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個火槍手(全二冊)
- (法)大仲馬
- 4893字
- 2019-01-02 03:04:20
第八章 宮廷一樁密謀
世上一切事物都有始有終,國王路易十三賞賜的那四十皮斯托爾,有個起始,也同樣有個終結。這事終結之后,四個伙伴的生計又窘迫了。先是阿多斯拿出錢來,讓大伙兒支撐了一陣子。接著是波爾托斯,他還是靠慣用手法,失蹤兩天弄來錢,又管了大家半個月的生活需求。最后輪到阿拉密斯,他也樂意擔起責任,說是拿出他的神學書籍,變賣了一些皮斯托爾。
接下來呢,還一如既往,去向德·特雷維爾先生求助,他也只能預支一點兒軍餉。但是,他們支取那點兒錢維持不了多久。因為,三名火槍手賬上已經拖欠了不少,而一名禁軍士兵還未拿軍餉。
大家終于看到真要身無分文了,就最后擠一擠,湊了八九個、十來個皮斯托爾,由波爾托斯拿去賭一把。他正趕上手臭,全部輸?shù)簦€欠了二十五皮斯托爾賭債。
這樣一來,窘迫就進而變得忍饑挨餓了。幾個饑腸轆轆的人帶著自己的仆人,跑遍一條條河濱路和禁軍各部,到外面的朋友家,只要可能就混一頓晚餐。要知道,按照阿拉密斯的見解,人在富足的時候,就隨手播種幾餐飯,到了失意的時候也好有所收獲。
阿多斯接受四次邀請,每次都帶著他的朋友及其跟班。波爾托斯有六次機會,也和他的伙伴們共享。阿拉密斯則有八次機會,看得出來,此人說得少干得多。
達達尼安在京城還不認識什么人,他僅僅在一個同鄉(xiāng)的教士家蹭了一頓巧克力早餐茶,在禁軍的一名掌旗官那里蹭了一頓晚餐。他率領全班人馬來到教士家,一下子吃光了人家供兩個月用的儲備品。掌旗官則十分豪爽,然而正如卜朗舍所言,吃得再多,也總歸是一頓飯。
阿多斯、波爾托斯和阿拉密斯搞到那些豐盛的宴席,而達達尼安只給伙伴們提供了一頓半飯,在教士家的那頓早餐只能算半頓,他覺得挺丟面子,認為自己要由大家養(yǎng)活,卻忘了他懷著年輕人的滿腔熱忱,曾供養(yǎng)這伙人達一月之久。他心事重重,頭腦開始活躍起來,他考慮這四個勇敢的年輕人,既精力充沛又有進取心,結合起來應當另有目的,而不能整天這樣閑逛,上上劍術課,搞點兒惡作劇。
的確如此,他們這樣四個人,彼此情深義重,從錢財?shù)缴伎梢垣I出來,四個人始終相互支持,絕不后退,單獨或者一起執(zhí)行共同做出的決定。四個人的手臂分別威脅四個方位,或者合力指向一點,這樣四個人,不管是秘密還是公開地,不管是通過坑道還是通過戰(zhàn)壕,不管是使用計謀還是武力,就必然能闖出一條路子,奔向他們要達到的目的,哪怕這種目的嚴格禁止,或者相距十分遙遠。唯一令達達尼安驚訝的是,他的伙伴們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
他達達尼安想到了,甚至非常認真地考慮,絞盡腦汁要給這種增大四倍的獨一無二的力量找到一個方向。他毫不懷疑,這種力量就是阿基米德尋找的杠桿,運用起來就能撬起地球。正想到此處,忽聽有人輕輕敲門,達達尼安叫醒卜朗舍,吩咐他去開門。
達達尼安叫醒卜朗舍這句話,讀者看了千萬不要以為當時天已黑了,或者還沒有天亮。不對!剛剛敲過下午四點鐘。兩小時前,卜朗舍就來向主人討午飯,主人就用這句諺語做答:“睡覺就是吃飯?!币虼?,卜朗舍就拿睡覺當飯吃。
帶進來的是一個男子,外表相當樸素,看樣子像個市民。
卜朗舍想聽聽他們的談話,權當飯后甜食。然而,那市民卻明確對達達尼安說,他要談的事情很重要,也很機密,希望能單獨跟他談談。
達達尼安打發(fā)走卜朗舍,請來訪者坐下。
冷場片刻,二人相互對視,仿佛要先認識一下,然后,達達尼安點了點頭,表示洗耳恭聽。
“我聽人講,達達尼安先生是個非常勇敢的年輕人,”市民開口說道,“他完全配得上這個好名聲,這使我決定告訴先生一個秘密?!?/p>
“請講吧,先生,請講吧。”達達尼安說道,他憑直覺嗅出這是件好事。
那市民又停頓一下,才接著說道:
“我妻子在宮里給王后掌管衣物,先生,她挺聰明,也很美麗,和我結婚快有三年了。她雖然只有一小筆財產,但是受到她的教父,王后的侍衣侍從德·拉波爾特先生的保護……”
“怎么樣呢,先生?”達達尼安問道。
“怎么樣?”那市民接口說,“怎么樣?先生,昨天早晨,她從工作間出來,就遭人綁架了。”
“您妻子遭誰綁架啦?”
“那我哪兒知道,先生,不過,我懷疑一個人?!?/p>
“您懷疑的那個人是誰?”
“一個男人,很長時間就跟蹤她?!?/p>
“見鬼!”
“那我能怎么對您說呢,先生?”那市民接著說道,“我確信這事兒是政治原因,沒有什么愛情的成分?!?/p>
“是政治原因,沒有什么愛情成分,”達達尼安接口說,一副沉思的樣子,“您懷疑什么事兒?”
“我懷疑的事兒,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您……”
“先生,我要提請您注意,我絕沒要求您做什么。是您來找我的,是您對我說,要告訴我一件秘密。隨您便吧。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
“不,先生,不,看您樣子是個正派的年輕人,我信得過。是這樣,我認為我妻子被綁架,不是因為什么戀情,而是因為一位比她高貴得多的夫人的戀情?!?/p>
“唔!唔!會不會是德·布瓦-特拉西夫人?”達達尼安問道,他要在這市民面前顯示他熟悉宮廷里的事。
“還要高貴,先生,還要高貴。”
“那就是戴吉榮夫人?”
“還要高貴?!?/p>
“德·舍夫勒茲夫人嗎?”
“還要高貴,高貴得多!”
“那就是王……”達達尼安戛然住口。
“對,先生?!蹦鞘忻袢f分惶恐,聲音壓得極低地答道。
“跟誰?”
“還能跟誰?如果不是跟……公爵……”
“那位……公爵……”
“對,先生!”市民回答,聲調又低沉了許多。
“這種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唔!我是怎么知道的?”
“是啊,您是怎么知道的?說話不要留半截,否則的話……您也明白?!?/p>
“我是聽妻子說的,先生,聽我妻子親口說的?!?/p>
“她呢,又是聽誰講的?”
“聽德·拉波爾特先生講的。我不是對您說過嘛,她是王后的心腹德·拉波爾特先生的教女。情況就是這樣!德·拉波爾特先生把她安置在王后陛下身邊,就是讓王后身邊至少還有一個可靠的人。王后也真可憐,被國王拋棄,受紅衣主教的監(jiān)視,簡直眾叛親離!”
“唔!唔!事情畫出輪廓了?!边_達尼安說道。
“我妻子四天前回來過,先生,她進宮做事提出的條件,有一條就是每周回家看我兩次。因為,正如我榮幸地向您講過的,我妻子非常愛我。四天前她回家來,向我透露說,這陣子王后特別害怕。”
“真的嗎?”
“是真的。看來,紅衣主教先生變本加厲地折磨她并迫害她。薩拉班德舞那件事,他不能原諒王后。薩拉班德舞那件事您知道嗎?”
“這還用問,當然知道!”達達尼安答道,其實他一無所知,要裝出全部了解的樣子。
“結果,現(xiàn)在不再是怨恨,而是報復了?!?/p>
“真的嗎?”
“而且王后認為……”
“怎么,王后認為如何?”
“王后認為,有人以她的名義,給白金漢公爵寫了信。”
“以王后的名義?”
“對,要把他引到巴黎來,一旦到巴黎,再誘他掉進陷阱。”
“見鬼!可是,我親愛的先生,您妻子,她攪進那里干什么?”“他們知道她忠于王后,就打她的主意。要么把她從女主人身邊拉走,要么恐嚇,逼她講出王后陛下的秘密,要么引誘利用她充當密探。”
“有這種可能,”達達尼安說道,“那么,綁架她的那個人,您認識嗎?”
“我跟您說過,我覺得認識他?!?/p>
“他叫什么?”
“不知道,我僅僅知道他是紅衣主教的人,一個該死的走狗。”
“那么,您見過他嗎?”
“見過,有一天,我妻子指給我看了。”
“他形貌有什么特征,能讓人認出來呢?”
“唔!當然有了,他是一副大老爺?shù)募軇?,黑頭發(fā),古銅色的臉膛,目光銳利,牙齒雪白,鬢角有一道傷疤?!?/p>
“鬢角有一道傷疤!”達達尼安叫起來,“還是雪白的牙齒,銳利的目光,古銅色臉膛,黑黑的頭發(fā),大老爺?shù)募軇荨俏以谀髋龅降哪莻€人!”
“您是說,那人您見過?”
“對,對,不過同這事毫無關系。不對,我說錯了,恰恰相反,如果您這個人正是我那個人,事情就簡單多了,我就能一下子報了兩個人的仇,就這么簡單。可是,去哪兒能找到那個人呢?”
“這我可不知道?!?/p>
“他住在哪兒,您一點兒也不掌握情況嗎?”
“一點兒也不掌握。有一天,我送妻子去羅浮宮,她要進去時,正趕上他出來,她指給我看了。”
“見鬼!活見鬼!”達達尼安咕噥道,“這些情況都太含糊。您妻子被綁架的事,是誰告訴您的?”
“是德·拉波爾特先生?!?/p>
“他對您講了什么具體情況?”
“什么具體情況也沒有講。”
“從另一方面,您也沒有得到什么消息嗎?”
“有消息,我收到了……”
“什么?”
“我真不知道說出來是不是太冒失了?”
“您又來了,這回我可要提醒您注意,再打退堂鼓就有點兒晚了?!?/p>
“媽的,我不打退堂鼓!”市民高聲說道,他罵了一句是要給自己鼓氣,“而且,以博納希厄的人格發(fā)誓……”
“您叫博納希厄?”
“對呀,這就是敝姓。”
“您說,‘以博納希厄的人格發(fā)誓’,請原諒我打斷您的話,真的,這名字我好像聽說過?!?/p>
“這有可能,先生。我是您的房東?!?/p>
“哦!哦!”達達尼安說道,欠了欠身施禮,“您是我的房東?”
“對,先生,對。您住進我這兒已有三個月了,不用說,您總忙著大事兒,就把付房租的小事兒給忘了。我要說,我一點兒也沒有煩擾您,因此就想,這種體恤之心,您一定注意到了。”
“那還用說嘛,我親愛的博納希厄先生,”達達尼安接口說道,“請相信,我十分感謝這樣一種做法,正如我剛才講的,假如我能為您做點兒什么……”
“我相信您,先生,我相信您,這話剛才我就要對您講了,以博納希厄的人格發(fā)誓!對您我信得過?!?/p>
“那么,您開了頭的話,就對我講完吧?!?/p>
市民從兜里掏出一張紙,遞給達達尼安。
“一封信!”年輕人說道。
“是我今天早晨收到的?!?/p>
達達尼安打開信,由于天色暗下來,他就湊到窗口。市民也跟上去。
“不要尋找您的妻子,”達達尼安念道,“等到用不著她了,就會送還給您。您只要采取行動想找到她,那您就必定完蛋。”
“說得真明白,”達達尼安接著說道,“不過,歸根結底,這只是一種威脅?!?/p>
“對,但是,這種威脅叫我心驚膽戰(zhàn)。我呀,先生,刀劍我一竅不通,我也害怕巴士底獄?!?/p>
“唔!”達達尼安說道,“其實我也一樣,并不怎么得意巴士底獄。如果只是動動劍,那我還可以。”
“可是,先生,碰到這種情況,我早就指望上您了。”
“是嗎?”
“看見您的周圍總有一些特別帥的火槍手,也認出那是德·特雷維爾先生手下的火槍手,因而也就是紅衣主教的敵人。于是我就想,您和您那些朋友,一定會仗義相助我們可憐的王后,也樂得戲弄戲弄法座?!?/p>
“那當然了。”
“接著我又想,您欠了三個月房租,我就從來沒有向您提起過。”“是啊,是啊,這種理由,您已經對我講了,我也認為非常充分?!?/p>
“而且,我還打算,只要您賞臉繼續(xù)住在我這兒,以后的房租我也絕不向您提起……”
“很好?!?/p>
“此外,如果需要的話,如果眼下您手頭緊,雖說這根本不可能,我打算奉送給您五十皮斯托爾。”
“好極了??磥?,您很富有啊,我親愛的博納希厄先生。”
“應當這么說吧,先生,我的生活還算寬裕。我是做服飾用品生意的,積攢了一筆錢,大約有三千埃居的年金,尤其還有一筆資本,投入著名航海家讓·莫凱的最近一次航行中。因此,您就能明白,先生……??!怎么……”那市民嚷道。
“什么事?”達達尼安問道。
“那是誰?”
“在哪兒?”
“街上,在您窗戶的對面,那戶人家門斗下有個裹著斗篷的人?!薄笆撬?!”達達尼安和市民同時嚷道,二人同時認出各自要找的人。
“哼!這回他可休想逃掉!”達達尼安說著,一縱身撲向自己的劍。他抽出劍,沖出房間。
他在樓梯撞見阿多斯和波爾托斯,二人閃避一旁,達達尼安像箭一般從他們中間穿過去。
“喂!你這是往哪兒跑???”兩名火槍手異口同聲地問道。
“是默恩的那個家伙!”達達尼安答道,隨即就消失了。
達達尼安不止一次向朋友講述,他如何同那陌生人發(fā)生沖突,如何出現(xiàn)一位旅行的美麗女郎,那陌生人又如何交給她一封重要信件。
當時阿多斯認為,達達尼安是在打斗中丟失了信件。照達達尼安的描繪,那陌生人應是個貴族,只能是個貴族。在他看來,一位貴族絕不會那樣下作,偷人信件。
波爾托斯則認為,這件事純粹是一次幽會。不是一位貴婦約會一名騎士,就是一名騎士約會一位貴婦。不料達達尼安和他的黃馬出現(xiàn)給攪了局。
阿拉密斯卻說,這種事秘不可測,沒有必要尋根問底。
因此,聽了達達尼安匆匆說的一句話,他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管達達尼安追上那個人,還是不見了那人的蹤影,他們認為他最終還是要回來,于是接著上樓。
兩人走進達達尼安房間,里面已空無一人。房東擔心年輕人和那陌生人準要鬧出事來,再由于他本人對自己性格的剖析,就認為還是小心為妙,便溜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