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明儒學案》卷62《蕺山學案》卷首,黃宗羲解釋了他早先之所以不為同門友人惲日初所輯《劉子節要》撰序的道理,末了他說:“惜當時不及細論,負此良友。”黃宗羲在這里所用的“負此良友”4字,一如他在《思舊錄》中所慣用的那樣,是對已故友人負疚心理的一種抒發。這就說明,黃宗羲纂輯《蕺山學案》時,惲日初已經故世。據考,惲日初,字仲升,號遜庵,江蘇常州人,康熙十七年病逝,終年78歲。噩耗傳至浙東,時間當更在其后。可見,《明儒學案》中的《蕺山學案》,也并非康熙十五年竣稿,至少此后兩年,它還在編纂之中。
最后,《明儒學案》的不可能成書于康熙十五年,還可以黃宗羲同時學者陸隴其《三魚堂日記》為證。據稱,康熙二十年“五月初一,仇滄柱(名兆鰲,黃宗羲弟子——引者)以黃太沖《學案》首6卷見贈。其書序述有明一代之儒者,可謂有功,而議論不無偏僻。蓋執蕺山一家之言而斷諸儒之同異,自然如此”[5]。參以前引湯斌書札,此處所稱《學案》,當即《蕺山學案》無疑。可見,迄于康熙二十年五月,《蕺山學案》并未完稿,只是以前6卷在學者中流傳。至于陸隴其故世后,其弟子吳光酉輯《陸稼書先生年譜定本》所記,康熙十七年十月,譜主曾在京中聽翰林院學士葉方藹“言黃太沖《學案》,嫌其論吳康齋附石亨事,不辨其誣,而以為妙用,不可訓”[6]。當亦系就此6卷未完本加以評論。
綜上所述,《明儒學案》成于康熙十五年一說,顯然是不能作為定論的。我們羅列諸多依據,所提出的完稿于康熙二十三、二十四年間的看法,嚴格地說來,也還包含若干推測成分。不過,有一點則可以明確,《明儒學案》初名《蕺山學案》,直到康熙二十年亦未竣稿,僅以前6卷流傳。至于改題今名,已經是康熙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間的事情了。關于《蕺山學案》的編纂,由于代遠年湮,當年湯斌所撰序今天已無從覓得。所幸劉宗周弟子董玚繼湯斌之后,亦撰有序言一篇,且完整地保存于《劉子全書》卷首《劉子全書抄述》之中。謹將董序全文過錄如后,或許于此一問題的深入考察會有所裨益。
董玚所撰《劉子全書抄述》云:
梨洲黃氏有《劉子學案》之刻,屬瑞生(董玚原名——引者)序。序曰:先師劉子,自崇禎丙子在京日,始訂誠意之旨以示人,謂意者心之所存。戊寅,瑞生侍師,親承音旨。時聞者謂與朱子、王子不符,起而爭之。其問答之語,往復之書,備載《全書》。瑞生心識是說,未敢有所可否,一時門人后學,亦未有會之者。先師沒后,梨洲黃子特闡其義,見于序牘,余亦不敢出一詞以應。逮先師辭世三十八年,得一庵王氏棟遺集,內有《會語》及《誠意問答》,云自身之主宰言謂之心,自心之主宰言謂之意。謂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若以為心之發動,便屬流行。與先師之旨吻合。蓋先師以心為所存,意為所發,是所發先于所存,豈《大學》知本之旨?又格致者,誠意之功,功夫結在主意中,方為真功夫。(原注:海忠介公瑞嘗曰,功在格致,道在誠正)一庵屬泰州門人,夙稟良知之教者,而特揭意旨以示。惜聞者之徒守舊說,而不能深求其在我,博考于諸儒,漫然疑先師之說,而不知前此已有不謀而同焉。而先師為特悉是即周子主靜立人極、程子體用一原、顯微無間之旨,標尼山秘旨于二千一百余年之后。自先儒以來,未有盛于劉子也。
按:劉宗周卒于順治二年(1645年),董序稱“先師辭世三十八年”,則此文撰寫,時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可見,迄于是年,黃宗羲所輯,乃《劉子學案》,亦即湯斌所云之《蕺山學案》。
董序又云:
先師之學,備在《全書》,而其規程形于《人譜》,采輯備于《道統錄》,綱宗見于《宗要》。諸若《學言》、論學諸書、《原旨》、《證學雜解》、《論語學案》、《讀易圖說》、《大學參疑》、《古易抄》、《儀禮經傳》種種,莫非此旨。而學者顧無真詣,援而他附。黃子于生平所得,合之《全書》,精討而約收之,總以標挈斯旨。此真先師不絕之微言也。先師序《宗要》語曰,讀其言,如草蛇灰線,一脈相引,不可得而亂。敢謂千古宗傳在是,即數子之書不盡于是,而數子之學已盡于是。黃子纂先師學案成,謂瑞生曰,讀其言,如金聲玉振,八音迭奏,未嘗少有間。敢謂先師親傳在是,即先師之書不盡于是,而先師之學已盡于是。蓋學無二致,故言無二致也。
再云:
勉齋狀朱子有言,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繼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后,周、程、張子繼其絕,至先生而始著。所謂得統之正,能使斯道章章者,止一二人。而周、程、張子起孔孟后千有余年,朱子起周、程、張子后未及百年,先師起朱子后四百余年。蓋自唐虞執中之統,馴至成周以來,圣賢相傳之道,一旦豁然昭晰呈露,已屬先師。黃子既嘗取其世系爵里、出處言論,與夫學問道德、行業道統之著者述之,而又撮其遺編,會于一旨。以此守先,以此待后。黃子之有功于師門也,蓋不在勉齋下矣。世有愿學先師者,其于此考衷焉。
注釋:
[1]黃宗羲:《南雷文定四集》卷1《明儒學案序》。
[2]湯斌:《湯子遺書》卷5《答黃太沖》。
[3]湯斌:《湯子遺書》卷5《與黃太沖書》。
[4]黃宗羲:《南雷文定后集》卷3《怡庭陳君墓志銘》。
[5]陸隴其:《三魚堂日記》卷7“康熙二十年五月初一”條。
[6]吳光酉:《陸稼書先生年譜定本》卷上“四十九歲”條。
三、主要內容及編纂體例
在中國學案體史籍的形成過程中,黃宗羲著《明儒學案》,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重要著述。梳理這部學案的主要內容,剖析其編纂體例,對于明了學案體史籍的基本特征,無疑具有典型意義。
(一)《明儒學案》舉要
《明儒學案》凡62卷,上起明初方孝孺、曹端,下迄明亡劉宗周、孫奇逢,有明一代理學中人,大體網羅其中,實為一部明代理學史。全書由5個部分組成,即:一、師說;二、學有授受傳承的各學派;三、自成一家的諸多學者;四、東林學派;五、蕺山學派。茲分述如后。
第一部分師說,系輯錄著者業師劉宗周論一代諸儒學術語而成,以明全書師承所自。劉宗周論一代儒學,首推方孝孺、曹端。他推許方孝孺之節義,深為其學不彰而鳴不平,認為:“考先生在當時已稱程、朱復出,后之人反以一死抹過先生一生苦心,謂節義與理學是兩事,出此者入彼,至不得與揚雄、吳草廬論次并稱。于是成仁取義之訓為世大禁,而亂臣賊子將接踵于天下矣。悲夫!”對曹端,劉宗周評價亦甚高,既比之于北宋大儒周敦頤,推作“今之濂溪”,又指出:“方正學而后,斯道之絕而復續者,實賴有先生一人。薛文清亦聞先生之風而起者。”方、曹二家之后,繼以薛瑄,不過,劉宗周于薛瑄評價并不高。一方面他既指出薛氏聞曹端之風而起,所著《讀書錄》確有“學貴踐履”之意。另一方面,對其身為朝廷重臣而不能伸張正義,又頗有貶詞。吳與弼與薛瑄同時,生前,因替權臣石亨族譜作跋而稱門下士,石亨瘐死,遂招致非毀。劉宗周力為辨誣,盛稱其學“刻苦奮勵,多從五更枕上、汗流淚下得來”,為同時諸家所不可及。一如評薛瑄出處,劉宗周之論陳獻章學,亦多微詞。陳獻章學宗自然,力倡“靜中養出端倪”之說。劉宗周于此頗不以為然,他說:“靜中養出端倪,不知果是何物?端倪云者,心可得而擬,口不可得而言,畢竟不離精魂者近是。今考先生證學諸語,大都說一段自然工夫,高妙處不容湊泊,終是精魂作弄處。蓋先生識趣近濂溪而窮理不逮,學術類康節而受用太早,質之圣門,難免欲速見小之病者也。似禪非禪,不必論矣。”
劉宗周之學,遠宗王守仁,卻又能不為師門成說拘囿,而獨闡誠意,以“慎獨”標宗。所以《師說》中論王守仁學,既最能明其精要,亦深識其弊短之所在。劉氏所評之深刻影響于黃宗羲及諸蕺山后學者,主要有如下幾點。
其一,陽明學之與朱子學,抵牾集中于釋《大學》一書。朱熹主張先格致而后誠意,王守仁則釋以即格致為誠意。兩家之教雖殊途同歸,而《大學》八條目,實無先后之可言,因而又隱然推陽明說為正解。其二,王守仁倡“致良知”說而承亡繼絕,其來源雖似在陸九淵本心說,但陸、王之學實有毫厘之分,不可不辨。劉宗周指出,“致良知”說“求本心于良知,指點更為親切。合致知于格物,工夫確有循持。較之象山混人道一心,即本心而求悟者,不猶有毫厘之辨乎”!其三,王守仁之學,實遠接北宋大儒程顥,程顥之后,無人可以與之相比。所以劉宗周評陽明學為:“震霆啟寐,烈耀破迷,自孔孟以來,未有若此之深切著明者也。”其四,王守仁過早病逝,未能得享高年,因而他的高明卓絕之見并未盡落實地。其學之弊病在于:“急于明道,往往將向上一幾輕于指點,啟后學躐等之弊。”因此,劉宗周認為,“范圍朱、陸而進退之”,應是王門諸后學的共同職志。
王守仁生前,門人遍天下,而劉宗周認為,王門之眾多傳人中,以鄒守益最稱得師門真傳。所以他評王門諸弟子,獨先之以鄒守益,指出:“東廓以獨知為良知,以戒懼慎獨為致良知之功。此是師門本旨,而學焉者失之,浸流入猖狂一路。惟東廓斤斤以身體之,便將此意做實落工夫,卓然守圣矩,無少畔援。諸所論著,皆不落他人訓詁良知窠臼。先生之教,率賴以不敝,可謂有功師門矣。”王門弟子中,劉宗周于王畿最為不滿,不惟評作“孤負一生,無處根基”,而且徑斥“操戈入室”。他說:“至龍溪,直把良知作佛性看,懸空期個悟,終成玩弄光景,雖謂之操戈入室可也。”究其根源,則在于對王畿所津津樂道的王門四句教的懷疑。劉宗周認為:“四句教法,考之陽明集中,并不經見。”在他看來,所謂“四句教法”,乃“陽明未定之見,平日間嘗有是言,而未敢筆之于書,以滋學者之惑”。因此他斷言:“其說乃出于龍溪。”
在王守仁講學的過程中,羅欽順多有書札商榷,對“致良知”說提出了直言不諱的批評。孰是孰非,成為明代中葉學術史上的一樁公案。劉宗周于此詳加評說:一方面,他肯定羅欽順以本天、本心來區分儒釋,評為“大有功于圣門”;另一方面,指出羅氏將心性截然剖斷,寧舍置其心以言性,實是因噎廢食。在劉宗周看來,王守仁固然高明卓絕有余而質實不足,但羅欽順為格物一段工夫所困,終身不能自拔,則更其可悲。由此正可窺見,迄于明代中葉,程、朱之學確已衰微。劉宗周就此指出:“以先生之質,早尋向上而進之,宜其優入圣域,而惜也僅止于是。……蓋至是而程、朱之學亦弊矣。由其說,將使學者終其身無入道之日。困之以二三十年功夫而后得,而得已無幾,視圣學幾為絕德。此陽明氏所以作也。”[1]
繼羅欽順之后,《師說》于呂柟、孟化鯉、孟秋、張元忭、羅洪先、趙貞吉、王時槐、鄧以贊、羅汝芳、李材諸家之學,皆有評述。最終則結以許孚遠,以明其師門篤實之學。
《明儒學案》的第二部分,是學有傳承的各學派,上起吳與弼《崇仁學案》,下迄湛若水《甘泉學案》,凡42卷,占至全書大半篇幅。卷1至卷4為《崇仁學案》,所錄為吳與弼、胡居仁等10人。黃宗羲以陽明學為明代理學大宗,而溯其淵源,吳與弼倡道江西,傳學婁諒,而王守仁早年即曾問學于婁諒,吳氏自是開風氣大師。因此,在《崇仁學案》卷首總論中,黃宗羲斷言,無吳與弼,則無爾后陽明學的大盛。他說:“康齋倡道小陂,一稟宋人成說。言心則以知覺,而與理為二,言工夫則靜時存養,動時省察。故必敬義夾持,明誠兩進,而后為學問之全功。其相傳一派,雖一齋、莊渠稍為轉手,終不敢離此矩矱也。白沙出其門,然自敘所得,不關聘君,當為別派。于戲!椎輪為大輅之始,增冰為積水所成,微康齋,焉得有后時之盛哉!”卷5、卷6為陳獻章《白沙學案》,所錄為陳獻章、李承箕、林光等12人。黃宗羲認為,陳獻章早年師從吳與弼,融師說為己有而創為別派,于陽明學興起多所啟發,所以述《崇仁學案》之后,即繼以《白沙學案》。他指出:“有明之學,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吃緊工夫,全在涵養。喜怒未發而非空,萬感交集而不動,至陽明而后大。兩先生之學,最為相近,不知陽明后來從不說起,其何故也。薛中離,陽明之高第弟子也,于正德十四年上疏,請白沙從祀孔廟,是必有以知師門之學同矣。”明代理學,當陽明學崛起之前,朱子學在北方得薛瑄恪守,流播秦晉,濡染一方,而有河東之學與關學之謂。黃宗羲認為,其開派宗師當推薛瑄,所以《明儒學案》卷7、卷8,以《河東學案》述薛瑄及周蕙、呂柟等15人學說之傳承。隨后則于卷9辟為《三原學案》,以述王恕、韓邦奇、楊爵等六位關學大師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