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個火槍手(全二冊)
- (法)大仲馬
- 5578字
- 2019-01-02 03:04:20
第七章 火槍手的內務
出了羅浮宮,達達尼安就征求朋友意見,如何使用他那份四十皮斯托爾的獎賞,阿多斯建議他到松果飯店訂一桌豐盛的宴席,波爾托斯建議他雇一名跟班,阿拉密斯則建議他找一個像樣的情婦。
一桌宴席當天就吃了,跟班在旁邊侍候。宴席由阿多斯訂的,跟班則是波爾托斯提供的。這個自負的火槍手,為了這頓飯,當天就雇了一個庇卡底人當跟班。當時,那個庇卡底人正在拉圖奈勒橋上往河里吐痰,望著河面上形成的一圈圈水紋。
波爾托斯斷言,這種消遣方式表明一種深思熟慮的性格,再不要別種推薦,就把人給帶來了。
這個庇卡底人名叫卜朗舍,他原以為是受雇于這位氣宇軒昂的貴族,但是看見這位置讓一個叫木斯克東的人給占了,又聽到波爾托斯說自己房子雖大,還不需要兩個仆人,因此他得給達達尼安做事,他就不免微微有些失望。及至主人請客吃晚飯,他在一旁侍候,看見主人從兜里掏出一把金幣付賬,便又認為交了好運,感謝上天讓自己碰上這樣一個大闊佬。這種看法,他一直保持到晚宴結束,宴席剩下的菜肴也填補了他長期的飲食不足。可是到了晚上給主人鋪床,卜朗舍的幻想破滅了。這個套間一廳一室,只擺了一張床。卜朗舍就睡在前廳,鋪的毯子還是從達達尼安的床上抽出來的,此后,達達尼安的床上就少了一條毯子。
阿多斯也有一個跟班,名叫格里莫,是用獨特方法訓練出來服侍他的。這位尊貴的老爺一向沉默寡言,我們當然說的是阿多斯。他與波爾托斯和阿拉密斯相處五六年之久,成為無比親密的伙伴。回想起來,他們時常看見他微笑,但是從未聽見他的笑聲。他的話簡短有力,總是表達要表達的意思,毫無多余的成分——沒有粉飾,沒有美化,也沒有什么花樣。他的談話只講事實,不帶任何插曲。
阿多斯雖然才三十歲,而且儀表堂堂,天稟聰穎,但是誰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情婦。他從不談女人,不過別人在他面前談論,他并不阻止,偶爾插言,也無非是辛酸話、憤世嫉俗的評點,別人不難看出,他對這類談話完全反感。他的保留態度,落落寡合,以及寡言少語,幾乎把他變成一個老人。他也讓格里莫養成習慣,看見他打個手勢或者嘴唇動一動,就明白怎么干。只有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才同格里莫說話。
格里莫就像怕火一樣懼怕主人,但對他那個人又十分依戀,對他的天賦極為敬重,有時以為完全理解他渴望什么,跑去執行他發出的命令,結果做得滿擰。碰到這種情況,阿多斯就聳聳肩膀,一點兒也不發火,只是狠狠揍格里莫一頓。每逢這種日子,他才講幾句話。
波爾托斯呢,大家已然看出,他的性格同阿多斯截然相反。他不僅話多,而且嗓門兒大,不過,也應該說句公道話,他并不在乎別人聽不聽,只圖說話的樂趣,只圖聽見自己說話的樂趣。他無所不談,只是不談學問,其辯解的理由是,他對有學問的人從小就懷有根深蒂固的仇恨。他顯得不如阿多斯那么高貴。自愧不如的這種感覺,在他們交往之初,往往使他對這位紳士有失公允,他還竭力以華麗的服飾來超過對方。然而,阿多斯只穿著火槍衛隊軍服,僅僅靠仰頭和舉足的姿態,便立刻占據了理應歸他的位置,使張揚擺闊的波爾托斯退居第二位。波爾托斯也有聊以自慰的辦法——讓德·特雷維爾先生的候客廳、羅浮宮的衛隊室充滿他的艷遇的宣揚,而這正是阿多斯絕口不提的。從穿袍貴族的夫人到佩劍貴族的夫人,從法官的太太又到男爵夫人,波爾托斯頻頻得手,眼下他開口閉口就是一位外國公主,人家如何對他傾心相許。
古諺云:“有其主必有其仆。”因此,我們就從阿多斯的仆人談到波爾托斯的仆人,從格里莫談到木斯克東。
木斯克東是諾曼底人,原名博尼法斯,因為聽來太溫和,主人就給他改成木斯克東這個無比響亮的名字。木斯克東給波爾托斯做事,只要求管穿管住,但是要穿得講究、住得好;另外,每天只要求給他兩小時自由活動,以便滿足他的別種需要。波爾托斯接受了這種條件,覺得這事兒十分合意。他讓人用他的舊禮服和替換的斗篷,給木斯克東改成幾件緊身衣。有一位裁縫十分靈巧,將舊衣服翻了面,做成新衣裳,木斯克東穿上,跟在主人身后還顯得挺神氣;至于那位裁縫的老婆,有人懷疑她想要波爾托斯降尊紆貴,放下他的貴族習慣。
還有阿拉密斯的性格,我們認為闡述得相當充分了。而且,他和他同伴們的性格,我們還將繼續關注其發展。他的仆人名叫巴贊。既然主人希望有朝一日當修士,仆人也一天到晚穿著一身黑衣服,符合神職人員的仆人那種打扮。他是貝里地區人,年齡約在三十五歲至四十歲之間,性情溫和而平靜,身體肥胖;有了空閑時間,他就閱讀宗教書籍;平時不得不做飯時,也只為主仆二人燒很少的菜肴,但是美味可口。此外,他又聾又啞又瞎,忠誠可靠,禁得住任何考驗。
這幾對主仆,現在我們已經了解,至少有了膚淺的了解,再看看他們每人的居所吧。
阿多斯住在費魯街,離盧森堡宮僅有兩步路。帶家具出租的套房,只有兩小間屋,但是陳設很雅凈。女房東還年輕,也還的確很有姿色,卻白白送給他許多秋波媚眼。這簡樸住宅的墻上,倒還掛著幾件舊物,顯示昔日的輝煌。譬如一把古劍,劍身華麗,嵌著金銀絲圖案,式樣可以追溯到弗朗索瓦一世的時代,單單鑲嵌寶石的劍柄,就值二百皮斯托爾。然而,阿多斯在最窮困的時候,也絕不肯抵押或者賣掉這把劍。波爾托斯也垂涎好長時間,如能得到這把劍,少活十年他也干。
有一天,波爾托斯要赴約去見一位公爵夫人,竟想借用那把古劍。阿多斯一句話不講,只是掏空所有口袋,拿出所有珠寶、錢包、軍服的飾帶、金鏈子,情愿全部送給波爾托斯,但是那把劍,他說已經嵌在墻壁上,只有他本人離開這住所,劍才能離開那墻壁。室內除了古劍,還掛著一幅畫像,畫的是亨利三世朝代的一位貴族,服飾極其華麗,佩戴著圣靈勛章,那相貌與阿多斯有相似之處,即族親之間的那種相似,這表明畫像上的那位大貴族,國王賜封的騎士,是阿多斯的祖先。
最后,還有一個特別精美的金匣子,上面的紋章與古劍、畫像上的紋章一致,作為裝飾品擺在壁爐臺正中,同壁爐其他裝飾品顯得極不協調。匣子的鑰匙,阿多斯一直帶在身上。不過有一天,他當著波爾托斯的面打開匣子,波爾托斯也就親眼看清,匣中只有幾封信和文件材料——無疑是情書和家族的文件。
波爾托斯住在老鴿棚街,那套房非常寬大,裝飾得十分豪華。波爾托斯每次同朋友從窗下經過,身穿號服的木斯克東總站在一扇窗前。波爾托斯便抬起頭,舉手指著說道:“那是我的住宅。”然而,去他住所從來就找不見他,他也從未邀請誰上去過,因此沒人想象得出,那豪華的外觀里面,究竟裝有什么真正的財富。
至于阿拉密斯,他住的一套房很小,只有一廳一室和一間餐室。套房在一樓,臥室朝向綠蔭濃郁、花木清新的小花園,能擋住鄰人的目光。
還有達達尼安,他的居住情況,我們已然了解,也認識了他的跟班卜朗舍師傅。
達達尼安生來特別好奇,就像具有搞陰謀的天賦之人那樣,費盡心機想查清阿多斯、波爾托斯和阿拉密斯的確切身份。因為這幾個年輕人參軍時用了化名,隱瞞了貴族姓氏,尤其是阿多斯,一法里之外,就能嗅出他那貴族大老爺的氣味兒。達達尼安向波爾托斯打聽阿多斯和阿拉密斯的情況,又向阿多斯了解波爾托斯。
可惜的是,對他那寡言少語的伙伴,波爾托斯也一知半解。據說阿多斯在愛情上遭受很大不幸——一次極為惡劣的背情負義,害了這個文雅之人的一生。那次背情負義是怎么回事兒,大家都不得而知。
那么波爾托斯,他和兩位伙伴的真名實姓,唯獨德·特雷維爾先生知曉,除了姓名,他的生活倒很容易弄清楚。他愛慕虛榮,嘴又沒有把門兒的,整個人如同水晶制品,讓人看個通透。只有一件事會把琢磨他的人引入歧途,即聽了他自吹自擂的話都信以為真。
至于阿拉密斯,看樣子好像毫無秘密,卻又是個浸透神秘色彩的青年。向他打聽別人的事,他幾乎不予回答;問他個人的事,他更是避而不答。有一天談起波爾托斯,達達尼安盤問他許久,得知這個火槍手同一位王妃的一段美事兒,于是就進而了解對面談話者的種種艷遇。
“您本人呢,我親愛的伙伴?”他對阿拉密斯說,“您怎么凈談別人交上男爵夫人、伯爵夫人、王妃公主呢?”
“請原諒,”阿拉密斯接口說道,“我談論,是因為波爾托斯本人也這么說,是因為他在我面前大聲宣揚所有這些美事兒。假如我若是聽另一個人講的,或是他本人對我的交心話,那么請相信,我親愛的達達尼安先生,世上絕沒有比我還嚴守秘密的懺悔師了。”
“這一點我不懷疑,”達達尼安說道,“可是我總覺得,那些紋章,您本人也相當熟悉,有一條繡花手帕就是明證,我有幸認識您就多虧了那條手帕。”
這次阿拉密斯一點兒也不發火,反而擺出極為謙虛的神態,親熱地答道:
“親愛的,不要忘記我是要進教會的,我總逃避各種社交活動。您見到的那條手帕,根本不是送給我的,而是一位朋友忘記在我家了,我不得不收起來,以免有損他和那位夫人的名聲。至于我嘛,沒有,也不想有情婦,這是效仿阿多斯非常明智的榜樣,他也同樣沒有情婦。”
“真是活見鬼!您是火槍手,又不是神甫。”
“臨時當當火槍手,親愛的,如紅衣主教所講,我是違心的火槍手,心愿還是教會的人,請相信我這話。阿多斯和波爾托斯把我拉進火槍衛隊,就是讓我有點兒營生干:當時我正要授圣職,卻跟人出了一點兒小麻煩……不過,談這個您不大感興趣,浪費了您的寶貴時間。”
“絕不是,我非常感興趣。”達達尼安嚷道,“再說,現在我一點兒事兒也沒有。”
“是啊,可是,現在我要念日課經了,”阿拉密斯回答,“然后,還應戴吉榮夫人之請做幾行詩;接下來要去圣奧諾雷街,為德·舍夫勒茲夫人買胭脂。您瞧,親愛的朋友,您是閑得很,可我卻忙得不可開交啊。”
阿拉密斯親熱地伸出手,同年輕的伙伴告別。
達達尼安費多大勁兒,也未能多了解一點兒三位新友的底細。于是,他就此罷手,眼下就相信別人談到他們過去的那些說法,希望將來會有更準確、更廣泛的發現。他權且把阿多斯視為一個阿喀琉斯,把波爾托斯視為一個埃阿斯
,把阿拉密斯視為一個約瑟
。
總之,這四個年輕人日子過得很快活。阿多斯賭博,而且總輸錢。然而,他從不向朋友借一文錢,盡管他的錢袋不斷供給他們使用。他不賭現錢的時候,次日清晨六點鐘總去叫醒贏家,還清頭天夜晚所欠的賭債。
波爾托斯有時也頭腦發熱,在這種日子里,如果贏了錢,他就目空一切,神采飛揚;如果輸了錢,他就一連幾天無影無蹤,等重新露面時,便臉色煞白,神情沮喪,但是口袋里卻有了錢。
至于阿拉密斯,他從不賭博。但是,若說最壞的火槍手,餐桌上最攪局的客人,那就非他莫屬。他總是離不開工作。有時晚宴進行到一半,大家酒興正濃,談話正熱烈,都以為在餐桌上還可以開心度過兩三個小時,不料阿拉密斯瞧了瞧懷表,站起身來,粲然微笑著向大家告辭,說是去請教一位他約好的決疑論者。還有幾次,他回住所要寫論文,請朋友不要去打擾。
碰到這種情況,阿多斯則微微一笑,那笑容迷人而憂郁,同他那張高貴的面孔十分相稱。波爾托斯卻邊喝酒邊斷定,阿拉密斯永遠也只能做個鄉村教士。
達達尼安的跟班卜朗舍交上好運,倒也顯得頗為大氣。每天工錢能拿三十蘇,在頭一個月,他回到住所時,快活得像只燕雀,對主人也很親熱。可是,背運之風一開始刮向掘墓人街的這個住戶,即路易十三國王賞賜的四十皮斯托爾被吃光,或者所剩無幾了,他就開始發牢騷,阿多斯聽了覺得惡心,波爾托斯認為不成體統,而阿拉密斯卻覺得愚蠢可笑。阿多斯勸達達尼安辭掉那個東西,波爾托斯主張先狠狠揍他一頓,阿拉密斯則認為,當主人的只應當聽恭維自己的話。
“你們說說倒容易,”達達尼安接口說道,“您呢,阿多斯,您跟格里莫一起生活,整天沉默不語,也禁止他講話,因此從來聽不到他講什么難聽的話。還有您,波爾托斯,您過著神仙的日子,您在仆人木斯克東的眼里就是個神仙。至于阿拉密斯,您總是潛心研究神學,贏得您的仆人巴贊由衷的尊敬,而巴贊本人也是個既溫和又虔誠的人。可是我呢,既沒有財產地位,又不是火槍手,甚至連個普通衛士都不是,我怎么做才能讓卜朗舍對我又親近,又懼怕,又敬重呢?”
“事情很嚴重,”三位朋友答道,“這是件家務事,有些仆人就跟女人一樣,必須立即把他們置于該待的地方。仔細考慮考慮吧。”
達達尼安想了又想,決定先揍卜朗舍一頓再說。他干什么事都認認真真,這次也不例外。狠揍了一頓之后,他還禁止卜朗舍未經他允許擅自辭職,他又補充說:“因為,將來我絕對錯不了,等著,肯定會時來運轉。你留在我身邊,也就能發財。我這個當主人的,心地特別善良,總不能你請求辭職我就放人,讓你失去發財的機會。”
這種做法,令三名火槍手十分敬佩達達尼安的策略。卜朗舍也佩服得五體投地,此后再也不提走的事兒了。
四個年輕人的生活就變得一致起來。達達尼安來自外省,沒有任何習慣,他到了一個全新的環境,立即隨俗,接受朋友們的習慣。
他們冬季八點鐘左右起床,夏季六點左右起床,前往德·特雷維爾先生府邸,了解當天口令和衛隊的情況。達達尼安雖不是火槍手,也還按時值勤,令人感動——三位朋友無論誰站崗他都陪伴,因而總在崗位上。在火槍衛隊總部,人人都認識他,都把他當作好伙伴。剛一見面,德·特雷維爾先生就很賞識他,后來對他還真有了感情,有機會就向國王推薦。
三位火槍手也非常喜愛這個年輕伙伴。這四人被友誼聯結在一起,有時為決斗,有時為公務,有時為消遣,每天要見面三四次,簡直就是形影不離了。從盧森堡宮到圣緒爾比斯教堂廣場,或者從老鴿棚街到盧森堡宮,別人總能遇見這四個形影不離的人在彼此尋找。
德·特雷維爾先生許諾的事情,也一直在進行。果然有一天,國王命令德·艾薩爾騎士將達達尼安收進他的禁軍衛隊當見習生。達達尼安連連嘆氣穿上新軍裝,如能換成火槍手的衛士服,少活十年他也干。但是,德·特雷維爾先生已然許諾,兩年見習期滿,一定給予這種優待,而且,達達尼安只要有機會為國王效力,或者立了大功,見習期還可以縮短。得到這種許諾之后,達達尼安便告退,次日就開始服役了。
達達尼安站崗時,現在又輪到阿多斯、波爾托斯和阿拉密斯去陪伴了。德·艾薩爾騎士先生的部隊,從收下達達尼安的那天起,就同時收下了這四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