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羊角號
- 劉玉民
- 5042字
- 2016-03-22 16:38:02
陶寶好不驚詫。那老太太是不是女媧神祖他說不清楚,女媧神祖化育人類的事兒他確是知道的。盤古完成開天辟地的偉業之后,天地間生活著的只有天神華胥的女兒女媧、兒子伏羲。女媧人頭蛇身,一日70化;伏羲龍身人頭,挺著一個老大的“皮鼓肚”。開始兩人各自干著自己的事兒:女媧煉石補天,伏羲則在天地之間建起了一架巨大的木梯,使天上的各位仙人帝君隨時可以攀著梯子,自由自在地上下往還。及至補天完成建梯結束,化生繁衍人類成了首要任務,也成了最大難題:人類的化生繁衍離不開婚配,可作為兄妹的女媧伏羲怎么可以婚配呢?伏羲說可,天地把創造人類的使命交給我倆,我倆就可以婚配。女媧說不可,兄妹本是骨肉,骨肉自婚那是再羞人不過的事了。兩人各執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那天兄妹倆相約登上昆侖山頂,雙雙跪倒在地,起咒說:蒼天在上,如果你確乎是派遣我兄妹二人到世間來結為夫妻、化育人類的,就讓滿天云煙馬上聚合到一起來吧!如果這不是你的意思,就讓滿天的云煙立時散去吧!蒼天聽清了兩人的咒語,遠遠近近、層層疊疊、各色各姿的云煙,倏忽間從四面八方匯攏聚來,在兩人頭頂緊緊地抱成了一個團兒。天意既明,女媧立時起身,撲進了伏羲懷抱……
女媧,那是人類的化生化育之母,是陶寶心目中至純至圣的神靈。可她什么時候跟金羊聯到了一起?——在樵夫的巖畫中,并沒有這方面的描繪呢。
“不,有的!”
香菇拿出一張剪紙,說是臨來時母親給她的,那剪的正是女媧補天的事兒;在爐火和女媧身旁,一只俊秀的羚羊正賣力地勞作著。
“我媽說,這是從老早老早以前的石畫上描下來的,就是你畫的那只金羊。可神啦!女媧老祖讓俺們來找你,為的不就是……”
陶寶且喜且疑。金羊的出處和靈奇有了新發現,這固然令人欣慰,可就算金羊果真與女媧有過一段特殊關系,這化育人類的事兒尤其是生不生小孩的事兒也管得了?而且自己一個制陶繪彩的,又能怎樣呢?
“陶叔,俺可全仗你老的恩德啦!”
“陶叔救命啊!救命啊……”
事情不管看來是不行了。陶寶冥思苦索幾個晝夜,忽然想起從一塊墓碑上看到過的一幅“伏羲女媧交尾圖”:伏羲一手捧日,女媧一手托月,兩人相向而舞,尾部緊緊纏繞在一起。
……伏羲女媧……女媧金羊……金羊老白果樹……
陶寶忽然醒悟:既然女媧是化育生命之母,金羊無疑就是化育生命之神,金羊靈血澆灌的老白果樹豈不也與生命化育……
選定一個吉日,陶寶讓松果、香菇到越草河洗去了一身泥塵,換上了一身連日趕做的麻布紫衣,等月上中天四野俱寂時,把兩人帶到老白果樹下,鄭鄭重重地磕過幾個頭,然后囑咐讓其效仿人祖,就地交媾播種,成其好事。
這驚住了松果、香菇也難住了松果、香菇。誠心實意求到陶寶面前,兩人原本以為跟求巫師、神師差不去多少,無非是獻禮、跪拜、跳神、念咒、許愿一類大同小異的內容。兩天前陶寶告知已經選定了吉日,要他們沐浴更衣準時而來,兩人想的也只是祭禮謝禮:無論對于神靈還是神師,那都是絕對少不了、薄不了的。兩家人日子過得原本清苦,又因為連年多事,搜腸刮肚、東挪西借,好不容易才算準備了幾件。哪知陶寶對那些東西瞅也不瞅一眼,就把兩人領到這兒,就要兩人在這兒……明月高照,夜鳥輕吟,山空野靜,狐兔出沒,更有一棵老白果樹巍然高聳、目光炯炯;在這兒,那是說什么也干不得那種事情的啊!……因此陶寶一走,兩人大著膽子在老白果樹下祭告了幾句請求保佑、救難的話,便遠遠地盯著陶寶的身影溜下了山。
開始陶寶沒有發現,及至發現已經來到山腳下了。
“你們?你們……”
“陶叔,求求你!我們實在是……實在是……”
“豈有此理!娶妻生崽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沒有男女交歡,這娶的哪門的妻、生的哪門的崽兒?你倆這是不想要命了不成?”
“陶叔,我們的意思是把這些禮品……”
“禮品?你當是我稀罕還是哪個神靈稀罕你們那點玩藝兒?立馬給我扔一邊子去!”
“那……陶叔……”
“誰是你們的陶叔?我是燒陶制陶的陶寶!你們不立馬給我回去……”
眼見沒有回旋的余地,松果、香菇只好苦咧著臉,踏著亂石荒草,攀著樹枝山崖,重新回到了老白果樹下。因為有了一次經歷,山林野地明月清風顯得不那么陰森兇險了,兩人心里也不那么撲撲騰騰一點邊際不著了,加之想想這是關乎祖宗、關乎自身性命的事兒,實在推托馬虎不得,松果、香菇忸怩磨蹭過一會兒之后,只好大著膽子脫了衣服,躺到草地上,把平時在自家床上演熟了的那套上上下下、進進出出的功夫,急急惶惶地排練了一遍。隨之又急急惶惶地穿了衣服、離了老白果樹,心想這一次總算是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然而剛剛踏上下山的路就被截住了。
“陶叔……”
見陶寶一動不動等候在路邊,松果心里一陣撲騰臉上一層看不見的潮紅倒也罷了,香菇卻羞得只差沒有鉆進地縫里去。
“你們兩個這就算是完事了?這就要回去?”陶寶沒有絲毫戲弄調笑的意思,看不分明的面龐上卻分明地傳遞著惱怒和不滿。
松果、香菇低著腦殼,實在想不出做錯了什么事兒。
“這化育生命化育生命,要緊的就在一個‘化’字上;有‘化’才有‘育’,‘化’好了、到家了,那‘育’也才有個說頭。你們兩個就這么不到一袋煙的功夫,就算是‘化’了‘育’了?嗯?”
幾句話把松果、香菇說了個腮熱心蹦。按照常規,這種男男女女要死要活的事兒,尤其是小夫妻們在一起翻天覆地、耕云播雨的事兒,是無論誰,包括親生的娘老子也沒法把話亮到明處、指指點點的。更何況,松果、香菇求的是個生育,陶寶點明的也就是借著老白果樹下的靈氣把那事辦了、種子撒了,可怎么倒又出來一個…………
“交歡交歡,講的是一個‘交’一個‘歡’,不‘交’撒不了種子,不‘歡’,撒了種子也扎不了根發不了芽兒;就算扎了發了,也不會有好芽好苗給你。……你們用不著跟我紅臉紫腮、嘀嘀咕咕。沒這‘交歡’兩字,天底下當不了還是一片野棘子棵,蛤蟆、螞蚱也見不到一個!女媧、伏羲那是人祖、神祖,多么了不得的人物,可當初要是不沖著那兩個字兒,天知道……算了算了,不說啦!不說啦!一句話,你們兩個要是真聽我的話,真心想要孩子,就趕快給我回老白果樹那兒去,天不亮就別打回去的譜兒!熬時候不行,還是那兩個字:交歡!不交不行、只交不歡也不行!……哎,你們等著什么?你們要是覺著我說得不對,以后也就別向我這兒跑啦!……”
話說到這種度數,香菇、松果縱然滿肚子裝的都是不自在,也只有掉馬回頭一條路。或許因為有過兩次經歷,或許因為陶寶的一番“渾話”無形中說進了兩人心里,把埋在兩人心里的情啊欲啊興奮啊瘋狂啊統統放了出來,香菇、松果重新來到老白果樹下時,只覺得明月光光,山野朗朗,狐兔歡舞,群鳥歌唱,老白果樹的高枝密葉拋撒的也盡是道不盡的柔情、品不完的蜜意。這一次大不相同了,兩人雙雙拜過老白果樹和女媧神祖,便寬衣解帶你擁我抱,倒在一片密匝平實的草地上,盡情盡興地撒起歡兒來……
這是八月十五前后,老白果樹滿枝果實青綠時的事兒。九九重陽,滿枝青綠變成滿枝金黃時,松果、香菇就報來了信兒,說是月月都見的那“紅”不見了。入冬第一場小雪下過,滿樹金果變成銀果,滿樹綠葉變成金葉時,香菇就再也饞不得人,再也苗條清秀不起來了。而及至來春,滿樹青綠中仿佛被誰撒上一層銀粉,蜜蜂嗡嗡營營忙碌不休時,一男一女兩只小生命,已經嗚嗚哇哇地朝向老白果樹唱起歌兒來了。
消息抖著翅膀、踏著風火輪,串遍了駝來峰周圍的村村落落。老白果樹好不神靈。老白果樹是女媧神祖和金羊擔心天下絕種,留下的化育生殖之神。陶寶是通神的人,是老白果樹特意派到人世間來的。不論誰,哪怕是八輩絕根的人家,只要是祭一祭老白果樹的神靈,只要是求到陶寶方老——一方之老者——面前,也保準子孫滿堂、香火大旺……
消息一路飛奔一路變成了傳說。傳說一路飛奔一路又變成了消息:香菇、松果小夫妻倆抱著孩子去向老白果樹和陶方老謝恩了,老白果樹跳舞似地舒開了滿樹的枝葉,簌,簌,簌……把金葉落了兩個孩子一頭一臉,陶方老說那兩個孩子有老白果樹保佑,將來是大福大貴定了,松果、香菇當時就給孩子起了名字,一個叫樹保一個叫山保;去找陶方老的人多得滿山遍野,好多人都是從幾百里以外趕來的,干脆在樹下、山坡上搭著棚子住下,死活不走了的;好多人要求在老白果樹那兒建一座廟,開始陶方老擔心百姓沒錢負擔不起,沒應聲,后來眾人一心一意跪了一地,說是不答應就不起來了,陶方老才算是點了頭;因為廟的名字爭得好不熱鬧,有人主張叫圣樹廟,有人主張叫金羊廟,有人主張叫化生廟,還有人主張叫女祖廟,各說各的理兒誰也不讓誰,還是陶方老說咱們拜的是老白果樹就不要扯那么遠了,沒有金羊哪兒來的老白果樹,沒有老白果樹又怎么見得出金羊,金羊、老白果樹原本是一碼子事兒,只是金羊是靈,老白果樹是本,咱們建廟還是祭個靈吧,眾人這才算是不爭了;為了建廟,駝來峰周遭幾十上百里以內的百姓,家家戶戶賣了一個冬春的柴禾、打了一個冬春的石頭,有的把家里的犁和牲口也搭上了,河西張村一個老漢把房子拆了扛來兩根上好的檁條,哪知沒用上,氣得他呀,把一對眼珠子硬硬地鼓到越草河里去啦,金羊廟上梁的那天,天上忽然飛來了一群好大好漂亮的鳥兒,她們唱著舞著,用五顏六色的翅膀在半天空里搭起了一道彩路,有人踏著彩路一直上了天宮,親眼看見金羊正陪著女媧老祖在飲酒唱詩哪……
消息和傳說是否真實以及有多大水分,今人已無從考據。但金羊廟確乎是建起來了,制陶繪彩的陶寶確乎是當起了金羊廟的方老。那廟只有三間黑磚黑瓦的小屋,一道高不過人的石墻,正廳也只有一尊用黃泥塑成的金羊雕像。正廳兩面的墻上倒是密密麻麻,那是陶寶蘸著花草的汁液畫出的金羊和老白果樹的故事。這已是新版,女媧和金羊的那段原本鮮為人知的往事也畫了進去。金羊廟確乎簡陋得可以,陶寶那方老當得也確乎有點唐突,但金羊廟和陶方老,確是成了老白果樹神靈的化身,成了一方百姓、一方水土的魂魄所系。
廟是二月二龍抬頭時建畢的,正式上香選在三月三。“三月三,南風歡,滿地的元寶不用搬。”那選的是個時令,也選的是個興旺。
那日廟會來了多少人沒人說得清楚,陶方老只記得,單是接受參拜者的叩見,他足有四五個時辰沒歇一口氣、沒喝一口水。參拜的人中老少婦孺都有,最多的還是年輕人。看熱鬧趕時興只是一部分原因,大多都是懷著心事:結婚沒生孩子的自不必說,生了孩子的求的是個多子多孫、平安福份,沒結婚的少男少女求的是個好婚配;爺爺奶奶為孫兒孫女求,父親母親為兒子女兒求,哥哥姐姐為弟弟妹妹求,弟弟妹妹為哥哥姐姐求……作為頂禮膜拜的生命化育之神,人們相信,老白果樹和金羊是一定會讓大家遂心如愿的。
最忙、最受人歡迎的,除了陶方老自然就是松果、香菇了。他們除了不厭其煩地講述自己的經歷、故事,還要紅著面腮,悄聲細語地給那些言辭懇懇,恨不能磕頭下跪的男男女女,傳授“秘訣”、“秘方”。中午時分,人群最多、廟會最熱鬧的時候,有人忽然仿照伏羲女媧交尾圖上的樣子,跳起了舞。舞是邊想、邊編、邊教、邊學,開始三兩個人、七八個人,冷冷清清,后來越跳人越多,越跳越熱鬧,直把個廟會、人心跳得火旺湯沸。
人群直到下晚才漸漸散去,那自然只是暫時和象征性的。月出云行時分,散去的人、比散去的還要多的人又一次出現了。這次更多的是結婚幾年沒有生育過的,也有生過孩子還想再生幾個的,有心要借助老白果樹的靈氣改良改良“品種”的,還有的就是已經準備結婚或者白天剛剛相好上了的。少壯男女,遠來近至,一律是專門到越草河里洗過澡,又特意換了簇新簇新的紫色麻布衣服的。這次用不著陶方老挖空心思地去指點督促了,上了山,一對對悄然地來到老白果樹下磕幾個頭,又一對對悄然地散開去了。不過一會兒功夫,老白果樹和金羊廟附近的野地、草叢、小樹林就被占領了。明月如水,清風如水,一對對年輕男女吮吸著老白果樹得自天地的靈氣,盡情地揚起情愛的犁鏵,播撒起化育龍種的苗芽……
老白果樹果然有靈,金羊廟果然有靈。沒過多久,不少原本愁眉不展的人家中便響起了嬰兒的歌唱;許多原本人煙稀少、田園荒蕪的村落,便顯出了興盛旺發的跡象。
第二年三月三,人山人海,跳舞有了一套粗略的套式路數,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擔花兒。
第三年三月三,人海人山,年輕男女的幽會成了一種時興,出現了母送女父送子、一家人爭先赴會的情形,被稱之為“放野歡兒”。
第四年三月三……
三月三入了少男少女的夢,進了年輕人的心,成了當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期盼、喜慶的節日。那夢、那心、那節日,確是給駝來峰周圍、越草河流域的廣大地區,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繁榮:村寨如林,炊煙飄繞,五畜興旺,牛肥馬壯,五谷茂盛,糧米豐登……這樣,沒過幾年功夫,老白果樹便堂而皇之地成了聞名遐邇、萬眾稱羨的“知名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