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羊角號
- 劉玉民
- 4218字
- 2016-03-22 16:38:02
金羊的舉動被一位樵夫看在眼里。點點滴滴、分分明明看在眼里。
那應(yīng)該算是人類的祖先了。人類從“攀樹的猿群”到“晚期智人”即“新人”,經(jīng)過了長達幾千萬年的歷程,從舊石器時代晚期,到金屬器時代早期即青銅器時代,又經(jīng)歷了大約5萬年的樣子。樵夫無疑屬于我們的近祖,因為他的全部“資產(chǎn)”,除了一座半掩地下、聊可遮蔽風雨的窩棚,一件用毛鬃編織起來、從秋穿到春的熊皮襖——那是一次意外獵獲的成果,便只有一根扁擔、一柄沉重而鋒利的青銅大斧。那青銅大斧原本屬于父親。父親有著一手烘爐熾煉的絕技,為部族首領(lǐng)和酋長們鑄造了幾十把人面黃鉞(斧)、亞丑黃鉞,終了好歹為自己和兒子也留下了一把。那時盡管青銅聞世已久,砍柴的同行們用的仍然是石刀石斧;一柄青銅大斧,無形中使樵夫出盡了風頭。那年他12歲,駝來峰成為他縱橫馳騁的天地。也就從那年起,金羊成了他的伙伴和不曾相識卻曾相知的朋友。
金羊與九頭象的糾紛爭斗,從一開始就牽動著樵夫的心。他為九頭象的丑行詛咒切齒,為金羊的忠勇嘉許感奮。尤其金羊最后的壯舉,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使他仿佛從朦茫蒼渾的澤野,一躍而升入輝煌高潔的天國。面對獻出最后一滴靈血的金羊和頂天立地、傲世獨立的白果樹,他熱淚縱橫,發(fā)誓要永世永遠感念金羊的恩德,永世永遠敬仰白果樹的圣靈。
他穿著他的熊皮襖,帶著他的扁擔和青銅大斧,登上駝來峰。他在一片傍水的山坡落下腳,搬來石塊,借著一道土堰壘起三面墻壁,又在墻壁上搭起樹枝,鋪上茅草,抹上泥巴;一座新家,一座茅屋——那或許是人類最早的可以被稱之為“屋”的建筑物了——便宣告誕生了。隨之他按照父親傳授的技藝,用山石壘起一座烘爐,砍來最粗最干的松節(jié),點起最紅最旺的暴火;從礦石中煉出銅汁、銅塊,而后錘起錘落,把銅汁銅塊變成了銅鉆、銅錘、銅斧。他帶著10把銅鉆10把銅錘10把銅斧登上峰頂,從第一座山頭的第一面石壁開始鑿起。他要把金羊和白果樹的故事留給蒼天、后世,留給歲月、風雨。他鑿的自然不是今人的文字,而是發(fā)自心靈的感受和幻化的圖形。那圖形原始而又粗糙,卻人人都看得明白——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否則,他也就不會以如此的認真和頑強,來完成這項據(jù)認為是他畢生最重要的事業(yè)了。
他鑿下了金羊駝山筑土的豪邁:那是幾道象征山和金羊的曲線,幾道象征河和草地的直線。
他鑿下了金羊播種銀果的浪漫:那是幾團象征云朵和白果仁的圓圈,幾團象征野草野花的散弧。
他鑿下了金羊力搏頑敵的英武:那是一對長矛似的利角,一雙鼓出的猙目,一攤爛泥似的蠢物。
他鑿下了金羊血灌靈苗的奇烈:那是一片升騰的霞云,一片撒滿天宇的星辰,一片波翻浪涌的海水……
鑿、敲、砍、鑿、敲、砍……樵夫鑿好一幅圖形又鑿一幅圖形;鑿好一面石壁又鑿一面石壁;鑿好一座峰巒又鑿一座峰巒。10把銅鉆、銅錘、銅斧禿了裂了,又打10把。再禿再鑄,再裂再打。為了使巖畫確能表達內(nèi)心的感受和再現(xiàn)親眼目睹的情形,鑿、敲、砍過之后,樵夫又找來了各色泥土和花蕊,精心調(diào)配成各色顏料,逐筆逐劃逐幅地為巖畫涂上了色彩。那色彩鮮艷而又逼真,足以抗御任何風雨的涂抹剝蝕。13年零11個月,5千多個日日夜夜,樵夫不吃不喝、不屙不尿,甚至打盹睡覺也被從生活中刪除了——自從開鉆,一切固有的生理需求,也都在不知不覺中化為烏有了。
那是秋天的向晚時分,當最后一筆終于鑿完描完,樵夫枕著禿裂的銅斧銅錘銅鉆,裹著幾經(jīng)補綴已經(jīng)破舊襤褸的熊皮襖,帶著難以言說的成功的喜悅,躺到了白果樹下的草地上。那時的白果樹正像一位豆蔻年華的少年,全身上下無不噴溢著生命的汁液和激情。軀干筆挺,拔地而上,直入云霄;頭顱高昂,明光四射,傲視八方;勁枝張揚、密葉招搖,有如青龍戲水,金鳳臨風;連灑落地下的一樹陰涼也帶著濃郁而熱烈的情絲,使樵夫如同喝了幾碗好酒,躺下不一會兒便陶醉其中了。幾近14年的心血汗水,幾近上千幅的丹巖壁畫,把金羊和白果樹的故事留給了藍天白云,留給了永恒永遠。面對這樣的功業(yè),置身于金羊靈血滋潤的白果樹的濃蔭下,樵夫心中確如波濤洶涌,揚起了連天雪浪。
夕陽悠哉悠哉蹚下山坳,晚霞載歌載舞爬上天空,陶醉在濃蔭中的樵夫,耳邊忽然傳來了嗚嗚的樂聲。開始樂聲柔弱,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漸漸地越來越強、越來越清晰,仿佛是從地層深處生發(fā)出來,沿著白果樹緩緩上升、上升……號角,樵夫聽出了那是號角。荒山野地、一棵白果樹下,哪兒會來的號角——如此美妙動聽的號角?樵夫以為是耳朵出了幻覺。然而奇怪的是,那號角、那幻覺不僅沒有消失的意思,反而越吹越響、越升越高,不一會兒便徑直上了頭頂。
嗚——嗚——
號角一長一短,聲聲相接,粗礪、宏闊、悠揚,同時又帶著歡快纏綿的音韻,一股勁兒地直向樵夫耳朵里灌。樵夫不由地睜開了眼睛。而這一睜,他立時怔住了:在蒼蔥高聳的白果樹的頂梢,晚霞暮靄中一團五色錦云,正托著一對碩大的、燦光四射的號角緩緩升入天空;嗚嗚的聲響正是從那兒傳來的。
憑感覺,樵夫認出,那錦云浮裹的號角正是金羊的靈物——金羊殉身后,樵夫在掩埋遺體時,獨獨不見了兩只青銅似的、彎曲而傲挺的羊角,他原本以為是被什么人收藏起來了,哪兒想到已經(jīng)化作號角,與白果樹連成了一體!
羊角號!羊角號!樵夫躍身而起。
羊角號升上半空,隨之環(huán)繞白果樹和樵夫緩緩地打起盤旋。錦云有如彩色波濤,號角有如出沒于波濤中的一只粲然無比的銀舟,把白果樹映得披珠掛玉、金碧輝煌。那嗚嗚的號聲則恰同天風放唱野鶴長鳴,帶著如水如潮的激情,打動著樵夫的心。他覺得有一股奇妙無比的潛流,涓涓潺潺流入他的心田;越流越多,越流越滿,終而橫溢而出,化為一道圣潔高貴的情絲,召喚著、牽引著,使他不由自主地迎著號角向前走去。
嗚——嗚——
嗚——嗚——
羊角號環(huán)繞白果樹旋過幾圈,隨之圍著駝來峰也打起了盤旋。號聲在天地間激蕩回響,山光、霞影、暮靄、青云、原野、河流……天地間的一切一切,都在那動人的歌唱中癡迷了、沉醉了。
白果樹——羊角號!羊角號——白果樹!
天心邈邈、地靈悠悠。樵夫就那樣隨著號角的指引,環(huán)繞著白果樹和駝來峰向前走去、走去……直至融為一體……
樵夫的兒孫們,并不理解先人的虔誠,那凝結(jié)著樵夫心智血汗的巖畫一直被束之高閣。好在錘鉆刀斧的筆墨和得之以天地、至今無人能夠再造的色彩,并不怎么在意歲月和風雨,這才使得幾千年后,當樵夫的第21代孫,對先祖遺留的奇珍忽然產(chǎn)生了興趣時,沒用花費太大的氣力。
倉頡造字,神農(nóng)教稼,嫘祖養(yǎng)蠶,伶?zhèn)愔茦罚芍僭燔嚕瑑x狄造酒,大禹筑城……那時世界已經(jīng)有了不少變化,陶器已經(jīng)成了不可或缺的生活、祭祀用品,陶上涂漆、繪彩也成為時髦。那21代孫名叫陶寶,其父一生制陶,視兒子為寶和希圖兒子繼承祖業(yè)、制陶得寶的意思。陶寶果然不負所望,長大后果然當了一名陶工,后來果然又自己辦起了一座小小的陶窯。他精于制陶,對陶畫陶彩也頗有研究;正是從琢磨前人的陶畫陶彩開始,引發(fā)了他對于駝來峰巖畫的興趣。而那興趣一旦萌發(fā),便有如越草河的流水,任誰也阻止不住了。
那是多么神奇的巖畫!那是多么神奇的故事!那是多么神奇的金羊和白果樹啊!那神奇將他引進一個斑駁迷離的世界,引進一種如癡如醉的境地。他先是登崖爬壁,逐一地把巖畫摹到竹簡和木板上,將遭到破壞剝蝕的部分加以修復補充。隨之,根據(jù)巖畫的次序和內(nèi)容,編寫出一部完整的金羊和白果樹的故事。然后又把那些動人故事用自己的手和筆,用爐火,描繪制作成一套足有上百幅長的新的陶畫:那溶進了他的心智想象,比起樵夫的巖畫,不知又要豐富出多少倍來了。他繪制生產(chǎn)的陶器一批又一批銷往四面八方,金羊和老白果樹的故事也一批又一批傳遍四面八方。一位名叫神琴的老者,根據(jù)陶畫編了好長一支唱段,走村串鄉(xiāng)四處傳唱,更把金羊和老白果樹唱得出神入化、婦孺皆知。一天陶寶悄悄去聽了一次,直聽得淚橫襟濕,差一點走不出那個小小的棚院。
陶寶專心于制陶繪彩,別的事兒一概不聞不問。有人卻把他視為神靈,把一件關(guān)乎人命的難題,擺到他的面前。
那一夜燒窯制陶原本搞得很晚,睡下,眼皮剛剛合攏,窗外就起了風雨。風像是受了多大委屈,嗚嗚嚕嚕哭個不停,雨則頓足鼓掌,把門窗拍得脆響。陶寶好疲好困,只管死睡;直到一覺睡過,迷迷蒙蒙聽出風雨越來越大,擔心窯上受淹,才不得不起身開了屋門。
屋外,星兒朦朧月兒朦朧,哪兒來的風雨?陶寶自覺做了個沒趣兒的夢,正要回身,兩個人影忽然出現(xiàn)到面前,撲通撲通跪到地上,把陶寶嚇得只差沒有蹦上屋頂。
這是鄰鄉(xiāng)一對小夫妻,男的叫松果女的叫香菇,結(jié)婚三年至今沒有生育。松果家原本幾代香火旺盛,到了這一輩上不知怎么就倒了氣候:三位哥嫂或者聲色具無,或者干打雷不下雨,生下的都是死胎。父親是個極重子嗣的人,三個嫂子因此全被休了,三個哥哥也因此被趕出家門。年前父親請人算過一卦,說是問題出在香菇、松果身上,要么明年生子蔭及后世,要么就要敗了全家的百年之運。父親因此明言:應(yīng)了生子、蔭及后世的話,松果、香菇上可管教爹媽,下可號令兄弟姐妹;應(yīng)不了生子、蔭及后世的話,就把兩人剁成肉泥去喂山上的毒蟲野蝎,以贖回全家的百年厄運。話是去年臘月說的,如今八月十五將臨,小夫妻倆什么死牛力氣都使出來了,什么奇巧辦法都用過了,香菇至今依然像個沒出閣的姑娘,清秀苗條得饞人。父母家人全變了臉色,小兩口更是如爬熱鍋如坐針氈,每天都在火苗上烤著過日子。
兩天前,兩人外出拜尋巫師,路上無意中救了一位落水的老太太。那老太太老得眼睛不見了縫兒,鼻子不見了山頭,嘴巴像一口沒了水的枯井;只有兩片眉毛白得跟雪一樣,長得跟胡須一樣,飄飄然一直垂到心口窩兒。她被救出后謝字不說一個,起身拍拍手就走;走出老遠,才不知是用鼻子還是嘴巴送過一句含含渾渾的聲音:
“誰叫你家老輩上殺黃羊的哩!想活命,還不快去找那個畫畫兒的陶寶!”
小兩口兒初時沒有聽準話音、品出味道,及至見到巫師,把情形描繪了描繪,巫師一口咬定那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太,就是補天和化育人類的神祖女媧,是專門前來給小夫妻倆指點生路的。
“誰家老輩殺黃羊的哩?”
“還有誰?回家問問你上兩輩是干么兒的哩?”
“那……殺黃羊怎么就……”
“怎么?你還問怎么?你沒聽鼓詞兒里是怎么說的?金羊是神,那黃羊不就是金羊的子孫?”
“……”
“怎么著,老神祖的話你兩個也……”
“可……那陶……陶寶他……”
“你爹媽怎么就生了你們這兩個蠢貨!那陶盆陶罐上哪個是不寫著的來?你說是這兩個該天殺的小東西!……”
松果、香菇正是憑著兩只繪著金羊和老白果樹故事的陶盆找到門上來的。兩人一頭跪到陶寶面前就再也不肯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