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篇(8)
- 漫步遐思(陳先達哲學隨筆叢書)
- 陳先達
- 4984字
- 2016-06-01 11:45:10
黑人就是黑人
人的本質與社會形態是一致的。個人的狀況取決于他在生產關系中的地位。馬克思說:“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關系下,他才成為奴隸。紡紗機是紡棉花的機器,只有在一定的關系下,它才成為資本。脫離了這種關系,它也就不是資本了,就像黃金本身并不是貨幣,砂糖并不是砂糖的價格一樣。”[1]使黑人成為奴隸的不是黑人作為人的本性,而是黑人所處的社會關系。從類的角度看人是同一的——他們都是人,可是這種類的同一性是人的自然本性,它不能顯示人的社會本質。真正決定人的社會本質的是人所依存的社會關系。
我們在不同社會形態下可以看到不同的人。在奴隸制度下我們看到的是奴隸與奴隸主,在封建制度下我們看到的是領主與農奴,在資本主義制度下我們看到的是資本家和無產者。這種區分是社會的,是暫時的,而不是永恒的。把資本主義制度說成是歷史的終結,就是把資產者和無產者的區分永恒化,把資產者和無產者這種社會區分變為人的自然本性,這是為資本主義辯護的理論。任何一個稍有頭腦的人都懂得,沒有資本主義制度就沒有資本家和無產者的區分。正如黑人不永遠是奴隸一樣,無產者并不永遠是無產者。共產主義革命就是要消滅這種區分,但不是使人回復到所謂人自身,而是在新的社會關系下產生共產主義的新人,即擺脫了階級社會局限的全面發展的人。
[1]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1卷,344頁。
我一個人與每一個人
在處理個人與集體的關系時,應該弄清個人的含義。當我們說沒有個人就沒有社會時,這里所說的個人,當然是指每一個人,而不是指某一個人。這不是煩瑣哲學,這里涉及一個重大理論問題。就每一個人而言,沒有個人當然沒有社會,因為社會是由個人構成的。可就“我一個”而言,情形就不同了。不是社會不能離開個人,而是個人不能離開社會。社會可以離開任何一個人,但任何人都不能離開社會。古往今來,多少個個人生生死死,可社會依然存在發展。正如長江中的水不斷更新,但河流依然存在一樣。我這一滴水之所以不干,難道不是因為它存在于大海之中,倒是因為它自身是一滴水之故嗎?我們說社會比個人更根本,就是因為社會不是個人的簡單相加,而是在無數個人活動中形成的一種結構,一種組織,這種組織形成一種任何個人相加所不具有的力量。我們提倡集體主義、提倡個人利益服從集體利益、正確處理個人與社會的關系的原因正在于此。
馬克思主義反對把個人與集體絕對對立起來,反對處理個人與集體關系上的片面性。但是馬克思主義也反對貌似辯證實則折中的觀點。恩格斯在《英國狀況·十八世紀》中批評葛德文說:“葛德文對功利主義原則的理解還是非常籠統的,他把它理解為:公民應當輕視個人的利益,應當只為公共福利而生活。”但他也批評邊沁“把私人利益當做公共利益的基礎”的觀點,“邊沁在經驗中犯了黑格爾在理論上所犯過的同樣錯誤:他在克服二者的對立時是不夠認真的,他使主體從屬于謂語,使整體從屬于部分,因此把一切都弄顛倒了”[1]。可見,恩格斯既反對忽視個人利益,片面強調公共利益的觀點,也反對使集體從屬于個人,整體從屬于部分的觀點,因為這種觀點完全顛倒了個人和集體的關系。恩格斯使用“顛倒”一詞是發人深省的。在馬克思主義看來,把個人作為集體的基礎就是顛倒。所以就個人與集體的關系來說,基礎應該是集體而不是相反。當然,要正確處理兩者關系就要兼顧兩者,不能只顧一頭。
[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1卷,675頁。
沒有我,地球照樣轉
社會與人不能畫等號。社會不能離開人,但又不能簡單等同于人。馬克思在講到資本主義社會時說:“如果從整體上來考察資產階級社會,那么社會本身,即處于社會關系中的人本身,總是表現為社會生產過程的最終結果。”[1]可見,社會與人不是直接同一的。社會是人的全部活動的結果,是人的全部活動的方式。
作為人的全部活動結果的社會,是不能簡單還原為人的。社會有自己的結構,即一定的經濟制度、政治制度以及相應的意識形態,有自己運行的規律。每種社會形態即特定社會的現實的經濟和政治制度,對生活于其中的任何個人而言,是獨立的、不以他們的意識為轉移的客觀實在。是個人生活于社會之中,而不是社會依存于某個人。任何個人都不能離開社會,但社會可以缺少任何一個個人。所謂“沒有我地球照樣轉”就是這個意思。我們應該正確理解個人的作用,這是唯物史觀的一個基本要求。
[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6卷下,22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
人和人本主義
不要把人和人本主義混為一談。人本主義強調哲學應以人為中心、為對象,但并非以人為對象就是人本主義。人并非人本主義的專利品。
人本主義的實質并不是一個哲學對象問題,而是哲學路線問題,它的基本錯誤不是提倡關心人、愛護人,而是在世界觀上以人為本,即以人作為世界的根本,用人的本性來衡量世界,衡量歷史,衡量事物。現在以人為本的用法很泛。百貨公司說要以人為本,其實它說的是要價廉物美,保護消費者的權益,而不是推行人本主義哲學,正如它說“顧客是上帝”決不是推行宗教一樣。
馬克思主義并不否定人的問題的重要性,也不否定人的自由問題、平等問題、人權問題以及對人的尊重與愛護,這些問題本身并不能決定哲學路線和歷史觀的本質,關鍵是用什么樣的觀點來分析這些問題。
以人的本性為本,從中引出人的自由、人的平等、人的權利,并以人是一個類為依據提倡尊重人、愛護人,這就把人的本性和人所面臨的問題抽象化,變為一個超越歷史、超越時代的萬古不變的問題。
從唯物史觀看來,人的本性問題決定于人所依存的社會,是社會決定人性而不是人性決定社會。至于自由、平等、人權問題的提出及其解決都取決于社會的性質及發展水平,這不是一個抽象的人的問題,而是和一定的階級相聯系的。例如,在資產階級革命時期,這些問題構成資產階級革命的內容,是資產階級爭取自身利益的最重要表現;而在社會主義革命中,它是同無產階級革命和人類徹底解放聯系在一起的。在當代,只講民主而不問誰的民主,只講人權而不問誰的人權,只講平等而不問誰和誰平等,這只能是有意無意的欺騙。
當代的世界仍然是階級的世界。我們國家還存在著一定范圍內的階級斗爭。我們反對以階級斗爭為綱,但決不是拋棄階級觀點和階級分析方法。正因為如此,我們反對以抽象人本主義的溫言暖語來迷惑人民,使他們在愛的頌歌中沉沉入睡。我們提倡社會主義人道主義,提倡人民之間應相互尊重、相互愛護、相互關心,但我們不能鼓吹抽象人本主義,鼓吹有愛無等、有愛無類,以為只有這樣,才表現自己的寬容高尚氣度,不是傻子就是騙子。事實上幾千年的歷史證明,抽象人道主義是不可能實行的,也沒有人實行過。即使有少數理想主義者鼓吹過,也不斷被事實所擊碎。
人的問題的實質是什么
“人的問題”是當前出現最多的一個提法,也是最時髦、最具有理論深度的提法,但細細斟酌起來,總感到有點問題。人的問題是什么意思?人所遇到的問題沒有一個是與人無關的問題,凡與人無關的根本成不了問題,也無從知道這是問題。極而言之,可以說一切問題都是人的問題。20世紀下半葉以來,被西方哲學界炒得最熱的所謂人的問題,把人們弄得迷迷糊糊,似乎當代世界已經沒有社會問題,只有人的問題。其實所謂人的問題本質上是社會問題,而且由于社會性質不同,以人的名義提出的問題也不同。
例如,在西方中世紀,教會處于社會的支配地位,神對人的壓抑達到極點。文藝復興這個以人的名義興起的運動——從人文主義到人道主義——本質上是資產階級的革命運動,它以人的名義爭取的各種權利,是一種資產階級性質的權利,但由于當時資產階級與其他被壓迫階級利益的一致性,所以可以以人的名義出現。
在當代,似乎出現了超國家、超階級、超民族的所謂人的問題,這就是能源問題、生態問題、核戰爭問題,等等。據說這些問題與社會制度無關,是與所有人的命運攸關的問題,其實仔細分析起來,這些問題并不是人自身的問題,而是社會問題,是資本主義的工業高度發展所引發的問題,它表現的是高度發展的生產力同基本的經濟政治制度之間的矛盾。能源問題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過度消耗能源引起的,如美國以占世界不到5%的人口,耗用世界25%的石油;核戰爭的威脅來自帝國主義核大國;而人口問題集中在不發達國家,它與生產力水平的低下和過去與現在長期受到的殖民統治是不可分的。因為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經濟上的相互交往使這種矛盾的后果關系到所有的人,從而使它具有所謂人的問題的假象。我們并不反對使用人的問題這一提法,但我們一定要明白,這些問題的實質是社會問題,也只有通過改造社會才能解決。
獨立的人與人的獨立性
人類的歷史,是個人日益擺脫他所依存的群體而獨立的歷史。馬克思說過,我們越往前追溯歷史,個人,也就是進行生產的個人,就顯得越不獨立,越從屬于一個更大的整體,最初是從屬于家庭和氏族,后來是從屬于氏族擴大而成的公社。而隨著封建社會的解體,資本主義的產生,逐步形成獨立的個人,即擺脫了狹隘人群的附屬物的作為市民社會成員的個人。這是人的獨立性,但不是獨立的個人。人是社會的動物,不可能離開社會而獨立。其實資本主義社會比以往任何社會更表明了人的相互聯系,表明人是名副其實的合群的社會動物。資本主義社會是經濟上相互聯系最緊密的社會,可又是把自己看成獨立個人的個人主義最盛行的社會。這種矛盾只能由資本主義私有制自身的性質得到解釋。
中國是東方社會,它沒有經歷成熟的完整的資本主義階段,因而在中國沒有形成西方那樣的具有獨立性的個人。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中國社會,由于人對一個更大的人群的從屬性,所以人倫關系和人倫觀念之強是西方社會無法相比的。中國人不強調個人而是重視人際關系,重視個人對他人的責任:個人對國家的責任(忠),對父母的責任(孝),對兄弟的責任(悌),對朋友的責任(信)。這已經成為一種傳統,成為中國人至今仍然重視的道德觀念。
西方和中國的這種不同的觀念,我看各有其優缺點。中國人的集體觀念強,但個人獨立精神欠缺,西方人則相反。可是隨著工業現代化的迅速發展及其負面效應的暴露,西方人越來越成為彼此獨立化的原子,個人主義不斷膨脹,親情人情過于淡化,使人們向往昔日農業社會的詩情畫意,因此人們把視線轉向中國傳統文化。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不現實。企圖在現代工業的身體上安上一個農業社會的腦袋是不可能的。后現代主義和新儒家從兩個不同角度批評資本主義現代化,它們看到了缺點但找不到出路。社會要進步,現代化的進程是不可阻擋的。問題是我們不要資本主義的現代化,要的是社會主義的現代化。我們可以從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儒家學說中吸取有用的東西,但使個人完全從屬于集體、壓抑個性是不對的,也是做不到的。我們要個人的獨立性,但不要以個人主義為主導的資本主義式的獨立的個人;要集體主義,但不要個人對集體的完全從屬。這種個人獨立性和集體主義的結合,就是社會主義的新人。
一窩蜂只是一只蜂
馬克思說:“一窩蜜蜂實質上只是一只蜜蜂,它們都生產同一種東西。”[1]這個論斷,把人和人類社會與其他動物以及動物的所謂“社會”區分開來。蜜蜂的同一性是類的同一性,它們之間的差異是個體的差異。人不一樣。人的本質不能歸結為類的同一性,而是他們所依存的各種社會關系的總和。
人們憑借直觀往往容易把人性看成共性,看成每個個體具有的特性的抽象。這種理解符合人們對共性的經驗理解,但不符合人性的實際。因為把人性看成個體所具有的共性的概括,必須以每個個體先天具有這種特性為前提。這是把人變為蜜蜂,把社會的人變為一個人。
實際上,人們視為共性的人性,并不是單個個人先天具有的,而是在社會中形成的。例如愛,似乎是人人具有的永恒本性,其實離開社會交往而在狼群中長大的狼孩就不具有愛的特性。愛是在交往和關系中所凝結的感情。不是夫妻就無夫妻之愛,不做父母就無親子之愛,不是兄弟就無兄弟之愛。人性的共性不是個體固有特性的抽象,而是人作為社會存在物的共同性。舉凡人們列舉的所謂共同人性,都是人在社會中形成的,是人作為社會的人的特性。人生活在社會中,因而具有人作為社會存在物的共同性,一旦離開社會之網,作為獨立的個體并不具備這種所謂人性。如果說一窩蜂只是一只蜂的話,我們不能說所有的人只是一個人。因為人性不是類特性,在其現實性上是社會關系的總和。
[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6卷上,19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