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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乞力馬扎羅的雪
據說,乞力馬扎羅是非洲海拔最高的一座山,其海拔可達到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這座山常年積雪,馬賽人把西面的最高峰稱為“鄂阿奇-鄂阿伊”,即為上帝的宮殿。在臨近那西高峰的地方,有一具豹子尸體,它的骨架早已被雪山的寒風吹的硬邦邦的。為什么豹子會來這么寒冷的地方,它是來找什么的?沒有任何人可以作出解釋。
“太不可思議了,我的傷口竟然一點也不覺的痛,你說這是不是很奇怪啊,”他說?!岸夷阒赖?,從剛開始的時候,它就是這樣沒有痛感?!?
“你確定是真的不痛嗎?”
“當然啦,我很肯定。不過我還是覺得很對不起你,畢竟這氣味實在是不好聞,你肯定受不了會厭煩的。”
“你快別這么說了!也不要感到抱歉,這沒什么的。”
“看看那些飛來飛去的鳥兒,你來猜猜吸引它們的東西,究竟是這里的風景呢,還是這股血腥的味道?”他說。
枝繁葉茂的金合歡樹慷慨的投下寬大的樹蔭,一個男人在躺在樹下。他睡在帆布制成的床上,目光穿過了樹蔭沒有停下,一直望向那陽光充沛的平原。有三只體型較大的鳥正蜷縮在那里,看上去很是讓人討厭。就在空中還飛翔著十幾只它門的同伴,當這些鳥掠過上空時,地面上會映出迅速移動的黑影。
“我記得似乎是從卡車拋錨那天起,它們就開始在那兒來回飛翔了。今天它們落到地面上,還是第一次看到呢。說起來有些好笑的是,就在剛開始的時候,我還認真觀察了這些鳥飛翔的樣子,想著以后自己寫短篇小說沒準能用得上?!?
“說實話,我不希望你寫這些東西,”她說。
“沒事,我只是說笑罷了,”他說“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必須得說著話才能感覺舒服一點,但我并不想讓你厭煩。”
“其實這些話還不足以讓我厭煩,你知道的,”她說,“我只是感到焦慮,因為自己對這件事情使不上半分力氣。畢竟現在飛機還沒有來,我倒覺得我們不如放松一點兒?!?
“也有一種可能就是,我們再怎么等下去,飛機都不會來了?!?
“那就麻煩你認真想想,我還能做些什么事情,一定有什么是我可以干的?!?
“我覺得你可以把這條傷腿鋸掉,這樣我的傷口才不會繼續蔓延,甚至惡化下去。但是我擔心這么做也是行不通的,怎么都于事無補了?;蛘吣悴蝗缰苯右粯尨蛩牢?,我之前教過你射擊的。對吧,你現在是一個好槍手了,好不好?”
“我求求你了,不要再說這些了。我們還有書,我可以給你讀點什么?!?
“你想讀什么呢?”
“書包里隨便挑哪本都行,只要是咱倆以前沒有看過的?!?
“我現在可沒那份心思聽了,”他說,“對我來說,隨便聊聊什么話題就是最不費力的。不如我們來吵吵嘴吧,這樣時間可能還會稍微過的快一點?!?
“我不要和你吵架斗嘴,你知道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斗嘴。就算是心情已經煩躁到極點,我們也別再這樣了。也許今天他們坐著另一輛卡車呢,就可以順利回來接我們了。而且說不定,飛機也會來的。”
“可是我不想再挪動了,”男人說,“再說,就算我們能轉移到其他地方,可能也沒有什么意義了。除非你只是想讓自己心理舒服一點,才做這些努力。”
“你可真是膽小懦弱啊?!?
“你能不能不要再罵我啦?你可不可以讓一個男人舒舒服服的死去。再說,你這樣罵我侮辱我,現在還有什么用處嗎?”
“你不能就這么死掉的?!?
“不要再犯傻啦。我的確是快要離開人世了,你看看那些混蛋鳥們?!蹦腥艘贿呎f,一邊望向那三只巨大的飛鳥。它們丑陋的禿頭,正埋在高高聳起的羽毛里。很快第四只大鳥也降落到地上了,它迅速的奔走著,緊接著就踉蹌著慢慢的走向同伴的隊伍。
“只要是有營地在的地方,總是會有這些鳥的,只是你以前從來沒有關注過他們罷了。如果你不這么輕易放棄破罐子破摔,你肯定不會有事的?!?
“你真是個傻子啊,又是從哪讀到的這些東西的?”
“我覺得你應該想一下,還有其他寫書的人呢?!?
“這樣說沒錯,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說,“寫作一直都是我的職業啊?!?
男人沒有再說話,而是安靜的在帆布床上躺了一會兒。他的眼睛望向遠方被太陽曝曬的平原,轉而又眺望著灌木叢的邊緣。那黃色的土地面積廣袤,遠遠看過去,有幾只很小的白色野山羊。在更遠的地方,他還看到了一群斑馬。它們與綠油油的灌木叢相互襯托,看起來是白花花的一片。客觀來說,這里的營地真是一個環境舒適的地方。不僅有金合歡樹投下涼爽的陰涼,還有高山在旁,清澈的水流圍繞著四周。這附近還有一個快要干枯的水穴,每天早晨的時候,都可以看到飛翔的沙松雞。
她坐在帆布床邊的一把帆布椅子上,又問道:“你真的不需要我給你念點什么嗎?現在有微微的一陣風吹過來了?!?
“謝謝你,真的不用這樣的?!?
“卡車真的可能會來的?!?
“我已經不在乎了,隨便卡車到底什么時候來吧。”
“但是我很在乎啊?!?
“你在乎的東西那么多,我心里是完全沒什么感覺。”
“其實沒有那么多,哈里?!?
“不如,我們來點酒怎么樣?”
“不行,你現在這樣不能喝酒。布萊克出版的一本書中說過,你現在的情況最好不要沾酒,一點都不能沾?!?
“莫洛!”他大叫抗議道。
“在,先生?!?
“趕快給我把威士忌蘇打酒拿過來。”
“你不能喝酒的!”她說?!拔艺f了,你現在是心情不好在破罐子破摔。書上明明白白說過了,酒對現在的你會有傷害的?!?
“不,我確信,酒對我來說是個好東西。”
哈里心想,現在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吧。就在這為了喝一點酒的小事中,爭吵中,結束了。
從他的右腿開始有殂壞發作,就沒有一點疼痛的感覺了?;蛟S是恐懼感也隨之消失了,在哈里心里只有強烈的厭倦感和憤怒感:這居然就是我的結局!因此當這個大結局的慢慢到來時,他已經習以為常了。這么多年,他一直都被這個結局牢牢的抓著;但是現在它對他竟然沒有任何意義了。人有時候真的很奇怪難理解,看來當你持續厭倦時,死亡的結局就會非常輕易地來了。
在這種情況下,哈里寫不出什么了,他之前打算留著做寫作材料的東西也用不著了。他之前的打算是,積累豐富的素材胸有成竹之后再下筆,那樣會寫的更好?,F在哈里也不用擔心下筆寫這些東西時,可能會出現的失敗了。當一個人一直拖延著,不愿下筆的時候,背后的原因可能是他永遠無法寫出那些東西來?,F在這些事情的真相,他永遠都不會有機會知道了。
“我多希望我們從來沒到這里,”女人心痛的說道。她的心情酸澀不已,用牙齒咬著自己的嘴唇,看著男人端著的酒杯。“如果待在巴黎,你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的。你一直都說自己喜歡巴黎。我們原本可以在巴黎或者其他的地方呆著的??傊?,你去哪里,我就愿意去哪里。如果你想要打獵,我們也可以去匈牙利的,在那里呆著也很舒服的。”
“是啊,你本來就是個有錢的女人。”
“但是你說這些對我非常不公平,”她說。“那些是我的,但也一直是你的。我放下所有,跟著你,只要你愿意去,我就去。你有想做什么的心愿,我就滿足你,跟著你做什么。但現在,我只想我們從來沒有到這里來過。”
“可你也曾經說過喜歡這里的?!?
“我的確是說過,因為當時你的身體健康平安。但是現在呢,我討厭這里,我理解不了老天為什么一定要讓你的腿壞掉。我們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要讓我們遭受這樣的折磨和打擊?”
“我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情,在剛開始腿只是擦破的時候,我沒有給它抹點碘酒藥酒什么的。由于以前沒有被感染過,我后來也沒有認真管過它。接著就是傷口形勢變得嚴重了,但我們的抗菌劑都用完了。無奈之下我只用了石碳酸溶液來擦拭,這么弱的藥效麻痹了毛細血管,最后腿就壞掉。”
哈里看著她,“你想想除了這些,還能有什么呢?”
她說:“我說的不是這個。”
“如果我們當時找一個技術高超、經驗豐富的工人,而不是那個沒什么真本事的吉庫尤人司機。他可能就知道要檢查一下機油,也不會燒毀軸承,徹底毀掉這輛卡車啦。”
“我說的也不是這個。”
“那你是說,如果沒有跟著我的話。你就不會離開舊相識,不會放棄那些有錢的威斯特伯里、薩拉托加和棕櫚灘的老朋友啦。但你偏偏撞上了我……”
“你這樣說對我來說是殘忍的,我愛你,現在依然是愛你的。而且我會永遠愛著你,你呢?”
男人說道:“我倒不是這么想的,我覺得我不愛你,也從來沒有要愛你這樣的念頭?!?
“哈里,你現在是腦袋昏了嗎,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我腦袋好著呢,沒有昏頭。”
“親愛的,你不要喝那些酒了,我拜托你?,F在只要還有一絲希望,我們還不能放棄努力,我們必須要做些什么。”
“我現在感覺很累了,”他說?!澳阕约喝プ霭??!?
其實,哈里的思緒早已不再這里,已經飛越千山萬水,來到了位于卡拉加奇的某座火車站。他看到自己背著行囊立在那里,等待著離開色雷斯的列車。一輛從辛普倫開往奧連特的火車正經過這里,車的前燈照亮了眼前的黑暗。
這也是他為以后的寫作準備的素材,還有接下來的這段:清晨吃飯時,眺望看著遠處保加利亞群山的積雪,南森的女助理問老先生,山上白白的那些是不是雪。老先生看了看回答說,那不是雪,現在還不是下雪的季節。接著,那個女助理就把老先生的回答學給了其他的幾個小姑娘。你們知道嗎,那山上的不是雪,她們也跟著都說,的確,那山上并不是什么雪,之前是我們都看錯了。等到要交換難民時,老先生就建議把幾個姑娘換到了山里。那時正是凜冽的冬天,她們踩著腳下厚厚的積雪,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著,一直到她們生命的最后。
那年在高厄塔耳山的圣誕節,雪花飛舞了整整一個星期都沒有停。那時他們就待在伐木人的小房子里面,整體休息的空間很小,因為里面有一個方形的瓷灶臺就占了整間屋子的一半。他們不得不躺在山毛櫸樹葉做成的墊子上,這時一個士兵闖進屋里來??礃幼討撌莻€逃兵,他的兩只腳被大雪凍得慘不忍睹,雙腳還不停的流著血,慌忙解釋說有些憲兵在后面追他。人們給士兵套上暖和的襪子,并且想辦法糾纏著跟進來的追兵,不停的跟他們閑聊著分散注意力。一直等到大雪淹沒了那個士兵的腳印,掩蓋了所有可以追查的痕跡。
在希倫茲的圣誕節那天,雪花看著還是如此的潔白耀眼。有人望過去的時候,眼睛會被光線刺的生疼。你看著人們從教堂出來,陸陸續續的往家趕。就是在那兒,你看到他們的肩膀上背著重重的滑雪板,走上那條陡峭的河濱大路。那條大路位于群山之間,附近山上都是茂密的松樹林子。路已經被雪橇磋磨得光滑如鏡,泛出來的黃色像尿液一樣。人們沿著大路開始暢快的滑雪,一直滑到一個冰川的大斜坡上,就在“梅德納爾之家”上面。雪的晶瑩光滑就像蛋糕上的糖霜一樣,它的輕柔像在空氣里散開的粉末一樣。哈里一直記得那次滑行,那感覺就是自己是一只飛鳥,從天空中迅猛的俯沖下來,可以說是從天而降了。
之后大雪一直沒有停,足足下了有七天那么長,也把他們封在“梅德納爾之家”一個星期。在屋外大雪紛紛揚揚的時候,這群人湊近燈籠,緊緊挨著微弱的燈光,完全無視房間里的煙霧繚繞,興致很足的玩牌賭錢。倫特先生輸的越來越多,不得已把自己下的賭注也約越越高。玩到最后,他輸的什么都沒有了。除了滑雪學校的錢,還有這一季的獲益也搭進去了,更別提其他的資金了。哈里的視線里,能看到倫特先生的長鼻子,還能看到他一把抓面前的牌,麻利的翻開,嘴上卻說“不看”。那個時候為了打發時間,生活中好像只有賭博這件事情。下雪時在賭,不下雪的時候依然在賭?,F在哈里認真思考著,自己花費在賭博上的時間究竟有多少。
但其實這些記憶里的情節,他一點都沒有寫出來;還有那個寒冷卻晴朗的圣誕節,群山在遼闊的平原的盡頭出現。就在那一天,巴克爾接到任務要飛越防線,去炸那輛奧地利官員的列車。那些軍官們正要去休假,忽然遇到變故只能心懷恐懼四處飛奔。而在這個混亂的時候,巴克爾可以拿機槍瘋狂的掃射他們。
哈里至今還記得,巴克爾走進餐廳值合,就開始談論這件事情時的情景。大家在聽完他的講述之后,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直到有個人打破了這寂靜,說道:“你真是一個壞透了的殺人狂魔。”
關于這件事情,哈里也一點都沒有寫下來。因為他們殺死的奧地利軍官,跟那些一起滑雪的同伴是一樣的。不對,這兩批奧地利人不是同一撥。其中有一個奧地利人叫做漢斯,一整年里都在與他一起滑雪。那個時候,他們一直住的客棧名字叫“國王獵人”。曾幾何時,他們一起去鋸木廠旁邊的小山谷里打野兔,還談論一些軍事話題,比如那次在帕蘇比奧的戰斗,以及對波蒂卡和阿薩洛納的進攻。同樣的,這些回憶哈里也一個字都沒寫下。
還有那些孟特科爾諾,西特科蒙姆,阿爾西陀的事情,他也都沒有寫。
曾經在福拉爾貝格和阿爾貝格,哈里也住過幾年?大概在那些地方,度過了四個冬天吧。他想起了一個賣狐貍的人,當時他們步行著剛到達布盧登茨,正要去買禮物的時候就碰到了那個人。于是,哈里還想起了那醇厚的櫻桃酒,常常散發出的櫻桃核的味兒。還有大家一起在結了冰的雪地上滑翔的時光,那細雪飛揚起來像粉末一樣。你一邊唱著“嗨!嗬!羅利說!”,一邊滑出最后一段坡道,直接沖向了險峻的頂峰,然后順著陡峭的山坡滑下去,然后接連轉過三個彎,滑入果園然后又飛過溝壑,最后就著陸在客棧后面的光滑的大路上。最后,你把縛帶敲松,把滑雪板踢開,把它們斜放在客店外面的木頭墻上。這時客店的燈光透過窗戶照射出來,那房間里的人們正在煙霧朦朧中拉著手風琴,里面的空氣很溫暖,還彌漫著新制的酒香。
此刻在非洲的平原上,哈里又問坐在身邊帆布椅里的那個女人,“我們在巴黎的時候,是住在哪里?”
“是在克里昂,你應該知道的?!?
“為什么我應該知道是哪兒?”
“我們在巴黎時,大部分時候都是住在那啊?!?
“不,我們并不總是住在那里的?!?
“我記得咱們確實在那兒住過的,還在巴黎日耳曼區的亨利四世大樓住過。你還說自己愛那個地方?!?
“愛,愛就是一堆泛著酸臭味的糞,”哈里說?!拔移鋵嵕褪悄菚郎霞S堆不停啼叫的大公雞。”
聽完這些話,她說“如果最后你真的要離開人世間,是不是一定要把你曾經經歷過,但是帶不走的美好事物都趕盡殺絕?我這話的意思是,你是不是非得把所有的一切都帶走???你是不是要殺了你的馬,甚至你的妻子,還要把你的盔甲什么的都燒掉呢?”
“你說的對,你那些該死的錢財就是我的盔甲,就是我的馬和盔甲?!?
“你別這么說?!?
“好吧,我不說了,我的心并不是想讓你難受?!?
“現在你才意識到這一點,是不是有點太遲了。”
“如果是這樣,那我就繼續惹你不開心了,畢竟這樣才好玩一點。這也是唯一一件我打心底想要跟你一起做的事情,現在,我總不能不干了,對吧?!?
“不對,你這話一定不是什么實話。你喜歡做的事情那么多,而且但凡是你喜歡的,我也都做過了?!?
“天吶,就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可別這樣吹牛皮了,行嗎?”
哈里說著話時看著她,卻發現她的眼淚不停的流下來。
“你聽我說,你覺得我認為這樣的話很好玩嗎?我自己都不清楚,為什么會說出這些話來。我可能只是想通過毀掉這一切,讓自己感覺自己在繼續活著。畢竟,剛開始,我還是跟你好好的聊著天呢。對吧,我并不不是存心要這么對你的。而且現在,我發現自己太蠢了,像個傻瓜似的,對你耍狠耍的太過頭了。親愛的,請你不要在意,我到底說了什么,因為那些都不是真心的,只有愛你是我的真心。你應該明白的,我愛你。我還從來沒有像愛你一樣,如此愛過其他女人?!?
一看到女人的眼淚,哈爾的嘴里就不自覺的冒出那套爛熟的鬼話,那是他用來謀生糊口的拿手絕活。
“其實你對我很好很貼心的?!?
“但你是一個壞女人,你是一個有那么多錢的壞女人。剛才那些話只是詩,我現在是詩興大發了,說出的都是腐朽和詩,腐爛的詩。”
“不要再說下去了。哈里,你干嘛現在非得說這種惡毒的話呢?”
“因為我不想我的身邊有任何東西,我不想離開之后時,身邊還有什么東西留下來?!?
現在,已經是傍晚時分了,他躺在帆布床上睡了一會兒。太陽完全落在山頭后面,遼闊的平原上只剩下一片片陰影。一些小動物在他們營地附近吃著東西;只見它們的頭非常迅速的起起落落,還不停的搖擺著尾巴。這會兒,他正看著它們從灌木叢那邊逃竄散開。之前縮在地上的那幾只大鳥也沒有耐心呆著了,它們飛到了樹上,讓沉重的身子在樹枝上休息。等哈里睡醒起來之后,專門服侍他的那個男仆人正站在帆布床旁邊。
“夫人去打獵了,”仆人說,“您想要點什么嗎?”
“什么都不需要。”
她早早去打獵,是為了弄點野獸的肉來。她知道哈里非常喜歡看別人打獵,就特意跑到很遠的地方,這樣就不會讓他看到擾亂清凈了。此刻他心想,這個女人總是這么行事妥帖周到。只要是她知道的、或者偶然讀到的、聽說過的、事情,她總是可以想的非常全面。
哈里仔細想著,也許在他遇到她時,就已經沒什么希望了,所有這一切并不是她的錯。一個單純的女人怎么可能明白,你的話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呢?也不會明白你的慌話,究竟是習慣成自然,還是天性里貪圖口舌之快呢?從他開始心口不一,不把自己說的話當真之后,就靠謊言敷衍著和女人相處。慢慢就發現,似乎說謊話比說真心話,更能贏得她們的芳心。
他說了很多謊話,也不全是因為沒有真話可說。他曾經痛快的享受過這場生命,但是他的生命已經結束了。那之后,他又遇到一些不同的人,有了很多的錢,可以待在從前那些美好的地方,還可以去新的地方重新開始活下去。
你不再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這可以說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你天生一副好內臟,所以沒有垮下來,可大部分人都垮了。正因為你沒有垮掉,這導致你開始堅定遵守一種態度:既然你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干好事情,那就什么都不關心了,包括你的工作。但其實,在你的心靈深處,你一直告訴自己要去把那些曾經一起的人全都寫下來,把那些非常有錢的人全寫下來;你曾經說過,認為自己跟他們不一樣,認為自己只是個間諜,潛伏在那個有錢人組成的國度罷了;你認為自己早晚會離開那個國度,并且還會以一個知情者的身份,將那個國度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
可是他永遠都不會寫出來了,因為他每天享受安逸和奢靡,其實什么都沒寫,可能以后也不會寫,就那樣繼續做著自己討厭的那種人,繼續消磨著他的才華,消耗著奮發向上的意志。那些打算記錄的東西就只是讓它們留在大腦中,什么都不做。最后,他干脆決定什么都不做了。這個時候,他發現那些打算記錄下來的有錢人也變的不那么難以忍受了。
他曾經在非洲度過的日子,是他自我感覺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F在他又來到了這里,希望可以開始新的生命。這次,哈里和她降低對旅行舒適度的要求,來到非洲這個遼闊的地方進行狩獵。雖然兩人沒有吃什么苦頭,但絕對和奢華沾不上邊。他原本的打算,是自己可以借著這個機會重新訓練自己的寫作能力。或許在這里,他就可以把自己的內心也鍛煉一下,去除多余的脂肪。就像那些拳擊手一樣,為了消耗身體多余的脂肪,跑到山上去干活練功。
她曾經很喜歡這種旅行,而且她說過自己愛上了這場旅行。但凡是可以讓人感覺到興奮的,可以幫她改變一下環境的,體驗到新事物或者可以看到開心的東西以及認識新的人,她都是喜歡的。在這次旅行中,哈里曾經感到自己似乎恢復了之前的意志,事實證明那只是假象。如果一切就到現在結束了,他明白這是真的會發生的。他終于不用擔心自己會變的像蛇一般,因為脊背被打斷,就會轉頭啃噬自己。當然這一切都不是她的錯,就算沒有她,也會有其他女人的。既然他一生都在依靠著謊言生存,那他是否也應該嘗試一下,以謊言結束自己的生命。想到這里,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槍聲。
是她,她的槍法很好。她是一個又有錢又善良的女人,是她一直守護著他的才能,也是她間接的破壞了他的才能。胡說八道,破壞者是他自己,他為什么要怪罪這個善良的女人,難道是因為她一直都供養著他嗎?他的確是有才華,但是卻把才華擱置在一旁不用。他還放棄了自己,放棄了自己曾經信仰的一切。不僅如此,他還酗酒成癮,讓酒精麻痹掉了自己原本敏銳的感官。整天懶散度日,才華被他的怠惰、傲慢、勢利眼、傲慢和偏見,以及不擇手段等種種原因毀掉了。是他自己親手毀掉了一切。這到底算是什么呢?是各種書籍的名字嗎?
不過說到底,他的才能究竟是什么?就算是才能吧,可是他沒有充分利用它,只是拿它來做交易。他過去所作的事情都算不上是才能,他現在所做的才是他真正的才能。他決意不靠手中的鋼筆或鉛筆來謀生,用別的手段活下去。
這說來很奇怪,是不是?每當他愛上一個新的女人,總是會發現她比上一個更有錢。更加奇怪的是,當他對女人虛情假意,就像現在對這個女人這樣的時候,女人反而會比以往所有他真心喜愛的女人更有錢。她就是結過婚,生過孩子,有過情人,有的是大把的錢財。她不滿意之前找的情人,全都鬧得不歡而散,但是瘋狂的愛著他。她付出全部的真心愛慕他,把他當作一位才華橫溢的作家,覺得他是一個勇敢的男子漢,也是一個令人滿意的伴侶,更是一份令她驕傲的財產。除此之外他還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愛這個女人,只是不停的用謊言敷衍她。但是為了報答她花費的錢,他能給出的東西比真正愛上一個人時給出的多很多。
每個人做什么,都是命里已經注定好的,他想著。不管你曾經干過什么,你用來謀生的才是真正的才能所在。他的一生就是出賣自己的生命力,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并且當你不再付出各種真情實感的時侯,你最看重的就只有金錢了。這也是他這些年發現的事情,但理智告訴他,他不可能會將這些東西記錄下來,盡管那是非常值得寫的東西,可他不會去寫。
他正想著就看到她走過來了,一路穿過了那片荒涼的土地,向著這走來。她穿著利索的馬褲,手拿著她的那把來復槍,身后跟著兩個仆人,他們扛著一只死掉的野羊。她到現在的面容依然姣好,他腦中想著,她的身體曲線看著還是那么優美,對床笫之事也是很有研究。她的模樣雖然稱不上美,但他還是著迷于她的面容。她讀過大量的書籍,熱愛騎馬打獵,還喜歡暢快喝酒。
當她還是一個年輕的女子時,丈夫就去世了。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她將心思放在了兩個剛剛長大的孩子身上。但孩子們卻沒有那么需要她,當她待在他們旁邊時,他們就會感到拘謹。除了這些事情,她還喜歡讀書、養馬還有飲酒。她尤其喜歡在晚飯前的黃昏讀會兒書,邊喝著威士忌蘇大邊閱讀。還沒等到吃晚飯,她就有些醉意了。等到了吃飯的時候,一瓶葡萄酒喝下去,她就可以徹底的醉過去進入夢鄉了。
不過這都是她還沒有情人之前的情況,等到她開始有了情人,喝的酒也就減少了。她可以不用借助酒精就入睡了,但情人有時會讓她感覺不舒服。她還再嫁過一次,那一任丈夫并沒有讓她感覺心煩,但那些情人確讓她非常厭倦。
后面發生的事情,是她的一個孩子在某次飛機事故去世了。事情發生之后,她覺得情人、酒精都沒有用了,這些已經不能麻醉她的意識了。她心里知道,必須建立一種新的生活。忽然之間,孤身一人獨處的生活讓她膽戰心驚想要跟一個真正欽佩的男人在一起生活。
接下來的事情非常簡單,她看到了哈里寫的東西,并心生喜歡。她也羨慕他的那種自由的生活,覺得他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她為了得到他,采取了種種措施,就連最后愛上他的方式,都是構建新生活的正常過程。在這一系列的措施中,她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而哈里卻一直在售賣自己舊生活里的殘余部分。
他賣出了自己的過往,只為了獲得安全感,獲得一絲安逸,除了這些還能為了什么呢?他對此沒有什么其他的看法。他只知道自己想要的一切,她都會花錢滿足他。這個女人是非常的溫柔,而且善良體貼。他愿意與她同床共枕,就像很快和其他女人同床共枕一樣。況且,她很有錢有情趣,品味獨到高雅,行事從不張揚,脾氣還很好從不大吵大鬧。不過,世事難料,恐怕她建立的新生活就要毀于一旦了。
半個月之前,一根小小的荊棘刺傷了他的膝蓋,卻沒有及時用碘酒涂抹傷口。那天他們發現一群羚羊,想要挨近一些拍照。它們正昂著頭探視周圍,同時用鼻子嗅著周圍的空氣,耳朵也向兩邊吱著。羚羊警惕性很高,一感覺到危險出現,就奔向叢林之中跑掉了。最后他被刺傷,拍照也沒能成功。
想著這些,她已經走到了這里。他躺在帆布床上,將頭轉向她,說:“你好?!?
“剛才,我獵到了一只野羊,可以用它給你做一鍋美味的肉湯了。一會兒,我再讓他們給你做一些奶粉拌的土豆泥。你現在感覺怎么樣了?”
“還不錯?!?
“這真是太好了。你知道嗎,我一直都相信你會好起來的,剛才我出去打獵,離開時,看你睡得很熟。”
“我確實睡了一個很好覺,對了,你剛才去的地方遠嗎?”
“不太遠,其實轉過那個山就到了。我只用了一槍就打到了那只野羊?!?
“你的槍法一直很不錯的,你知道的。”
“我挺喜歡打獵的,我覺得自己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地方。真的,如果你最后也可以健健康康,那這就是我玩的最快樂的一次,你可能不清楚,跟你一起來這里打獵對我來說是多么開心的一件事情,我現在是已經對這個地方著迷了。”
“這個地方也令我著迷?!?
“親愛的,你不知道,你感覺好起來讓我多開心,那對我來說多重要。你知道嗎,你難受的樣子讓我也覺得十分的難受。親愛的,答應我,再不要那樣跟我講話了,可以嗎?這個你能答應我嗎?”
“好的,不會了,我不會再那樣了,我現在都想不起我到底說了什么了?!?
“你一定不會把我毀掉的,對嗎?雖然我已經到中年,但我是真的很愛你。只要是你想做的,我也都愿意做。我已經被毀掉了幾次了,拜托你,這次一定不要再把我毀掉?!?
“我現在很想倒在床上,把你毀幾次?!彼{笑的說。
“那對我來說可是愉悅的毀滅,我們生來就注定有這樣的毀滅。飛機明天就來了。”
“你從哪里得到的消息。”
“我自己確信,飛機一定會來的,仆人們已經把木頭和可以冒出那種濃煙的野草準備好了。今天我去看了一下那個地方,那里很寬敞,足可以讓飛機停下來。那時候,我們在那片空地的兩邊也弄上濃煙?!?
“你為什么這么確信飛機明天會來呢?”
“我就是確信,它一定會來的。早就該來了,之前只是有什么原因被耽擱了。等我們回去城里之后,就可以找醫生,他們一定可以治好你的腿傷的。然后我們就可以弄點其他的樂趣來,不用再繼續之前那種令人討厭的話題?!?
“咱們再來點酒怎么樣?太陽看著馬上就要下山了?!?
“你想喝嗎?”
“我想來一杯。”
“那我們就來一杯吧,莫洛!趕快去拿兩杯威士忌蘇打?!彼爸粋€仆人的名字。
“你得馬上穿上你的靴子,晚上的蚊子太厲害了,”他告訴她。
“我洗完澡再穿吧……”
他們喝著威士忌,看著天慢慢的暗淡。夜色越來越濃厚,槍已經沒辦法瞄準了。一只鬣狗快速的出現在那片空地上,然后就快速的消失在山的那邊。
“那只壞蛋,它每到這個時候就往這里跑,已經連續兩個星期了?!蹦腥苏f。
“每天晚上都聽到的聲音原來是它發出的,我一點也不在意,雖然它是個非常討厭的野獸?!苯酉聛?,他們繼續喝著他們的酒,痛苦的感覺好像也已經消失了。但那種不能翻身只能固定在床上讓他還是會有一絲的難受壓抑。兩個仆人在旁邊生起了火,人影映在帳篷上,不停的跳動。他覺得自己那種很容易向生活繳械投降的天性又開始出現了。她對自己真是好的無法形容。今天是自己太壞了,對她那樣真是很不公平。她是一個很讓人敬佩的女人,人也非常好??墒窍氲竭@里,他又忽然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去世了。
這對他來說不得不說是很大的沖擊;這種沖擊不像流水和疾風那般清爽,它是一種充滿臭氣的,無奈的、空虛的沖擊。奇怪的是,那只討厭的鬣狗就是跟著那無影無蹤的臭氣悄悄的溜到這里了。
“哈里,你在干什么?”她問。
“沒什么,”他說。“我只是覺得你最好去那邊坐,就是風口的上邊那里?!?
“今天莫洛給你換藥了嗎?”
“換了,看今天新敷了硼酸膏?!?
“你現在覺得好點了嗎?”
“感覺有點虛弱。”
“我現在得進去洗澡了,”她說?!拔液芸炀统鰜?,你等著我。一會兒,我們一起去吃晚飯,然后再把帆布床挪進去。”
他沒有理會她,只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們不斗嘴真是做得很對。他跟這個女人幾乎沒有大吵大鬧過。但跟那些他真心相愛的女人,他卻吵過很多次,最后那不休止的爭吵,總會毀掉他們所有真情實感。他總是付出太多的感情,同樣,也向他人要求很多。最后就把這一切都耗盡。
哈里忽然想起來之前在君士坦丁堡時的情形,那時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在獨自離開巴黎之前,他吵過一次架。那段時間里,他天天都與妓女睡覺。夜夜歡愉之后,他內心的寂寞仍然無法消散殆盡,反而更加墜入深深的孤獨中。這一切都是那么難以忍受,他不得不給自己的第一個情婦寫了一封信。那個女人已經離開他了,但是他在信里仍然寫了許多思念愛戀的話,告訴她自己始終難以割舍這種情愫……
他寫道,有一次在攝政院外面誤以為碰到了她,一時間暈頭轉向心里不是滋味。他總會在林蔭大道上跟著外表像她的女人,但是總不敢上前去證實究竟是不是她,心里害怕會失去這樣美好的感覺。過去他是與不少的女人都發生關系了,可是每睡一個女人都會讓心里的思念更深一分。他也沒有在意她的過去了,因為對她的愛已已經無法擺脫了。他寫這封信的時候是在夜總會,心里冷靜而且清醒,準備寄到紐約去。在信里他還央求她把回信寄到在巴黎的的事務所,這樣似乎是很妥當的。
那天晚上,他很想念這個女人,但是心里空蕩蕩的,一直想吐。他在街頭徘徊許久,一路游蕩到了塔克辛姆酒店,碰見了一個女郎,就帶她一起去吃晚飯。然后他和女郎到了一個地方跳舞,但是她跳的水平很糟糕。哈里心里不耐煩就丟開她,又搭上了一個風騷動人的亞美尼亞女郎。這個女郎把肚子緊緊的貼著他的身子擺動起來,來來回回蹭得哈里的肚子都變燙了。
因為這個亞美尼亞女郎,哈里和一個有少尉軍銜的英國炮兵吵了起來,把女郎從炮兵手中帶走了。炮兵并不服輸,又把哈里叫到外面去,他們在大街陰暗處的圓石地面上扭打起來。哈里朝炮兵的下巴狠狠錘了兩下,但對方并沒有倒下。他知道這意味著接下來有一場不可避免的惡戰了,果然那個炮兵先是打到了他的身子,又狠狠擊中了他的眼角。哈里又一次揮起左拳打中他,炮兵迅速撲過來抓住他的衣服,用力的扯他的袖子。他朝炮兵的耳后狠狠揍了兩拳,趁炮兵把他推開的時候,用右手把炮兵擊倒在地。炮兵的頭在倒下的時候磕到了地上,憲兵聞訊趕來,哈里和女郎急忙跑走了。他們倆坐上一輛出租車,沿著博斯普魯斯海峽一直駛向雷米利西撒。那個寒冷的夜晚里,他們兜了一圈又回到城里睡覺。女郎和人相處的感覺有些過于成熟,就像是她的外貌一樣。但她的身體非常柔軟潤滑,就像是上好的羊脂,又像是玫瑰花瓣,還像是甜膩的糖漿。女郎的腹部平坦,胸脯卻高聳挺立著,屁股更是翹到不需要墊枕頭。
哈里趕在女郎醒來之前就離開了,他在第一縷陽光的照射下才看清女人的容貌,感覺粗俗極了。然后哈里來到彼拉宮,這時一只眼睛還是發青的,手里提著的上衣已經沒有了袖子。
就在那天晚上,他離開了君士坦丁堡去往安納托利亞了。后來回憶起這次旅行時,他想起整天都是乘車穿行在種滿罌粟花的田野里。當地的人們專門種植罌粟花來提煉鴉片,真是讓人感到新奇的事情。最后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又來到了之前去過的地方。在這個地方,哈里曾經與君士坦丁堡來的軍官一起發動進攻。那時軍官們剛來這里啥也不懂,發射的大炮都打到了自己陣地的部隊里。有個英國觀察員更是,哭的跟個孩子一樣。
也是在那一天,哈里第一次看到了死人。他們身上穿著白色的芭蕾舞裙,腳上的鞋子頭部是尖尖的向上翹,還追著毛絨絨的小球。那時土耳其人不斷的涌過來,就像是起伏的波浪一樣。哈里看見那些穿著裙子的男人拼命的奔跑,而軍官們正朝著他們射擊。然后軍官們放棄攻擊逃跑了,他和英國觀察員也逃跑了。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他的肺部疼痛不已,嘴里都是鐵銹和銅腥味。土耳其人還來一群群的涌來,依然像波浪一樣氣勢洶涌。哈里和軍官們在巖石后面停下休息,后來就看到了從前無法想象的,更加糟糕的事情。所以,后來他回到巴黎再也沒有提起這些事。即使是別人隨口提起來,他都覺得無法忍受。
當他路過咖啡館的時候,看到里面的一個美國詩人正在朝著一個羅馬尼亞人講達達運動。那個詩人說自己叫特里斯坦·采拉,他的臉長的像土豆一樣,面前有一大堆碟子,看上去蠢極了。特里斯坦·采拉平??偸谴髦桓毖坨R,又老是頭疼。說完后,他回到公寓和妻子在一起?,F在他和妻子的吵架已經結束了,心里的氣惱也消散了,又開始愛妻子了。特里斯坦·采拉回到家里很開心,同時事務所也把他的信件送來了。
這天早上就是這樣的情形,那封回信就被放在一個盤子里送進來了。當他看到信封上的筆跡時,感到渾身都很冷,想著趕緊把信放道另一封下面藏起來。就在這時,他的妻子問道:“親愛的,這是誰寄來的信???”于是一件剛剛冒出苗頭的事情,就這樣很快結束了。
他想起自己同所有這些女人在一起的時光,有很放松的歡樂,也有無休無止的爭執吵架。她們總是能挑出最合適的場合來跟他吵架,而且為什么總是選在他心情最愉快的時候來拌嘴呢?他從來沒有寫過這個疑問,首先是因為并不想傷害任意一個女人的感情。而后就是他要寫的東西已經太多了,就算不寫這些也沒什么。但是他心里一直覺得,自己到最后還是會寫出來的。
真的,他要寫的東西太多了。他親眼瞧見過世界的變化,關注過也記錄過這些變化;他也曾經目睹過很多事件發生,觀察過人們更細微的變化,也記得人們在不同的時刻有哪些不同的表現。如此種種,正是他的職責所在??墒乾F在呢,他再也不想動筆寫了。
現在她洗過澡了,正走出帳篷問道:“你覺得怎么樣啊?”
“還好,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哈里答道。
“那你這會兒能吃東西么,可以給你吃晚飯了么?”他看見女仆莫洛就在她身后,手里拿著折疊桌。另一個仆人則拿著菜盤子。
哈里說:“我想寫東西。”
“其實你應該先喝點肉湯,好讓體力恢復著?!彼f。
“我今晚就要死啦,也用不著恢復什么體力了吧?!彼f。
“哈里,你別說的這么夸張好么,求你別這么嚇我了?!?
“你自己不會用鼻子問一下么?我的半截身子都已經腐爛了,都爛到大腿那里了。這個時候了,我干嘛還要和肉湯打交道?莫洛,給我拿威士忌蘇打來!”
她依然溫柔的說:“請你喝點肉湯吧?!?
“那好吧。”剛出鍋的肉湯還是滾燙的,哈里只好用杯子盛放肉湯,等它涼一些了再喝。而后,他把這些肉湯一飲而盡。
“你真的是個好女人,以后不用再管我了?!彼f。
她抬起臉龐望著他,那張臉曾經登上過《激勵》和《城市與鄉村》。人人都認得這張臉,人人都愛這張臉。她的臉有些憔悴,那是嗜好飲酒和貪戀床第之歡導致的。但是在《城市與鄉村》里,她沒有展示過很能排得上用場的大腿,也沒有露過美麗的胸部,和那能溫柔愛撫你的纖纖玉手。當他看著她,望到那出了名的動人微笑的時候,似乎死神又來臨了。這一回,死神沒有急匆匆的殺到面前,而是變成了一股像微風一樣的氣體。它吹動燭光,那火焰一邊搖曳著,一邊升騰起來。
“再等一會兒,他們就可以把我的蚊帳拿出來掛在樹上,再生一堆篝火。今天晚上我不想睡在帳篷里了,搬來搬去的折騰是不值當的。今晚天氣是晴朗的,不會下雨?!?
那么,你就會這樣死掉,死在那種幾乎聽不見的悄聲低語里。好啦,這樣也就不會再吵架拌嘴了,這是他可以保證的。這種情形是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現在也不會再破壞這種感覺了。不過,他也有可能會毀掉這氛圍。你已經把所有的一切都毀掉啦,不過也許不會再破壞什么了。
“你懂什么是拼寫么?”他問。
“我之前沒有學過。”她告訴他。
“好吧?!?
當然,到現在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了。只要你把文字處理得當,把時間進行壓縮,僅用一段文字就能寫明白發生的一切事情了。
在那湖水之畔的一座山上,有一間圓木堆砌建成的屋子。那墻上的縫隙都被灰泥涂抹過,看上去是白色的。在門邊的柱子上掛著一只鈴鐺,用來提醒人們進屋吃飯。在屋后有一片青蔥田野,再往后就是森林了。有一排倫巴底楊樹一直從木屋那里延伸到碼頭,另一排白楊樹則是順著岬角,在突入水中的尖形陸地上矗立著。在這蒼莽森林的邊緣處,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向重疊山巒。曾經他就順著這條路去采過黑莓。后來,一場火燒毀了這間木屋。屋子里那擱在壁爐上鹿角架子上的獵槍也未能幸免,鉛彈融化在彈夾里,隨著槍筒和槍托一起壞掉了,就躺在一堆灰上面。屋里有口大鐵鍋專門用來做肥皂,那堆灰就是給它用來熬堿水的。
你問祖父,能不能拿著槍筒出去玩兒。祖父說不行,你就知道那些槍還是他的。從此以后,祖父沒有再買過別的獵槍,也沒有繼續打獵了?,F在,就是在這個木屋的原址上蓋起了新的屋子。墻壁依然被漆成了白色,你還能從那門廊上看到白楊樹和遠處的湖光山色。不過,再也沒有獵槍了。從前的圓木房子里掛在鹿角架上的獵槍筒,一直都擱在那堆灰上,沒有人再去拿起他了。
在戰爭結束后,我們在德國的黑森林里租下一條小溪,那里可以釣鮭魚。到達小溪旁的路有兩條:一條是沿著特里貝格走下山谷去,一路上都有林蔭遮蔽。然后繞著靠近白色道路的山谷路,走上山坡小道。順著這小道一路穿山越嶺,回經過很多小農場。那里有很多高大的房子,都是黑森林樣式的。再走下去就到了小道和溪流交叉的地方,我們通常就在這里釣魚。
另一條能到小溪的路,要先爬上陡直的樹林邊沿,然后翻過山峰、穿過松樹林。走出林子之后就來到了一片草地邊上,接著就越過這條草地到達一座小橋邊,就能看到小溪了。這條溪流并不寬闊,反而是窄小的,它的水流清澈且湍急。在溪邊有一排樺樹,那樹根邊有一個個被水流沖出來的小潭。
這個季節里,特里貝格的客店生意很好。這是很讓人開心的喜事,我們和店主是非常親密的朋友。沒想到第二年形勢完全不同,遇上了通貨膨脹。頭一年賺的利潤都不夠買第二年的必需品,那些都是經營客店必不可少的。店主心里絕望,于是就上吊死了。
這些故事情形都能口述出來,但是你沒辦法講出那個護墻廣場。在那里有很多賣花人,他們會給自己的花卉染色,弄得顏料都流在了地面上。很多公共汽車都從廣場出發,這里的老頭子和女人們總喜歡灌醉自己,喝一些甜酒或者劣質的白蘭地;小孩子們則在寒風中受凍,不停的流著鼻涕;在“業余者咖啡館”的空氣里,都是汗臭、酗酒喝貧窮的味道;還有在“風笛”舞廳跳舞的妓女們,就住在舞廳的樓上。有個看門女人就在自己的小屋里,款待前來的共和國自衛隊員。她家里的一張椅子上,經常放著自衛隊員的帽子,上面都插著馬鬃。
在門廳的對面住著一家人,女人的丈夫是個自行車比賽的選手。那天早上,她在牛奶房里打開一份《機動車》報紙,剛好看到丈夫獲得了巴黎環城比賽的第三名。那是他第一次參加這么盛大的比賽,作為妻子為此開心不已。她的臉漲得通紅,止不住的大笑,趕緊跑到了樓上,手里還拿著那張有些泛黃的體育報,接著就哭了起來。
有一天凌晨的時候,哈里準備乘坐飛機出門去。出租車司機剛好是開“風笛”舞廳老板的丈夫,親自來敲門叫他起床。就在出發之前,兩個人還去酒吧的鍍鋅吧臺那里,一起了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個時候,這里的街坊鄰居都和哈里很熟,因為大家都是窮人。
平常在護墻廣場附件的人,一般分為兩種,要么是喝酒的人,要么是運動員。來這喝酒的人借酒澆愁,淡忘貧窮的痛苦;而運動員則是通過運動,來忘記眼下的窘迫。他們的先輩都參加過巴黎公社,所以弄懂他們的政治處境并不困難。這些人都知道,是誰殺死了父老兄弟、親朋好友。當凡爾賽的軍隊踏進巴黎,粗暴的占領了公社,又統治了這座城市,看到任何人都會痛下殺手。只要抓到的人手里有老繭,或者帶著普通的便帽,甚至只要有一點像勞動者或工人,都會被殺掉。
街道對面是一家馬肉鋪子,還有賣甜酒的合作社。就是在這樣的貧困之中,也是在這個地方,他開始了后面的寫作生涯。除了這里,巴黎的其他地方都算不算是他喜歡的。這里有藤曼纏繞的大樹,有著白色灰泥墻的木屋,屋子下面的部分被涂成了棕色;還有圓形廣場上那一輛輛長長的公共汽車,路面上流淌著給花卉上色的紫色顏料;這里的萊蒙昂紅衣主教大街很奇特,是從山上急轉而下通向塞納河邊;另一邊則是莫菲塔德路,雖然狹窄卻很熱鬧。
這地方唯一的瀝青大街,是通向萬神殿的街道,也是哈里常常騎車走過的街道。每當自行車輪碾過路面,都能感到很少平整光滑,順溜溜的。在這條街道兩邊,都是些很高聳卻狹小的房子。除此之外還有一間很便宜的便利店,據說保爾·魏爾倫就是死在那里的。在他們住著的公寓里,只有兩個房間。哈里曾租過那家客店頂樓上的那一間,每個月要付六十法郎的租金,就為了在這里寫作。透過這間房子的玻璃,他還能看到遠處一排排的房頂喝煙囪,還能望到巴黎周邊的重重山巒。
從這座公寓里望出去,你卻只能看到一個店鋪,主要售賣木材和煤炭的。他們家也賣酒的,只不過是低劣的甜酒。在馬肉鋪子外面,總掛著一個金黃色的馬頭。鋪子的櫥窗里則掛著馬肉,有的是金黃色的,有的是紅色的。還有那間綠油油的合作社,是他們經常買酒的地方。那里的都是好酒,而且物美價廉。能看到的其他房子就是涂著灰泥的墻壁和附近鄰居們的窗戶了。到夜里,常會有人喝的爛醉躺在大街上。醉倒什么程度呢?就是有人向你宣傳法國式的大醉,你都覺得根本不存在有這種醉法。醉漢會不斷的呻吟著,鄰居們就會打開窗子,悄悄的呢喃低語。
“警察到哪去了?為什么總是在不需要警察出現的時候,他們剛好都在呢??赡苁钦夷膫€看門女人睡覺去了吧,找找警察吧。”不知道是哪個鄰居從窗子里潑水,一桶水澆下去之后,醉漢的呻吟聲就停止了?!斑@是什么水?。堪?,真是個聰明的辦法。”然后窗子就都關上了。
哈里的女仆瑪麗有些不滿意,抗議每天要工作八個小時的規定。她說:“要是一個男人每天干活干到六點鐘,那在回家路上就只夠喝一點點酒了,稍微有點醉而已。但是他如果只干活到五點鐘,那下班之后就會喝的不省人事,花光了口袋里的錢財。工時縮短之后,真正受罪的是男人的妻子?!?
“還要再來一點肉湯么?”此刻,她又溫柔的問道。
“不需要了,謝謝你,味道超級棒?!?
“那再來一點吧?!?
“我想喝威士忌蘇打。”
“喝酒對你的身體不好啊。”
“是啊,喝酒對我有害??茽枴げㄌ鼐茖戇^這句歌詞,還配了曲子。你知道這些知識,所以會生我的氣?!?
“你知道我是喜歡你喝酒的。”
“恩,是的,但是酒對我有害。”
她很快就走開了。他接著想,我會得到想要的一切。或者說不是我想要的一切,而是世界上我擁有的一切。唉,他累了,真的太累了。他想睡一會兒,就靜靜的躺著。這會兒死神不在身邊,或許是去另一條街溜達了。它們肯定是成雙成對的騎著自行車,悄聲無息的在人行道上行駛著。
不對,他從來沒寫過巴黎的,從沒寫過喜愛的巴黎??墒瞧渌膹膩頉]寫過的東西,又是怎么樣呢?
大牧場和那泛著銀灰色的山艾灌木叢,灌溉渠里流淌著的清澈而湍急的水流,以及那濃綠的的苜蓿是怎么樣的呢?羊腸小道蜿蜒向上伸展進山里,而夏日里的牛群很膽小,就像麋鹿一樣。還有那吆喝聲、持續不斷的喧鬧聲,是你在秋天的時候把那一群行動緩慢的牛趕下山去,龐然大物們在路上揚起了一陣陣塵土。在暮色的霧靄種,群山后面的嶙峋山峰清晰的顯現。在月光之下,你騎著馬順著小道下山??催^去的時候,那山谷里一片皎潔。
他記得,當你穿過森林的時候,黑暗里是看不清路的,只能抓著馬尾巴摸索著前進。凡此種種,都是他想寫下來的故事。
還有一個在牧場打雜的小伙子,那一次留下他一個人守著,吩咐過他別讓人偷走干草。有個從福克斯來的壞老頭,經常露過牧場想弄點飼料帶走。之前那個傻小子給老頭干過活,也沒少挨過他的打。這次傻小子不讓他拿走東西,那老頭就威脅說要再打一頓。他還想硬闖進牲口柵欄,小伙子慌忙去廚房拿了來復槍,竟不小心把老頭打死了。等到其他人趕回牧場來的時候,壞老頭的尸體已經在牲口欄里凍僵了。那老頭已經死了一個星期,幾條狗已經咬去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你拿毯子把還剩下的尸體裹起來,又捆在了一架雪橇上,喊那個傻小子幫忙一起拖到城里去。你們兩個人坐著雪橇趕路,帶著尸體滑行了有六十英里。到了城里,你把傻小子交了出去。到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會被逮捕呢。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要盡到責任,以為跟著你這個朋友,說不定能得到些犒賞。何況,傻小子還幫忙把尸體運到城里。他想讓大家都知道那老頭子有多壞,想偷拿不是自己的飼料。等到管治安的法官給傻小子戴上手銬的時候,他簡直無法相信事情會變成這樣。諸多無奈之下,他放聲大哭起來。
這是哈里留著準備將來寫下來的一個故事,而且他從那里知道的有趣故事至少還有二十個。但是他一個都沒有寫下來,這是為什么呢?
“你去告訴他們,這究竟是為什么?”他說。
“親愛的,你在說什么為什么???”
“沒什么,不為什么。”
自從和哈里在一起之后,她喝酒就比之前少了??墒?,即使他能順利活下去,也絕對不會寫她的故事?,F在,他終于明白這一點了。而且,他也不會寫到這些女人當中的任何一個。有錢人都太愚蠢了,只知道酗酒,或者整天都玩巴加門游戲。他們喜歡嘮嘮叨叨的樣子,蠢到讓人厭煩。他想起來可憐的朱利安,這個人對有錢人總懷有一種敬畏感,很有些羅曼蒂克的感覺。他有一次寫了一篇短篇小說,開頭是這么說的:“我們與豪門富人有云泥之別?!庇腥嗽泴χ炖舱f過,適當,他們比我們有錢多了。但是對于朱利安來說,這句話的分量遠遠超過一句幽默的話。
朱利安覺得,有錢人是與眾不同的族類,他們擁有非凡的特別魅力。等到他發現事實并非如此的時候,他的思想就被毀掉了。就好像是其他事情,把他給毀了一樣。
哈里一向鄙視那些被毀掉的人。因為你了解背后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根本沒必要去喜歡這一套東西。他覺得自己是無所畏懼、所向披靡的,因為任何事情都騙不了他。他想著,只要自己不在意,那么任何事情都無法傷害他。
好吧,現在就算是要死了,他也絲毫不在乎。向來讓他害怕的,就是疼痛了。和其他人一樣,他也是可以忍受痛楚的,除非要忍受很長時間變得筋疲力盡。在這里曾經有一種東西,讓他疼到無法忍受。可是就在現在,他感覺到有一種東西在撕裂身體時,那股疼痛卻戛然而止了。
哈里記得,在很久以前的一個晚上,那時投彈軍官威廉遜鉆過鐵絲網正爬回己方陣地的時候,剛好被德國巡邏兵扔來的手榴彈打中了。負傷的威廉遜大聲尖叫著,哀求大家用槍打死他。他身材較胖,平常很愛吹噓炫耀,有點時候也會迸發出讓人意外的勇敢。他是一個好軍官,但是那天在鐵絲網里被打中了。忽然之間一道光照亮了他,然后他的腸子就流出來被鐵絲網鉤住了,但是他還活著。同伴們不得不先把威廉遜的腸子割斷,然后把他抬到陣地。威廉遜不斷的喊著,哈里,打死我吧??丛谏系鄣姆萆?,打死我吧。
從前有一回,他們為一句話爭論過。這句話是說無論上帝帶給你什么,都要忍受。有的人說,上帝帶來的痛苦,過一段時間就會自己消失的。但是哈里始終忘不了那個晚上的威廉遜。事實上,在這個軍官身上發生的痛苦并沒有消失。就算哈里把自己一直留著備用的嗎啡片都給他,那種痛苦也沒有立刻停止。
可是,哈里現在感覺到的痛苦是很容易忍耐的。如果這種情況可以一直保持著,不會惡化下去,那么其實沒什么好擔心的。不過,他心里想著如果有更好的同伴一起,那該有多好呢。
他思考了一下,自己想要哪些同伴。
不行,他想,每次你做什么事情,都會做的太久,也太晚了。到現在這個時候,你不可能指望著人家還在原地。曲終人散場啦,現在剩下的就只有你和女主人了。
他想,我越來越多死亡感到厭倦了,就像對其他東西的厭煩一樣。
“真是讓人討厭啊。”他不禁說出口這么一句話。
“親愛的,你在說什么討厭啊?!彼f。
“做什么事情,都做的時間太長啦?!?
哈里看著她就坐在自己和篝火的中間,背靠在椅子里。她的臉龐線條動人,還映著隱隱跳動的火光。他能看得出來,她有些疲累了。他能聽得見,就在火光外面的一圈里,有鬣狗發出了一聲吼叫。
“我一直在些東西,”他說,“我累啦?!?
“你覺得自己能睡得著么?”
“肯定能的,怎么你還不去睡覺呢?”
“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就坐在這兒?!?
“你有感覺到什么比較奇怪的地方么?”他問道。
“沒有,我只是有點困了?!?
“可是我有感覺到異樣?!?
是的,就在這個時候,哈里感覺到死神的腳步又一次靠近了。
“你知道的,我從來沒有丟掉的東西只有一個,那就是好奇心。”他對她說。
“你從來都沒有缺失過什么啊,在我眼里,你是最完美的一個人了。”
“天啊,你們女人能看到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他說,“你是憑借什么依據這么說呢?只靠直覺么?”
正是在這個時候,死神確實來了,它的頭就靠在帆布床的床腳,就連呼吸聲都能傳到哈里耳朵里。
“可千萬別相信死神是骷髏和鐮刀,都是鬼話?!彼嬖V她,“我覺得死神很有可能是兩個悠閑從容的騎著自行車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鳥兒?;钪聍喙芬粯樱L了一只大鼻子。”
現在死神已經從床腳爬到了哈里身上,沒有任何的形狀,只是開始盤踞在這個空間里。
“叫它走開啊?!?
死神并沒有走開,反而更近的挨了過來。
“你的呼哧呼哧喘著氣的味道可真難聞啊,”他對著它說,“真是個熏死人的臭雜種?!?
死神還是一步一步的向哈里靠近,而現在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當它發現這個人已經不能說話的時候,就又靠近了一點。哈里默默的想把它趕走,可是死神已經趴到了他的身上,還把全部重量都壓到了他的胸口。它就死死的趴在那兒,哈爾沒辦法動彈,也說不出一個字來。他聽見女人說,“先生睡著了,你們輕手輕腳的把床抬起來,放到帳篷里面去吧。”
他無法開口告訴她,把死神趕走?,F在它的分量更沉重了,趴在哈里的身上,讓他連氣都透不過來。但是當仆人們抬起帆布床的時候,胸口的重壓消失了,一切又恢復了正常的樣子。
已經是早晨了,過了一會兒,哈里聽見了飛機聲。
天上的飛機看上去很小,在空中盤桓了一大圈。兩個男仆迅速跑出來用汽油點火,燒了能散出濃煙的野草。很快,在這平地的兩端就冒起了濃煙,在早晨的風中一直飄向帳篷。飛機在空中又繞了兩圈,這次降低了高度,接著又向下滑翔。拉平之后,飛機平穩著陸了。迎面走來的是老康普頓,他下身穿著寬大的便服,上身穿著一件花呢夾克,頭上還帶著一頂棕色的氈帽。
“老伙計,怎么樣?。俊笨灯疹D說。
哈里告訴他,“腿壞了,你要吃點早飯么?”
“謝謝啦,我只要喝點茶就行。你知道這架是‘天社蛾’,只能坐一個人,所以我沒辦法帶上夫人一起了。現在你的卡車正在路上?!?
海倫把康普頓拉到一邊,對他說了一些話。康普頓聽了之后明顯高興了不少,神采飛揚的走回來。
“我們得馬上把你抬進飛機了,”康普頓順,“我一會兒還要回來,接上你太太。而且路上恐怕我們要在阿魯沙停下,加一些油。我們最好馬上就走啦。”
“要來點茶么?”
“你知道的,我其實不太想喝?!?
兩個男仆很快抬起了帆布床,繞著綠色的帳篷兜了一圈,然后一路踩著巖石走到了平地上。那兩堆點燃的野草正熊熊燃燒著,借助著風勢,草都燒光了。他們來到小飛機前,仆人們費了好大力氣把哈里挪了進去。剛進到飛機里,他就躺在了皮椅子上,他的腿直挺挺的伸到了康普頓的駕駛座位旁邊??灯疹D發動了馬達,坐上了飛機。他向海倫喝仆人們揮手告別,很快馬達打著轉兒的咔噠聲就變成了熟悉的轟鳴聲。
起飛掉頭的時候,康普頓分外小心,避免撞到野豬的洞穴。飛機在兩堆火光之間的平地上一邊顛簸著,一邊轟鳴著。最后一次顛簸結束,它飛上了天空。哈里看到海倫和仆人們都在下面揚手,從高空望下去,山邊的那個帳篷顯得有些扁塌塌的。高空的視野寬闊,地面的平原景色也逐漸展開了。原本是一簇簇的樹林,變成了扁扁的灌木叢。從前蜿蜒曲折有野獸出沒的小道,現在也似乎平滑起來直通向干涸的水洼。哈里發現了過去不知道的東西,這里居然有一處新的水源。
現在可以看到斑馬的脊背了,圓圓的有些隆起;也能看到縮小的大羚羊,舊像是一個個小圓點,正按照手指一樣形狀的線路爬行著,逐步越過平原。當飛機的影子向它們逼近的時候,這些野獸都四散逃跑了。現在它們顯得更渺小了。根本看不出有在奔馳的動作。你就這樣極目望去,平原變成了一片灰黃色。而你前面坐著的,正是穿著花呢夾克、頭戴棕色氈帽的老康普頓。
他們飛過了第一片群山,能看到正往山上跑去的大羚羊。緊接著,他們又越過了高山峻嶺,能看到那陡峭的深谷里長著茂盛的森林,那山坡上還有郁郁蔥蔥的竹林。然后他們又穿過了一大片茂密的森林,越過一座座山谷和山峰。隨后的山嶺逐漸變得低斜了,眼前出現的又是一大片平原。
現在天氣已經炙熱起來,大地也顯現出了紫棕色。飛機一直在熱浪中顛簸著前進,康普頓回過頭來,特意看看哈里的情況怎么樣了。前面看到的,又是一片黑壓壓的崇山峻嶺。
而后飛機沒有飛向阿魯沙,康普頓將方向轉向了左面。顯然,他已經估計到燃料足夠用了。往下看,能看到一片粉紅色的云翻滾著掉落下來,正輕飄飄的掠過大地,似乎是剛從篩子里跑出來的。這時在空中,忽然出現了暴風雪的第一陣飛雷。他知道,這是從南方飛來的蝗蟲。緊接著,康普頓駕駛飛機爬高,似乎是往東方飛去。然后天色暗下來,他們碰上了一場暴風雨。大雨瓢潑種,飛機好像穿過了一道瀑布似的。當飛機穿出這幕水簾時,康普頓轉頭看看哈里,臉上都是笑意還用手指著前方。哈里極目望去,能看到陽光下高聳宏大的乞力馬扎羅山之巔,它像整個世界一樣廣闊無垠,而且那種白色讓人難以置信。哈里明白了,這是接下來要飛去的地方。
就在這個時候,夜里嗚咽的鬣狗停止了聲音,開始發出了一陣像人類哭泣一樣的聲音。女人聽到了這股聲音,在床上輾轉反側。她并沒有醒過來,而是夢到了自己在長島的家里,正是女兒進入社交界的前一天晚上。似乎是孩子的父親也在場,但是他有些粗暴。而后她被鬣狗的哀嚎聲吵醒,一時間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接著,她就拿起手電筒照著另一張帆布床。
在哈里睡著以后,仆人們就把床抬進帳篷里了。在蚊帳的條紋下面,她能看到他的身體。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將一條腿伸了出來,就耷拉在帆布床的床沿邊。腿上敷著藥的紗布也掉下來了,海倫不忍心再多看一眼。
她喊道:“莫洛!莫洛!莫洛!”
接著她又喊道:“哈里!哈里!”,看到他沒有反應又提高了嗓音,“哈里!求你醒醒啊,哈里!”
沒有人回答,也聽不見哈里的呼吸聲。
在帳篷外面,鬣狗還在發出奇怪的哭泣聲,她剛剛就是被這種聲音吵醒的。但是此刻,她是聽不到這種聲音了,因為心臟怦怦跳的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