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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的離奇經歷E.T.A.霍夫曼的中篇小說《除夕之夜的離奇經歷》的核心是《丟失鏡子中的影像的故事》,它可能于1814年就寫了,該故事的產生應該歸功于同樣剛剛出版的沙米索(1781—1838)的《彼得·施萊米爾奇遇記》一書。霍夫曼從他的浪漫派朋友那里接受過來扣押鏡中影像的題材,但是走自己的路,另辟蹊徑。他在《金寶瓶》一書中也用了這個童話故事為基礎,塑造了市儈的日常生活與幻想的理想世界的對立,把他的失蹤的鏡中影像的故事嵌入了一個廣闊的框架中。《除夕之夜的離奇經歷》寫于柏林,在1815年1月1日到6日之間。1月10日霍夫曼完成謄清稿,1月13日,他的朋友沙米索、希齊希和康泰薩到他家里做客,他在他們面前,先朗讀了一篇日記,然后朗讀這部作品。一天之后他把小說寄給昆茨,于是就開始了1815年春天出版的《仿卡洛風格的幻想故事》的第四卷。在1819年的《幻想故事》中《除夕之夜的離奇經歷》和第一版有些不一致的地方,本文是依據1819年的《幻想故事》的文本。卡爾·格奧爾格·馬森在他經常提到的霍夫曼刪節本的第一卷中記錄下來了不一致的470—472頁。

寧瑛 譯

編者前言

從一個旅行的狂熱愛好者的日記中我們又一次讀到一則仿卡洛卡洛(1592/93—1635),法國油畫家、銅版畫家。其風格和技巧一直影響著整個歐洲。風格的幻想故事。這位旅游愛好者的內心世界的生活顯然與外在的生活很難區分,以致人們無法區分二者的界限。但是正因為你,幸運的讀者,不能清楚地感受到這個界限,能看見鬼神的人也許能把你誘騙過來,使你不知不覺地處在陌生的魔幻世界中。那些奇怪的形象想大大方方地進入你的外部世界生活中,和你打交道,親切地稱兄道弟,像老熟人一樣。你接受像他們這樣的人,是的,你完全熱衷于他們怪異的、熱熱鬧鬧的活動。這樣可能在你心中引起一種感覺,使你打小小的一陣寒戰,把你緊緊抓住,也許你自愿忍受這種寒熱顫抖,因此我向你發出衷心的邀請,幸運的讀者。我能夠為那個旅行的狂熱愛好者做什么更多的事情呢?如今,不管是什么地方,即便是在柏林的除夕之夜,他也碰上了如此多離奇和古怪的事情。

一 情人

我心中感受到了死亡,心中有一種徹骨冰冷的死亡的感覺,就像一根尖利的冰柱從內心深處刺進炙熱的神經。我發瘋似的跑出來,甚至忘記了大衣和帽子,一直跑到漆黑的暴風雨夜中!塔樓上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仿佛時間在撥動它那永恒的可怕車輪,舊的一年猶如一個沉甸甸的重物,悶聲悶氣地向下滾進昏暗的深淵中!你是知道的,這些時光,圣誕節、新年,對于你們大家來說,是這樣一個歡樂、明媚的開始,而這些時光卻總是把我從平靜的小屋里拋出,扔到波浪起伏咆哮的大海上。圣誕節啊,這是用和善的微光久久照耀著我的節日。我不能夠忍耐了——我變得更好了,變得比過去一整年中更單純,向著真正的、天堂的幸福敞開的心胸中沒有滋生出陰暗的、懷有惡意的念頭;我又是一個快活得歡呼雀躍的小伙子了。在明亮的圣誕小木屋里,從涂著金粉的五彩雕刻作品上,可愛的天使向我親切微笑,圣潔的管風琴樂聲穿過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從遠方傳來那神圣的聲音:“那是我們的一個孩子降生了!”但是節日慶典后,一切又歸于沉寂,閃爍著的微光也在昏暗中熄滅。每年都有越來越多的花枯萎落下,它們的嫩芽永遠絕種,在那些枯死的樹枝上沒有春天的陽光去點燃新的生命!對這些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是當一年將要結束的時候,一種敵對的力量陰險地、幸災樂禍地把這個終結不停地向我移近。“看,”在我的耳邊有一個聲音在低聲說道,“看,在你的這一年中有多少快樂出現在你面前,它們永遠不能再來,但是為此你變得聰明了,而且不再更多地注重可鄙的歡樂,而是將永遠是一個嚴肅的人——完全沒有歡樂。”為了除夕的夜晚,魔鬼每次總是為我節省掉一次完全獨特的節日快樂。它善于在最適當的瞬間,帶著十分可怕的譏誚表情,用尖利的爪子刺進我的胸膛,以讓血流從我的心臟里涌出為樂。它到處都找得到助手,就像昨天司法顧問曾經勇敢地給它以援手。在他(我指的是司法顧問)那里總是有一個大的社交圈子,然后他就想在可愛的新年到來之際為每個人都準備一份特殊的快樂,而這時他的動作竟然如此笨拙、遲鈍,使得他如此費力想出來的所有快樂都淹沒在令人發笑的悲嘆中。當我走進前廳時,司法顧問快步朝我走來,擋住我從人們的熱鬧聚會和香氣繚繞的煙霧中脫離出來進入圣地的途徑。他看起來十分愜意和狡猾,奇怪地沖我微笑著說道:“小朋友,小朋友,有某種十分寶貴的東西在你的房間里等著你呢——一個驚喜,在這個無與倫比的、可愛的除夕之夜——你只要別嚇壞了!”我感到心情沉重,一股陰郁的預感油然而生,我覺得非常壓抑,而且有點害怕。那些門都打開了,我向前走,進到房間里,從坐在沙發上的女士中間,她的形象向我放射出光芒。那是她——就是她本人,我好多年來沒看見過她了,生活中神圣的時刻以一束猛烈燃燒的光芒穿過我的內心——再沒有毀滅性的失落——絕別的念頭徹底根除了!她出于一個什么樣的偶然原因來到這里,是什么樣不尋常的事件把她帶進司法顧問的社交場合,我根本不知道,他早就認識她,這一切我都沒有想到——我又擁有她了!我仿佛突然被一根魔杖擊中,一動不動地站著。司法顧問輕輕地碰了我一下,說:“怎么啦,小朋友,小朋友?”我機械地接著向前走,但是我的眼中只看見她,從我壓抑的胸中費力地吐出幾個字:“我的天哪——我的上帝,是朱麗葉在這兒嗎?”我緊挨著茶幾站著,因為只有在這兒我才覺得朱麗葉是真實存在的。她站起來,用一種幾乎陌生的語氣說:“我真的很高興在這兒見到您——您看起來氣色很不錯!”說著她又坐下來,問坐在她旁邊的一位夫人:“我們下周能不能看到有意思的戲?”你靠近美麗的花朵,花兒散發著甜蜜的、熟悉的芳香,對著你放射光彩,但是你剛一彎腰,俯下身去,靠近觀看她那可愛的面容,從那閃著微光的花葉中就躥出來一個光滑、冰冷的蛇怪,而且想用充滿敵意的目光殺死你!這就是現在我的處境!我笨拙地對著那些女人彎腰鞠躬,為了讓惡意的目光再添加些嬉笑胡鬧的意味,我飛快地向后退,把手中冒著熱氣的滿滿一杯茶水拋出,潑到緊挨著我站著的司法顧問襯衫胸部精巧的襞飾上。大家笑話司法顧問的厄運,也許更嘲笑我的笨手笨腳。這樣一切都為徹底的瘋狂做了準備,但是我在無奈的絕望中鼓勵自己,打起精神來。朱麗葉沒有笑我,我迷惘的目光和她相遇,仿佛一道光亮從美好的過去,從充滿愛和詩意的生活中向我射來。這時一個人在隔壁房間里開始在鋼琴上彈奏起幻想曲來,把整個人群都帶動得活躍起來。據說,那個人是一個陌生的大音樂名家,名叫貝格爾路德維希·貝格爾(1777—1839),鋼琴家和作曲家,克雷門斯的學生,門德爾松的老師。,他彈得十分精彩,像有神性一樣,以至人們不得不注意傾聽。“別讓茶匙相互碰撞,叮叮咚咚響得那么難聽,敏欣。”司法顧問喊道,他做了一個輕柔的手勢指向門口,邀請女士們走到名家身邊,同時用甜絲絲的聲音說了一聲:“現在,好了!”朱麗葉也站起身來,慢慢地朝隔壁房間走去。她整個樣子看起來有點陌生,我覺得她似乎變高了一點,身材似乎比原來更加漂亮。她那打著許多褶的白色衣裙的獨特剪裁,把胸口、肩部、脖頸只裹住了一半,寬大的蓬蓬袖一直到肘部,散開的頭發從頭頂向兩邊分開,在腦后編成許多條發辮,使她的樣子有點老派,古色古香的。她看起來幾乎像米里斯弗蘭茨·馮·米里斯(1635—1681),荷蘭畫家。的油畫中的少女——而且我又一次感覺到,仿佛我曾經在什么地方以明亮的眼睛看到過朱麗葉這樣的形象。為了通過服飾的完全一致喚起那陰郁的回憶,使之越來越生動,色彩鮮亮,她脫下手套,手腕上甚至還纏繞著不少垂下來的仿造飾物。朱麗葉走進隔壁房間之前,轉了個圈子朝向我,我覺得她那天使般美麗、年輕、幽雅的臉仿佛變了樣子,露出譏諷的冷笑;我心中感到一陣恐懼,仿佛所有的神經都痙攣地抽搐起來。“哦,他彈得太好了,簡直像天籟之音!”一位被甜茶刺激得精神振奮的小姐小聲說道,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她的胳膊搭到我的胳膊上,我把她,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她把我引到隔壁的房間里。正在彈奏鋼琴的貝格爾讓最猛烈的暴風雨般的聲音發出咆哮;強大的和弦如同大海的波浪起伏,發出隆隆的響聲,這真讓我感到舒服!這時朱麗葉站在我身旁,用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甜蜜、可愛的聲音對我說:“我想,要是你坐在鋼琴旁,溫柔地歌唱逝去的歡樂和希望,那該多好啊!”敵人在我面前退卻了,在“朱麗葉”這唯一的名字里,我要表達出我所感到的上天賜予我的全部幸福、極樂。但是在此期間進來的其他人把她從我身邊分開了。現在她有意避開我,可是我還是成功地一會兒摸摸她的衣裙,一會兒靠近她身旁,嗅嗅她的氣息,在我心中浮現出過去的春天時光的情景,呈現出千百種炫目的色彩。貝格爾讓那如波濤洶涌的琴聲漸漸平息,天空變得明朗,極輕的彈奏奏出親切可愛的旋律如同清晨金色的小云朵掠過,飄浮在空中。鋼琴名家得到了應得的熱烈掌聲,人們亂七八糟地擁來擠去,于是出現了這樣的情形,我不知不覺地又站到了朱麗葉的身旁。我心里的念頭增強了,我想抓住她,帶著瘋狂的愛的痛苦將她緊緊擁抱,但是一個忙碌著的仆人該死的臉擠到我們之間,他手中端著一個大托盤,令人討厭地嚷著:“您有什么吩咐嗎?”在裝滿冒著熱氣的葡萄酒、果汁和茶水的熱飲料杯子中央立著一只精制打磨的高腳杯,看樣子也盛著同樣的飲料。它怎么來到普通的杯子中間,我逐漸認識的那個人知道得最清楚;他像《奧克塔維安》中的克雷門斯見路德維希·蒂克的喜劇《奧克塔維努斯皇帝》(1804)第二部,第四幕。那樣莊重而緩慢地走過來,一只腳畫出一個可愛的渦卷形曲線,而且還非同尋常地喜愛紅色的小外衣和紅色的羽毛。朱麗葉拿起那只精制打磨、閃閃發光的高腳杯,把它遞給我,說:“你還像往日一樣,那么愿意從我的手中接過杯子嗎?”“朱麗葉——朱麗葉。”我長嘆了一口氣。我去抓杯子,觸到了她那柔軟的手指,這時,仿佛一股電流貫穿了我的全身,熱血涌到所有的血脈中。我喝啊,喝啊——我覺得小藍火苗在舔著杯子和嘴唇,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響。高腳杯空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坐在一間只有雪花石膏燈光照亮的小屋子里的無靠背沙發上——朱麗葉——朱麗葉坐在我身旁,像往常一樣,天真、虔誠地望著我。貝格爾又重新坐到鋼琴旁,他演奏莫扎特的降E大調交響曲的行板,在琴聲的天鵝羽翼上浮現出我最幸福生活中所有的歡樂和愛情。是的,這是朱麗葉——朱麗葉本人,天使般美麗和溫柔——我們的談話,充滿渴望的愛的聲音,目光多于話語,她的手放在我的手掌中。“現在,我永遠也不離開你,你的愛是在我心中燃燒的火焰,點燃藝術和詩歌中更高雅的生活之火。沒有你——沒有你的愛,一切都將僵化,死亡——難道你不是為了永遠和我在一起也來到這里嗎?”在這一刻,一個長著一對向外突起的青蛙眼和羅圈腿的人,笨拙地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一邊發出癡呆的、令人討厭的嘎嘎笑聲,一邊喊道:“見鬼啦,我妻子究竟躲到哪兒去了?”朱麗葉站起身來,用異樣的聲音說道:“我們要不要到人群中去?我丈夫在找我。您又相當開心,我親愛的,總是興高采烈的,像從前一樣,只是您要少喝點酒,有點節制。”那個長著羅圈腿的小個子抓住她的手;她笑著,跟隨他走進大廳。“永遠沒有希望!”我喊了出來。“是的,肯定,克迪勒,我親愛的!”一個正在玩西班牙紙牌的家伙咯咯笑著說。出去——我跑出大廳,沖進暴風雨的夜晚。

二 地窖里的聚會

在林蔭大道上走來走去散步,在平時可能是一件很愜意的事,只是不要在除夕之夜,在極度嚴寒和暴風雪中。而且我還沒戴帽子,光著頭,沒穿大衣,感覺就像一陣冰雹穿過酷暑一樣。這種感覺伴隨著我穿過劇院橋,從宮殿旁經過.我拐了個彎,從造幣廠旁的水閘橋上跑過去。我來到獵人大街,緊挨著蒂爾曼商店A.蒂爾曼開的葡萄酒和意大利百貨商店,在柏林,獵人大街56號。的地方。這時房間里點亮了柔和的燈光。我已經想進去了,因為我凍得要命,很想喝一大口烈性飲料。正在這時候一群歡樂的人從里邊走出來。他們談論著烹調得出色的牡蠣和1811年的醇酒指著名的,經常被稱贊的1811年的葡萄酒。。“那個人的確是對的,”其中的一個人嚷道,正如我在燈光中發現的,那是一個身材魁梧的重騎兵軍官,“那個人確實有道理,他去年在美因茲確實責罵過那些該死的家伙,他們在1794年無論如何也不愿意說出1811年的美酒的藏匿處。”這則笑話涉及1794年發生的法國人對美因茲城徒勞的占領。大家都哈哈大笑。我不知不覺往前走了幾步,在一個地窖前面停下腳步,地窖里透出一束孤寂的光線。莎士比亞的亨利是不是也曾經感到如此疲勞、虛弱,以致他腦子里想到淡而無味的賤物,低度啤酒參見莎士比亞《亨利四世》,第二部,第二幕“海因茲王子”,第二場。?事實上,在我身上也有同樣的感覺,似乎我的舌頭在舔一瓶上等的英國啤酒。我很快走進地窖里。“您需要什么?”店主友好地把帽子往后推了推,問了我一句。我要了一瓶上好的英國啤酒,以及滿滿一煙斗上好煙草,我很快就顯現出一種高雅的市儈作風,甚至魔鬼也不得不在我面前肅然起敬,不再糾纏我了。哦,司法顧問!你可能看見了,我是怎么樣從明亮的茶屋里下來,到了昏暗的啤酒窖里,你可能臉上帶著高傲的、蔑視的表情,在我面前把頭轉過去,嘴里嘟囔著:“難道這不是一個奇跡,這樣的一個人竟然弄臟了男襯衫上優美精致的胸飾?”

我沒戴帽子、沒穿大衣出現在人們面前,可能使他們有些吃驚。一個人嘴里正好要說出一個問題,這會兒有人在敲窗戶,一個聲音從上面朝下喊道:“打開,打開,我來了!”店主向外跑出去,一會兒又進來,手里拿著兩支點燃的蠟燭,在他身后跟著一個很瘦很高的男子。在低矮的門口,他忘記彎下腰這個形象的描述根據德國作家沙米索的小說《彼得·施萊米爾奇遇記》第一版卷首畫的細節。,腦袋結結實實地撞了一下;他頭戴一頂黑色的芭蕾帽,這頂帽子保護了他,沒使他撞得太厲害。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縮著身子,貼著墻邊走,在我的對面坐下來,與此同時蠟燭被放到了桌子上。關于他,人們也許可以說,他看來狂妄,情緒惡劣。他悶悶不樂地要了啤酒和煙草,吸了幾口之后,屋子里就升起這么大的煙霧,以至于不一會兒,我們就飄浮在煙霧中了。此外,他的臉有某種特點和引人注意之處,所以雖然他的臉色陰沉,我還是立刻就喜歡上他了。他那濃密的黑發從中間分開,打成很多小卷向兩邊垂下來,以致他看起來很像魯本斯的畫像。當他把大衣的領子翻下來時,我看見,他穿了件有許多帶子的庫爾塔1800年左右俄國和波蘭軍人穿的短下擺的黑色戰袍。,但是有一點十分引起我注意,他在靴子外邊套上了精美纖巧的套鞋。在他五分鐘內抽完一斗煙,把煙斗磕打干凈時,我發覺了這一點。我們的談話不想再進行下去了,那個陌生人好像在擺弄他從一個匣子里拿出來,并且愜意地觀賞著的各種奇花異草彼得·施萊米爾如他的作者沙米索一樣專心致志于植物學。。在他面前我表現出對這些美麗的植物感到萬分吃驚,因為好像是剛剛才采摘下來的,于是我便問道,他是不是可能剛才在植物園里或者布赫爾那里來著位于柏林花街11號的布赫爾兄弟的花店和溫室。。他笑了,模樣有點怪異,并且回答道:“植物學看來不像是您的專業,不然的話您不會這樣——”他頓住了,我小聲說道:“幼稚可笑地——”“提出問題,”他坦率地補充說,“您將會,”他接著說,“第一眼就認出來阿爾卑斯山上的植物,而且知道它們是如何在欽博拉索山南美洲厄瓜多爾境內海拔6310米的高峰。生長的。”陌生人的最后一句話是暗自小聲說的,你可以想見,我那時候感到真奇怪。每一個問題還沒說出來,就在嘴邊咽下去了;但是我內心越來越有一種預感,仿佛那個陌生人我不但常常看見,而且還經常想到他。這時又有人敲窗戶,店主人打開門,一個聲音喊道:“做做好事,把你們的鏡子罩上吧。”“噢!”店主人說,“蘇沃洛夫將軍蘇沃洛夫(1729—1800),俄軍統帥。此處可能指進來的人像蘇沃洛夫一樣個子矮小。來得還真夠晚的。”店主人把鏡子罩上,現在,一個瘦小的矮個男子以一種緩慢的速度,我可以說,慢騰騰,卻靈活地跳了進來。他身穿一件很少有的棕色的大衣,在他蹦蹦跳跳進了屋子時,打著許多皺褶的衣裾,圍著身體四周飄蕩,以至在燭光的照映下看起來像是有許多個人影相互交叉在一起——如同在恩斯勒恩斯勒(約1782—1866),柏林藝術科學院教授,在動物園他的“視覺—機構”利用燈光魔幻式地顯示所謂的朦朧鬼怪影像,在法蘭西街展示了24件機械的藝術品。的魔幻影像中一樣。此刻他摩擦掩在寬大的袖筒里的手掌,同時喊道:“冷!——冷——噢,太冷了!在意大利完全不是這樣!”他終于在我和大個子之間坐了下來,說:“這煙霧簡直太厲害了,煙囪對著煙囪——要是我也來一小撮就好了!”我口袋里裝著那個你曾經送給我的,打磨得光華如鏡的金屬盒。我立刻把它掏出來,想向那個小個子敬上煙草。他張開雙手撲了過來,可是幾乎還沒等他往煙盒看上一眼,就把煙盒推開,同時嚷著:“拿開,把這個令人厭惡的鏡子拿開!”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恐怖,而當我驚訝地朝他看的時候,他又變成另一個樣子了。小個子帶著年輕而無拘無束的面容跳了進來,可是如今卻是一個面色慘白、干枯,臉上滿是皺紋的老人,用深陷進去的眼睛在望著我。我滿懷驚異朝那個大個子那邊挪動。“天哪,您倒是看看哪。”我想喊叫,但是大個子無動于衷,完全沉浸在他對他的欽博拉索植物的研究中,在這一刻,小個子正如他矯揉造作地自我表現的一樣,高聲叫喊,要人們拿過來“北方的酒”。談話漸漸活躍起來。我雖然覺得小個子叫人很害怕,但是關于那些看似無足輕重的事物大個子能夠說出很多深刻的、令人感到輕松愉快的話語來,他好像不在乎詞匯的表達方式,有時候也摻雜一個不那么得體的詞,然而正是這個詞能夠表達事物一種滑稽詼諧的本意,這樣一來他就把小個子可笑的印象減弱了,我內心也越來越感到他的友善。小個子就像坐在彈簧上,在椅子上挪來挪去,雙手拼命打著手勢,當我清楚地發覺,他好像用兩副決然不同的面孔往外看時,仿佛一股冰水從我的頭頂流過,一直流到背部。首先他常常用老面孔看大個子,雖然他朝大個子看的時候不像剛才看我時樣子那么可怕,大個子的安詳平靜和小個子的機敏靈活奇怪地形成鮮明對照。——在世俗社會的面具游戲中,內在的心靈常常用閃閃發光的眼睛從面具里向外看,識別出同根同源的人。于是可能發生這樣的情形,我們在地窖里的三個奇特古怪的人就是這樣相互對望,相互識別出來。我們的談話陷入一種幽默情境中,這種幽默只來自受到深刻傷害,直到致命傷害的情緒。“這事也有它的麻煩。”大個子說。“啊,天哪,”我插話道,“魔鬼為我們到處釘入了多少鉤子,房間的墻壁上,涼亭里,薔薇花叢中,我們從旁走過,讓我們某些寶貴的自我掛在了那里。尊敬的先生,我們大家仿佛已經以這種方式丟失了什么,盡管在這一夜我主要是少了帽子和大衣。兩樣東西都掛在司法顧問房間里的一個鉤子上,正如您知道的那樣!”小個子和大個子突然明顯地跳了起來,就好像是什么東西不小心一下子擊中了他們倆似的。小個子用他那張很丑陋的老面孔望著我,但是立刻又跳到一張椅子上,把一塊布緊緊地蒙在鏡子上,這時候大個子在小心地擦著燈。談話又費力地重新活躍起來,人們提到一個名叫菲利浦的年輕能干的畫家和一幅公主的畫像菲利浦·法伊特(1793—1877),德國畫家。“一個公主的畫像”是他1814年畫的瑪麗亞·安娜·馮·黑森·胡姆堡,普魯士的公主(1785—1846)的油畫。,那幅畫像是他帶著愛的情感和對上帝虔誠的渴望完成的,仿佛女主人深刻、神圣的思想點燃了他的心靈。“說起來畫得很像,但是不是肖像,而是一幅畫。”大個子這樣認為。“它是那樣真實,”我說,“簡直可以說是從鏡子里偷來的。”這時小個子猛地跳了起來,用老面孔和冒火的眼睛盯著我看,他喊道:“這是愚蠢,是發瘋了,誰能夠從鏡子里偷畫呢?誰能?你怎么想,也許是魔鬼吧?哎呀,兄弟,他用笨拙的爪子打破玻璃,女人白皙、纖細的手也將受傷,流血。這是胡鬧。哈!嗨!噢!把鏡像給我看看,偷來的鏡像,我給你做一次精彩的從高處向下一躍,你,這憂郁的年輕人!”大個子站起身來,朝小個子走過去,并且說:“您別做那么沒用的事,我的朋友!否則的話您會順著樓梯被扔下去,帶著您自己的鏡像,那看起來可能就糟透了。”“哈,哈,哈,哈!”小個子用尖利刺耳的聲音放縱地嘲諷道,“你這樣認為嗎?你這么想?可是我有我最漂亮的人物投影,噢,你這可憐家伙,我確實有我自己的影子!”說著他繼續跳著跑了出去,我們還聽到他在外面惡毒地咯咯笑著說:“我就是有我自己的影子!”大個子像是被打垮了似的,面色蒼白地向后倒在椅子上,他用兩只手撐著頭,從胸腔深處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您怎么啦?”我關切地問。“噢,我的天哪,”大個子回答,“那個惡毒的人,他似乎對我們那么懷有敵意,他跟蹤我到這兒,一直到我平時常去的酒館,平時我都是一個人寂寞地在那兒待著,那兒至多有某個地上的精靈躲在桌子底下,偷吃掉在地上的面包屑——那個惡毒的人把我帶回到深重的痛苦之中。啊——失去了,我不可挽回地失去了我的影子——請您多保重!”他站起來,穿過房間中央,走到門外。他周圍的一切仍舊明亮——他沒有影子。我驚訝地跑過去追趕他。“彼得·施萊米爾——彼得·施萊米爾!”我欣喜地喊道,但是他把套鞋踢掉了。我看到,他怎么樣跑出去,穿越崗樓,消失在夜幕中。

當我想回到地窖時,店主人在我的面前把門砰的一聲關上,并且說道:“親愛的上帝保護我不受這樣的客人的干擾!”

三 現象

馬蒂約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守門人是一個很機警的人。當我在“金鷹”旅館1814年9月26日霍夫曼在登霍夫廣場附近的“金鷹”旅館租了一間房。剛剛拉動門鈴的時候,他立刻就給我把門打開了。我向他解釋說,我是如何從聚會上溜走的,我沒有戴帽子,也沒穿大衣,可是我的住房鑰匙在大衣口袋里,而現在把耳聾的女用人叫起來,是不可能的。于是那個友善的人(我指的是守門人)給我打開了一間屋子,舉著燈給我照亮,并且祝我睡個好覺。漂亮的大鏡子被罩上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把鏡子上面蒙著的布拉了下來,把兩盞燈放到鏡臺上。當我看自己在鏡子里的樣子時,發覺我的臉色是那么蒼白,模樣都變得幾乎認不出是我自己了。我覺得好像從鏡子里邊深處現出一個模糊的人影;當我把越來越專注的目光和思想都集中在鏡子上面時,在那奇異的,好像有魔法的微光中顯現出來一個越來越清晰、可愛的女子肖像的特征——我認出來了,是朱麗葉。我囿于熱烈的愛情和渴念,長出了一口氣,高聲喊道:“朱麗葉!朱麗葉!”這時,在房間里最邊上的角落里,一張床的床幃后面有呻吟、嘆息的聲音。我仔細傾聽,呻吟聲似乎變得越來越膽怯。朱麗葉的肖像消失了,我果斷地抓起一盞燈,飛快拉開床幃,朝里面張望。我怎么能夠向你描述我當時的感覺啊!當我看到那個小個子帶著一張年輕的,雖然是痛苦得變了形的臉躺在床上,在沉睡中還從胸膛深處長出一口氣,嘆息著叫著“朱麗塔!朱麗塔!”的名字時,我渾身發抖。我覺得這個名字把我的內心點燃了,恐懼從我面前退卻,我抓住小個子,使勁搖晃他,并且喊道:“嘿,好朋友,你怎么躺在我的房間里,醒醒,滾你的蛋,到魔鬼那兒去吧!”小個子張開眼睛,用陰郁的目光望著我:“這是一個可惡的夢,”他說,“謝謝您,把我喚醒了。”他的話聽起來只像一聲輕輕的嘆息。我不知道怎么搞的,現在在我看來,小個子完全變成了另一個樣子,攫住他的那種痛苦也擠進了我的內心,我所有的憤怒都消逝在深切的悲哀中。不需要多說就能得知,守門人由于疏忽給我打開了小個子已經占了的一個房間,于是我就成了失禮的闖入者,驚擾了小個子的睡夢。

“我的先生,”小個子說,“您可能覺得,我在地窖里太瘋狂,太放縱了,您把我的舉止行為歸之于我有時被一個該死的幽靈控制住了,我不能否認,那個幽靈把我從所有的禮儀和應有的分寸的圈子里趕了出來。難道在您身上沒有偶爾也發生過類似的情形嗎?”“天哪!是啊,”我沮喪地回答,“只是今天晚上就有這樣的情形,那是當我再看到朱麗葉的時候。”“朱麗葉?”他用討厭的沙啞聲音說,而且他的臉又抽動了一下,突然變成了老面孔。“噢,請您讓我安靜一下吧——發發善心,把鏡子蒙起來吧,大好人!”他十分衰弱地把腦袋枕在枕頭上,向后看著說。“我的先生,”他說,“我那永遠失去的愛人的名字似乎在您心中喚起了奇特的回憶,您平靜的面容也明顯起了變化。但是,我希望和您一道平靜地度過這一夜,因此我想立刻把鏡子罩上,上床睡覺。”小個子直起身子,用他那小伙子樣的臉上非常溫和、善意的目光望著我,同時抓住我的手,并且輕輕地握了一下說:“請您安心地睡覺吧,我的先生,我發現,我們是同病相憐的患難之交。您也應該是這樣的嗎?朱麗葉——朱麗塔——不管事情怎么樣,您對我行使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我不能有別的選擇,我必須向您披露我最深的秘密——然后,您會憎恨我,蔑視我。”隨著這些話,小個子慢慢地站起來,身上裹著寬大的白色睡衣,躡手躡腳,簡直像個幽靈似的向鏡子那兒走過去,站到鏡子跟前。哎呀!鏡子清楚地照出了房間里的物體,兩盞燈和我自己,而小個子的形象在鏡子里看不見,沒有光線反射出他那向前探出來、緊貼著鏡子的臉。他向我轉過身來,臉上露出絕望的神情,他握著我的手。“如今您了解了我無邊的苦難,”他說,“施萊米爾,純潔、善良的靈魂,和我這個被遺棄的人相比還是值得羨慕的。他輕率地出賣了他的影子,可是我!我把我鏡子里的影像給了她——她!哦——哦——哦!”小個子是那么悲傷地長嘆,雙手捂著眼睛,搖搖晃晃地朝床鋪走去,立刻倒在床上。我呆呆地站在那兒,惱怒、蔑視、恐懼、同情、憐憫,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我心中對小個子產生的是什么感情,是支持還是反對。在此期間小個子很快就打起了呼嚕,姿態那么優雅,聲音那么和諧,以致我無法抗拒這種聲音令人陶醉的力量。我很快把鏡子罩上,把燈熄滅,像小個子一樣倒在床上,不久進入了夢鄉。當一縷刺目的微光把我喚醒時,大概已經是清晨了。我張開眼睛,看見小個子,他這時穿著白色的睡袍,頭戴睡帽,背對著我,坐在桌邊,辛勞地寫著什么。他看起來像個幽靈,我突然覺得一陣恐懼;夢境突然抓住了我,把我又帶到司法顧問那里,在那兒我和朱麗葉并排坐在無靠背沙發上。但是不久我就覺得,仿佛整個聚會的人群都是福克斯、韋德、肖赫,或者什么人的甜食店里一個開玩笑的圣誕節展覽在1814年12月,柏林福克斯、韋德和肖赫的糕點甜食店展出了糕點甜食仿制的軍事場面。,司法顧問是德拉甘特的一個纖巧的、帶有紙制胸部裝飾的人物形象。樹木和薔薇花叢變得越來越高。朱麗葉站起來,遞給我一只水晶高腳杯,藍色的火苗從杯中向外冒。這時有人拽了我胳膊一下,小個子站在我身后,帶著那副老面孔,小聲說:“別喝,別喝——你倒是好好看看她啊!你難道在布羅伊格爾、卡洛或者倫勃朗倫勃朗(1606—1669),荷蘭偉大畫家。的警告牌上沒有看見過她嗎?”在朱麗葉面前我感到一陣恐懼,因為顯然她穿著她那件帶蓬蓬袖、打著許多褶的袍子,頭上戴著頭飾,看起來完全像那些大師的畫上被地獄里的怪物包圍著的引誘人的少女。“你究竟為什么害怕,”朱麗葉說,“我完全擁有你和你的鏡中影像。”我抓起高腳杯,但是小個子像一只小松鼠躥到我的肩膀上,用尾巴掃著火苗,討厭地吱吱尖叫:“別喝——別喝。”但是這時所有陳列的小糖人都活了,小手和小腳都十分滑稽地動彈著,司法顧問朝我小步跑過來,細聲細氣地說:“這整個的喧鬧是為了什么,我的好心人,為什么這么亂?您實實在在只用您那可愛的腳立足地上吧,因為您早就發覺,您正緩緩邁步從桌子和椅子上空的空隙里離去。”小個子消失了,朱麗葉手中不再舉著高腳杯。“究竟為什么你不愿意喝呢?”她問,“難道從杯子里向你冒出來的純凈、明亮的火焰不是你曾經從我這兒接受的親吻嗎?”我想把她摟在懷中,可是施萊米爾插到中間,說:“這是米娜,是嫁給拉斯克爾拉斯克爾,在《彼得·施萊米爾奇遇記》中是施萊米爾以前的管家,他騙走了原先的主人的未婚妻米娜。的米娜。”他朝一些糖人踢了幾腳,那些糖人大聲呻吟起來。但是不一會兒他們成百上千地聚集起來,圍著我小步跑動,來到我身邊,五顏六色,亂七八糟擠成一團,像一群蜜蜂在我耳邊嗡嗡叫。德拉甘特的司法顧問一躍而起,一直跳到我的領帶上,他把領帶越抽越緊。“該死的德拉甘特的司法顧問!”我大聲喊著,從睡夢中醒來。已經是陽光明媚的大白天,大概是中午十一點。那個端著早餐進來的仆人對我說,那位和我睡在同一間房間里的陌生人一大清早就動身了,并且代他向我致意。這時,我正在暗想:“和小個子有關的整個事件可能只是一個有趣的夢。”然而在那個小精靈夜里坐過的桌子上,我發現剛剛寫過字的一張紙,上面的內容我已經向你通報過了,那無疑就是小精靈的奇怪故事。

四 丟失鏡子中的影像的故事

終于到了這一步,埃拉斯穆斯·施皮克爾一生中在心中醞釀的愿望得以實現了。他帶著快活的心情和裝滿的背囊,坐上了車離開北方的故鄉,向美麗、溫暖的意大利法語地區駛去。可愛、虔誠的女主人撒下了千滴眼淚,她把小拉斯穆斯的眼睛和嘴巴都小心地擦干凈以后,把孩子舉到車里,好讓父親在告別時能夠親吻他。“再會,我親愛的埃拉斯穆斯·施皮克爾,”女人抽泣著說,“房子我會給你好好保管著,請你經常想著我,對我保持忠誠,當你爬到車上像習慣的那樣,打盹睡著了的時候,別丟失了漂亮的旅行帽。”施皮克爾答應了。

在美麗的佛羅倫薩,埃拉斯穆斯找到了幾個老鄉,他們滿懷生活樂趣和年輕人的勇氣沉迷于這個美妙的土地提供給他們的盡情享樂中。他在他們面前證明自己是一個能干的同伴,在這里舉行的各種各樣輕松愉快的狂歡宴中,施皮克爾特別活躍的性格和給瘋狂的放縱附加上深刻思想的才能給了這些歡宴活動一個獨特的促進和推動。于是就出現了這樣的情況,有一個夜晚,在一個美麗的、散發著芳香的花園里,在燈光搖曳的灌木叢中,那些年輕人(埃拉斯穆斯,才剛剛二十七歲,大概也包括在內)舉行非常快樂的慶祝活動。每一個人,只有埃拉斯穆斯除外,都帶來一個可愛的女伴。男子身著古德意志服裝,女士們身穿五顏六色、閃閃發亮的衣裙,每個人的樣子都不一樣,完全是離奇古怪的打扮,以致她們出現時就像嫵媚地緩步行進的花朵。每當這個姑娘或者那個姑娘彈著曼陀林,唱起一首意大利情歌時,男人們就敲著裝滿了西西里酒的玻璃杯,在快活的叮當聲的伴奏下開始唱起強有力的德意志輪唱曲。意大利的確是一個愛情的國度。晚風仿佛在充滿著渴望的呻吟聲中輕輕吹拂,橙樹和茉莉的香氣仿佛愛情的音響從灌木叢中飄過,混雜在所有不受約束的、放縱的、逗樂取笑的表演中,這種表演是可愛的女性形象開始演唱的溫柔的滑稽小歌曲,就像只有意大利女子特有的一種展示。歡樂的氣氛越來越濃,歌唱的聲音也越來越響亮。弗里德里希,這些人中最熱情的一個,用一只胳膊摟住他的女友,另一只手舉著盛著珍珠般的西西里酒的玻璃杯,高高揮舞著喊道:“不是在你們,可愛的、美麗的意大利女子這里,哪兒還能找到天堂的快樂和幸福,你們就是愛情本身。但是,你,埃拉斯穆斯,”他向施皮克爾轉過身來接著說,“好像沒有特別感到這一點,因為,不僅僅是你違背所有的約定、規定和風俗,沒有邀請小姐到我們的慶典上,而且你今天也這么憂郁,沉默不語,難道你不能至少勇敢地痛飲,大膽歌唱嗎,那么我會以為,你一下子變成了無聊的感傷主義者了。”“我不得不對你承認,弗里德里希,”埃拉斯穆斯回答,“我現在用這種方式一點也不能快樂。你是知道的,我有一個可愛的、虔誠的妻子留在家中,我從心里深愛著她,假如我在這種放縱的游戲里給自己挑選一位小姐,哪怕只有一個晚上,那顯然也是對她的一種背叛。對你們這些沒有結婚的小伙子來說,那當然是另一回事,可我是一個家庭中的父親。”年輕人哈哈大笑,在埃拉斯穆斯說“家庭中的父親”時,青春、隨和的臉上皺起眉頭,努力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然而這種表情正好顯得十分滑稽逗人。弗里德里希的女伴讓人把埃拉斯穆斯說的德語翻譯成意大利語,然后她嚴肅的目光轉向埃拉斯穆斯,并且抬起手指指著他,小聲威脅地說道:“你,這個冷漠的,冷漠的德國人!好好地看好你自己吧,你還沒看見過朱麗塔呢!”

這時,在灌木花叢的入口處有什么聲音窸窣作響,一個美麗異常的女子身影從昏暗的黑夜來到明亮的蠟燭微光中。她那雪白的衣裙只把乳胸、香肩和脖頸遮住了一半,蓬起的衣袖挽到肘部,下擺寬大,打著許多皺褶,頭發在前額那里向兩邊分開,在腦后結成許多發辮,向下散開。金項鏈圍在脖子上,手腕上戴著好幾只手鐲,這一切構成了少女的華麗古典服飾,她看起來仿佛是魯本斯或者筆法細膩的米里斯畫的一個女性肖像,現在她正移動蓮步款款走來。“朱麗塔!”姑娘們驚訝地高聲叫起來。朱麗塔,她那天使般的美麗放射出的光芒蓋過了所有的人,她用甜美可愛的聲音說:“讓我參加你們美好的慶典吧,你們這些能干的德意志小伙子。我想到那個人那兒去,他在你們中間,沒有快樂,沒有愛情。”說著,她以優雅、高貴的姿態轉向埃拉斯穆斯,坐在他身旁空著的椅子上,那兒是人們預先留出來的,為他也帶一個女伴來準備好的。姑娘們相互耳語道:“看哪,看哪,今天朱麗塔又是這么漂亮!”小伙子們則說:“埃拉斯穆斯交了什么桃花運,難道他贏得了最漂亮的美人的芳心,而且也許還在譏笑我們嗎?”

當埃拉斯穆斯第一眼看到朱麗塔時,就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他內心引起了那么強烈的沖動。當她接近他時,有一種陌生的力量抓住了他,把他的胸緊緊壓住,以致他都不能呼吸了。當其他小伙子大聲贊揚朱麗塔的優雅和美麗時,他坐在那兒,眼睛緊盯著朱麗塔,嘴唇僵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朱麗塔拿起一只盛滿酒的高腳杯,站起身來,把酒杯親切地遞給埃拉斯穆斯;他伸手接酒杯,碰到朱麗塔柔軟的手指。他喝下酒,一股熱流流過他的血管。這時,朱麗塔開玩笑地問:“難道我應該當你的女伴嗎?”埃拉斯穆斯像瘋了似的跪倒在朱麗塔面前,把她兩只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胸脯上,并且喊道:“是的,你是,我愛你,永遠,你這天使般的美女!我在我的夢中就看見過你,你是我的運氣,我的幸福,我更美好的生活!”大家都相信,埃拉斯穆斯喝的酒上頭了,因為他們從來沒看見過他這個樣子,他簡直像是變成另一個人。“是的,你就是我的生命,你讓我的心中忍受愛情之火的煎熬。讓我死去吧——消亡,只在你的心中,我只愿意和你成為一體。”埃拉斯穆斯這么喊著,但是朱麗塔溫柔地抓住他的手臂;他變得安靜一點了,在她的身邊坐下來,一會兒,被朱麗塔和埃拉斯穆斯打斷的歡快的愛情游戲又重新開始了,大家又詼諧地開著玩笑,唱起快樂的歌曲。當朱麗塔開口唱的時候,仿佛從她的胸腔里發出了美妙的天籟之音,這聲音在大家心中點燃了他們從不了解的,不能說清道明,只能預感到的快樂。她那完美、奇妙、水晶般清澈透明的聲音中帶有一種充滿神秘感的炙熱感情,把每一個人的情緒都完全控制住了。每個小伙子都把他們的女伴摟得更緊,四目相對,眼中放射出愛的光芒。一縷紅色的微光已經宣告朝霞的降臨,這時,朱麗塔建議結束慶典。于是歡樂的聚會結束了。埃拉斯穆斯正打算陪伴朱麗塔回家,可是她拒絕了,但是向他描述了一番自己的住處,這樣他以后也許可以找得到。在德意志小伙子聚會結束時又唱了一遍輪唱歌曲的過程中,朱麗塔從灌木叢中消失了;人們看見她跟在舉著火把走在前面的兩個仆人后面步行穿過遠處的一條林蔭小道。埃拉斯穆斯不敢跟著她。小伙子們于是摟著他們的女伴,高高興興地大步從那里離開。走在最后的是埃拉斯穆斯,內心像被渴望和愛情的痛苦撕裂了,完全是惘然若失的樣子。他的小仆人舉著火把在前邊給他照亮。因為朋友們把他拋下了,他就這樣走著,穿過一條狹窄的街道,那條街通往他的住所。朝霞已經升得很高了,仆人將火把在石子路上磕滅,但是在噴出的火星中,一個奇怪的人物突然出現在埃拉斯穆斯的面前。那是一個瘦高個兒的男子,長著鷹鉤鼻,冒火的眼睛,陰險地撇著嘴,身上穿著一件火紅的長袍,上面的金屬紐扣閃閃發光。這個人笑著,用刺耳難聽的聲音喊道:“噢,噢!您可能是從一本舊連環畫書中爬出來的,穿著您的大衣,您那開衩的緊身上衣和您那帶羽毛的四角帽。您看起來真滑稽,埃拉斯穆斯先生,但是,難道您想要在街上被人們嘲笑嗎?快回到您的羊皮紙書卷中去吧。”“我的服裝關您什么事?”埃拉斯穆斯不高興地說,并且想把穿紅袍的漢子推到一邊,從他身旁走過去,而這個人在他身后追著喊道:“喂,喂——別這么急嘛,您現在可能不能馬上到朱麗塔那兒去。”埃拉斯穆斯迅速轉了一個身。“您說朱麗塔什么?”他用粗暴的語氣喊著,一把抓住紅衣漢子的胸脯。那人卻像射出的箭一樣,嗖的一下飛速轉身,還沒等埃拉斯穆斯準備好,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埃拉斯穆斯手中抓著從紅衣漢子袍子上揪下來的金屬紐扣,驚愕地站在那里愣住不動。“這是神奇博士,他到處出現;只是他想要您干什么呢?”仆人說,但是埃拉斯穆斯感到一陣恐懼突然襲來,他急忙往家里趕。

朱麗塔用她具有的全部奇妙的嫵媚和親切態度接待埃拉斯穆斯。對于埃拉斯穆斯心中爆發出來的瘋狂熱情,她則抱以溫和寬厚、無所謂的態度作為回應。只是她偶爾抬起眼睛,眼中閃爍出光芒,而當她偶爾用十分奇特的目光看埃拉斯穆斯一眼時,他的心中就感到一陣輕微的悸動。她從沒對他說過,她愛他,但是她在和他交往的整個過程中,全部的舉止、行為方式都讓他清楚地預感到這一點,于是越來越緊的繩索把他捆住了。對他來說,一種真正的,充滿幸福感的陽光生活油然而生。朋友們很難得再看見他,因為朱麗塔把他引到另外的、陌生的社交場合中去了。

有一次弗里德里希碰到了埃拉斯穆斯,他不放埃拉斯穆斯離開。和朋友的相遇使埃拉斯穆斯回憶起故鄉和自己的家園。當他通過這些回憶變得溫順和柔弱時,弗里德里希對他說:“你知道嗎?施皮克爾,你已經陷到相當危險的交友圈子里了。你想必已經發覺,美麗的朱麗塔是世上自古以來最狡猾的女子中的一個。此刻人們打算營造各種各樣神秘、奇異的,讓她在特別耀眼的光線中顯現的故事。人們說,她如果愿意的話,就可以具有一種左右他們,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把他們捆在不能解脫的帶子里,這一點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你完完全全變了,你完全投入了誘惑人的朱麗塔的懷抱,你不再想念你可愛、忠實的妻子。”這時埃拉斯穆斯抬起兩手捂在臉上,大聲抽泣,他喊著他妻子的名字。弗里德里希大概發覺,一場怎樣艱苦的斗爭正在他心中展開。“施皮克爾,”他接著說,“我們趕快動身啟程吧。”“好,弗里德里希,”埃拉斯穆斯激動地喊著,“你說得對。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產生了一種陰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預感——我必須走,今天就走。”兩個朋友快步橫穿過街道,達佩爾圖托先生從旁經過,這人沖著埃拉斯穆斯的臉笑著喊道:“哎呀,倒是快點呀,趕快,朱麗塔已經在那兒等著呢,心中充滿期待,眼中滿含淚水。——唉,你倒是趕快,趕快呀!”埃拉斯穆斯像被閃電擊中了一樣。“這個家伙,”弗里德里希說,“這個吉阿拉塔諾,我從心里就討厭,這家伙在朱麗塔那里出出進進,而且把他奇異的本性出賣給了她。”“什么!”埃拉斯穆斯喊道,“這個可鄙的人在朱麗塔那里——在朱麗塔身邊?”“您在哪兒耽擱了那么久,一切都準備好了,大家都在等著您呢,難道您根本就沒想到我嗎?”一個溫柔的聲音從陽臺上面傳了下來。這是朱麗塔,朋友們竟然沒有發覺已經站在她家的門前了。埃拉斯穆斯猛地一跳,一下子進到房子里。“現在他這一進去,就再沒有救了。”弗里德里希小聲說,并且穿過街道繼續悄悄向前走去。

朱麗塔顯出從未有過的比過去更親切、更和藹的姿態,她穿的是當時在花園里穿的同一件衣服,她全身放射出美艷、青春、嫵媚的光芒。埃拉斯穆斯把他和弗里德里希說的一切都忘到了九霄云外了。現在,最大的幸福、最大的狂喜比任何時候都使他不可抗拒地著迷,但是朱麗塔也前所未有地、毫無保留地讓他感覺到她最真摯的愛。似乎只有他是她最關心的,她似乎只為他存在。據說在朱麗塔為夏天租的一個別墅里將要舉行一次慶典。人們紛紛前往。在人群中有一個年輕的意大利人,長得非常難看,舉止行為更是不端,這個人竭力向朱麗塔獻殷勤,引起了埃拉斯穆斯的妒火,于是埃拉斯穆斯滿懷憤怒地離開了其他人,寂寞地在花園邊上的一條林蔭道上悄悄地走來走去。朱麗塔四處找他。“你怎么啦?難道你不完全是我的嗎?”她說著用溫柔的臂膀摟住他,把嘴緊貼在埃拉斯穆斯的嘴唇上,給了他一個熱吻。一股熱流穿過他的全身,在瘋狂的愛情之火猛烈燃燒中,他把愛人緊緊擁抱在懷中,并且喊著:“不,我不離開你,讓我在丟臉的墮落中消亡吧!”聽到這些話,朱麗塔臉上露出怪異的微笑,同時用那種奇怪的目光看著他,這種目光每一次都在他心里激起恐懼的感覺。他們又走回到人群中。那個討厭的意大利年輕人現在頂替了埃拉斯穆斯的角色,滿懷嫉妒地被趕開了,他嘴里說出了各種各樣針對德國人,特別是針對施皮克爾的,尖刻的、帶侮辱性的話。埃拉斯穆斯終于不能再長時間忍受了,他迅速朝那個意大利人走過去。“住口,”他說,“停止您對德國人和對我一錢不值的挖苦諷刺,不然的話我把您扔到池塘里,您嘗嘗游泳的滋味吧。”這時一把匕首在意大利人的手中閃了一下,埃拉斯穆斯憤怒地抓住他的喉嚨,把他扔到地上,又朝他脖頸上使勁踢了一腳,意大利人的喉嚨里發出瀕死的呼嚕聲,接著就沒了氣息。大家都向埃拉斯穆斯沖過來,在這一瞬間,他失去了知覺——他感到自己被抓住了,被帶走,離開這里。當他仿佛從深度的昏迷中醒過來時,發覺自己躺在一間小屋子里,在朱麗塔腳邊,朱麗塔的頭低垂著,在他的上方彎下身來,兩只胳膊抱著他,支撐著他的身體。“你,這個可惡的,可惡的德國人,”她說,聲音無比溫柔,親切,“你讓我多么害怕呀!我把你從面臨的危險中救出來,但是你再在佛羅倫薩,在意大利待下去,是不安全的。你必須走,你必須離開我,盡管我是那么愛你。”一想到離別,一種莫名的疼痛和悲哀讓埃拉斯穆斯感到撕心裂肺。“讓我留下吧,”他嚷著,“我愿意忍受死亡的痛苦,難道說死比沒有你的生更痛苦嗎?”就在這時,他覺得,好像遠處有一個很輕的聲音在痛苦地呼喚著他的名字。啊!這是忠實的德國妻子的聲音。埃拉斯穆斯啞口無言,朱麗塔用一種非常奇怪的方式問:“你是在想你的老婆了吧?唉,埃拉斯穆斯,你很快就將會把我忘掉的。”“但愿我能夠永遠,永遠只屬于你。”埃拉斯穆斯說。他們正站在掛在小屋子的墻上的一面大鏡子前。鏡子兩旁點著明亮的蠟燭。朱麗塔把埃拉斯穆斯親熱地緊緊摟在胸前,同時小聲耳語道:“把你的鏡中影像留給我吧,你,最親的愛人,它應該是我的,永遠留在我這里。”“朱麗塔,”埃拉斯穆斯非常驚訝地喊起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的鏡中影像?”這時他往鏡子看,鏡子反照出了他和朱麗塔親密擁抱的樣子。“那你怎么能保留我的鏡中影像呢?”他接著說,“它會隨著我到處走,從每一處清澈的水中,從每一個磨得光亮的平面上對著我反照出來。”“難道你不讓我圓一次這個夢嗎,看到你的形象怎么從鏡子里閃著微光顯現出來。你平時愿意全身心都屬于我的。你那不定的影像不應該留在我這兒,和我一道度過這可憐的一生嗎?如今,因為你飛走了,這生活可能將永遠沒有歡樂和愛情。”熱淚從朱麗塔美麗的深顏色大眼睛里流淌下來。埃拉斯穆斯喊起來,他由于致命的愛情的痛苦喪失了理智:“難道我必須離開你嗎?假如必須離開你,那么我的鏡中影像永遠為你所有,永久保留在你這里。沒有任何力量——哪怕魔鬼也不能把它從你那兒奪走,只有你自己占有我,連同我的靈魂和身體。”當他說這話時,朱麗塔的親吻猶如火焰在他的唇上燃燒,然后她把他放開,滿懷渴望地把手臂向鏡子伸過去。埃拉斯穆斯看見,他的影像怎么樣脫離了他的動作,獨自顯現出來,怎么樣滑到朱麗塔的手臂中,然后怎么樣和她一道在溫馨的芳香中漸漸隱沒。各種各樣可怕的聲音在竊笑,在魔鬼的嘲諷中大笑;深深的驚恐致使他做出瀕死掙扎,他失去知覺,倒在地上,但是極大的恐懼——一陣戰栗又把他從昏迷狀態中拉出來,在越來越濃重的黑暗中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門外,下了樓梯。在大門口有人一把抓住他,把他弄到一輛車上,車子很快向前走掉了。“看來他們有點激動,興奮,”這人在他身旁坐下來,用德語說,“他們有點激動,興奮,在此期間,您只要愿意完全聽我的,那現在一切都將完全順利進行。朱麗塔已經把她的工作做完了,把您推薦給我。您是一個很可愛的年輕人,令人驚訝地偏愛愜意的玩笑,這一點讓我們,朱麗塔和我非常滿意。我覺得您在脖頸上踢的結結實實的德意志一腳真夠勁,踢得那個可愛的意大利小伙子臉色發青,頭一歪,舌頭耷拉出來——看起來真是滑稽可笑,不管他怎樣拼命咳嗽,呻吟,也不能夠立刻跑開——哈——哈——哈。”那人帶著諷刺譏笑意味的聲音是那么令人厭惡,他的胡扯聽起來是那么令人毛骨悚然,以致那些話聽起來如同一把匕首刺進埃拉斯穆斯的胸膛。“不管您是誰,”埃拉斯穆斯說,“別說,別說出我后悔的可怕行為!”“后悔,后悔!”那人回答,“難道說,你大概后悔認識了朱麗塔,贏得了她甜蜜的愛情嗎?”“噢,朱麗塔,朱麗塔!”埃拉斯穆斯嘆息著呼喚她的名字。“那好,”那人接著說,“盡管您現在那么幼稚,您希望,而且也想要,但是一切都應該保留在同樣平坦、順利的路途上。雖然這是令人痛苦的,您不得不離開朱麗塔,可是我也許能夠辦到,讓您留在這兒,讓您躲過所有的匕首,逃脫您的追蹤者,也逃脫可愛的司法機構。”能夠留在朱麗塔身邊的念頭完全抓住了埃拉斯穆斯。“那怎么才能夠辦到呢?”他問。“我知道,”這人接著說,“一種感應性的藥劑,它可以使您的追蹤者失去判斷能力,簡單說,它的效果是您在他們面前總是以另一副面孔出現,讓他們再也認不出您。到了這一天,您就可以放心地長時間并仔細地往任何一面鏡子里看,而我用您的鏡中影像實施一個小小的手術,一點也不會使它受到傷害,然后,您就安全了,您可以和朱麗塔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沒有任何危險。”“可怕,太可怕了!”埃拉斯穆斯喊起來。“有什么可怕的,我最尊敬的先生?”那人嘲諷地問。“唉,我——把,我——把,”埃拉斯穆斯剛一開口——“您把您的鏡中影像丟棄了,”那人連忙插嘴道,“丟棄在朱麗塔那兒了?——哈,哈,哈!太妙了,我的好先生!現在您可以跑過田野和森林,城市和村莊,直到找到您的老婆和孩子,小拉斯穆斯,重新又成為一個家庭的父親,雖然沒有鏡中影像,對這一點大概您的妻子也不在乎,因為她在身體上擁有您,而朱麗塔永遠只擁有您閃爍著微光的夢中幻象。”“住口,你,可怕的人。”埃拉斯穆斯嚷著。在這一刻,一支快活的、唱著歌的隊伍高舉著火把走近了,火把的光把車子照亮。埃拉斯穆斯看著他的同伴的臉,認出了這個丑陋的達佩爾圖托博士。他一下子從車里跳出來,向隊伍跑去,因為他從遠處已經聽出了弗里德里希優美的男低音。朋友們從一個鄉村宴會上回來。埃拉斯穆斯立刻把發生的一切都向弗里德里希通報,只是隱瞞了他的鏡中影像丟失了的事實。弗里德里希和他一起前行,往城里趕,一切必要的事情都很快辦好了,到朝霞升起時,埃拉斯穆斯已經騎在一匹快馬上,遠離了佛羅倫薩。施皮克爾把他在旅途中遇見的冒險經歷都記錄下來。最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意外事件,這件事讓他開始對于鏡中影像的丟失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因為他那匹馬已經疲憊不堪,需要休息,他又正好來到一個大城市,于是就停留下來,毫不在意,隨便在一張坐了很多人的酒店桌子旁邊坐了下來,并沒有注意到對面掛著一個明亮、美麗的大鏡子。站在他身后的一個招待員,服務員中的惡棍,發覺反射出對面情景的鏡子里的椅子是空的,上面沒坐著人。他把這個發現告訴了埃拉斯穆斯的鄰座,坐在埃拉斯穆斯旁邊的那個人,于是圍在整個桌邊的一圈人都在嘀嘀咕咕,竊竊私語,人們看著埃拉斯穆斯,然后再往鏡子里看。埃拉斯穆斯卻還一點也沒有察覺這一切都和自己有關。這時,一個嚴肅的人從桌邊站起來,把他領到鏡子跟前,往里邊看,然后向人群轉過身來,高聲喊:“真的,他沒有鏡中影像!”“他沒有鏡中影像——他沒有鏡中影像!”大家亂喊起來,“一個沒用的家伙原文為法文。,一個褻瀆神明的人原文為拉丁文。,把他扔到門外邊去!”埃拉斯穆斯又憤怒,又羞愧地往他的房間里逃去;但是幾乎還沒等他到那兒,警察就來通知他,他必須在一個小時之內帶著他完整的,和自己完全一樣的鏡中影像出現在當局面前,或者必須離開城市。他被那些游手好閑的烏合之眾和街上的小青年追趕著迅速從那里離開,那些人還在他身后喊著:“瞧,他騎馬跑了,那個把影子出賣給魔鬼的人,瞧,他騎馬跑了!”終于,他擺脫了那些人的追蹤。如今他只要到一處,就總是借口天生羞怯,拒絕任何映照,讓人把所有的鏡子都趕快蒙上,自此之后人們嘲笑地喊他“蘇沃洛夫將軍”,那人的做法和他一樣。

當他到達他的故鄉城市和他的家時,他親愛的妻子帶著小拉斯穆斯熱情地歡迎他,他在平靜安寧的家庭氛圍里,好像很快完全忘卻了鏡中影像丟失的事。一天,把美麗的朱麗塔從腦子里完全忘卻了的施皮克爾正帶著小拉斯穆斯玩耍;小家伙兩手沾滿煤煙,并且把煤煙子往爸爸臉上抹。“哎,爸爸,爸爸,看我怎么把你變黑了,你往這兒看一下啊!”小孩子這么喊著,還沒等埃拉斯穆斯能夠攔住,就拿過來一面鏡子,舉到父親面前,他自己也同時往鏡子里張望。但是他立刻哭著松開手,讓鏡子掉在地上,自己飛快地向房間跑去,接著妻子走了進來,臉上露出驚愕和害怕的表情。“你知道,小拉斯穆斯跟我說你什么嗎?”她說。“說我沒有鏡中影像,是不是,我親愛的?”施皮克爾臉上硬擠出微笑說,同時盡力證明,雖然相信這件事很荒唐,可是一般來說,人們也可能丟失他的鏡中影像,但是總的說來在這上邊不會失去太多,因為每一個鏡中影像都只是一個幻象,觀察自我會導致虛榮,再加上這樣的一個鏡像會分裂現實的和夢中的自我形象。在他這么說的時候,妻子把蒙著臥室墻上鏡子的布迅速拽了下來。她往鏡子里邊望去,仿佛被閃電擊了一下似的,癱倒在地上。施皮克爾把她扶了起來,但是她剛一恢復意識,就十分害怕地把丈夫從自己身邊推開。“放開我,”她喊,“放開我,可怕的人,你不是我的丈夫,不是——你是一個地獄里的魔鬼,你要讓我失去永恒的幸福,讓我毀滅。走開,放開我,你沒有控制我的權利,你這該死的!”她的聲音尖利刺耳,在房間里回響,穿過大廳,家里的人都害怕地跑了過來,埃拉斯穆斯非常生氣,又十分絕望地沖出家門。仿佛被狂怒驅使,他騎馬奔馳,穿過位于城市公園里的狹窄的通道。朱麗塔的形象浮現在他面前,天使般的美麗,這時他高聲喊道:“你是這么報復我嗎,朱麗塔,因為我離開了你,只給你留下我的鏡中影像,而不是留下我自己?哈,朱麗塔,我愿意是你的,帶著我的身體和靈魂,她,我的妻子把我轟出來了,她,我為你犧牲了她。朱麗塔,朱麗塔,我愿意成為你的,包括我的身體、生命和靈魂。”“您完全可以做到,我最尊敬的人,”達佩爾圖托先生說,他突然站在他身旁,身穿有閃閃發光的金屬紐扣的緋紅色長袍。對于不幸的埃拉斯穆斯來說,這是安慰的話,因此他沒有注意達佩爾圖托奸詐、可憎的臉,他停住腳步,用很可憐的語調說:“我怎么才能重新找到她,朱麗塔,對于我來說可能永遠失蹤了!”“絕非如此,”達佩爾圖托回答,“她根本離這兒不遠,她正驚人地渴望得到您寶貴的自身,最尊敬的人,那兒,正如您看到的,一個鏡中影像只是一個可憐的幻象。再說只要她確有把握,了解了您寶貴的自身,即連帶身體、生命和靈魂,她就還給您可愛的鏡中影像,完整無損地還給您,而且會對您心存感激。”“帶我去她那兒——到她那兒去!”埃拉斯穆斯喊道,“她在哪兒?”“還有一點,”達佩爾圖托道,“在您可以見到朱麗塔,在將要歸還鏡中影像,完全獻身于她之前,還有一個小問題需要解決。那些人還不能夠那么完全支配您寶貴的形象,因為您還被某種枷鎖束縛著,這個桎梏必須打破。就是您可愛的妻子連同前途無量的小兒子。”“怎么啦?”埃拉斯穆斯突然暴怒。“與這個無足輕重的紐帶的分離,”達佩爾圖托接著說,“也許可以很容易以人性的方式實現。您從佛羅倫薩就得知,我懂得巧妙地準備有神奇妙用的藥劑,瞧,在這兒我手中就有一種家庭備用藥。只需要用上幾滴,擋了您和朱麗塔的路的人只需要享用幾滴,就會毫無痛苦、毫無聲息地倒下。雖然人們管這叫死亡,而且死亡應該痛苦;但是苦杏仁的味道不是芳香的嗎,而且這個小瓶子里鎖住的死亡只有這種苦味。在愉快的倒下之后,可貴的家庭將散發出一種苦杏仁愜意的氣味。請您拿著,最最尊敬的先生。”他遞給埃拉斯穆斯一小瓶氫氰酸。達佩爾圖托的氫氰酸肯定含有某種精餾的桂櫻水,所謂的藍酸。飲用很少量的這種水(少于一盎司)就出現描述的效果。霍恩的“醫學經驗文獻”1813年,5月至12月,510頁。“可怕的人,”埃拉斯穆斯喊叫起來,“難道我得毒死我的妻子和孩子嗎?”“難道誰說這是毒藥啦,”穿紅袍的人說,“在氫氰酸里只含有一種味道很好吃的家庭備用藥。我當然也有其他方法提供給您,讓您得到自由,但是我希望通過您自己,完全自然地,非常人性地起到作用,這正是我的一個業余愛好。請您放心大膽地拿去吧,我的好先生!”埃拉斯穆斯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把小瓶拿到了手上。他腦子里一片空白,飛快跑回家,來到他的房間里。妻子整夜無眠,擔驚受怕,非常痛苦,她一直堅持認為,回家的人不是她丈夫,而是具有她丈夫形象的地獄幽靈。只要施皮克爾一進家,所有人就都害怕地后退,只有小拉斯穆斯敢接近他,而且幼稚地問他,究竟為什么他沒把他的鏡中影像帶回來,母親為此傷心得要死。埃拉斯穆斯狂怒地盯著小兒子,他手中還拿著達佩爾圖托的氫氰酸瓶。小孩的胳膊上落著他最喜愛的鴿子,于是發生了這樣的事,鴿子的嘴靠近小瓶,并且去啄瓶塞;結果它的腦袋立刻耷拉下去,鴿子死了。埃拉斯穆斯大吃一驚,跳了起來。“叛徒,”他喊道,“你不應該引誘我做這種魔鬼行徑!”他把小瓶從敞開的窗戶扔了出去,小瓶掉在院子里石子路上摔碎,成了千百塊碎片。一股好聞的杏仁味冒了出來,彌漫開來,一直傳到房間里。小拉斯穆斯嚇得從這兒跑開了。施皮克爾整個白天被深深的痛苦折磨,直到午夜降臨。這時他內心中朱麗塔的形象越來越活躍,變得生機勃勃。曾經有一次當著他的面,她脖子上的一串女人經常像珍珠一樣佩帶著,實際上是由那些小紅漿果穿成的項鏈突然斷開了。在把紅漿果撿拾起來的過程中他迅速藏起來一顆,并且把漿果珍貴地保存起來,因為那是佩戴在朱麗塔的脖子上的。現在他把它取出來,呆呆地看著它,他的情感和思緒都集中到失去的愛人身上。這時仿佛這顆珍珠似的漿果散發出一種神奇的香氣,就是往日他在朱麗塔身邊時環繞著他的那種氣息。“啊,朱麗塔,只要再看見你一次,我就心滿意足了,然后在墮落和恥辱中走向毀滅也在所不惜。”他幾乎還沒把這話說出來,走廊里的門前就開始發出很輕的窸窣聲響。他覺察到有腳步聲,有人敲房間的門。埃拉斯穆斯由于預感到發生的事情覺得害怕,但卻又懷著希望屏住呼吸。他把門打開。朱麗塔邁著十分優雅、嫵媚的步子走了進來。他感到極度的欣喜和強烈的愛情,發狂似的把她摟在懷里。“瞧,我來了,我親愛的,”她溫柔地輕聲說,“但是,看,我多么珍貴地保存著你的鏡中影像!”她把蒙著的布從鏡子上拉下來,埃拉斯穆斯吃驚地看到他的影像,鏡中的他和朱麗塔緊緊依偎著,卻脫離開他本人,獨立存在,沒有映照出他的任何動作。埃拉斯穆斯打了一個寒戰。“朱麗塔,”他喊道,“難道要讓我在對你的愛中發狂嗎?給我鏡中影像,把我連同我的身體、生命和靈魂拿去吧。”“在我們中間還有點問題,親愛的埃拉斯穆斯,”朱麗塔說,“你知道的——達佩爾圖托沒有告訴你嗎?”“上帝啊,朱麗塔,”埃拉斯穆斯說,“假如我只能用這個方法成為你的,那么我寧愿去死。”“達佩爾圖托也絕不應該,”朱麗塔接著說,“唆使你做這樣的事。這自然不好,一個誓言,一次神父的祝愿曾經能夠有那么大的力量,但是你必須解脫把你束縛住的這個紐帶,因為不然的話,你將永遠不能整個是我的,為此我有一個不同于達佩爾圖托建議的,另外更好的方法。”“在哪兒?”埃拉斯穆斯著急地問。朱麗塔用手臂圍住埃拉斯穆斯的脖頸,頭貼著他的胸脯,輕聲耳語道:“你在一張小紙上,在你的名字,埃拉斯穆斯·施皮克爾下面寫上幾句話:‘我賦予我的朋友達佩爾圖托對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有如下權利,他可以隨意處置他們,解開束縛我的紐帶,因為我愿意今后連同我的身體、我不死的靈魂都屬于朱麗塔,我選出的做我妻子的人,我將通過一個特殊的誓言和她連接在一起的人。’”埃拉斯穆斯聽了毛骨悚然,全身顫抖。朱麗塔火熱的吻在他唇上燃燒,他手中拿著朱麗塔給他的紙。突然巨人般的達佩爾圖托立在他的身后,遞給他一支金屬筆。在這一瞬間埃拉斯穆斯左手的一根血管跳了一下,鮮血迸出。“蘸一下,蘸一下——寫呀,寫呀。”穿紅袍的達佩爾圖托聲音嘶啞地催促道。“寫吧,寫吧,我永遠的、唯一的愛人。”朱麗塔輕聲耳語。他已經用血去沾鵝毛筆了,并且開始寫——這時門突然開了,一個白色的人形進來了,似幽靈般的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埃拉斯穆斯,她用低沉的聲音十分痛苦地喊:“埃拉斯穆斯,埃拉斯穆斯,你在干什么哪,你——看在救世主的面上,把筆放下吧,別做這可怕的行徑!”埃拉斯穆斯認出了那個發出警告的人是他的妻子,于是把紙和筆遠遠丟開。從朱麗塔的眼中放射出火花,她的臉變了樣子,很可怕,憤怒的火焰使她的軀體也變了樣子。“別再糾纏我,地獄里的惡棍,你不應該占有我靈魂的一部分。以耶穌基督的名義,離開我,美女蛇——從你那兒升起地獄之火,燒得通紅。”埃拉斯穆斯這么喊著,用拳頭使勁把還一直纏著他的朱麗塔打回去。這時響起了刺耳的哀號,發出像刀割似的不和諧音,仿佛烏鴉扇動黑色的翅膀在房間里到處亂飛似的。朱麗塔、達佩爾圖托在發出臭味的濃濃煙霧中消失了,那股惡臭的濃煙好像從墻里冒出來的,把燈光弄滅了。朝霞的晨光終于透過窗戶照了進來。埃拉斯穆斯立刻動身到他妻子那里去。他發現她完全是一副和善、溫順的樣子。小拉斯穆斯已經很活潑地坐在床上。她把手遞給精疲力竭的丈夫,說:“如今我已經知道了你在意大利碰到的倒霉的一切,對你表示深切的同情。敵人的力量太大了,就像敵人如今沉湎于所有可能的惡習那樣,他們也這樣拼命去偷盜,不能抗拒用陰險的方法,盜竊你完美無瑕的、一模一樣的鏡中影像的欲望。但是,往那兒的那面鏡子里看一下吧,親愛的,好人!”施皮克爾全身顫抖著,帶著可憐的表情往鏡子里看。鏡子仍舊清澈明亮,里邊沒有映照出埃拉斯穆斯·施皮克爾往外眺望的形象。“這一次,”妻子接著說,“相當不錯,鏡子沒有把你的形象反射出來,因為你看起來是那么愚蠢,親愛的埃拉斯穆斯。但是再說你自己大概也明白,沒有鏡中影像,你就是人們的笑柄,不可能是正式的,完整、沒有缺陷的,得到妻子和孩子尊敬的家庭的父親。小拉斯穆斯也已經笑話你了,首先想用煤給你畫一個大髭須,因為你可能發覺不了。好吧,你再在世界上到處游蕩一會兒吧,找機會從魔鬼那里奪回你的鏡中影像。如果你又重新擁有它,那么你在我這里將受到熱情歡迎。吻我,(施皮克爾親吻了妻子)現在——一路順風!有空的話給小拉斯穆斯捎幾條小褲子來,因為他總滑倒,摔破膝蓋,這一類東西需要許多。如果還去一次紐倫堡的話,作為愛孩子的父親,就再加上一個五彩輕騎兵玩具和一塊椒鹽點心。好好保重,再會,親愛的埃拉斯穆斯!”女人轉身,面朝另一個方向,睡著了。施皮克爾把小拉斯穆斯高高舉起來,緊緊地貼在胸口上;但是孩子拼命喊起來,施皮克爾只好又把他放到地上,自己走到遙遠的世界中。有一次他碰到某一個彼得·施萊米爾,那人把自己的影子賣出去了;兩個人想結伴走,這樣的話埃拉斯穆斯·施皮克爾本該投下必要的投影,彼得·施萊米爾相反應該反射屬于他的鏡中影像;但是什么也沒有反射出來。

失去的鏡中影像的故事結束。

旅行狂熱愛好者的附言

究竟從那面鏡子里看到什么?我真的也是這樣嗎?哦,朱麗葉——朱麗塔——天使的形象——地獄的幽靈——狂喜和痛苦——渴念和絕望。你看,我親愛的特奧多爾·阿丟烏斯·霍夫曼,在我的生活中我只看見有一種陌生的、陰暗的力量常常闖入,而且騙我睡著了,做著好夢,在這過程中,甚至把奇異的人物塞到我的夢境中。腦子里滿是除夕之夜的情景,我幾乎相信,那個司法顧問真的是來自德拉甘特,他的茶會是一次圣誕節之夜展覽會或者新年展覽會,可愛的朱麗葉是倫勃朗或者卡洛繪制的那幅誘惑的婦女肖像,不幸的埃拉斯穆斯·施皮克爾被騙走了他俊美的、一模一樣的鏡中影像。請原諒我這樣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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