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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格魯克克里斯托夫·維利巴爾德·里特·馮·格魯克(1714—1787),18世紀德國主要歌劇作曲家,創作和演出了大量的歌劇和樂曲。

——1809年的一次回憶

寧瑛 譯

柏林的晚秋通常還有幾天好天氣。太陽友善地從云層中露出,很快把從街道中吹過的溫和的微風中的潮濕蒸發干了。然后,人們就看見一長列隊伍,五花八門各色各樣人等——衣著入時的男子、帶著身著星期日漂亮服裝的夫人和孩子的市民、神職人員、猶太女人、候補官員、妓女、教授、清潔女工、舞蹈者、軍官等等,他們穿過一排排菩提樹,向著動物園行進。不久,在“克勞斯和韋伯”飲食店的所有座位都坐滿了,黑咖啡冒著熱氣,衣著入時的先生們點燃他們手中的香煙,人們在交談著,爭論關于戰爭與和平的問題,爭論貝特曼夫人貝特曼夫人(1766—1787),柏林當時最紅的女演員。的鞋子最近是灰色的還是綠色的,談到關于費希特的著作《被封閉的貿易國》以及可惡的貨幣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一直到所有談話都消融在歌劇《芳松》的一首詠嘆調中。這支詠嘆調由一架走調的豎琴,幾把音調不齊的小提琴,一支仿佛患了肺病、需要大口喘氣的長笛和像抽筋似的木管痛苦地費力演奏,折磨聽眾的耳朵。緊挨著把飲食店和軍用公路隔開的柵欄擺放著許多張小圓桌和花園椅;人們在這里可以呼吸自由的空氣,觀看來來往往的人,遠離那支該死的樂隊奏出的嘈雜難聽的聲音:我在這里找了個位子坐下來,沉浸在輕松愉快的幻想中。我的頭腦中浮現出許多親切友好的人物,我和他們談論科學、藝術,談論人類最珍愛的一切。散步的人流熙熙攘攘不斷從我身旁走過,但是對我沒有絲毫干擾,什么也不能使在我的幻覺中盤旋的人物消失。只有一曲極為拙劣的華爾茲倒霉的三重奏把我從夢境中拉了出來。我只聽見小提琴吱吱嘎嘎刺耳的高音,長笛的尖叫和木管嘎嘎作響的基礎低音;聲音時高時低,忽隱忽現,始終緊緊地固著在八度音程中,仿佛撕裂了我的耳膜。我就像一個被炙人的疼痛攫住的人,不由自主地喊了出來:

“什么瘋狂的音樂啊!這個八度音程叫人太難受了!”在我身旁一個聲音在嘟囔著:

“太倒霉啦,又是一個迷戀高八度音程的人!”

我抬起頭來朝上看,這才發覺,我竟然沒有察覺,在我面前有一個人和我坐在同一張桌子旁,他的目光呆呆地盯著我看,從這時候起我的眼睛被他吸引,再也無法離開。

迄今為止,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一顆頭腦,這樣一個人,他這么快就給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微微有些向里鉤的鼻梁,根部連接著寬闊的額頭,前額明顯凸出,下面是兩排蓬松的灰白色睫毛,睫毛下面的眼睛閃爍著近乎野性的青春火焰的光彩(此人大約五十歲左右)。線條柔和的下巴和緊閉的嘴唇形成奇特的對比,通過凹陷的面頰上特殊的肌肉活動顯現出的一絲古怪微笑似乎是在抵御停留在額頭上那深深的、傷感的憂郁。在那一對招風耳后邊只有幾縷灰白色的卷發垂下來。一件寬大的時髦大衣裹在那個高高瘦瘦的身體上。當我的目光接觸到那個人的時候,他都是在那里垂下眼睛,繼續忙活似乎是被我的喊聲打斷了的事兒。就是說,他帶著顯而易見的好心情,把煙草從幾個不同的小口袋里倒出來,裝進放在他面前的一個大罐子里,然后從一只四分之一升的瓶子里喝幾口紅葡萄酒潤潤嗓子。音樂停止了;我感覺有必要和他再說上幾句。

“太好了,音樂終于終止了,”我說,“那簡直讓人受不了。”

老人向我匆匆瞥了一眼,把最后一只口袋倒空。

“要是根本不演奏,那就更好了!”我又拾起這個話題,“您的看法不和我一樣嗎?”

“我根本沒有看法,”他說,“您是職業音樂人和鑒賞家?”

“您說錯了,兩樣我都不是。我當年學習彈鋼琴和通奏低音,是把它們當作顯示有良好教養的一種事情。此外,那時人們對我說過,沒有什么比低聲部和八度音程中的高聲部一道演唱效果更糟糕的了。我認為這種說法當時很有權威性,后來也一再得到認證。”

“這是真的嗎?”他插話說,同時站起身來,從容不迫地緩緩朝樂隊走過去;同時他經常抬眼朝高處望,還用手掌拍自己的額頭,就仿佛想喚起什么回憶似的。我看見他和樂師們談話,他以一種下命令的威嚴對待他們。他走回來,幾乎還沒等他坐下來,樂隊就開始演奏《奧里斯的伊菲革尼婭》的序曲了。

他半閉著眼睛,手臂交叉,撐在桌子上,認真傾聽著樂曲的這段行板;樂曲一開始,他的左腳就輕輕地合著拍子抖動;現在他抬起頭,飛快地向四周環視,左手的五指張開,支在桌面上,仿佛他想要在鋼琴上彈出一個和弦似的,右手則舉到空中:這是一個樂隊指揮示意樂隊進入另一種速度的姿勢——右手放下來,快板開始了!一抹灼熱的紅暈浮現在他那蒼白的面頰上,又一閃即退;刻著皺紋的額頭上眉毛聚在一起,內心的郁悶不平點燃了他憤怒的目光,使他半張著的嘴唇邊流露出的微笑漸漸消失。現在,他身子向后靠,緊鎖的眉頭松開了,面頰上的肌肉又恢復了活動,他退回到座位上,眼睛放射光彩,內心深切的痛楚消融在一陣狂喜中,以致全身的肌肉都發出痙攣的震顫——他從胸中深深吐出一口氣,汗珠掛在額頭上;他示意樂隊開始合奏及演奏其他的幾個主要段落;他的右手沒有停止打拍子,左手拿出一方手帕來擦臉。他就是這樣,以血肉和情感使那幾把小提琴演奏的序曲的骨架結構有了鮮活的色彩和生命。當小提琴和低音笛的風暴平息下去,震耳欲聾的鼓點沉寂下來,我聽到長笛吹奏出的柔和、痛苦的悲嘆之音;我聽見大提琴和巴松管奏出低低的聲音,心中充滿說不出的憂傷;又重新開始齊奏,整齊的聲音令人肅然起敬,就像一個巨人邁著威嚴的步伐繼續前進,低沉的聲音被他那笨重的步伐踩在腳下,漸漸沉寂。

序曲結束了,那個人把兩條胳膊放下來,閉著眼睛坐在那里,就像一個人過度勞累后疲憊不堪地松弛下來一樣。他的酒瓶已經空了;我給他斟了一杯布爾鞏特酒,這酒是我剛才叫人拿來的。他深深嘆了口氣,仿佛從睡夢中醒來似的。我勸他喝點酒,他二話沒說就端起酒杯,滿滿的一杯酒他一口就喝干了。他喊道:“我對演出太滿意了!樂隊演奏得太棒啦!”

“是啊,”我接下去說,“但是演奏的只是一部有鮮活生命和色彩的優秀作品的大致輪廓。”

“我判斷得對嗎?您不是柏林人!”

“完全正確,我只是偶爾在柏林逗留。”

“布爾鞏特酒很好,但是天要冷了。”

“那么讓我們進屋去吧,在那里把酒喝光。”

“好主意。我不認識您,因此您也不認識我。我們不必詢問對方的姓名了吧——名字有時候是個累贅。我喝布爾鞏特酒,不用花一分錢,我們倆在一起很投緣,這就夠了!”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流露出善意和熱情。我們走進房間,當他坐下來時,大衣的下擺向兩邊敞開了。我驚奇地發現,他在大衣里邊穿了一件長下擺的刺繡背心、一條黑絲絨長褲,并且佩帶著一柄很小、很精巧的銀劍。他又小心地把大衣扣子扣上。

“為什么您問我是不是柏林人?”我開始說話。

“因為如果是這種情況的話,我就不得不離開您。”

“這話聽起來還是讓人一頭霧水。”

“一點也不,至少等我告訴您,我——那么,就對您說了,我是一個作曲家。”

“我還是猜不著您的意思。”

“那么,請您原諒我剛才的喊聲;因為我看到,您完全不熟悉柏林和柏林人。”

他站起身來,激動地走來走去;然后走到窗戶旁邊,唱起《奧里斯的伊菲革尼婭》中的修女合唱段落,但是他的聲音很低,幾乎讓人聽不到,與此同時在進入齊唱段落時,他還不時用手指敲著窗子上的玻璃。我驚訝地發覺,他唱的曲調有某種另外的變化,清新,有力。我沒有打攪他,讓他唱下去。他唱完了,又回到他的座位上。我完全被這個奇特的音樂天才怪異的舉止和富于幻想的表達方式所感動,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他開始說話:

“您從來沒有譜過曲嗎?”

“沒有。我是在藝術方面做過一些嘗試,只是我發現,我想到的,我在興奮激動的瞬間所寫的一切,后來就覺得蒼白、無聊了;于是我就把它擱在那里,沒寫下去。”

“您做得不對。因為您摒棄您自己的習作就已經說明您的才能很不錯。人們還是孩子時就學習音樂,是因為他們的爸爸媽媽想要這么做;于是就開始在鋼琴上叮叮咚咚亂彈,在提琴上吱吱呀呀亂拉;可是不知不覺地對于旋律的感官就變得敏感起來。也許現在人們已經不怎么唱了,差不多快忘記了的一首小歌的主旋律就是自己最初的構想,這個胚胎在陌生外力艱難的滋養哺育下成長,成了巨人,它吞噬周圍的一切,變成自己的血肉!哈,怎么可能把如何成為作曲家的千條道路都列出來呢,哪怕只是點出來!這是一條寬廣的閱兵大道,所有人都在那里嬉戲喧鬧,歡呼雀躍,高聲呼喊:‘我們獻身于藝術,我們達到了目的!’人們穿過象牙門向夢幻王國走去;少數人看見大門一次,更少的人能通過這道門!這看起來荒誕離奇。瘋狂的人影擁來擠去,但是他們都有性格,一個比一個更甚。他們不讓人看見自己在閱兵大道上,而是在象牙門的后面才能發現他們。從這個王國中出來很困難;如同在阿爾金斯堡前一樣,怪物把路阻斷了——這里在轉動——飛旋——許多人都在夢幻王國中做著美夢——他們在夢中流散——沒有再投射下影子,而是將在陰影旁覺察到透射這個王國的光輝;但是只有少數人從夢中被喚醒,向上攀升,穿過夢的國度——他們走向真理——最崇高的時刻就在那里:與永恒,與不可言說的事物接觸!請你們看看太陽吧,它就是三和弦,和聲從那里像星光一樣傾瀉下來,用火焰的絲把你們網住,裹起來。你們在火焰中變成蛹,留在那里,直到靈魂向著太陽飛升。”

他說最后一句話時跳了起來,眼睛朝上望,手也伸向高空。然后他又坐下來,很快把給他斟的那杯酒喝光。出現了一段寂靜,我沒有說話,不想為了把這個奇怪的人從他習慣的狀態中拉出來而打破這種寂靜。終于他又平靜下來,繼續說下去:

“當我在夢的王國中時,成千種痛楚和恐懼在拷打我!那是黑沉沉的夜,向我迎面撲來的怪物猙獰的面孔嚇得我心驚膽戰,我一會兒被投入海底,一會兒又被拋到高空。這時一束光線穿透黑夜射進來,這光線就是聲音,它以明媚的清澈明凈包圍著我。我從疼痛中醒來,看見一只明亮的大眼睛。這只大眼睛望著一架管風琴。當它向管風琴望去時,音樂響起,聲音在顫動,奏出美妙的和弦。旋律涌出,升騰又下沉,我漂浮在音流中不知所措,想沉沒在其中;這時眼睛望著我,把我從咆哮的波浪中托舉起來。又回到黑夜里,這時身披閃閃發亮的鎧甲的兩個龐然大物向我走來:主音和五度音!他們把我拉起來,但是眼睛微笑著說:“我知道,你的胸膛中充滿什么樣的渴望;溫和、柔弱的年輕人,三度音將出現在巨人中間;他會聽見他那甜美的聲音,再看見我,我的旋律將成為你的。”

他的話中斷了。

“那您又看見那只眼睛了嗎?”

“是的,我又看見了!好多年來我都在夢中嘆息——在那里——是的,就在那里!我坐在一個美麗的山谷中,傾聽花兒在如何相互對唱。只有一朵向日葵沉默著,悲傷地把頭垂到地上,喉嚨緊閉。一條看不見的紐帶把我引向它——它抬起頭——放開喉嚨,眼睛從它那里向我放射出光芒。這時候,聲音像光束一樣從我的頭腦中迸發出來,朝著花朵放射,花朵貪婪地把它們吸吮進去。向日葵的花瓣變得越來越大——從花中噴出熊熊火焰——火焰包圍了我——眼睛消失了,我陷入花萼之中。”

他說最后一句話時跳了起來,邁著年輕人迅速的步伐連忙走出了房間。我等待他回來,等了好久也不見人影;因此我決定進城去。

當我在昏暗中看見一個瘦長的人影朝那兒走時,我已經來到勃蘭登堡門附近了,我立刻認出來我的那個怪人。我對他說:

“為什么你這么快就離我而去?”

“天太熱了,而且美妙悅耳的聲音開始奏響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更好了。”

“更壞,因為我很愿意完全理解您。”

“難道您什么都沒聽見嗎?”

“沒有。”

“過去了!讓我們走吧。此外我也不喜歡人多的場合;但是——您不作曲——您不是柏林人。”

“我真弄不明白,您為什么對柏林人這么反感。在這兒,藝術受到如此的尊重,成為被人們從事的重要行業,我不能不認為,一個像您這樣有藝術家精神的人,必定感到很舒服的!”

“您弄錯了!我在這兒十分倒霉,最為痛苦的是像一個被遺棄的幽靈在荒野中迷路,四處亂找。”

“在荒野中,在這兒,在柏林?”

“是的,我周圍都如同荒野,因為沒有熟悉的精神進入我心中。我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這里。”

“但是,藝術家呢!作曲家!”

“算了吧!他們吹毛求疵,十分挑剔——以雞蛋里頭挑骨頭的精細程度把一切都翻箱倒柜地亂翻一氣,弄得亂七八糟,只為了找到一個可憐的想法;他們只會就藝術、藝術鑒賞能力以及天曉得還有什么——胡說八道,不可能做成什么事情,而且如果說要求他們一定把他們那點想法暴露出來,那么可怕的冷漠展示出來的也是與太陽相距遙遠的距離——微不足道的成就。”

“我覺得您的判斷太過于嚴酷了。至少您得對劇院里精彩的演出表示滿意。”

“我曾經有一次說服自己,再到劇院去一次,聽我年輕的朋友的歌劇——是叫什么名字來著?哈,整個世界都在這個歌劇中!奧爾庫斯古羅馬宗教中的下界和冥王。的鬼魂穿行在涂脂抹粉,打扮得五顏六色,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間——這里一切都有聲音,發出巨大的聲響——見鬼,我指的是歌劇《唐·璜》!但是這種不加考慮,冒冒失失,以最急板的速度飛快彈奏出的序曲我簡直無法忍受;為此我已經通過齋戒和祈禱做好準備,因為我知道,這些東西的和聲太響了,而且發出的聲音也不純,會跑調!”

“如果我必須承認,莫扎特的優秀作品在這兒以一種幾乎無法解釋的方式受到冷遇的話,那么格魯克的作品倒是肯定很高興得到重視,被隆重推出。”

“您這樣認為嗎?我有一次想聽歌劇《奧里斯的伊菲革尼婭》。當走進歌劇院時,我聽到樂隊正在演奏《奧里斯的伊菲革尼婭》的序曲。哼——我想,一個錯誤;他們演出了這樣的《伊菲革尼婭》!當行板進入,《奧里斯的伊菲革尼婭》開始,緊接著風暴驟起時,我驚呆了。這其間整整二十年過去了呀!悲劇的全部效果,安排得當的展示部分消失不見了。一片平靜的大海——一場風暴——希臘人將要被拋到岸邊,歌劇的精髓就在這里!怎么?難道作曲家把序曲隨隨便便寫下來,讓人們可以把它當作小號吹奏者的小曲吹掉嗎?人們想怎么處理?在哪里處理?”

“我承認這是一個失策。但是人們為了提高格魯克的作品,還是盡了最大的努力。”

“啊哈!”他簡短地說出這兩個字,隨后露出了微笑,微笑越來越變成苦澀的笑。突然他站起來,轉身離去,什么也攔不住他。在那一刻他消失得無影無蹤,后來我在動物園一連找了他好幾天,但是一無所獲。

幾個月過去了,在一個天空下著冰冷的雨的夜晚,我在距離城市很遠的地方耽擱了,現在正急著往弗里德里希大街趕,我就住在那條街上。我必須從劇院旁邊經過,喧囂的音樂,小號聲和鼓點聲使我想起,這里正在上演格魯克的《阿爾米達》,我打算走進去看看。這時,在緊挨著窗戶的地方,一陣奇怪的自言自語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在那里樂隊的每一點聲響都可以聽得到。

“現在國王出場了——他們奏起了進行曲——哦,鼓聲敲響了,對,一直敲下去!真提精神!對,對,今天他們非得敲上十一回不可,否則隊列就不夠像樣兒。哈,哈——莊嚴的樂曲——邁開步子前進,孩子們。看,一個跑龍套的配角被鞋帶鉤住了。好,敲第十二次!一直到五音程結束。啊,你們這些永恒的力量,永遠不會完結!現在他鞠躬致意——阿爾米達在表示最誠摯的感謝。還有一次嗎?哦,對了,還缺少兩個士兵呢!現在轉入了宣敘調。什么樣可惡的魔鬼在這兒把我捆住了?”

“魔力已經解除了,”我喊道,“您過來吧!”

我迅速抓住在動物園里認識的那個怪人的手臂——因為這個自言自語的人除了他沒有別人——拉著他和我一塊離開。我們已經走到弗里德里希大街上了,這時他突然站住,停了下來。

“我認識您,”他說,“您曾經在動物園來著,我們談過許多話——我喝了酒——很激動——后來震耳欲聾的和聲一直響了兩天——我一直忍受著——一切都過去了!”

“我很高興,偶然的相遇又讓我們碰到一起了。讓我們進一步相互認識一下吧。我住得離這兒不遠;是否可以請您……”

“我不能,也不可以到任何人家中去。”

“不,您跑不掉的;我和您一塊走。”

“那么您得在我后邊跑上幾百步的路。可是您不是想去劇院嗎?”

“我是想聽《阿爾米達》,但是現在——”

“您應該現在就聽《阿爾米達》!來吧!”

我們沉默無語地沿著弗里德里希大街向上走;他迅速拐進一條橫街,我差點都跟不上他,他快步沿著街道向下走,直到他終于在一棟不起眼的房子前面停下腳步。他敲了好長時間的門,才終于有人出來把門打開。在黑暗中我們摸索著走上樓梯,走進二樓的一個房間里,我的向導小心地把門鎖上。我聽見又有一扇門打開了;不一會兒他端著一盞點燃的燈走進來,房間布置得很奇特,讓我著實大吃一驚。式樣相當古樸的椅子,一個有金色外殼的壁鐘和一個寬大、笨重的鏡子使整個房間顯得年代久遠,陰沉沉的,但是富麗堂皇。房間的中央立著一架小鋼琴,上面擺著一個陶瓷墨水瓶,旁邊還有幾張上面畫著五線譜的樂譜紙。然而我敏銳的眼光朝這些譜曲的設備瞥了一眼,馬上就確信,想必是好長時間以來什么也沒寫出來了;因為紙張都發黃了,墨水瓶上面都結了蜘蛛網。那人走到房間角落里,在我還沒有發現的一個柜子前面,當他把簾子拉開時,我發覺那里有一排裝訂得很漂亮的書,書脊上有燙金的字《奧爾菲斯》《阿爾米達》《阿爾切斯特》《伊菲革尼婭》,等等,一句話,我看見格魯克的優秀作品都放在一起。

“您竟然有格魯克的全部作品?”我驚訝地喊道。

他沒有回答,然而嘴角抽搐著露出微笑,凹陷的面頰上的肌肉活動在這一刻使他的臉扭曲,像是戴了一張可怕的面具。他那陰郁的目光直愣愣地盯著我看,他抓起那些書中的一本——是《阿爾米達》——鄭重其事地向鋼琴走去。我立刻把琴蓋打開,把疊在一起的曲譜架拉開,安放好;他看到這一切似乎很高興。他打開樂譜,而且——誰能夠描述出我的無限驚訝!我看著畫著五線譜的樂譜紙,可是上面根本沒寫著音符。

他開始了:“現在我將要演奏序曲!請您翻頁,而且要及時!”我答應了。現在,他以圓潤、流暢的和弦優美、精彩地彈奏起序曲的開頭部分,莊嚴雄偉的進行曲,幾乎完全忠實于原作;但是快板只是貫穿著格魯克的主要思想。他加進去那么多新的,具有獨創性的轉調,使得我越來越感到驚訝。首先是他的變奏彈奏得使人驚異,聲音卻沒有變得尖利刺耳,他善于給簡明的主題串聯上那么多優美、悅耳的花腔,使得那些主題似乎以新的、年輕的形象一再重復出現。他的臉發燒;一會兒眉頭緊鎖,仿佛在心中蓄積已久的怒火就要迸發出來,一會兒眼睛里滿含淚水,表現出深深的哀痛。有時候,當他雙手彈奏富于藝術性的裝飾性旋律時,他唱出聲來,以悅耳的男高音唱著樂曲的主題;然后他會以一種特別的方式,用聲音模仿鼓點渾厚低沉的聲音。我認真地翻動樂譜,一直追蹤他的目光。序曲結束了,他閉上眼睛,筋疲力盡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一會兒他又直起身子,一面匆忙地翻閱空白樂譜,一面以低沉地聲音說:

“所有這一切,我的先生,當我從夢的王國中走出來時,都寫下來了。但是我向世俗泄露了神圣的秘密,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我火熱的心!沒有辦法;我在那里被詛咒,像一個被摒棄的幽靈在世俗的人中間游蕩——沒有形體,因此沒有人認識我,直至向日葵花再把我托舉起來,送上永恒的天國。——啊——現在讓我們來唱《阿爾米達》吧!”

現在他唱起《阿爾米達》的最后一場,他的聲音一直深入到我的心房。在這里,他也明顯離開最原始的曲調,但是,他改動了的音樂也仿佛是格魯克歌劇場景的升華。所有的一切:仇恨、愛情、絕望和暴怒,所有能夠以最強烈的情感表達的一切,他都強有力地把握在歌聲中了。他的聲音仿佛出自年輕人的歌喉,因為這低沉厚重的聲音從胸腔深處發出,變成了極有穿透力的強音。我全身的肌肉和神經都受到深深的震撼——我完全陶醉了。當他唱完時,我撲到他懷中,壓抑著聲音喊道:“這是怎么回事?您到底是誰?”

他站起來,用嚴肅的、能看穿一切的目光打量我,然而,當我想接著問下去的時候,他端起燈,穿過屋門不見了,把我一個人留在黑暗中。整個過程延續了大約一刻鐘。我對再看見他不抱希望,就想自己去尋找,于是,我沿著擺放鋼琴的方向走過去,打開門。這時,他突然身穿上面有刺繡的盛裝禮服,華貴的馬甲,身邊佩帶著寶劍,手上舉著燈,走了進來。

我驚呆了,他莊重地向我走來,溫柔地握住我的手,臉上露出奇怪的微笑說:“我是騎士格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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