異而神情突變的樣子。[4]黜(chù):廢棄,拋開。[5]大通:即大道。[6]同則無好:和同萬物就沒有偏好。[7]化則無常:參與萬物的變化就不會執(zhí)滯。常,常規(guī),此處指固執(zhí)不變。
【譯文】
顏回說:“我進步了。”
孔子說:“指什么說的呢?”
顏回說:“我忘掉仁義了。”
孔子說:“好的,但是還不夠。”
過了幾天又見面,顏回說:“我又進步了。”
孔子說:“指什么說的呢?”
顏回說:“我忘掉禮樂了。”
孔子說:“好的,但是還不夠。”
過了幾天又見面,顏回說:“我又進步了。”
孔子說:“指什么說的呢?”
顏回說:“我坐忘了。”
孔子驚奇地問:“什么叫坐忘?”
顏回說:“遺忘肢體,拋掉聰明,離棄形體忘掉智識,與化育萬物的道融通為一,這就叫坐忘。”
孔子說:“和同萬物就沒有偏好,參與萬物的變化就沒有偏執(zhí)。你果真是賢人啊!請讓我追隨在你的身后。”

孔子說:“讓我追隨在你身后。”
⊙品莊悟道⊙
無知之知
世人大多只看到物體間的差異,但道家卻強調(diào)“齊物”,并認為,要想達到“物我同一,逍遙自在”的境界,就必須摒棄智巧。因為人正是憑借智巧,區(qū)別萬物的。“無知之知”和“無知”不同,無知是人初初來到這個世界時的原初狀態(tài),無知之知則是經(jīng)歷了有知后的無知,是一種比有知之知層次更高的智慧,是經(jīng)過后天的修習,才達到的心性上的成就。
知道了這二者的區(qū)別,就不會把孩童愚人的蒙昧無知和圣人的無知之知混淆。道家提倡返璞歸真。但這“真”并非指孩童的純真。孩童的純真固然可貴,卻還未經(jīng)歷過生活的歷練,真正可貴的純真是經(jīng)受了世事洗禮的純真。因此,修習心性未必需要隱逸山林,在喧囂的俗世同樣可以,人不妨將生活中的挫折、磨難當作命運對自己的考驗。
【分節(jié)導讀】
作者以“命”作為《大宗師》篇的結尾。此節(jié)借子桑的悲歌說明不幸乃命之所賜,非人力所能控制。既然如此,人便應順應命運的安排,坦然面對命帶給人的一切。
【原文】
子輿與子桑友 [1]。而霖雨十日 [2],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 [3]。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注釋】
[1]子桑:即上文的子桑戶,莊子虛擬的人物。[2]霖雨:連綿三天以上不停的雨。[3]不任其聲:(心力交疲,)發(fā)出的聲音極其微弱。任,勝任。趨舉其詩:詩句急促,不成調(diào)。趨,急促。舉,引起,此處指念誦。
【譯文】
子輿和子桑是朋友。一連下了十天雨,子輿說:“子桑恐怕要餓病了吧!”于是帶著飯去給他吃。到了子桑的門口,就聽到像是唱歌又像是哭泣的聲音。子桑彈著琴唱道:“父親呀!母親呀!天呀!人呀!”聲音微弱而詩句急促。
子輿進到屋里,說:“你吟唱詩,為什么這樣不成調(diào)子?”
子桑說:“我在思索使我到了這般窘困地步的原因而不得其解。父母難道想要我貧困嗎?上天無私地覆蓋一切,大地無私地承載著一切,天地豈會偏私而讓我貧困呢?探求使我貧困的原因而得不到結果。然而我到了這樣的絕境,是命吧!”

子輿冒雨給子桑送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