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個火槍手(全二冊)
- (法)大仲馬
- 12086字
- 2019-01-02 03:04:20
第六章 路易十三國王陛下
這個事件引起極大的轟動。德·特雷維爾先生高聲斥責他的火槍手,暗里卻祝賀他們。然而事不宜遲,要趕緊稟報給國王,德·特雷維爾先生就急忙趕到羅浮宮。還是太遲了,國王正與紅衣主教密談。近侍對德·特雷維爾先生說,國王正處理政務,這時不接見任何人。到了晚上,德·特雷維爾先生又進宮,國王正在打牌,而且贏了錢。他十分吝嗇,贏了錢情緒就特別好,遠遠望見就招呼特雷維爾。
“到這兒來,衛隊長先生,”他說道,“過來讓我好好訓斥您。您知道嗎,法座可來向我告狀,狀告您的火槍手。他太氣憤了,今晚已經病倒。好家伙!您的火槍手簡直無法無天,一個個都該絞死!”
“不然,陛下,”特雷維爾回答,頭一眼他就看出事情會如何發展,“不然,恰恰相反,他們全是善良之輩,如羔羊一般溫順。我可以擔保,他們只有一個愿望:只為陛下效勞時,他們才拔出劍來。可是,有什么辦法呢,紅衣主教先生的衛士們持續不斷地向他們尋釁。這些可憐的年輕人,正是為了衛隊的榮譽,才不得不奮起自衛。”
“聽著,德·特雷維爾先生!”國王說道,“聽著!這么說,簡直就像個宗教團體!真的,我親愛的衛隊長,我很想解除您的職務,由德·舍姆羅爾小姐接手,我答應過給她一座修道院。不要以為我會相信您的一面之詞。別人稱我‘正義者路易’,德·特雷維爾先生,等一會兒,等一會兒我們再看吧。”
“啊!陛下,我恰恰信賴您主持公正,陛下,才會耐心地、放心地等待陛下的旨意。”
“那就等著吧,先生,等著吧,”國王說道,“我不會讓您等多久的。”
果然手氣變了,國王開始輸掉贏來的錢,有個借口脫身也是好的,做一回“查理曼”——請原諒借用賭徒的這種說法,我們承認不知道出處。不大工夫,國王也就站起身,把面前的錢幣裝進口袋,大部分是他剛贏來的。
“拉維約維爾,”他說道,“您來接替我,我有要事,必須同德·特雷維爾談談。啊!……剛才,我面前擺著八十路易金幣,您也要拿出同樣數目,以免輸了錢的人有所怨言。首要的是公平。”說罷,他又轉身,同德·特雷維爾先生走向一個窗口。
“怎么樣?先生,”國王繼續說道,“您是說,法座的衛士們向您的火槍手尋釁?”
“對,陛下,一貫如此。”
“說說看,事情究竟是怎么發生的?其實您也知道,我親愛的衛隊長,法官必須傾聽雙方當事人的陳述。”
“哦!天主啊!事情的發生極其簡單,又極其自然。我的三名最出色的士兵——陛下知道他們的姓名,而且不止一次表彰過他們的忠誠——我敢向陛下保證,他們一心一意為陛下效勞。是啊,我的三名最出色的士兵,阿多斯、波爾托斯和阿拉密斯先生,今天上午出去游玩,帶著我托付給他們的從加斯科尼來的一名世家子弟。我想,他們要到圣日耳曼去走走,便相約在赤足加爾默羅修道院那里會齊,不料受到一幫衛士的騷擾——德·朱薩克先生,以及卡于扎克和比卡拉先生,還有兩名衛士,他們聚眾去那里,不可能不別有用心,要違反禁令。”
“哦!哦!您讓我想到,”國王說道,“他們當然是去決斗的。”
“我沒有這樣指控他們,陛下,而是由陛下判斷,五個全副武裝的人,跑到赤足加爾默羅修道院附近那種偏僻的地方,究竟能去干什么呢。”
“對,您說得對,特雷維爾,您說得對。”
“可是,他們一看見我的火槍手,就改變了主意,把個人恩怨置于腦后,要報團隊之仇。因為,陛下也不是不知道,火槍手效忠國王,僅僅效忠于國王,也就是效忠于紅衣主教先生的衛士們的天敵。”
“是啊,特雷維爾,是啊,”國王憂傷地說道,“法蘭西就這樣形成兩派,王國長了兩個腦袋。請相信我,看著太讓人傷心了。不過,這一切必將結束,特雷維爾,這一切必將結束。您是說,那些衛士向火槍手尋釁?”
“我是說,情況有可能是這樣,但是我不敢打包票。陛下,您也清楚,了解真相該有多難,除非像路易十三這樣,具有贏得正義者名聲的非凡本能……”
“您說得對,特雷維爾。不過,在場的不僅是您的火槍手,和他們一起的還有個孩子?”
“對,陛下,其中一人帶傷,因此,三名國王的火槍手有個傷號,加上一個孩子,他們不僅頂住了紅衣主教先生五名最厲害的衛士的襲擊,還把其中四個打倒在地。”
“真的,這可是一次勝仗啊!”國王容光煥發,高聲說道,“一次全勝!”
“是的,陛下,同塞橋之役一樣,是一次全勝。”
“四個人,您是說,其中一個帶傷,一個是孩子?”
“剛剛算個小青年,他這次表現得非常完美,因此,我要冒昧地推薦給陛下。”
“他叫什么名字?”
“達達尼安,陛下。他父親是我從前的一位老朋友,曾有光榮的經歷,跟隨先王打過仗。”
“那個年輕人,您是說表現得很出色?講給我聽聽,特雷維爾,您知道我愛聽戰爭和打仗的故事。”
路易十三得意地捋著小胡子,同時臀部斜靠在窗臺。
“陛下,”特雷維爾又說道,“我跟您說過,達達尼安先生差不多還是個孩子,沒有當上火槍手的榮幸,一身普通百姓的打扮。紅衣主教先生的衛士們見他特別年輕,又不是火槍衛隊的人,就讓他趁他們動手之前離開。”
“喏,顯而易見,特雷維爾,”國王接口說道,“是他們先動手的。”
“正是如此,陛下,這樣就無可懷疑了。他們勒令他趕緊走開,然而他卻回答,他有一顆火槍手的心,完全效忠于陛下,因此要留下來,同幾位火槍手先生并肩作戰。”
“勇敢的年輕人!”國王喃喃說了一句。
“果然,他留在他們身邊,陛下又得到一個勇士,正是他給了朱薩克重重一劍,惹得紅衣主教先生大發雷霆。”
“是他刺傷了朱薩克?”國王高聲說道,“他一個孩子!這事兒,特雷維爾,簡直不可能。”
“正像我榮幸地向陛下報告的這樣,完全真實。”
“朱薩克,王國的一流擊劍高手!”
“不錯,陛下,他找到了師父。”
“我要見見這個青年,特雷維爾,我要見見他。如果能為他做點兒什么,那好,我們就想法兒辦到。”
“陛下什么時候召見他?”
“明天正午吧,特雷維爾。”
“只帶他一人來嗎?”
“不,四個人全給我帶來。我要同時向他們所有人表示感謝。忠心的人很難得,特雷維爾,必須褒獎忠心。”
“正午,陛下,我們準時到羅浮宮。”
“唔!走小樓梯,特雷維爾,走小樓梯。不必讓紅衣主教知道……”
“是,陛下。”
“您也明白,特雷維爾,法令終究是法令,歸根結底,還是禁止決斗。”
“不過,陛下,這次沖突,超出了決斗的常規,完全是一場斗毆。紅衣主教的五名衛士,襲擊我的三名火槍手和達達尼安先生。”
“說得對,”國王說道,“盡管如此,特雷維爾,還是走小樓梯上來吧。”
特雷維爾微微一笑。對他來說,能讓這孩子起而反抗老師,已經算大有收獲了。于是,他畢恭畢敬地向國王施禮,得到允許才告退。
當天晚上,三名火槍手就得知給予他們的殊榮。他們早就認識國王,對此也就不那么興高采烈;達達尼安則不然,他發揮加斯科尼人的想象力,從中預見自己的前程,這一夜凈做黃金夢了。因此,剛早上八點鐘,他就來到阿多斯的住所。
達達尼安看到這位火槍手已經穿戴齊整,準備出門了。要到中午才去覲見國王,他就和波爾托斯、阿拉密斯約好,去盧森堡宮的馬廄附近的網球場打一場網球。阿多斯邀請達達尼安一同前往。達達尼安不會打網球,也從未打過,但還是接受了,因為剛到九點鐘,到中午十二點這段時間,他還不知道該怎么打發。
另外兩名火槍手先到了,正在一起練球。阿多斯擅長各種體育項目,他就和達達尼安組對,到球場另一邊,向他們挑戰。他打球雖用左手,但試著剛擊頭一個球,心里就明白受傷日期太近,不宜進行這種運動。于是,達達尼安單獨留在場上,他明確表示自己打不好,不能按規則比賽,于是,他們只打球不計分。波爾托斯腕力超人,打過一個球來,貼著達達尼安的臉飛過去。達達尼安心中一驚,不免想道:這個球如果不是擦邊過去,而是擊到臉上,那么覲見國王的事兒就可能告吹,他帶著那張紫青臉,就根本無法面見國王了。可是在他這加斯科尼人的想象中,他的一生前程都取決于這次覲見,因此,他非常客氣地向波爾托斯和阿拉密斯施了一禮,宣布等他提高技藝,能對抗時再來同他們打球,說罷退場,走到界繩外面的觀眾廊站定。
也該著達達尼安出事,觀眾里正巧有法座的一名衛士,他因戰友昨天剛遭到的失敗還憤憤不平,決心一遇機會就要報仇雪恨。他認為時機已到,便對身邊的人說:
“這個年輕人怕被球擊中,也不足為奇,毫無疑問,他是火槍隊里的一名學徒。”
達達尼安就像被蛇咬了一口,猛地轉過身去,凝視說這種放肆話的衛士。
“活見鬼!”那衛士傲慢無禮地捋著小胡子,又說道,“隨您怎么看我都成,我的小先生,這話我說了。”
“您的話非常清楚,無須解釋,”達達尼安低聲回答,“我就請您跟我走一趟。”
“什么時候?”那名衛士以同樣嘲諷的口氣問道。
“這就請吧。”
“不用說,您知道我是誰啦?”
“我嘛,根本不知道。管您是誰呢!”
“這您就錯了,假如您知道我的名字,也許您就不會這么急著走了。”
“您叫什么名字?”
“貝納茹,愿為您效勞。”
“好哇,貝納茹先生,”達達尼安泰然自若地說道,“我去門口等您。”
“走吧,先生,我跟著。”
“不要太急,先生,別讓人看出我們是一道出去的。您應當明白,要干我們這種事,人太多就礙手礙腳。”
“好吧。”那衛士回答,心中不免奇怪,他的名字對年輕人沒有產生任何作用。
貝納茹的大名,的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也許只有達達尼安是個例外。因為,那些不顧國王和紅衣主教的三令五申,天天發生的打架斗毆中,出現次數最多的人里就有他一個。
波爾托斯和阿拉密斯正專心打球,阿多斯正聚精會神看他們打球,他們根本沒有瞧見年輕的伙伴出去了。達達尼安按照他對法座的那名衛士講的,走到門口站住,不大工夫,那名衛士也出來了。中午就要去覲見國王,達達尼安沒有充裕的時間了,他掃視一下四周,見街上無人,便對他的對手說:
“真的,您實在幸運,盡管您叫貝納茹,要對付的也僅僅是火槍隊的一個學徒。不過,請放心,我會盡力而為。接招兒吧!”
“然而我覺得,這地點選得不好,”受到達達尼安挑戰的人說道,“我們最好還是去圣日耳曼修道院后面,或者去教士牧場。”
“您說得完全有道理,”達達尼安答道,“可惜我時間不多,中午十二點還有約會。接招兒吧,先生,接招兒吧!”。
這種恭候的話,貝納茹可不是那種讓人說上兩遍的人,說話間,他已經拔劍在手,亮閃閃朝對手猛刺過去,想欺對手年輕,會被他嚇倒。
然而昨天,達達尼安已經當過學徒,剛剛勝利出師,心氣兒正旺,決心一步也不后退。因此,兩把劍相交,直卡到護手,他也堅決頂住,逼迫對手后撤一步。貝納茹在后撤這步的動作中,劍鋒稍微偏離肩和臂一線,達達尼安就趁勢收劍,猛刺過去,一劍正中對手的肩膀。緊接著,達達尼安也后撤一步,舉起了劍,然而,貝納茹卻沖他高喊這無所謂,又莽撞地沖過去,結果主動撞到對手的劍上。不過,他沒有倒下,又不承認戰敗,只是朝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府邸退去,他有個親戚在那府上當差。達達尼安也不知道對手第二次傷得多重,還步步緊逼,無疑要用第三劍結果他的性命。恰好這時,街上喧鬧聲一直傳到網球場。那名衛士有兩個朋友聽見他和達達尼安交談幾句,還看見他說完話就離開了,于是,他們急匆匆走出網球場,撲向這個勝家。可是,阿多斯、波爾托斯和阿拉密斯也緊跟著到了,迫使那兩個轉身抵擋,而無暇攻擊他們的年輕伙伴。恰好這時,貝納茹倒下了,兩名衛士見自己對付四個人,就大聲叫喊:“快來幫忙,德·拉特雷姆依府的人!”府里的人聽到喊聲,紛紛跑出來,撲向那四個伙伴。他們四人也開始喊人:“快來幫忙。”
這種喊叫通常能叫來人,因為大家知道,火槍手是法座的死對頭,他們基于對紅衣主教的仇恨才喜歡火槍手。因此,除了阿拉密斯所稱的紅衣公爵的衛士,其他禁軍衛隊的衛士在這種斗毆中,通常都站在國王的火槍手一邊。這時,德·艾薩爾先生衛隊的三名衛士經過這里,有兩名立即上手增援那四個伙伴,另一名則跑向德·特雷維爾先生府,而且邊跑邊喊:“快幫忙,火槍手,快來幫忙!”跟往常一樣,德·特雷維爾先生府里擠滿了火槍手,他們都去救助他們的戰友。斗毆變成一場混戰,但是火槍手占了上風,紅衣主教的衛士和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府的家丁,只好撤進府中,并且及時關上幾道門,沒有讓敵人跟著涌進來。至于那個傷號,早已被抬進府去了,正如上文所說,他的情況不妙。
火槍手及其盟友群情激憤到了極點。大家已經議論,為了懲罰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家丁放肆攻擊火槍手的行為,他們要不要放火燒毀這座府邸。這個倡議一經提出,就被大家熱烈采納,幸而這時,十一點的鐘聲敲響了,達達尼安及其伙伴猛然想起他們還要去覲見國王,而眼下這次非凡之舉,他們不參加就仿佛特別遺憾似的,于是勸大家冷靜下來。眾人僅僅掀起幾塊鋪路石砸門,砸了幾下見門砸不開,也就松勁兒了。況且,他們視為這次行動的帶頭人,已經離去有一會兒了,前往德·特雷維爾先生府。德·特雷維爾先生正等著他們,他已經得知這次沖突了。
“快點兒去羅浮宮,”他說道,“去羅浮宮,片刻也不能耽誤,要趕在國王得到紅衣主教的通知之前見到他。我們就對他說,這件事是昨天事件的延續,讓兩件事一同了結。”
德·特雷維爾先生由四個年輕人陪同,便朝羅浮宮走去。可是進宮聽說國王去圣日耳曼森林獵鹿了,火槍衛隊長不禁大吃一驚,他讓人把這消息說了兩遍,而每說一遍,陪同他的幾個人都看見他的臉色逐漸陰沉了。
“陛下是不是昨天就有這次打獵的計劃?”德·特雷維爾先生問道。
“不是,閣下,”近侍答道,“今天早晨圍場總管來稟報,夜間趕出一頭鹿供陛下獵取。陛下開頭回答說不去,后來又不忍放棄這次打獵的樂趣,吃罷飯就起駕了。”
“國王見過紅衣主教嗎?”德·特雷維爾先生又問道。
“很有可能見過了,”近侍回答,“因為今天早晨,我看見法座的馬車備好了,我問去哪里,法座回答說:‘去圣日耳曼。’”
“他搶在我們之前了,”德·特雷維爾先生說道,“先生們,今天晚上我面見國王;至于你們嘛,我還是勸你們別去冒這個險了。”
這種勸告太有道理了,尤其出自特別了解國王的一個人之口,四個年輕人就更不想辯駁了。德·特雷維爾先生讓他們回自己的住處,等待他的消息。
德·特雷維爾先生回到府上,想到應當抓緊時間先告狀。于是,他寫了一封信,打發仆人送到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府上,信中請求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將紅衣主教先生的衛士趕出府去,并且斥責自己的家丁膽敢襲擊火槍手。然而,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已先有他的騎術師的進言,誰都知道,那名騎術師正是貝納茹的親戚。德·拉特雷姆依先生答復說,恰恰相反,應當提出控訴的是他,而不是德·特雷維爾先生,也不是那些火槍手,正是火槍手攻擊了他府上人,還要燒毀他的府邸。兩位大人自然都固執己見,爭論起來可能曠日持久。于是,德·特雷維爾先生想出一個辦法,以便徹底了結,即親自拜訪德·拉特雷姆依先生。
就這樣,他趕到德·拉特雷姆依府,讓人通報進去。
兩位大人客客氣氣地相互施禮,要知道,二人之間即使談不上友情,至少彼此還敬重,他們都是勇敢的人,看重榮譽的人。德·拉特雷姆依先生信奉新教,很少有機會見到國王,他不屬于任何政治派別,在社會交往中,一般也不帶有任何偏見。然而這一次,他待客雖然彬彬有禮,卻要比往常冷淡得多。
“先生,”德·特雷維爾先生說道,“我們都認為有理由控告對方,而我來登門拜訪,就是希望我們一同將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樂于奉陪,”德·拉特雷姆依先生答道,“不過,我要先告訴您,情況我都了解了,事情全怪您的火槍手。”
“您是個特別公正、特別通情達理的人,”德·特雷維爾先生說道,“想必不會不接受我要向您提出的建議。”
“說吧,先生,我聽著呢。”
“您的騎術師的親戚,貝納茹先生的狀況現在如何?”
“唔,先生,狀況很糟。他臂上中了一劍,傷勢倒還不算太危險,另外還中了一劍,穿透了肺部,醫生說恐怕兇多吉少。”
“那么,他神志還清醒嗎?”
“完全清醒。”
“能說話嗎?”
“很困難,不過還能說話。”
“那好,先生,我們這就去見他,以上帝的名義要求他講出真相,也許他要被召去見上帝了。我把他視為他自己案件的審判官,先生,我相信他講出的話。”
德·拉特雷姆依先生沉吟一下,隨即便接受了,看來很難提出更為合理的建議了。
二人下樓,來到安置傷員的房間。傷員見兩位尊貴的大人來看望他,便要起身相迎,怎奈他身體十分虛弱,這一支撐便精疲力竭,身子又倒下去,幾乎失去知覺。
德·拉特雷姆依先生走到近前,給他聞了聞嗅鹽,這才使他蘇醒過來。德·特雷維爾先生不愿讓人日后指責對傷者施加影響,就請德·拉特雷姆依先生親自詢問。
果然不出德·特雷維爾先生所料,貝納茹在彌留之間,甚至連想也沒有想隱瞞真相,他向兩位大人原原本本講了事情的經過。
這正是德·特雷維爾先生所期望的,他祝愿貝納茹早日康復,告辭了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回到自己府邸,立即派人通知那四位朋友,說他等他們共進晚餐。
德·特雷維爾先生接待的賓客,都十分有教養,而且完全是紅衣主教的對頭。因此不難理解,晚餐自始至終,談話都圍繞法座的衛士接連遭受的兩次失敗進行的。達達尼安是這兩天的英雄,贊揚的話全落到他的頭上,而阿多斯、波爾托斯和阿拉密斯并不爭功,一來是大家已經成為好伙伴,二來他們也常有機會受表彰,這次也就情愿讓給達達尼安了。
將近六點鐘,德·特雷維爾先生宣布他要去羅浮宮。既然過了陛下原定的召見時間,他就不要求從小樓梯上去,而是帶著四個年輕人直接走進候見廳。國王打獵尚未回來。我們年輕人混雜在眾多的朝臣之間,等了差不多有半小時,所有宮門就敞開了,宣布陛下回宮。
聽見這一聲宣告,達達尼安感到渾身一陣震顫,直達骨髓。隨后的片刻時間,很可能就要決定他此后的一生。因此,他死死盯住國王要進來的那扇門,眼里流露出惶惶不安的神色。
路易十三終于出現,他走在前頭,穿一身還滿是塵土的獵裝,足下蹬一雙長筒靴,手執一條馬鞭。達達尼安一眼就斷定,國王腦海里正孕育一場暴風雨。
陛下的這種心情再怎么顯而易見,朝臣還是列隊迎候,并不規避。在王宮的候見廳里,哪怕國王怒目而視,被他瞧上一眼,也比根本沒看見要強得多。因此,三名火槍手并不猶豫,搶上前一步;達達尼安則不然,還是躲在他們的身后。國王雖然認識阿多斯、波爾托斯和阿拉密斯,但是從他們三人面前走過時,既不看他們,也不同他們講話,就好像從未見過面似的。至于德·特雷維爾先生,國王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他就十分堅定地同國王對視,最后還是國王把目光移開。接著,陛下邊走邊咕噥著什么,回到自己的套房。
“事情不妙,”阿多斯微笑道,“騎士的封號,我們這回又要落空了。”
“在這里等待十分鐘,”德·特雷維爾先生說道,“過十分鐘,你們還不見我出來,那就回我的府上,不必再等下去了。”
四個年輕人等了十分鐘,一刻鐘,二十分鐘,仍不見德·特雷維爾先生出來,他們就惴惴不安地離開,不知要出什么事兒。
德·特雷維爾先生壯著膽子走進國王的書房,看到陛下情緒非常惡劣——坐在扶手椅上,用馬鞭柄拍打著馬靴——盡管如此,他還是十分鎮定,問陛下的身體是否安好。
“不好,先生,不好,”國王答道,“我感到無聊。”
這的確是路易十三最嚴重的病癥,他時常抓住一位大臣,拉到窗口,對大臣說道:某某先生,我們一同來感受無聊吧。
“怎么,陛下感到無聊?”德·特雷維爾先生問道,“今天打獵,不是挺高興嗎?”
“太高興了,先生!我以靈魂發誓,全都搞得一團糟,我不知道是獵物沒了蹤跡,還是獵犬沒了鼻子。我們逐出一頭角分十根杈兒的鹿,追趕了六個小時,眼看要逮住了,圣西蒙已經舉起號角,要吹響獵物入圍的信號,突然間,所有獵犬都認錯追捕的目標,撲向一只小鹿。等著瞧吧,我已放棄了鷹獵,還不得不放棄圍獵。噢!我真是個不幸的國王!德·特雷維爾先生,我本來只剩下一只北歐大隼了,前天它還死了。”
“不錯,陛下,我能理解您的痛苦,這是巨大的不幸。不過,您好像還有不少隼、鷹和小點兒的猛禽。”
“沒有一個人訓練它們,馴鷹的人全走了,精通犬獵藝術的人也只剩我一個。等我一死,就全失傳,將來打獵,就只能使用捕獸器、陷阱和活板了。我若是有點兒時間,培養幾個學生該有多好!是啊,可紅衣主教先生總在我眼前,不容我有片刻的空閑,跟我談西班牙呀,跟我談奧地利呀,跟我談英國呀!唔!提到紅衣主教先生,德·特雷維爾先生,我對您感到不滿。”
德·特雷維爾先生就等著國王露出底牌。他對國王有長期的了解,知道他那一大套抱怨,僅僅是一個開場白,是激勵自己,鼓足勇氣的辦法,最終才講出自己的本意。
“我怎么這么不幸,在什么事情上惹陛下不悅了?”德·特雷維爾先生問道,并裝出一副深感詫異的樣子。
“您就是這樣盡職的嗎,先生?”國王沒有正面回答德·特雷維爾先生,繼續說道,“我任命您當火槍衛隊隊長,難道就是讓他們殺死一個人,把一個街區鬧翻天,還要放火燒掉巴黎嗎?可您連一句話也不提!不過,”國王接著說下去,“我這樣責怪您恐怕太性急了,搗亂分子一定下了大獄,而您就是來向我報告,這案子已經審了。”
“陛下,”德·特雷維爾先生平靜地回答,“正相反,我就是來請求您審判。”
“審判誰?”國王提高嗓門。
“審判誹謗者。”德·特雷維爾先生說道。
“哦!這倒是件新鮮事。”國王又說道,“莫非您要對我說,您那三個該死的火槍手,阿多斯、波爾托斯和阿拉密斯,還有您那貝亞恩小子,他們不是跟瘋子一樣撲向可憐的貝納茹,圍攻摧殘他——也許此刻他正在咽氣呢!莫非您要說,他們接著沒有圍攻德·拉特雷姆依公爵府,也根本沒有想把它燒掉!如果是在戰爭時期,燒掉它也許算不上闖了多大禍,反正那是胡格諾派的一個巢穴;可是現在天下太平,這就成了一個惡劣的榜樣。說說看,莫非您要否認這一切嗎?”
“這種美妙動聽的故事,是誰講給您聽的,陛下?”德·特雷維爾先生平靜地問道。
“是誰講給我聽的這種美妙動聽的故事?先生!除了我睡覺他守夜,我娛樂他工作,在王國內外,在法國和歐洲指揮一切的那個人,還會是誰呢?”
“陛下所指一定是上帝了,”德·特雷維爾先生說道,“因為,據我所知,唯有上帝才高高位于陛下之上。”
“不,先生,我指的是國家的支柱,我的唯一仆人、我的唯一朋友——紅衣主教先生。”
“法座可不是教皇陛下。”
“您這話是何用意,先生?”
“我想說,唯獨教皇才萬無一失,而這種萬無一失的品性,并沒有擴大到那些紅衣主教身上。”
“您想說他欺騙我?您想說他背叛我?您這是控告他。喏,說吧,坦白地承認,您在控告他。”
“不,陛下。但是我要說,他自己弄錯了,我要說他得到的情報不準確,我要說他急于控告陛下的火槍手,對他們有失公正,他沒有從可靠的來源汲取情報。”
“控告是來自德·拉特雷姆依先生,來自公爵本人。您還有什么說的?”
“我還是要說,陛下,在這個問題上,他的利害關系太大,不可能充當十分公允的見證人;但是,我絕不這樣講,我知道公爵是一位正直的紳士,愿意相信他的證言,不過有個條件,陛下。”
“什么條件?”
“陛下召他入宮,親自問他,不要有人在場,單獨問他。等陛下一接見完公爵,我就再來覲見。”
“好吧!”國王說道,“您肯相信德·拉特雷姆依公爵的證言嗎?”
“對,陛下。”
“您肯接受他的宣判?”
“當然。”
“您肯接受他提出的賠償要求?”
“完全接受。”
“拉舍納伊!”國王叫道,“拉舍納伊!”
路易十三的心腹跟班總是守在門口,應聲進來了。
“拉舍納伊,”國王說道,“立刻去人給我召來德·拉特雷姆依先生,今天晚上我要同他談話。”
“陛下能向我許諾,在接見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和我中間,不再見任何人嗎?”
“誰也不見,以紳士的信譽擔保。”
“那好,明天見,陛下。”
“明天見,先生。”
“陛下認為幾點鐘合適?”
“隨您的便。”
“可是,我來得太早,怕吵醒陛下。”
“吵醒我?難道我還睡得著嗎?我睡不著覺了,先生,有時我還做做夢,僅此而已。您想來多早都成,就七點鐘吧。不過,您要當心,您的火槍手別真有罪。”
“我的火槍手如果真有罪,那就交給陛下,隨陛下怎么處置。陛下還有什么要求?請講吧,我都遵旨照辦。”
“沒有了,先生,沒有了。大家稱我‘正義者路易’,也不是沒有道理。明天見吧,先生,明天見。”
“愿上帝保佑陛下睡得好。”
國王睡得極少,而德·特雷維爾先生睡得更糟。當天晚上,他就派人去通知他的三名火槍手及其伙伴,早晨六點半到他府上來。他帶著他們一道進宮,但是沒有向他們保證什么,也沒有許諾什么,而且沒有向他們隱瞞。他們能否得寵,甚至他本人的寵幸,全看運氣如何了。
來到王宮小樓梯下面,德·特雷維爾先生讓他們等著。假如國王還一直生他們的氣,他們就不必露面,自動離去;假如國王同意接見他們,那只要派人叫他們就是了。
德·特雷維爾先生走進國王專用候見廳,看見拉舍納伊在那兒。拉舍納伊告訴他,頭天晚上去府邸沒有找見德·拉特雷姆依公爵,而公爵回府又太晚,不便進宮了,因此他剛來一會兒,現正在國王的房間里。
德·特雷維爾先生聽說這一情況,心里非常高興,這就可以肯定,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做證和他覲見之間,別人沒有機會向國王進言了。
果然,剛過去十分鐘,國王書房的門就打開了,只見德·拉特雷姆依先生走出來,走到面前對德·特雷維爾先生說道:
“德·特雷維爾先生,陛下剛才派人把我召來,了解昨天上午在我府上發生的事件。我向他講了真相,即錯在我的家丁,并說我準備向您道歉。既然在此相遇,就請您接受我的歉意,并請您始終把我當作朋友。”
“公爵先生,”德·特雷維爾先生則說道,“我十分信賴您的正直,在陛下面前,除了您我沒有找別的辯護人。現在看來我做對了。我要向您表示感謝,是您的行為表明,如今法國還有人無愧于我的評價。”
“很好!很好!”國王在兩道門之間,聽見了彼此稱頌的話,便說道,“只不過,特雷維爾,既然他聲稱是您的朋友,那么您就對他說,我也愿意成為他的朋友,可他卻疏遠我,快有三年我沒有見到他了,這次還是我派人找他,才算見上一面。這些話請您轉告他,因為一位國王不便親口講。”
“謝謝,陛下,謝謝,”公爵說道,“不過,希望陛下相信,并不是一天當中,陛下隨時能見到的那些人,當然德·特雷維爾先生不在此列,并不是隨時能見到的那些人,才最忠于陛下。”
“唔!您聽到了我講的話,這樣更好,公爵,這樣更好。”國王一直走到門口,“哦!是您啊,特雷維爾!您的火槍手在哪兒呢?昨天我就讓您帶他們來見我,您為什么還未帶來呢?”
“他們就在樓下,陛下,您吩咐一聲,拉舍納伊就可以去叫他們上來。”
“好,好,讓他們立刻上來,快八點鐘了,九點鐘我要等一個人來訪。好了,公爵先生,務必常來。進來吧,特雷維爾。”
公爵施了禮走了。他打開套間門時,三名火槍手和達達尼安由拉舍納伊帶領,已經出現在樓梯口了。
“來吧,我的勇士們,”國王說道,“來吧,讓我來訓斥你們。”火槍手走近前施禮,達達尼安則跟在他們身后。
“真是鬼曉得!”國王說道,“你們四個人,兩天當中,就讓法座的七名衛士喪失戰斗力!這太多了,先生們,太多了。照這樣干下去,三周之后,法座就不得不更換衛隊了,我也不得不極其嚴厲地推行那些法令。偶爾搞他一個,我也不會說什么,然而兩天里七個,我再說一遍,這太多了,實在太多了。”
“這不,陛下也看到了,他們萬分痛悔,前來請求寬恕。”
“萬分痛悔?得了吧!”國王說道,“我根本不相信他們虛偽的面孔,尤其是那邊的加斯科尼人的那張臉。過這兒來,先生。”
達達尼安明白,這句贊揚的話是沖他講的,于是他走上前去,擺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
“怎么?您怎么對我說他是個年輕人?明明是個孩子,德·特雷維爾先生,名副其實一個孩子!狠狠一劍刺中朱薩克的,就是他嗎?”
“還有刺中貝納茹那漂亮的兩劍。”
“真有這事兒?”
“這還不算,”阿多斯說道,“如果不是他把我從比卡拉手中救出來,那么完全可以肯定,此刻我沒有榮幸向陛下致以卑微的敬禮。”
“怎么,這個貝亞恩小子,是個地道的魔鬼呀!正如先王所說,是個鬼胎,對吧,德·特雷維爾先生?要練成這一手,必得刺透多少緊身衣,折斷多少把劍。可是,加斯科尼人還一直那么窮困,對不對?”
“陛下,我應當說,在他們的山區,還沒有發現金礦,盡管天主完全應當為他們創造這種奇跡,獎賞他們支持先王的宏圖所立的功勞。”
“這就是說,是加斯科尼人把我推上王位的,既然我是我父親的兒子,對不對,特雷維爾?那好!就這樣吧,我不否認。拉舍納伊,去翻翻我所有的衣兜,能不能找出四十皮斯托爾,如果找到了,就給我拿來。喏,現在呢,將手放在良心上,講講是怎么回事兒?”
于是,達達尼安詳詳細細講述了昨天發生的事件:他要覲見陛下,興奮得如何睡不著覺,還差三小時才能進宮,他就到了朋友的住所,他們如何去了網球場,他怕球打到臉上,流露出懼色,如何受到貝納茹的嘲笑,而貝納茹為一句嘲笑話險些丟了性命,跟此事毫無關系的德·拉特雷姆依先生,也險些毀了自己的府邸。
“情況是這樣,”國王喃喃說道,“對,公爵給我講的,也是這么回事。可憐的紅衣主教!兩天損失了七個人,還是他最得力的親信。不過,就到此為止,先生們,請聽明白!到此為止,費魯街的仇你們算報了,甚至過了頭,你們也應該滿意了。”
“如果陛下滿意,我們也就滿意了。”特雷維爾說道。
“對,我滿意了。”國王補充道,同時從拉舍納伊手上抓了一把金幣,放到達達尼安手里。“拿著,”他說道,“這是我滿意的一種體現。”
當今流行的自尊的觀念,那個時期還不時興。一位紳士從國王手里接過金錢,絲毫也不會覺得丟面子。達達尼安一點兒也不客氣,將四十皮斯托爾裝進兜里,還萬分感謝陛下。
“好了,”國王說著,瞧了瞧掛鐘,“好了,現在八點半了,你們退下吧。我說過,九點鐘還等一個人。感謝你們的忠心,先生們。我可以依賴了,對不對?”
“哎!陛下!”四個伙伴異口同聲地嚷道,“為陛下我們可以粉身碎骨。”
“很好,很好,但身體還是保持完好無損:這樣更好,你們對我會更有用處。特雷維爾,”國王等其他人退出去,又低聲補充道,“您的火槍衛隊沒有空缺,而且我們早有決定,要有個見習期才能進火槍衛隊。這個年輕人,您就安置在您妹夫德·艾薩爾的衛隊里吧。哈!真的!特雷維爾,想想真開心,紅衣主教那張臉又要怪模怪樣了,他一定惱羞成怒。但是我不在乎,我占著理呢。”
國王揮手同特雷維爾告別。特雷維爾出宮找他的火槍手,看見他們正同達達尼安分那四十皮斯托爾。
果然如陛下所說,紅衣主教惱羞成怒,簡直怒不可遏,一周沒有理睬國王的活動。盡管如此,國王見了他還是無比親切,笑臉相迎,每次都以極其柔和的聲調問他:
“對了,紅衣主教先生,您手下那個可憐的貝納茹和那個可憐的朱薩克,現在情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