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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運

鐘長盛 譯

18××年的夏天,來到皮爾蒙特溫泉浴場德國著名的溫泉浴場,在漢諾威附近。的游客特別多。從以往的歷史來看,還從來沒有過這么多的游客來光顧這個地方。世界各地有頭有臉的有錢人都向這里擁來,結果這里的游客自然是一天比一天地增多。各式各樣的投機家們個個精神抖擻,他們都準備在這里大賭一場。法婁牌一種在莊家和押家之間賭輸贏的撲克牌游戲,和我國解放前的牌九相類似。賭場的局主們都是一些訓練有素的老獵手。不用說,他們當然也都想利用這個機會大撈一把。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這些局主們便把自己臺面上熠熠發光的金幣疊放得比平時高得多,以便讓這些誘餌能夠成功地把他們想誘捕的珍禽異獸都吸引過來。

每個人都知道,賭博這種事兒對人們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對于那些在洗溫水浴的季節里來到溫泉療養地的人們來說,這種誘惑力就更大,因為他們已經擺脫了日常事務的重負,心中所想的就是要到這里來好好地清閑清閑,好好地消遣消遣。人們看到,一些平時根本就不賭牌的人這時候卻變成了最熱心的賭徒。為了表現出良好的賭風——至少在上流社會是這樣的——他們甚至每天晚上都要到賭場,并且大大方方地輸掉一些錢。

只有一個年輕的德國男爵——我們就把他叫做西格弗里德吧——卻好像對賭博那種難以抗拒的誘惑力以及良好賭風的規則視而不見,毫不理睬。即使所有的人都跑到賭場那里去了,即使他失去了各種方法和希望,根本不可能按照他自己所喜歡的方式進行高尚的、有意義的娛樂活動,他也不去賭博,而是寧愿到一條清靜的小路上去散散步,并讓自己的幻想展翅高飛,要么就干脆待在房間里,拿起這本書或者那本書來讀一讀,甚至還嘗試著賦詩撰文,以便將來能夠成為一名寫作大家。

西格弗里德很年輕,又非常有錢。他無牽無掛,儀表堂堂,風度高雅。因此,他理所當然地受到了人們的敬重和愛慕。在和女士們的交往中,他也總是穩操勝券。在這方面,他顯然是個幸運兒。這里還要提到一點:不管他想干什么,也不管他著手干什么,他的頭上總是好像有一顆幸運之星。人們談論著他那一次次驚險離奇的,使他深受纏磨的艷遇。說其他任何人若是碰上了這種事情準保得倒大霉,準保得身敗名裂。可是他卻不然,他對這種事情總是能夠以難以置信的方法,易如反掌地、逢兇化吉地加以解決。當熟悉男爵的老人們談論起他的時候,尤其是談論起他的好運氣的時候,都喜歡津津樂道地提到他的一個關于懷表的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他還未成年的時候,那個時候他還處于長輩的監護之下。他有一次外出旅行,可是,在途中卻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他突然碰到了極大的經濟困難。僅僅為了能夠繼續前進,他就不得不賣掉自己那塊鑲嵌了許多寶石的金表。他本來已經做好了打算,準備以低廉的價格把這塊珍貴的懷表拋出去。可是——真是無巧不成書——誰知就在他下榻的那家旅館里卻住著一位年輕的侯爵。這位侯爵正在尋找一件這樣的寶物,因此,男爵反倒得到了比金表本身的價值還要多的錢。一年的時間過去了,這時候的西格弗里德已經是成年人了。他來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并在那里公開發行的報紙上看到了一條消息,那條消息說,當地正在發行一種彩票,而中獎者可以得到的獎品則是一只金表。于是,他便買了一張不知幾文錢的彩票,結果他就真的中了獎,并且贏回來了被他賣出去的那只鑲嵌著許多寶石的金表。沒有過多久,他又用這只金表換了一只貴重的戒指。后來,他在馮·G.侯爵的手下當了一段差。時間雖然不長,可是當他離職時,侯爵為了表示對他的好感,還是贈給了他一件禮品。出人意料的是,這件禮品正是他那只鑲嵌了許多寶石的金表,而且還配了一條很值錢的表鏈!

人們從這只金表的故事講起,然后便自然而然地講到了西格弗里德的固執性格:他絕對不想去賭牌。他是一個十分走運的人,按理說他應該更愿意賭博才對。不過沒有過多長時間,大家對于他那執拗的怪脾氣就有了完全一致的看法,認為男爵雖然在其他方面具有極其優秀的品質,但是,在金錢方面卻是一個吝嗇鬼。大家都認為,他的膽子太小,心胸又很狹窄,因此,就連遭受一點點損失的風險都不敢去冒。實際上,男爵的舉止行為早就完全徹底地推翻了人們的懷疑,早就完全徹底地推翻了人們認為他是一個吝嗇鬼的種種說法。可是,人們對這個事實卻視而不見,根本不予理會。就像世間常有的情形那樣,大多數人往往對一位品格高尚的人產生懷疑,并渴望能對他的名譽提出懷疑。而這樣的人也確實精于此道,總是能夠在什么地方找到這種懷疑。即使這種懷疑僅僅存在于他們的想象之中,他們也把它看成事實。這樣一來,人們便對西格弗里德對賭博的反感做出了上述的解釋,而且,他們對自己的解釋還極為滿意。

沒有過多久,西格弗里德就聽到了人們對于他的錯誤看法。因為他是一個慷慨大度、寬宏豁達的人,他最痛恨、最反感的事情就是吝嗇,所以,當他聽到人們對他的誹謗以后便決定前往賭場,盡管他極其討厭賭博。他決心去輸掉幾百個金路易1641年法國路易十三發行的金幣名。,甚至更多的錢。他打算用這種做法來洗刷所蒙受的懷疑,贖回自己的名譽,并狠狠地打擊一下那些誹謗他的人。男爵上了牌桌,并且已經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把裝在口袋里的那筆數目可觀的錢輸掉。前面已經說過,不管他做什么事情,幸運總是站在他的身旁。可是,使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是在賭場里幸運對他也沒有表現出一點兒不忠誠。不管他選了怎樣的一張牌,他總是贏。那些精于此道的賭棍們雖然個個老謀深算,但是,他們卻毫不例外地敗在了男爵的手下。不管他改選其他的牌,還是一成不變地老賭同一張牌,其結果都是一樣的,反正贏家總是他。男爵一贏再贏,運氣總是站在他的一邊,這反倒使他感到十分生氣,他幾乎要發起火來,并由此而在賭場里上演了一出少見的鬧劇。雖然對于他這個人來說,他的這種表現倒是近乎情理的,但是,人們還是面面相覷,憂心忡忡,臉上的表情準確無誤地表現出了他們的擔憂,生怕男爵這個本來就習氣古怪的人最后會發瘋,因為一個賭客必定是神經錯亂了,否則,他是絕對不會因為自己的運氣好而感到驚恐,更不會感到生氣的。

男爵贏了一大筆錢,可是,正是這個情況卻迫使他還得繼續賭下去,因為他一定要實現他定下的計劃。根據一般的規律來判斷,一個人在大贏一番之后必然會大輸一番,而且會輸得更慘。可是,男爵卻沒有大輸,他的情況完全出乎人們的預料,他后來的賭運也和開始時一樣的好。

不知不覺地,男爵的心中對法婁牌也產生了興趣,而且這種興趣還越來越濃。說起法婁牌來,它的玩法雖然很簡單,但是,它卻能給賭徒們帶來最大的災難。

現在,男爵不再討厭自己的好運氣了,賭博已經迷住了他的心,并使他通宵達旦地泡在賭場里。這時候,吸引著他的已經不再是贏錢了,而更是賭博本身。因此,他最終不得不相信賭博的特殊魔力了。從前,他的朋友曾經向他講起了賭博的特殊魔力,那個時候,他是絕對不相信這種魔力的。而現在,他終于不得不承認,賭博這東西的確具有一種特殊的魔力。

一天夜里,莊家剛剛攤開了牌,男爵一抬頭便看見自己的對面站著一個年紀稍大的人。這個人用憂郁而嚴肅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自那以后,每當男爵在玩牌的過程中抬起頭來時,他的目光總是和這個陌生人那陰郁的目光相遇,隨之心里也就不由自主地產生出一種壓抑和不祥的感覺。一直到牌局結束了,這個陌生人才離開賭場。第二天夜里,他又站在男爵的對面,又用他那幽靈似的眼睛,悶悶不樂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男爵。男爵雖然心里感到不高興,但是,還是忍耐著性子。可是到了第三天夜里,陌生人又來了,又目光灼灼地盯著他。這時候,男爵便發起火來并責問道:

“我說先生,我不得不向您提出一個請求,您還是另外找一個位置為好。您站在這里使我感到不愉快,影響我玩牌。”

陌生人痛心地笑了笑,接著又向他鞠了一個躬,一句話也沒有說便離開了牌桌,并走出了賭場的大廳。

沒想到在接下來的那天夜里,那個陌生人卻仍然出現在男爵的對面。他的兩只眼睛射出了陰郁而熾熱的光,就好像想把男爵的身體看穿似的。

這時候,男爵便用比昨天夜里更加憤怒的聲音問道:

“我說先生,如果您這么目不轉睛地瞅著我心里感到高興的話,那么,我請您另外選個地點和時間,眼下您可給我——”

男爵用手指了指門,代替了幾乎脫口而出的粗話。

和前一天的夜里一樣,陌生人又痛心地笑了一笑,輕輕地鞠了一個躬,然后就離開了賭場的大廳。

西格弗里德怎么也睡不著覺,其原因不僅僅是賭博和酗酒,而且還有那個陌生人在他的心中所引起的氣惱和激動。曙光已經升起來了,可是,那個陌生人的影子卻仍然在他的眼前晃動。這時候,男爵又看見他那張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皺紋很深,飽經風霜的臉,又看見他那對死死地盯著自己,陰郁深陷的眼睛。男爵發現,盡管他衣著寒磣,舉止卻還文雅,說明他是一個很有教養的人。引起男爵注意的還有陌生人受到申斥時忍辱退讓的態度,以及他強壓著巨大的悲痛而離開賭場的神情!

“不應該!”西格弗里德大聲地自言自語道,“我不應該這樣對待他!真是太不應該了!難道我的身份允許我像個魯莽的小伙子似的,一身粗野習氣,無緣無故地就對人家發火,侮辱人家嗎?”

后來,男爵甚至確信,陌生人之所以死死地盯著自己,是因為他痛感到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巨大差異:就在同一時刻,陌生人窮困潦倒,苦苦掙扎,而男爵卻揮金如土,豪賭不已。男爵決定,第二天早上就去找那個陌生人,以補救他昨天所造成的損失。

說來也真巧,男爵在林蔭大道上散步時所碰見的第一個人,正好就是那個陌生人。

男爵主動地跟他打了個招呼,并誠心誠意地就自己昨天晚上的行為向他道歉。說話結束時,他再一次地請求那個陌生人,一定要原諒自己的粗魯行為。陌生人說,男爵根本就用不著來請求他的原諒,他也根本沒有任何理由來責怪男爵,因為一個賭客賭到了興頭上時,就什么也顧不得了,所以,別人必須包涵他,更何況他挨罵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他總是固執地站在同一個位置上,而這種做法卻妨礙了男爵玩牌。

男爵繼續著他的談話。這時候他談到,他在生活中常常陷入一些令他感到尷尬的局面。雖然這種局面只是短時間的,但是,它們也會使一個有教養的人感到痛苦和頹喪。接著,他又相當明顯地表示,他準備把自己贏來的錢或者更多一些的錢送給陌生人,假如這樣做能夠對這位陌生人有所幫助的話。

“我說先生,”陌生人回答說,“您以為我手頭十分拮據嗎?其實,我的情況完全不是您所想象的那個樣子。就我目前所過的簡單生活來講,與其說我窮,還不如說我富。另外,您自己也會同意我的下述看法的:您以為您侮辱了我,便想花一筆錢來了結這件事;我作為一個體面的人是絕對不會接受這筆錢的,更何況我還是一個騎士。”

“我相信,”男爵尷尬地回答說,“我相信,我明白了您的意思,因此,我準備奉陪,滿足您的要求,如果您有這個要求的話。”

“啊,天啊!”陌生人接下去說道,“啊,天啊!我們兩個人之間要是決斗情況可就太不相同了!我確信,您和我一樣,也不會把決斗當成兒童式的泄憤;而且您也決不至于認為,幾滴鮮血——也許是從劃破的手指頭上流出來的——就能洗刷干凈一個人遭到玷污的榮譽。在這個世界上,的確也有兩個人不能并存的情況,即使一個人住在中亞的高加索,而另一個人則住在意大利的臺伯河。只要他們一想到,自己的仇人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們便不愿意分棲兩地,互不侵擾。這時候,他們就必須用決斗來回答一個問題:究竟誰應該向誰騰出地球上的這個地方。至于我們之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要是決斗雙方的情況可就太不相同了,因為我的生命遠不如您的高貴。要是我戳倒了您,那我可就殺死了一個前途遠大的人;要是我被您戳倒了,那么,您結束的僅僅是一個飽經憂患、一生痛苦的可憐人的生命!但是,更為重要的理由仍然是,我根本不認為我受到了侮辱。您叫我走,那我就走唄!”

陌生人在說最后一句話時所用的聲調,流露出了他的內心世界,說明他的內心還是感到受到了傷害。這就使男爵有足夠的理由,再一次誠心誠意地向他表示道歉,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感到陌生人的目光就像鉆透了他的心似的,最終竟使他感到實在受不了。

“這是可能的,”陌生人說,“我的目光可能真的鉆進了您的內心深處,并使您意識到自己正處在危險之中。您年輕豪爽,無拘無束,站在懸崖邊上還是高高興興的。您可知道,只要有人再輕輕推您一把,您就會不可避免地跌到無底的深淵去啊。一句話,您正要變成一個狂熱的賭徒,正要自己毀掉自己。”

男爵打著包票說,陌生人肯定是大錯而特錯了。他詳細地講述了一番,自己是怎樣走進賭場的。他還聲稱,他根本就沒有賭癮。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輸掉幾百個金路易,一旦達到了這個目的,他就立刻停止賭博。不過事與愿違,直到今天他的賭運卻一直是絕對的好。

“哎呀,”陌生人喊道,“哎呀,這樣的賭運才是最險惡的敵人和最可怕的誘惑哩!男爵!正是您玩牌時遇到的好運氣,正是您走上賭場的全部過程,正是您在牌桌上的整個神態——這種神態清清楚楚地表明了,您對賭博的興趣越來越濃了——使我有所感觸。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清晰地回憶起一個不幸者的可怕遭遇。這個人在許多地方和您都很相似,而且他開始玩起賭牌的過程,跟您也極為相似。因此,我就忍不住要目不轉睛地瞧著您,就忍不住想用語言告訴您我原本要用目光讓您猜出的意思!哎呀,你快看,魔鬼正伸著魔爪來拖你下地獄啦!我真想對您這么喊。我渴望與您結識,現在,我至少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剛才我提到了一個不幸的人,現在,我就來講一講他的故事吧。請您好好聽一聽,聽完以后您也許會相信,我認為您處境極其危險,又對您發出了警告,并不是我自己憑空臆造,無中生有。”

兩個人——陌生人和男爵——在一個僻靜的地方找了一條長凳坐了下來。接著,陌生人便開始講起了下面的這個故事:

梅內爾騎士具有和您——男爵閣下——一樣出類拔萃的品格,因此,他便博得了男人們的敬仰和欽佩,也變成了女士們所喜愛的人。只是在財富方面,他的運氣可沒有您那么好。他差不多可以說是個窮人,因此,他必須過著節儉的生活。只有這樣,他才能勉強維持住一位世家子弟的門面,不至于丟臉。即使是輸掉很少一點錢吧,也會使他感到十分心痛,并破壞他的整個生活,因此,他從來也不敢走進賭場。另外,他對賭博也毫無興趣,所以,要他做到不賭博倒也十分容易。除此之外,他干任何事情都特別順利,都能獲得成功,以至于大家竟把“梅內爾騎士的好運氣”變成了一句口頭語。

一天夜里,他打破了自己的習慣,在朋友們的勸說下走進了一家賭場。陪他一道去的朋友們都玩起牌來,并很快就都入了迷,全身心地陷進了賭博之中。

騎士卻沒有參加賭博,他心里正想著別的事情。他一會兒在大廳里踱過來走過去,一會兒又盯著牌桌,并看見金幣正從四面八方成堆成堆地流到了莊家的面前。就在這個時候,一位老上校卻突然發現了梅內爾騎士,于是便大聲喊道:

“我的天哪!梅內爾騎士和他的好運氣不是來到咱們的中間了嗎?咱們之所以還沒有贏到一文錢,就是因為他既沒有站到莊家的一邊,也沒有站到咱們的一邊。再這樣下去可不行,我得馬上請他過來為我們下賭注!”

不論騎士怎么道歉,表示自己實在不敢從命,因為自己的牌藝低劣,又沒有一點兒實戰經驗,上校還是不答應,還是硬把他拉上了牌桌。

他的手氣正好和您——男爵閣下——一樣的好。他的牌張張得勝,不一會兒就為上校贏了一大堆錢。上校的好主意——借用梅內爾騎士那久經考驗的好運氣來贏錢——獲得了成功。這個絕妙主意使上校高興得不得了。

騎士的賭運盡管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驚異,可是對他自己卻沒有產生絲毫的影響。的確,他的賭運反而使他更加討厭賭博了,就連他本人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他硬撐著熬過了那一夜,第二天清晨感到精疲力竭。于是,他便下了最大的決心,以后無論如何也不再跨進賭場的門檻了。

那個老上校的行為更加增強了騎士不再進賭場的決心。這位上校只要一摸牌就肯定慘遭不幸,因此,他就著了迷,莫名其妙地想讓騎士為他擺脫輸牌的厄運,死皮賴臉地要騎士去代替他押牌,要不至少也得在他賭錢的時候站在他的身旁,以便用騎士的福體去祛除那個妖魔,因為這個妖魔總是把必定輸的牌推到他的手中。大家都知道,在賭徒中間比在哪兒都有更多的無聊而愚蠢的迷信。騎士只是在態度十分嚴厲的情況下,甚至聲明寧可和他進行決斗,也不再為他打牌以后,才擺脫了上校的糾纏,因為上校本來也不是一個愛好決斗的人。事情過去以后騎士還一直罵自己,認為他當初就不該對這個老傻瓜讓步。

順便說一下,世界上總是不會缺少好事者的。由于有這樣人的存在,騎士賭運亨通的故事便被弄得不脛而走了。人們甚至還牽強附會地加上了種種離奇神秘的色彩,把騎士描繪成了一個能夠與鬼神打交道的人。騎士盡管賭運非常好,但是卻不摸牌,這件事情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他的性格堅毅,于是人們對他便更加敬重了。

時間大概又過了一年,這時候卻發生了一件事情:騎士的一小筆用于維持生活的款子意外地沒有及時拿到手。這件事情已經使騎士陷進了極其狼狽困窘的境地,因此,他不得不向自己的最忠誠的朋友透露自己的處境。朋友毫不遲疑地幫助了他,借給了他所急需的款子,同時又罵他是古往今來第一個大怪人。

“命運在向我們招手,向我們做出了暗示,”那位朋友說,“它告訴了我們,應該走什么路子去尋找我們的幸福,并最終找到我們的幸福。只是由于我們對它麻木不仁,抱著冷淡的態度,我們才注意不到它的暗示,更沒能夠理解它的暗示。我們頭上的神靈已經湊近了你的耳朵,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喂,你要發財嗎?你要擁有財產嗎?那你就玩牌去吧!否則,你就會終生窮困潦倒,永遠無法自立。’難道你沒有聽到它的這番好話嗎?”

直到這個時候,他的心里才活生生地出現了自己在牌桌上大走紅運的情景。他不僅看見了一張張的賭牌,而且還聽見了莊家那一聲聲單調的呼喊聲:“贏——輸”“贏——輸”。與此同時,金幣叮叮當當的響聲也不斷地傳進了他的耳朵。他覺得,這一切并不是僅僅出現在他的夢幻里,而是觸手可及地發生在他的眼前。

“朋友的話說得并不錯,”他自言自語地對自己說,“若像那天的情況那樣,我一夜之間就可以擺脫窮困潦倒的處境,擺脫尷尬不堪的沉重心情,不再成為朋友們的累贅。是的,聽從命運的暗示是我應該履行的義務。”

就是那位勸他去玩牌的朋友陪著他走進了賭場。為了能夠使他放心大膽地去下賭注,朋友又特地給了他二十個金路易。

如果說騎士上次為老上校已經賭得非常好的話,那么可以說,他現在賭得比上一次還要好,而且要好上一倍。他只管閉著眼睛不加選擇地下賭注好了,反正他總是贏。仿佛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只看不見的神靈之手,一個把運氣操在手中的神靈或者干脆就是運氣本身,在斟酌,在安排他賭博。當賭局散場時,騎士已經贏了上千的金路易。

第二天早上,他雖然已經醒來了,但是,他的腦子卻仍然處在陶醉之中。他贏來的金幣堆放在旁邊的一張桌子上。有好一會兒他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于是便揉了揉眼睛,抓住了桌子,并把它拖到自己的面前。他回憶著昨天晚上所發生的事情,手在錢堆里掏來掏去,愜意地把它們數了一遍又一遍。這個時候,那種對罪惡的金錢的迷戀,便如同烈性的毒氣一樣第一次滲透到了他的全身,并使他失去了長期保持住的純潔心靈!

他急不可耐地盼著天黑,以便天黑以后好去賭牌。自從第一次賭博以來,他幾乎每個夜晚都去賭場,而且運氣又一直都很好,因此,不出幾個星期他就贏了很大一筆財產。

我們可以把好賭的人分成兩類。其中的一類人并不在乎輸贏,他們只想從賭博本身獲得一種無以名狀的、神秘的樂趣。在玩牌的過程中,種種的偶然性奇妙地互相聯結在一起,那種在冥冥中起著支配作用的力量也再清楚不過地顯現了出來。正是這些東西在激勵著我們的精神,使它鼓起雙翼,力圖飛進那個朦朧的國度里去,以窺探神靈那個制造人類厄運的工廠的秘密。我認識一個人,他總是獨自一個人待在房子里,不分白天和黑夜地進行賭博,他自己又當莊家又當押家。依我看,這個人才算得上一個真正的賭徒。另一類人則一心想著贏錢,把賭博當作一種迅速發財的手段,我們的騎士則屬于這一類。他的行為也證明了下面的說法是正確的:真正的,更高一級的賭興都是與生俱來的,都是存在于一個人的天性之中的。

正因為如此,他不久便覺得,僅僅當個押家不行,這個天地實在是太狹小了,施展不開自己的才能。于是,他便用自己贏來的、為數可觀的一筆錢開起一個賭局來。結果運氣仍然是十分之好,沒過多長時間,他的那個賭局就變成了整個巴黎最富有的賭局了。作為最富有、最走運的局主,擁到他身邊的賭客也最多,這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一個迷戀賭博的人所過的那種放蕩粗鄙的生活,使騎士很快就失去了一切曾經博得人們尊敬及愛戴的優點和品德。他不再是一個忠實的朋友,不再是一個無拘無束的、開朗快活的伙伴,更不再是一個具有騎士風度,備受婦女崇拜的人。他已無心于科學和文藝,也放棄了擴大自己眼界的一切努力。他那蒼白得如同死人一般的臉上,他那陰沉沉地射著寒光的眼中,都充分地流露出一種最可怕的狂熱,他已經被這種狂熱緊緊地包裹住了。這種狂熱并不是對賭博的酷好,絕對不是,而是魔鬼親自在他的心中所點燃的欲火——貪婪地追求罪惡的金錢的欲火!一句話,他已經變成了世界上能夠找到的莊家里最不折不扣的了!

一天夜里,騎士的手氣不如平時那么好,可是,他也并沒有怎么輸。這個時候,一個干瘦的小老頭兒出現在他的局上。這個老頭衣著寒磣,模樣猥瑣。他用手哆哆嗦嗦地抽了一張牌,并押上了一個金幣。大多數賭客見到他這副模樣都吃了一驚,都對他顯示出了鄙夷的神氣。但是,那個老頭兒卻一點兒也不在乎,更沒有說出半句不高興的話。

老頭兒輸了,一盤接著一盤地輸,而且他輸得越多,其他的賭客便越高興。可不是嘛,老頭兒把賭注一倍一倍地往上加,最后在一張牌上竟押上了五百個金路易。在他翻牌的那一剎那,旁邊有一個人大笑著喊道:

“時來運轉嘍,韋爾杜阿先生時來運轉嘍!唉,您不要喪失勇氣,只管繼續押下去吧!我瞧您這模樣,最后準能夠大贏一把,把他這個局給炸垮!”

老頭兒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個說風涼話的人,然后就急急忙忙地沖出了賭場。但是,半個小時以后他又跑了回來,口袋里鼓鼓地裝滿了錢。又玩了一陣子,老頭兒便押了最后的一把,然后就只好歇手了,因為他把取來的錢又都輸光了。

騎士盡管已經濫賭成癖,對自己的邪惡行徑毫不在意,但是,他卻注意在自己的賭局上保持良好的賭風。他對那幾個人譏諷和鄙視老頭兒的做法極為不滿。等到賭局散了,老人已經離去以后,他便叫住了那位說風涼話的老兄以及另外幾個對老頭兒作踐得最厲害的賭友,并對他們提出了極其嚴肅的責問。

“哎,”其中的一個賭友回答說,“騎士,您并不了解弗朗西斯科.韋爾杜阿這個老家伙。若是您了解他的話,那么,您就一點兒也不會怪我們以及我們對他的態度啦。恰恰相反,您還會大大地贊賞我們一番呢!我來告訴您,這個韋爾杜阿出生在那不勒斯,十五年前就在巴黎定居下來了。眼下,他是整個巴黎最卑鄙無恥、最兇狠毒辣的吝嗇鬼和放高利貸的家伙。這個家伙連一點人味兒都沒有,即使是他的親兄弟痛苦得死去活來,在他的面前打著滾求救于他,他也絕對不會拿出一個金路易來挽救自己兄弟的生命的。他干的那種惡魔般的投機勾當竟使許多人,不,許多家庭都墜入了痛苦的深淵。這些人都在咒罵他,并且詛咒他不得好死。凡是認識他的人,沒有一個不痛恨他的,沒有一個不希望他遭到惡報,盡快結束他那罪惡累累的一生的。他從來也不賭錢,至少在巴黎這十五年里他沒有賭過錢。知道這些情況后,您就不會感到十分驚訝,為什么當這個老吝嗇鬼出現在賭局上時,我們大家都感到非常詫異。出于同樣的道理,我們對他輸了很多錢不能不感到高興。試想,要是這個惡棍反倒運氣亨通,那可就糟糕了,實在太糟糕了!我可以十分有把握地說,這個老傻瓜肯定是讓您局上的財富給迷住了心竅,騎士。他原本想來拔您身上的羽毛,結果反倒是自食惡果,失掉了自己身上的羽毛。使我百思而不得其解的是,韋爾杜阿這個慳吝成性的老家伙,怎么能夠下決心下那么大的賭注呢。哼!他多半不會再來了,咱們總算甩掉了這個老渾蛋!”

哪知道事情完全出乎大家的預料,韋爾杜阿第二天夜里又來到了騎士開的賭場里,而且押的和輸的都比前一天多得多。但是,他卻仍然不動聲色,有時候甚至還自我解嘲地苦笑一下,好像他已經預先知道,風向很快就會完全轉過來似的。可是,在接下來的幾個夜里,老頭兒輸錢的趨勢就跟雪崩似的,簡直無法阻擋。結果他輸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多。有人最后替他總計了一下,他已經在騎士的賭局上送掉了三萬金路易。后來,一天夜里牌局已經開始了很久,他才面無人色、目光迷惘地走了進來。而且,進來以后他只站在離牌桌老遠的地方,眼睛凝視著騎士正在抽的牌。過了一會兒,騎士終于重新洗完了牌,并讓人切了牌,正準備開第二盤。這時候,老頭兒卻突然用尖銳刺耳的聲音喊道:“等一下!”他的這一聲呼喊幾乎把所有的賭客都嚇了一大跳,并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看著他。只見他拼命地擠過人叢,來到騎士的身邊,然后便湊近他的耳朵,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騎士!我在圣沃諾內大街的住宅連同家具、陳設以及我的金銀、珠寶等財產,統統加在一起估計總共能值八萬法郎,您敢跟我來賭這個賭注嗎?”

“我當然敢。”騎士冷冷地回答說。他對老頭兒連看都沒有看一眼,便準備開始翻牌了。

“皇后!”老頭兒喊道。

翻牌結果,皇后輸了!老頭兒一個踉蹌,往后一仰,身子猛的一下撞擊到了墻壁上,再也動彈不得了,就像變成了一根立像柱子似的。大家只管繼續賭博,誰也沒有再去理睬他。

賭博結束了,賭客們也都紛紛離去了,騎士和他的助手們忙著把錢裝進了錢箱。這個時候,韋爾杜阿老頭兒才像個幽靈似的從角落里走了出來。他徑直地走到騎士跟前,用有氣無力的、低沉的嗓音說:“還有一句話,騎士,就一句話!”

“嗯,還有一句什么話?”騎士一邊回問,一邊從錢箱子上拔下了鑰匙。他還從頭到腳地打量老頭兒一番,臉上露出了鄙夷的神氣。

“我的全部家產,”老頭兒接下去說,“都輸在您的局上了,騎士,連一點兒都沒有剩給我,絲毫也沒有剩給我。我已經不知道,我明天應該到哪里去安身,用什么來填飽自己的肚子。沒有別的辦法,我只好到您這里來尋求慰藉和幫助,騎士。求您從贏我的錢中,借給我十分之一吧,好讓我拿去重開舊業,以掙脫眼下我這可怕的困境。”

“瞧您想到哪兒去了,”騎士回答說,“瞧您想到哪兒去了,韋爾杜阿先生!您難道不曉得嗎,莊家是從來不能把他贏來的錢借出去的?這是前輩們立下的老規矩,我若是把錢借給了您,那我可就違背了這個老規矩,我可不能干出違背這個老規矩的事情來呀!”

“您的話說得有道理,”韋爾杜阿繼續說,“您的話說得有道理,騎士。我的要求是不像話,是太過分了,竟要借十分之一!不,不,就借給我二十分之一吧!”

“我可老老實實地告訴您,”騎士不耐煩地回答說,“從我自己贏來的錢里,我是連一個子兒也不會向外借的!”

“您的確是這樣的。”韋爾杜阿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目光也變得更加呆滯了。不過他又接著說:“您的確是這樣的,您的確是不能把您贏來的錢借給別人一點兒的——我過去也是這樣的!不過,您就算打發一個叫花子吧,您就從您今天的飛來之財中施舍給我一百個金路易吧!”

“哼,大家的話可真是沒有說錯,”騎士怒氣沖沖地吼道,“您老兄可真會折磨人,韋爾杜阿先生!我實話對您說吧,您從我這兒別說一百個金路易,五十個金路易,就連二十個金路易,甚至一個金路易也得不到。除非我發瘋了,否則我就決不會把錢借給您——哪怕是一點點的錢——以使得您能夠重新去做您那可恥的買賣。命運已經把您像一條毒蛇似的踩到了泥土里,如果我再扶您站起來那就是罪過。您滾吧,像您這樣的人就應該倒霉,就應該走向毀滅!”

韋爾杜阿雙手捂著臉,沉悶地長嘆了一聲,垂頭喪氣地蹲到了地上。騎士吩咐助手把裝著金幣的箱子搬到馬車上,然后提高嗓門喊道:

“喂,您什么時候向我移交您的住宅,您的財產,韋爾杜阿先生?”

韋爾杜阿從地上站了起來,口氣堅決地回答說:

“我現在馬上就移交,就在現在。請您跟我走吧,騎士!”

“好啊,”騎士說,“您可以搭乘我的車,回您那個明天一大清早您就要永遠離開的家去。”

一路上,騎士也好,韋爾杜阿也好,誰也沒有說一句話。到了老頭兒在圣沃諾內大街的住宅前,韋爾杜阿拉了拉門鈴。一個老婆婆出來開了門,她一見韋爾杜阿就嘮嘮叨叨地喊道:

“啊,上帝呀,您終于回來啦,韋爾杜阿先生!昂熱拉為了您的緣故已經急得半死啦!”

“別嚷嚷,”韋爾杜阿回答說,“上帝保佑,但愿昂熱拉并沒有聽見這倒霉的門鈴聲!千萬不能讓她知道我回來了。”

說完這話,他便從驚呆了的老婆婆手中接過了點著好幾支蠟燭的燭臺。他走在前面為騎士照路,引他走進房間。

“我對一切都心中有數,”韋爾杜阿說,“您恨我,您瞧不起我,騎士!您使我遭到了毀滅,您自己以及其他人都因此而感到高興。可是,您并不了解我。現在,我就來告訴您,我也曾經是一個跟您一樣的大賭家,我的運氣也是非常的好,可以說和您今天不相上下。我到過大半個歐洲,在多多贏錢的欲望的引誘下,哪兒能夠大賭便到哪兒去。我局上的金元連續不斷地增高,這跟您眼下的情形也是一樣的。我有一個既美麗又忠實的妻子,但是,我卻把她置之不顧,讓她在數不清的財富中過著痛苦不堪的日子。

“有一次,我在熱那亞設局。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個年輕的羅馬人把一大宗遺產全部輸在我的局上。就像我今天求您一樣,他也求我借給他一點兒錢,以便至少使他能夠回到羅馬去。我哈哈大笑,對他進行了一番譏諷,然后就斷然地拒絕了他的請求。他氣得簡直要發瘋了,絕望之中他從身上拔出了一把三刃匕首,并把它深深地刺進了我的胸膛。醫生們好不容易才救了我的一條命。可是,我不得不長期臥床靜養,痛苦不堪。這個時候,我的妻子照護著我,并安慰我,使我在痛不欲生的情況下又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氣。隨著傷勢的慢慢好轉,我的心中朦朦朧朧地產生了一種感覺,這是一種我從來還沒有體驗過的感覺。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強烈。作為一個賭徒,我喪失了人的一切情感,完全不了解愛情是個什么東西,更不了解一個妻子的忠誠眷顧有什么意義。這個時候,我的內心里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內疚:覺得自己對于妻子來說是一個以怨報德的人;覺得我為了進行那種罪惡的勾當而犧牲了自己的妻子,是非常對不起她的。我用我的罪惡勾當曾經冷酷無情地葬送了許多人的幸福,甚至于奪走了他們的寶貴生命。這個時候,那些人的影子就像復仇的幽靈似的不斷地出現在我的面前,使我感到萬分的痛苦。我聽見他們從墳墓里發出了嘶啞而低沉的喊叫聲,聽見了他們對我所進行的控訴。他們都說,是我對各種罪孽播下了種子!只有我的妻子,能夠驅走我感到的不可名狀的痛苦,能夠驅走不斷向我襲來的恐怖!當時我立下了誓言,決心從此以后永遠也不再摸牌。我深居簡出,躲在家中,斷絕了一切聯系,掙脫了我那些伙計們的控制,也抵住了他們對我的誘惑。這些人離不開我,也離不開我的好運氣。我在羅馬的郊外買了一幢小別墅,等到我的健康完全恢復后,我便帶著妻子逃遁到了那里。唉!可惜好景不長,我只過了一年的安生日子。在這一年中,我獲得了意想不到的安寧、幸福和滿足!我的妻子為我生下了一個女兒,可是,她在生下孩子幾個禮拜后便離開了人世。我絕望了,我怨天怨地,也詛咒我自己,詛咒我從前所過的罪惡生活,因為正是由于我過了這樣的生活,天神今天才來報應我,才奪走了我的妻子,才奪走了使我免于毀滅,唯一給予我安慰與希望的人!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個害怕孤獨的罪人,這種感情迫使我離開了羅馬鄉下的別墅,并逃到了巴黎。昂熱拉鮮花怒放似的長大起來了,她既溫柔又可愛,跟她母親一模一樣。她是我的心肝,為了她我才整日操勞。我不但想搞到一大筆財產,而且還要使這筆財產不斷地增加。不錯,我是放過高利貸。但是,要指責我欺騙過借債人,那可就是無恥的誹謗了。那些中傷我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呢?他們只不過是一幫輕浮之輩罷了!他們不斷地來折磨我,要我借錢給他們。可是等錢一到手,他們便隨意揮霍,好像扔破爛似的。但是,這些錢并不屬于我,絕對不屬于我,而是屬于我的女兒,我只不過把自己看成她的管家而已。因此,我就要無情地去追討債款,這樣一來,那幫人可就受不了了,個個暴跳如雷,失去了自制。前不久,我借給了一個青年人一大筆,以使他得以免遭屈辱和毀滅。當時我知道,他一貧如洗,所以,我根本就沒有想到要他還錢。后來他繼承了一大筆遺產,這時我才想到,他應該向我歸還借款,于是便去找他討債。您猜怎么著,騎士,這個輕狂之徒竟然忘記了我對他的救命之恩,還公然耍賴,根本不承認向我借過錢。我不得已只好把他告上法庭。當法庭強迫他向我還錢時,他便罵我是一個卑鄙的吝嗇鬼。我還可以給您講述很多這類的事件,這些事件使我在碰上輕狂卑劣的人時,變得冷酷無情起來。

“我還有好多的話要對您說呢!我可以告訴您,我已經多次因悔恨而痛哭流涕,并為我和我的昂熱拉向上天祈禱。不過,您也許會認為,我是在自吹自擂,是在編造謊話來哄騙您。因此,您是根本不會把我所講的事情當成一回事兒的,因為您也是一位賭客呀!我原以為,上帝已經寬恕了我,誰知這只是我的癡心妄想!實際上,他反倒把魔鬼打發出來,讓它來迷惑我,引誘我,而且還讓它施展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可怕的手段來。騎士,他讓我聽說了您的賭運!每天都有人來對我講,張三,還有李四又在您的賭局上輸了,而且都已經變成了乞丐。于是,我便心血來潮,以為我肯定能夠以自己始終保持不變的好賭運來對抗您的好賭運,以為上帝是要借用我的手,來結束您的罪惡行徑。這純粹是一個既離奇而又狂妄的念頭,可是這個念頭卻搞得我食不甘味,寢不安枕。就這樣,我便陷進了您的賭局。就這樣,我便入了迷,拼命地狂賭下去,一直到我的財產——不,昂熱拉的財產——完全變成了您的財產!現在,我已經是一無所有啦!您總會允許我女兒把她的衣服帶走吧?”

“您女兒的穿戴與我毫無關系,”騎士回答說,“您還可以把床鋪和必需的用具也搬出去。我要這些破爛又有什么用呢!不過您可要當心,別偷偷地弄走任何一件歸我所有的,還有一些價值的東西。”

韋爾杜阿老頭兒一聲不吭地對騎士凝視了幾秒鐘,然后淚如泉涌,完全失去了自制,痛苦而絕望地跪在騎士的腳下,舉起了雙手喊道:

“騎士啊,要是您的心中還有一點點人的感情的話,那您就可憐可憐我吧!可憐可憐我吧!將被您推下深淵,遭到毀滅的不是我,而是昂熱拉,而是我那像天使一樣純潔的昂熱拉!啊,可憐可憐她吧!借給她,借給她,借給我的昂熱拉她那被您搶去的財產的二十分之一吧!啊,我知道,您是能夠接受我這個請求的。啊,昂熱拉!啊,我的女兒!”

老人不斷地哭泣,哀號,呻吟,還以撕心裂肺的聲音呼喚著自己孩子的名字。

“瞧,您又演起戲來了,真沒有意思,我真感到無聊。”騎士無動于衷地、深表厭惡地說。然而就在這一時刻,房門被一下子打開了,一個穿著白色睡衣的女孩子沖了進來。她頭發散亂,面色蒼白,跑上前去扶起韋爾杜阿老頭兒,一邊雙手把他抱起,一邊喊道:

“啊,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我都聽見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說你已經失掉了一切,難道你真認為你已經失掉了一切嗎?難道你不是還有你的昂熱拉嗎?你一定要錢和財產干什么呢?難道昂熱拉不能供養你,不能照料你嗎?啊,父親,別再對這個卑鄙下流、沒有心肝的家伙低聲下氣啦。又窮又可憐的不是我們,而是他,而是他這個擁有大量骯臟財富的人,因為他遭到眾人的唾棄,處于可怕而絕望的孤獨之中。在這個廣大的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夠真心實意地愛他。在他對人生感到絕望,對自己也感到絕望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會對他敞開心扉,與他開誠相見!走吧,父親,跟我一起離開這所房子吧!我們趕快離開這里吧,別讓這個可怕的家伙老拿你的痛苦來取樂!”

韋爾杜阿老頭兒神志恍惚地跌坐在一把沙發椅里。昂熱拉跪在他的腳邊,她一邊拉著他的手又是吻,又是撫摸,一邊還小孩子似的,逐項地述說著自己所掌握的種種知識和技能。她表示要用它們去掙錢來好好地供養自己的父親,并且還眼淚汪汪地求他老人家一定不要再難過了。她還信誓旦旦地說,她要是能為了贍養父親,而不是為了好玩而去刺繡、縫紉、唱歌和彈琴的話,那么,她的生活就會具有真正的意義。

昂熱拉用親切而甜蜜的語調安慰著自己的老父親,從內心的深處流露出了對他的摯愛和孝敬,使這位少女的身上仿佛蒙上了一層圣潔而美麗的光輝。見到此情此景,又有誰,又有哪一個執迷不悟的罪人還能夠無動于衷呢?

騎士的感受更有所不同。他良知復萌,心里跟下地獄似的充滿著痛苦和恐怖。昂熱拉恰似上帝派來懲罰他的天使。在她的光輝面前,掩護他為非作歹的霧障都已經完全散去。他那十惡不赦的自我已經赤裸裸地暴露了出來,使他一見便覺得十分厭惡,同時又感到異常驚恐。

地獄之火在騎士的胸中熊熊燃燒。但是,在這地獄之中也閃過了一道神圣而純潔的光芒。這道光芒給他的心里帶來了天國的歡樂和幸福。然而也正因為如此,他那不可名狀的痛苦就更加難以忍受了!

有生以來,騎士還從來也沒有愛過哪一個女人。但是,在他看見昂熱拉的那一剎那,他的心中卻產生了極為熱烈的愛情,同時也產生了毀滅性的、絕望的痛苦。因為在天使一般純潔而溫柔的昂熱拉面前,像騎士這樣的一個男人對愛情是絕對不敢奢望的。

騎士想說話,可是又說不出來,他的舌頭好像已經處于痙攣狀態,好像已經癱瘓了似的。后來,他終于鼓足了勇氣,聲音顫抖地、結結巴巴地說:

“韋爾杜阿先——先生,聽——聽我說!我沒——沒有——贏——贏您的錢,一點兒也——也沒有!那是我的銀——銀箱,歸——歸您啦。——不!——我還要給您更——更多的錢!我欠——欠了您的債。收——收下吧!收下吧!”

“啊,我的女兒!”韋爾杜阿驚呼道。這個時候,昂熱拉站了起來。可是,她卻走到了騎士的面前,一邊用驕傲的眼神望著他,一邊用莊重而平靜的語氣說:

“騎士,您聽著,世界上還有比金錢和財產更為可貴的東西,這就是高尚的思想,而您對這種思想是十分陌生的。這種思想卻使我們的心中充滿了天國的安慰,指示我們以藐視的態度拒絕您的施舍和恩惠!收起您的臭錢吧,它們將給您這個沒有心肝的下賤賭徒帶來永遠也逃不掉的詛咒!”

“是啊!”騎士大聲地吼道。他已經失去了自制,他的眼睛射出了瘋狂的目光,聲音也十分可怕。他又接著喊道:“我是應該受到詛咒!我愿意受到詛咒,我愿意被打進十八層地獄,如果什么時候我的這只手再摸牌的話!在這種情況下,您要是還是執意要把我從您的身邊趕走的話,那么,我便會不可挽救地走向毀滅,而給我帶來這種毀滅的人并不是別人,恰恰是您,昂熱拉!啊,您不知道,您不理解我——您也許會把我叫作一個瘋子——可是,在我有朝一日腦漿迸流地倒在您的面前的時候,您將會感覺到一切的,將會知道一切的。昂熱拉!我這里所說的‘一切’關系到我的生和死!請您多多保重!”

說完這些話之后,騎士便絕望地沖出了門去。韋爾杜阿清清楚楚地看透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心里是怎么回事兒。于是,老人家便極力試圖打通仁慈的昂熱拉的思想,使她明白可能會出現某些情況,而這些情況則迫使他們有必要接受騎士的禮物。昂熱拉終于聽懂了父親的話,但是,她還是感到十分驚訝,因為她看不出來,將來有一天她能夠改變對騎士的那種蔑視的態度。

然而,一個人的命運往往在他自己還不知不覺的時候,便已經在他心靈最深邃的地方逐漸形成了,最后,竟然使他根本沒有想過的事情,根本料想不到的事情成為事實。

騎士好像突然從一場噩夢中驚醒過來了。他發現,自己現在已經站到了地獄深淵的旁邊,同時他還看見自己的面前有一個光輝燦爛的人。他伸出雙手去抓這個人,可是卻又抓不著。這個人出現在他的面前并不是為了來救助他——絕對不是!——只是為了來提醒他:他就要掉進地獄去了。

使整個巴黎都感到奇怪的是,梅內爾騎士的牌局突然從賭場中消失了,他本人也不知去向。于是,各種離奇古怪的謠言便不脛而走,而且一個比一個更令人難以置信。騎士避免與任何人接觸,獨自一個人飽嘗著相思的煎熬和憂傷。有一天,他一個人行走在馬門松公園的幽徑上。沒想到這時候他卻與韋爾杜阿老頭兒以及他的女兒不期而遇了。

原以為只能以厭惡與蔑視的眼光來看騎士的昂熱拉,這時候心里卻感到異常的激動,因為她發現騎士臉色蒼白,心慌意亂,誠惶誠恐地站在她的面前,甚至都不敢抬起頭來看她一眼。她知道得很清楚,自從那個可怕的夜晚以后,騎士便徹底地戒掉了賭博,整個的生活方式也來了一個根本的改變。而這一切又都是她促成的,而且還是她一個人促成的。是她把騎士從罪惡的深淵里挽救了出來!試問,還有什么會比這更能滿足一個女子的虛榮心呢?

所以,在韋爾杜阿和騎士一般地寒暄了幾句以后,昂熱拉就用充滿溫柔和同情的語氣問道:

“梅內爾騎士,您怎么啦?看樣子您是生病了或者是不高興吧?說真的,您應該去看看醫生才好。”

人們對昂熱拉這幾句話的作用是可以想象出來的。它們照亮了騎士的心,給他帶來了希望和安慰。他立刻就改變了剛才的形象,而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抬起頭來,說出了從心靈深處涌到嘴邊的話。用這樣的話,他本可以打動所有人的心。韋爾杜阿老頭兒提醒他,希望他別忘了去接受他所贏得的住宅。

“好啊,”騎士興高采烈地回答說,“好的,韋爾杜阿先生,我是要去的!我明天就到您的府上去。不過,您得答應我一件事兒,那就是咱們得仔細地談一談條件,即使得談上幾個月也不要緊。”

“行啊行啊,騎士,”韋爾杜阿微笑著回答說,“我想,只要慢慢來,一切都是可以商談的,包括目前咱們還不肯去想的事情。”

從這以后,騎士由于心中得到了安慰,便又恢復了他在染上賭癮之前所具有的種種優點,恢復了他往日和藹可親的舉止。他拜訪韋爾杜阿老先生的次數越來越多了。他的守護神昂熱拉對他也越來越傾心,后來她終于相信,自己確實是整個身心地愛上了他,于是便答應了他的求婚。韋爾杜阿老頭兒高興得不得了,因為他覺得,這樣一來,他總算圓滿地解決了應該如何處理把家產輸給了騎士這個問題。

有一天,騎士幸福的未婚妻坐在窗前,腦子里全神貫注地想著一般做未婚妻的女子總有的甜蜜而快樂的念頭。這時候,窗外卻響起了一陣歡快的軍樂聲,原來是一個狙擊手騎兵團從這里經過,他們是受命開赴西班牙前線的。昂熱拉同情地注視著那些注定要在可怕的戰爭中喪命的人們。這時候,隊伍中一個非常年輕的小伙子卻突然轉過馬頭,仰起臉來望著昂熱拉。昂熱拉看到這個場面時便手腳一軟,一頭栽倒在沙發椅里。

哎呀,這個正要在戰場上流血犧牲的狙擊手不是別人,而是風華正茂的迪韋內特——昂熱拉一位鄰居的兒子。迪韋內特從小和她一起長大,長大后也幾乎天天都到她的家里來,直到梅內爾騎士出現以后,他才主動回避,不再來了。

直到現在,昂熱拉才從小伙子滿含責備的目光中——這目光也表示出了他對死亡所感到的痛苦——清楚地看出來了,小伙子是多么愛她,不僅如此,她還清楚地看出來了,她自己對他也是一往情深的。不過,她過去并沒有意識到這一切,只一味地讓騎士身上越來越明亮的光輝迷惑了自己,蒙蔽了自己。現在她懂得了,那個小伙子為什么憂心忡忡地唉聲嘆氣,也看懂了他對自己那種默默無言的、樸實平淡的追求。現在她才懂得了,自己的心里為什么總是感到羞怯。她也懂得了,為什么每當迪韋內特來到時,每當她聽到他的聲音時,自己的心中會那么激動。

“晚了,太晚了,我已經永遠地失去了他!”昂熱拉在內心里對自己說。緊接著,她便鼓足了勇氣,決心克制住她那種簡直要撕碎自己心肝的絕望情緒。由于她有勇氣這么做,她也就確實做到了這一點。

可是盡管如此,騎士那銳利的目光還是注意到了昂熱拉情緒上的短暫變化。他斷定,肯定是發生了什么使她心煩意亂的事情。不過,他考慮問題很細致,決定不去揭開這個秘密,因為他覺得,這是昂熱拉無論如何也不能夠向他公開的秘密。不過他也感到很滿足,因為他已經和昂熱拉商定:提前舉行婚禮。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徹底挫敗任何一個可能存在的情敵。他把婚禮安排得極有分寸,很好地照顧到了可愛的新婚之妻目前的境況和情緒,使她又一次有理由贊嘆自己丈夫那異常和藹可親的為人。

騎士對妻子體貼入微,百依百順,真誠敬重,無比鐘愛。這一切反過來又都加深了昂熱拉對自己丈夫的愛,沒過多久,她心中對迪韋內特的思念也就完全徹底地消失了。向他們明媚的生活投下第一片陰云的是,韋爾杜阿老頭兒的病倒和病逝。

韋爾杜阿老頭兒自從那天夜里把家產全部輸給了騎士以后,他就再也沒有摸過賭牌。誰知到了彌留之際,他的心靈卻似乎全讓賭博給占據了。神父來給他送終,對他講人死了以后的升天之道。他卻閉著雙眼躺在床上,不住地從牙齒縫里不清不楚地念叨著“輸——贏”“輸——贏”。一雙垂死時不停顫抖的手還不住地比劃著,就好像是在攤牌和抽牌似的。昂熱拉和騎士向他俯下身去,用最親切的愛稱來呼喚他。可是,他似乎已經不認識他們了,甚至根本就看不見他們了。最后,他發自肺腑地嘆了一口氣,說出了一個“贏”字,接著便與世長辭了。

昂熱拉沉浸在萬分的痛苦之中。每當她想起老人臨死時的情景心里就感到異常的害怕。她第一次看見騎士那個可怕夜晚的情景——當時他還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沒有心肝的賭棍——又歷歷在目地出現在她的眼前。她心里感到害怕,擔心騎士有朝一日會撕下天使的假面具,顯露出他那魔鬼的真面目,對她的輕信進行一番嘲笑后,便重新開始過起舊日的生活。

不幸的是,昂熱拉這個可怕的預感沒過多久就變成了現實。

弗朗西斯科.韋爾杜阿老頭兒臨終時仍然念念不忘過去的罪惡生活,竟然不把教會的安慰放在眼里,這種情形讓梅內爾騎士也感到不寒而栗。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從此以后就老是想到賭錢的事兒,夜夜做夢都夢到自己坐在賭局上,重新贏來一堆又一堆的金幣。

現在再說一說昂熱拉。她不時地回憶起騎士原先的面目。每當這種回憶向她襲來時,她便感到悶悶不樂,對騎士也就不可能像以往那樣溫柔,那樣親切了。同樣,騎士的心里也對昂熱拉產生了懷疑,以為昂熱拉的郁郁寡歡與曾經擾亂過她的心境,至今仍然對他秘而不宣的那樁隱情有關系。接著,這種懷疑便使他產生了煩悶與氣惱。為了發泄這種情緒,他動不動就發脾氣,并由此而傷害了昂熱拉的心。由于人們在心理上存在著奇妙的相互作用,所以,昂熱拉的內心里便又重新想起了不幸的迪韋內特。與此同時,她又想到了她和騎士的愛情。這愛情原本是從她那年輕的心房中萌生出來的,恰是一朵最美麗的花朵。可是現在,它卻遭到了不可挽救的摧殘,因此,她便產生了絕望的情緒。夫妻倆的感情越來越壞,這使騎士感到生活在家里單調寂寞,枯燥無味。于是,他便想盡一切辦法,竭盡全力去尋找理由,無論如何也要到外面去活動活動。

騎士的厄運又重新降臨了。他內心的煩悶和氣惱促使他開始重新走進賭場,但是,他的這個演變過程則是由一個壞家伙幫助他最后完成的。這個人曾經是騎士過去賭局上的一名助手。他使用各種奸詐狡猾的語言硬把騎士勸進了賭場。他的那個勁頭就連騎士見了也感到可笑。他說,他簡直不能夠理解:騎士怎么能為一個女人就拋棄那種唯一使他值得在世上活一場的事情呢?

沒有過多久,梅內爾騎士那富有的賭局便又金光燦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興旺了。他的賭運仍然非常好,對手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他的財富也越聚越多。然而,昂熱拉的幸福卻如同一場短暫的美夢。這場夢從此就破滅了,可怕地破滅了。騎士對她漠不關心,甚至對她表示輕蔑!她常常好幾個星期,甚至好幾個月都見不到他一面。他把家里的事情完全丟給一個老管家去處理,而且對用人想換就換,調換的原因僅僅是他自己的心境不好。騎士的這種做法弄得昂熱拉在自己的家里也變成了陌生人,無論從哪一個仆人那里也得不到一點兒安慰。她經常在失眠的夜里聽見騎士的馬車在大門口停下,沉重的錢箱子被拖上樓來。騎士粗聲大氣地、毫不客氣地吩咐這個兩句,吩咐那個兩句,然后便砰的一聲關上了他那間離她很遠的臥室的門。每當這個時候,昂熱拉的眼睛里便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痛苦的眼淚,她的內心如同被刀絞碎了一樣。在深深的哀痛中,她千百遍地呼喚著迪韋內特的名字,并懇求萬能的上帝快快結束她這悲慘的、充滿憂傷的殘生!

后來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個良家子弟在騎士的賭局上輸光了全部家產。于是,他便在賭場中,也就是在騎士開設賭局的那個房間里,朝自己的頭上開了一槍。他的鮮血和腦漿立刻噴射出來,并且濺到了賭客們的身上,這些人被嚇得面如土色,急忙四處逃奔。當時只有一個人不動聲色,這個人就是騎士。他甚至還質問那些打算回家的賭友,他們的做法——為了一個沒有良好賭風的傻瓜便提前離開賭局——是否符合賭場的老規矩?

這件事情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就連那些最陰險、最狠毒的爛賭棍們,也都對騎士這種不見先例的行徑表示出了極大的憤慨。于是,所有的人都起來反對他,警方也取締了他的賭局。此外,還有人控告他弄虛作假,而作為指控證據的便是他那聞所未聞的好賭運。他怎么也洗刷不了自己的惡名聲,結果被處以罰金,這種懲罰奪去了他財產的很大一部分。他看到,他已經遭到了人們的唾罵,受到了人們的歧視,在這種情況下,他便又回到了他那備受虐待的妻子的懷抱之中。昂熱拉知道,浪子回頭金不換,因此,也就高高興興地歡迎他的歸來。她想到,自己的父親也曾經在狂賭之后便收了場,于是心中便又產生了一線希望:如今騎士已經是上了歲數的人了,這樣看來,他也應該真正改邪歸正了。

梅內爾騎士帶著妻子離開了巴黎,遷居到了昂熱拉出生的城市熱那亞。

在熱那亞,騎士起初還是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可是,他與昂熱拉之間那種恬靜的夫妻生活已經遭到了魔鬼的破壞。他雖然也極想恢復那種生活,但是卻怎么也做不到。不久,他的心里又產生出了煩躁的情緒,這種情緒逼著他一天到晚在外面亂跑,一刻也不得安寧。他的壞名聲也跟著他從巴黎來到了熱那亞,使他不敢去開設賭局,盡管他心癢難熬,急于一試。

當時,在熱那亞有一個最有錢的局主,他是一個因為受了重傷而不能再服役的法國上校。騎士的心里對他充滿了嫉妒和仇恨。他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態來到了上校的局上。他認為自己仍然能夠鴻運如初,能夠馬上就除掉這個競爭對手。上校本來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可是,現在他卻一反常態,忽然變得快活而幽默起來了。他高聲地對騎士說道:有賭運亨通的梅內爾騎士到他的局上來,玩牌才真正有了一點兒意義。他覺得,現在可以進行那場唯一使他對賭博產生興趣的戰斗啦!

事實上,在頭幾盤里騎士的手氣仍然和過去一樣的好。這樣一來他便相信了,自己的賭運是不可戰勝的,于是便叫了一聲“Va banque”法語,意思是下一個與莊家臺面上全部賭金相等的大注,旨在一舉打垮莊家。,結果一下子就輸掉了很大的一筆錢。

在這之前,上校有時輸有時贏,可是現在他卻大贏了一把。只見他滿臉喜悅,洋洋得意地把贏來的錢摟到了自己的身邊。從這一時刻起,騎士以往的好運氣便完完全全地離他而去了。

他每夜都進賭場,可是每夜都輸。他的財產逐漸減少,逐漸萎縮,最后他的手中就只有幾張價值僅為幾千個杜卡特14世紀到19世紀在歐洲通用的金幣名稱。的票證了。

為了能把這些票證兌換成現金,他整天在外面奔跑,晚上很晚才回到家中。可是等到夜幕一降臨,他便又往外走,口袋里揣著最后一點兒金幣。昂熱拉猜準他要到哪里去,便出來攔住他。她跪在騎士的腳下,淚如泉涌,懇求他看在圣母和全體圣者的分兒上,別再去干那可怕的勾當了,千萬別把她推到痛苦、窮困的深淵里。

騎士把她扶了起來,又懷著痛苦而熾熱的愛把她摟在懷里,聲音低沉地說:

“昂熱拉,我親愛的昂熱拉,我可愛的昂熱拉!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我必須去,我不能不去。可是到了明天,到了明天你的一切憂愁都會云消霧散了。我對著支配我們的永恒厄運起誓,我今天再賭最后一次!放心吧,我的好乖乖!去睡覺吧——去做一個好夢,夢見你所面臨的幸福時光,夢見你那會好起來的生活。這個好夢也會在今天晚上給我帶來好運的!”

他一邊說這些話,一邊吻了吻妻子,然后就匆匆忙忙地、不可阻擋地跑出了家門。

賭了兩盤以后,騎士把所有的——所有的賭本都輸掉了!

他站在上校的身邊,呆若木雞,眼睛茫然地看著臺面。

“您不押了嗎,騎士?”上校一邊洗牌,準備下一輪的賭博,一邊問。

“我已經輸光了呀。”他強作鎮靜地回答說。

“什么也沒有了嗎?”上校一邊翻著下一盤的牌一邊問道。

“我已經變成乞丐了!”騎士又氣惱,又心痛,說話的聲音都哆嗦起來了。他仍然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賭桌,但是,他對當時賭場上的情況卻沒有怎么注意。實際上,這時候其他賭客正從上校的手里贏得了越來越多的錢。

上校心平氣和地繼續玩著。

“您可還有一位漂亮的妻子哩。”他一邊壓低嗓子說,一邊洗著下一盤的牌,對騎士連望都沒有望一眼。

“您這話是什么意思?”騎士怒氣沖沖地問道。上校只顧抽牌,根本不搭理他的問話。

又過了一會兒。

“一萬杜卡特——賭昂熱拉。”上校一邊讓人簽牌,一邊轉過半個臉來說道。

“您這是瘋了吧!”騎士大聲地吼道。可是與此同時,他也漸漸地恢復了冷靜。他開始注意到,上校正一個勁兒地輸。

“那我就拿兩萬杜卡特來賭昂熱拉好了。”上校手中洗牌的動作暫時停了一會兒,并放低了聲音說。

騎士沒有回答,一直沉默著。上校繼續賭著,牌差不多張張都對押家有利。

“行啊。”在開新的一盤時,騎士湊近上校的耳朵說,同時把皇后推到臺面上。

抽牌結果,皇后輸了!

騎士咬牙切齒地退到一邊,絕望而面無人色地靠在窗臺上。

賭局散了,上校走到騎士跟前,刻薄地問了一句:

“您說說,接下來我們應該做什么事情了?”

“嘿,”騎士氣急敗壞地吼道,“您是把我變成了一個乞丐。可是,要是您想贏走我的妻子,那就說明您的神經已經不正常了。難道我們是生活在一群荒島上嗎?難道我的妻子是個女奴,可以讓無恥的男人們任意地買進賣出,贏來輸去嗎?不錯,要是皇后贏了,您就得付給我兩萬杜卡特。反過來說,要是我的妻子肯拋棄我而愿意跟您去的話,那就算我輸掉了一切反對她這樣做的權利。跟著我來吧,您會大失所望的。我的妻子決不會像個下賤的妓女似的,決不會跟著別人走的。恰恰相反,她會充滿著厭惡的感情把那個企圖帶走她的惡棍趕走的!”

“大失所望的將是您自己,”上校用譏笑的口氣對騎士說,“騎士,當昂熱拉懷著厭惡的心情趕走您這個使她不幸的可恥罪人,并滿懷欣喜地投進我的懷抱中時,您自己才會感到大失所望哩!當您得知教會的祝福將我與她結合在一起,而我們的婚姻又是無比美滿、無上幸福時,您自己才會大失所望哩!您說我的神經不正常了——哈哈,我要贏得的正是您對您妻子的權利。至于她這個人嗎,那肯定是我的!哈哈,我告訴您,騎士,您的妻子可真是十分愛我啊,這一點我是知道的——我告訴您吧,我并不是別人,而是迪韋內特,也就是昂熱拉鄰家的那個少年。我和昂熱拉一起長大,我們相親相愛,可以說是青梅竹馬。可是,后來您卻用您的鬼蜮伎倆贏得了她的芳心,而把我給趕走了!唉,直到我不得不去上戰場時,昂熱拉才明白過來,明白了她是怎樣地愛我——這一切我都知道——可是已經太晚了!但是,魔鬼卻點醒了我,使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我可以利用賭博來把您毀掉。所以,我便拼命地玩起牌來,并跟蹤您來到了熱那亞。如今我已經大功告成了!走吧,去見您的妻子吧!”

騎士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就好像被一千個響雷擊中了似的。那神秘而可怕的命運明明白白地擺在他的面前。這時候他才完全看清楚了,自己給可憐的昂熱拉造成了多么巨大的不幸。

“讓昂熱拉,我的妻子,決定一切吧。”騎士沮喪地說,同時跟上急急忙忙沖出去了的上校。

到了家中,上校一把抓住了昂熱拉臥室的門把手。騎士卻推開了他,并說道:

“我的妻子睡著了,您想把她從香甜的睡夢中攪醒嗎?”

“哼,”上校回答說,“在您使她遭受到了不可名狀的痛苦之后,她什么時候還能夠睡得香甜呢?!”

上校堅持要進房間去,騎士便猛地撲倒在他的腳下,絕望地喊道:

“您就發發慈悲吧!把我的妻子留給我吧!您已經把我變成一個乞丐了呀!”

“想當初,韋爾杜阿老頭兒也是這么跪在您這個沒有人性的惡棍跟前的。但是,他卻沒有能夠使您那石頭一樣堅硬的心腸變軟一點兒。眼下就是老天爺對您的報應!”

說完這些話,上校便又朝著昂熱拉的臥室走去!

騎士搶先沖到門邊,一把推開房門,奔向躺著他妻子的床前,用手分開幔帳,呼喚道:

“昂熱拉,昂熱拉!”然后便俯下身去抓住她的手……他一下子變得面如死灰,渾身哆嗦,并用令人感到害怕的聲音叫喊起來:“您看吧!您贏得了——我妻子的尸體!”

上校驚慌失色,沖到床邊。昂熱拉已經沒有一絲生氣了,她死了——她確實死了!

上校沖著上蒼攥起了拳頭。他隨即狂叫一聲,奔出門去,從此銷聲匿跡,杳無音信!

就這樣,陌生人結束了自己所講的故事。他從長凳上站了起來,迅速地走開了。大為震驚的男爵連一句話也沒能來得及對他說。

幾天以后,有人發現陌生人在自己的房間里得了腦溢血。他從得病到離開人世還不到幾個小時,臨終前他什么話也沒有說。雖然他聲稱,他的名字是鮑達松,但是,他的證件卻表明,他并不叫鮑達松。他也不是別人,原來他就是那個不幸的梅內爾騎士。

男爵意識到了上蒼對他的警告。正當他一步步地走近無底深淵的時候,上蒼及時地把梅內爾騎士派到了他的面前。騎士擋住了他的去路,要他懸崖勒馬,從而挽救他的人生。于是,男爵便立下了誓言,無論如何也不再受騙人的賭運的種種誘惑了。

直到今天,他仍然遠離賭場,一直嚴格地遵守著自己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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