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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讀書(4)

我在清華時就已開始對梵文發生興趣。旁聽陳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更加深了我的興趣。但由于當時沒有人教梵文,所以空有這個愿望而不能實現。1935年深秋,我到了德國哥廷根,才開始從瓦爾德施米特(Waldschmidt)教授學習梵文和巴利文。后又從西克教授學習吠陀和吐火羅文。梵文文學作品只在授課時作為語言教材來學習。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瓦爾德施米特被征從軍,西克以耄耋之年出來代他授課。這位年老的老師親切和藹,恨不能把自己的一切學問和盤托出,教給我這個異域的青年。他先后教了我吠陀、《大疏》、吐火羅語。在文學方面,他教了我比較困難的檀丁的《十王子傳》。這一部用藝術詩寫成的小說實在非常古怪。開頭一個復合詞長達三行,把一個需要一章來描寫的場面細致地描繪出來了。我回國以后之所以翻譯《十王子傳》,基因就是這樣形成的。當時我主要是研究混合梵文,沒有余暇來搞梵文文學,好像也沒有興趣。在德國十年,沒有翻譯過一篇梵文文學著作,也沒有寫過一篇論梵文文學的文章。現在回想起來,也似乎從來沒有想到要研究梵文文學。我的興趣完完全全轉移到語言方面,轉移到吐火羅文方面去了。

1946年回國,我到北大來工作。我興趣最大、用力最勤的佛教梵文和吐火羅文的研究,由于缺少起碼的資料,已無法進行。我當時有一句口號,叫作:“有多大碗,吃多少飯。”意思是說,國內有什么資料,我就做什么研究工作。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管我多么不甘心,也只能這樣了。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來翻譯文學作品的。解放初期,我翻譯了德國女小說家安娜·西格斯的短篇小說。西格斯的小說,我非常喜歡。她以女性特有的異常細致的筆觸,描繪反法西斯的斗爭,實在是優秀的短篇小說家。以后我又翻譯了迦梨陀娑的《沙恭達羅》和《優哩婆濕》,翻譯了《五卷書》和一些零零碎碎的《佛本生故事》等。直至此時,我還并沒有立志專門研究外國文學。我用力最勤的還是中印文化關系史和印度佛教史。我努力看書,積累資料。20世紀50年代,我曾想寫一部《唐代中印關系史》,提綱都已寫成,可惜因循未果。十年浩劫中,資料被抄,丟了一些,還留下了一些,我已興趣索然了。在浩劫之后,我自忖已被打倒在地,命運是永世不得翻身。但我又不甘心無所事事,白白浪費人民的小米,想找一件能占住自己的身心而又能曠日持久的翻譯工作,從來也沒想到出版問題。我選擇的結果就是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大概從1973年開始,在看門房、守電話之余,著手翻譯。我一定要譯文押韻。但有時候找一個適當的韻腳又異常困難,我就坐在門房里,看著外面來來往往的人,大半都不認識,只見眼前人影歷亂,我腦海里卻想的是韻腳。下班時要走四十分鐘才能到家,路上我仍搜索枯腸,尋求韻腳,以此自樂,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上面我談了六十年來我和外國文學打交道的經過。原來不知從何處談起,可是一談,竟然也談出了不少東西。記得什么人說過,只要塞給你一支筆,幾張紙,出上一個題目,你必然能寫出東西來。我現在竟成了佐證。可是要說寫得好,那可就不見得了。

究竟怎樣評價我這六十年中對外國文學的興趣和所表現出來的成績呢?我現在談一談別人的評價。1980年,我訪問聯邦德國,同分別了將近四十年的老師瓦爾德施米特教授會面,心中的喜悅之情可以想見。那時期,我翻譯的《羅摩衍那》才出了一本,我就帶了去送給老師。我萬沒有想到,他板起臉來,很嚴肅地說:“我們是搞佛教研究的,你怎么弄起這個來了!”我了解老師的心情,他是希望我在佛教研究方面能多做出些成績。但是他哪里能了解我的處境呢?我一無情報,二無資料,我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只是到了最近五六年,我兩次訪問聯邦德國,兩次訪問日本,同外國的渠道逐漸打通,同外國同行通信、互贈著作,才有了一些條件,從事我那有關原始佛教語言的研究,然而人已垂垂老矣。

前幾天,我剛從日本回來。在東京時,以東京大學名譽教授中村元博士為首的一些日本學者為我布置了一次演講會。我講的題目是“和平和文化”。在致開幕詞時,中村元把我送給他的八大本漢譯《羅摩衍那》提到會上,向大家展示。他大肆吹噓了一通,說什么世界名著《羅摩衍那》外文譯本完整的,在過去一百多年內只有英文,漢文譯本是第二個全譯本,有重要意義。日本、美國、蘇聯等國都有人在翻譯,漢譯本對日文譯本會有極大的鼓勵作用和參考作用。

中村元教授同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的評價完全相反。但是我決不由于瓦爾德施米特的評價而沮喪,也決不由于中村元的評價而發昏。我認識到翻譯這本書的價值,也認識到自己工作的不足。由于別的研究工作過多,今后這樣大規模的翻譯工作大概不會再干了。難道我和外國文學的緣分就從此終結了嗎?決不是的。我目前考慮的有兩件工作:一是翻譯一點《梨俱吠陀》的抒情詩,這方面的介紹還很不夠。二是讀一點古代印度文藝理論的書。我深知外國文學在我們國家精神文明建設中的重要性,也深知我們研究的深度和廣度都有待于大大地提高。不管我其他工作多么多,我的興趣多么雜,我決不會離開外國文學這一塊陣地的,永遠也不會離開。

1986年5月31日

漫談散文

對于散文,我有偏愛,又有偏見。為什么有偏愛呢?我覺得在各種文學體裁中,散文最能得心應手,靈活圓通。而偏見又何來呢?我對散文的看法和寫法不同于絕大多數的人而已。

我沒有讀過《文學概論》一類的書籍,我不知道專家們怎樣界定散文的內涵和外延。我個人覺得,“散文”這個詞是頗為模糊的。最廣義的散文,指與詩歌對立的一種不用韻又沒有節奏的文體。再窄狹一點,就是指與駢文相對的,不用四六體的文體。更窄狹一點,就是指與隨筆、小品文、雜文等名稱混用的一種出現比較晚的文體,英文稱之為“essay”或“familiar essay”,法文叫“essai”,德文是“essay”,顯然是一個字。但是這些洋字也消除不了我的困惑。查一查字典,譯法有多種。法國蒙田的Essai,中國譯為“隨筆”,英文的“familiar essay”譯為“散文”或“隨筆”或“小品文”。中國明末的公安派或竟陵派的散文,過去則多稱之為“小品”。我墮入了五里霧中。

子曰:“必也正名乎!”這個名,我正不了。我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中國是世界上散文第一大國,這絕不是王婆賣瓜,是必須承認的事實。在西歐和亞洲國家中,情況也有分歧。英國散文名家輩出,燦若列星。德國則相形見絀,散文家寥若晨星。印度古代,說理的散文是有的,抒情的則如鳳毛麟角。世上萬事萬物有果必有因。這種情況的原因何在呢?我一時還說不清楚,只能說,這與民族性頗有關聯。再進一步,我就詞窮了。

這且不去管它,我只談我們這個散文大國的情況,而且重點放在眼前的情況上。五四運動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在文學范圍內,改文言為白話,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七十多年以來,中國文學創作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是,據我個人的看法,各種體裁間的發展是極不平衡的。小說,包括長篇、中篇和短篇以及戲劇,在形式上完全西化了。這是福還是禍?我還沒見到有專家討論過。我個人的看法是,現在長篇小說的形式很難說較之中國古典長篇小說有什么優越之處。戲劇亦然,不必俱論。至于新詩,我則認為是一個失敗。至今人們對詩也沒能找到一個形式。既然叫詩,則必有詩的形式,否則可另立專名,何必叫詩?在專家們眼中,我這種對詩的見解只能算是幼兒園的水平,太平淡低下了。然而我卻認為,真理往往就存在于平淡低下中。你們那些恍兮惚兮高深玄妙的理論“只堪自怡悅”,對于我卻是“只等秋風過耳邊”了。

這些先不去講它,只談散文。簡短來說,我認為五四運動以來中國文壇上最成功的是白話散文。個中原因不難揣摩。中國有悠久雄厚的散文寫作傳統,所謂經、史、子、集四庫中都有極為優秀的散文,為世界上任何國家所無法攀比。散文又沒有固定的形式,于是作者如林,佳作如云,有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舊日士子能背誦幾十篇上百篇散文者,并非罕事,實如家常便飯。五四以后,只需將文言改為白話或抒情,或敘事,稍有文采,便成佳作。竊以為,散文之所以能獨步文壇,良有以也。

但是,白話散文的創作有沒有問題呢?有的。或者甚至可以說還不少。常讀到一些散文家的論調,說什么:“散文的訣竅就在一個‘散’字。”“散”字,松松散散之謂也。又有人說:“隨筆的關鍵就在一個‘隨’字。”“隨”者,隨隨便便之謂也。他們的意思非常清楚:寫散文、隨筆,可以隨便寫來,愿意怎樣寫,就怎樣寫。愿意下筆就下筆,愿意收住就收住。不用構思,不用推敲。有些作者自己有時也感到單調與貧乏,想弄點新鮮花樣,但由于腹笥貧瘠[1],讀書不多,于是就生造詞匯,生造句法,企圖以標新立異來濟自己的貧乏。結果往往是,雖然自我感覺良好,可是讀者偏不買你的賬,奈之何哉!讀這樣的散文,就好像吃摻上沙子的米飯,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進退兩難,啼笑皆非。你千萬不要以為這樣的文章沒有市場,正相反,很多這樣的文章堂而皇之地刊登在全國性的報刊上。我回天無力,只有徒喚奈何了。

要想追究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也并不困難,世界上就有那么一些人,總想走捷徑,總想少勞多獲,甚至不勞而獲。中國古代的散文,他們讀得不多,甚至可能并不讀;外國的優秀散文,同他們更是風馬牛不相及。而自己又偏想出點風頭,露一兩手。于是就出現了上面提到的那樣非驢非馬的文章。

我在上面提到我對散文有偏見,又幾次說到“優秀的散文”,我的用意何在呢?偏見就在“優秀”二字上。原來我心目中的優秀散文,不是最廣義的散文,也不是“再窄狹一點”的散文,而是“更窄狹一點”的那種,即使在這個更窄狹的范圍之內,我還有更窄狹的偏見。我認為,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這二字也可以分開來講:真,就是真實,不能像小說那樣生編硬造;情,就是要有抒情的成分。即使是敘事文,也必有點抒情的意味,平鋪直敘者為我所不取。《史記》中許多《列傳》本來都是敘事的,但是在字里行間洋溢著一片悲憤之情,我稱之為散文中的上品。賈誼的《過秦論》,蘇東坡的《范增論》《留侯論》,等,雖似無情可抒,卻文采斐然,情即蘊含其中,我也認為是散文上品。這樣的散文精品,我已經讀了七十多年了,其中有很多篇我能夠從頭到尾地背誦。每一背誦,甚至僅背誦其中的片段,都能給我以絕大的美感享受。如飲佳茗,香留舌本;如對良友,意寄胸中。如果真有“三月不知肉味”的話,我即是也。從高中直到大學,我讀了不少英國的散文佳品,文字不同,心態各異。但是,仔細玩味,中英又確有相通之處:寫重大事件而不覺其重,狀身邊瑣事而不覺其輕;娓娓動聽,逸趣橫生;讀罷掩卷,韻味無窮。有很多很多值得我們學習借鑒之處。

至于六七十年來中國并世的散文作家,我也讀了不少他們的作品。雖然籠統稱之為“百花齊放”,其實有成就者何止百家。他們各有自己的特色,各有自己的風格,合在一起看,直如一個姹紫嫣紅的大花園,給五四以后的中國文壇增添了無量光彩。留給我印象最深刻最鮮明的有魯迅的沉郁雄渾,冰心的靈秀玲瓏,朱自清的淳樸淡泊,沈從文的輕靈美妙,楊朔的鏤金錯彩,豐子愷的厚重平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至于其余諸家,各有千秋,我不敢贊一詞矣。

綜觀古今中外各名家的散文或隨筆,既不見“散”,也不見“隨”。它們多半是結構謹嚴之作,絕不是愿意怎樣寫就怎樣寫的輕率產品。蒙田的《隨筆》,確給人以率意而行的印象。我個人認為,在思想內容方面,蒙田是極其深刻的,但在藝術性方面,他卻是不足法的。與其說蒙田是一個散文家,不如說他是一個哲學家或思想家。

根據我個人多年的玩味和體會,我發現中國古代優秀的散文家,沒有哪一個是“散”的,是“隨”的。正相反,他們大都是在“意匠慘淡經營中”,簡練揣摩,煞費苦心,在文章的結構和語言的選用上狠下功夫。文章寫成后,讀起來雖然如行云流水,自然天成,實際上其背后蘊藏著作者的一片匠心。空口無憑,有文為證。歐陽修的《醉翁亭記》是流傳千古的名篇,膾炙人口,無人不曉。通篇用“也”字句,其苦心經營之跡,昭然可見。像這樣的名篇還可以舉出一些來,我現在不再列舉,請讀者自己去舉一反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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