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讀書(3)
書名: 讀書·治學·寫作(精裝珍藏版)作者名: 季羨林本章字數: 4745字更新時間: 2016-02-24 12:39:49
至于專門讀書的人,歷代記載更多。也還有一些關于讀書的佳話,什么“囊螢映雪”之類。有人做過試驗,無論螢和雪都不能亮到讓人能讀書的程度,然而在這一則佳話中所蘊含的鼓勵人們讀書的熱情則是大家都能感覺到的。還有一些鼓勵人讀書的話和描繪讀書樂趣的詩句。“書中自有顏如玉”之類的話,是大家都熟悉的,說這種話的人的“活思想”是非常不高明的,不會得到大多數人的贊賞。至于“四時讀書樂”一類的詩,也是為大家所熟悉的。可惜我童而習之,至今老朽昏聵,只記住了一句“綠滿窗前草不除”,這樣的讀書情趣也是頗能令人向往的。此外如“紅袖添香夜讀書”之類的讀書情趣,代表另一種趣味。據魯迅先生說,連大學問家劉半農也向往,可見確有動人之處了。“雪夜閉門讀禁書”代表的情趣又自不同,又是“雪夜”,又是“閉門”,又是“禁書”,不是也頗有人向往嗎?這樣藏書和讀書的風氣,其他國家不能說一點沒有。但是據淺見所及,實在是遠遠不能同我國相比。因此我才悟出了“中國是世界上最愛藏書和讀書的國家”這一條簡明而意義深遠的真理。中國古代光輝燦爛的文化有極大一部分是通過書籍留傳下來的。到了今天,我們全體炎黃子孫如何對待這個問題,實際上是每個人都回避不掉的。我們必須認真繼承這個在世界上比較突出的優秀傳統,要讀書,讀好書。只有這樣,我們才能上無愧于先民,下造福于子孫萬代。
1991年7月5日
我和北大圖書館
我對北大圖書館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這種感情潛伏在我的內心深處,從來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過。最近圖書館的領導同志要我寫一篇講圖書館的文章,我連考慮都沒有,立即一口答應。但我立刻感到有點吃驚。我現在事情還是非常多的,抽點時間,并非易事。為什么竟立即答應下來了呢?如果不是心中早就蘊藏著這樣一種感情的話,能出現這種情況嗎?
山有根,水有源,我這種感情的根源由來已久了。
1946年,我從歐洲回國。去國將近十一年,在落葉滿長安(長安街也)的深秋季節又回到了北平。在北大工作,內心感情的波動是難以形容的:既興奮,又寂寞;既愉快,又惆悵。然而我立刻就到了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這就是北大圖書館。當時我單身住在紅樓,我的辦公室(東語系辦公室)是在灰樓。圖書館就介乎其中。承當時圖書館的領導特別垂青,在圖書館里給了我一間研究室,在樓下左側。窗外是到灰樓去的必由之路,經常有人走過,不能說是很清靜。但是在圖書館這一面,卻是清靜異常。我的研究室左右也都是教授研究室,當然室各有主,但是頗少見人來,所以走廊里靜如古寺,真是念書寫作的好地方。我能在奔波數萬里、擾攘十幾年,有時夢想得到一張一尺見方的書桌而渺不可得的情況下,居然有了一間窗明幾凈的研究室,簡直如坐天堂,如享天福了。當時我真想咬一下自己的手,看一看自己是否是做夢。
研究室的真正要害還不在窗明幾凈——當然,這也是必要的——而在有沒有足夠的書。在這一點上,我也得到了意外的滿足。圖書館的領導允許我從書庫里提一部分必要的書,放在我的研究室里,供隨時查用。我當時是東語系的主任,雖然系非常小,沒有多少學生,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仍然有一些會要開,一些公要辦,所以也并不太閑。可是我一有機會,就遁入我的研究室去,“躲進小樓成一統”,這地方是我的天下。我一進屋,就能進入角色,潛心默讀,坐擁書城,其樂實在是不足為外人道也。我回國以后,由于資料缺乏,在國外時的研究工作無法進行,只能有多大碗,吃多少飯,找一些可以發揮自己的長處而又有利于國計民生的題目來進行研究。北大圖書館藏書甲全國大學,我需要的資料基本上能找得到,因此還能夠寫出一些東西來。如果換一個地方,我必如車轍中的鮒魚那樣,什么書也看不到,什么文章也寫不出,不但學業上不能進步,長此以往,必將鎖我于鮑魚之肆了。作為全國最高學府的北京大學,我們有悠久的愛國主義的革命歷史傳統,有實事求是的學術傳統,這些都是難能可貴的。但是,我認為,一個第一流的大學,必須有第一流的設備、第一流的圖書、第一流的教師、第一流的學者和第一流的管理。五個第一流,缺一不可。我們北大可以說具備這“五個第一流”的。因此,我們有充分的基礎,可以來弘揚祖國的優秀文化,為我國“四化”建設培養德才兼備的人才,對外為祖國爭光,對內為人民立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充滿信心地走向光輝的未來。在這“五個第一流”中,第一流的圖書更顯得特別突出。北大圖書館是全國大學圖書館的翹楚。這是世人之公言,非我一人之私言。我們為此應該感到驕傲,感到幸福。
但是,我們全校師生員工卻不能躺在這個驕傲上、這個幸福上睡大覺。我們必須努力學習,努力工作,像愛護自己的眼球一樣愛護北大,愛護北大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愛護我們的圖書館。我們圖書館的藏書盈架充棟,然而我們應該知道,一部一冊來之不易,一頁一張得之維艱。我們全體北大人必須十分珍惜愛護。這樣,我們的圖書館才能有長久的生命,我們的驕傲與幸福才有堅實的基礎。愿與全校同人共勉之。
1991年11月6日
我和外國文學
要想談我和外國文學,簡直像“一部十七史,不知從何處談起”。
我從小學時期起開始學習英文,年齡大概只有十歲吧。當時我還不大懂什么是文學,只朦朦朧朧地覺得外國文學很好玩而已。記得當時學英文是課余的,時間是在晚上。現在留在我的記憶里的只是在夜課后,在黑暗中,走過一片種滿了芍藥花的花畦,紫色的芍藥花同綠色的葉子化成了一個顏色,清香似乎撲入鼻觀。從那以后,在幾十年的漫長的歲月中,學習英文總同美麗的芍藥花連在一起,成為美麗的回憶。
到了初中,英文繼續學習。學校環境異常優美,緊靠大明湖,一條清溪流經校舍。到了夏天,楊柳參天,蟬聲滿園。后面又是百畝葦綠,十里荷香,簡直是人間仙境。我們的英文教員水平很高,我們寫的作文,他很少改動,而是一筆勾銷,自己重寫一遍。用力之勤,可以想見。從那以后,我學習英文又同美麗的校園和一位古怪的老師連在一起,也算是美麗的回憶吧。
到了高中,自己已經十五六歲了,仍然繼續學英文,又開始學了點德文。到了此時,才開始對外國文學發生興趣。但是這個啟發不是來自英文教員,而是來自國文教員。高中前兩年,我上的是山東大學附屬高中。國文教員王崑玉先生是桐城派古文作家,自己有文集。后來到山東大學做了講師。我們學生寫作文,當然都用文言文,而且盡量模仿桐城派的調子。不知怎么一來,我的作文竟受到他的垂青。什么“亦簡練,亦暢達”之類的評語常常見到,這對于我是極大的鼓勵。高中最后一年,我上的是山東濟南省立高中。經過了五卅慘案,學校地址變了,空氣也變了,國文老師換成了董秋芳(冬芬)、夏萊蒂、胡也頻,等等,都是有名的作家。胡也頻先生只教了幾個月,就被國民黨通緝,逃到上海,不久就壯烈犧牲。以后是董秋芳先生教我們。他是北大英文系畢業,曾翻譯過一本短篇小說集《爭自由的波浪》,魯迅寫了序言。他同魯迅通過信,通信全文都收在《魯迅全集》中。他雖然教國文,卻是外國文學出身,在教學中自然會講到外國文學的。我此時寫作文都改用白話,不知怎么一來,我的作文又受到董老師的垂青。他對我大加贊譽,在一次作文的評語中,他寫道,我同另一個同級王峻嶺(后來入北大數學系)是全班、全校之冠。這對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來說,更是極大的鼓勵。從那以后,雖然我思想還有過波動,也只能算是小插曲。我學習文學,其中當然也有外國文學的決心,就算是確定下來了。
在這時期,我曾從日本東京丸善書店訂購過幾本外國文學的書。其中一本是英國作者吉卜林的短篇小說。我曾著手翻譯過其中的一篇,似乎沒有譯完。當時一本洋書值幾塊大洋,夠我一個月的飯錢。我節衣縮食存下幾塊錢,寫信到日本去訂書,書到了,又要跋涉十幾里路到商埠去“代金引換”。看到新書,有如賈寶玉得到通靈寶玉,心中的愉快無法形容。總之,我的興趣已經確定,這也就確定了我以后學習和研究的方向。
考上清華以后,在選擇系科的時候,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我曾經一陣心血來潮,想改學數學或者經濟。要知道我高中讀的是文科,幾乎沒有學過數學。入學考試數學分數不到十分,這樣的成績想學數學豈非滑天下之大稽!愿望當然落空。一度沖動之后,我的心情立即平靜下來,還是老老實實,安分守己,學外國文學吧。
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實際上是以英國文學為主,教授不管是哪一國人,都用英語講授。但是又有一個古怪的規定:學習英、德和法三種語言中任何一種,從一年級學到四年級,就叫什么語的專門化。德文和法文從字母學起,而大一的英文一上來就念J.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可見英文的專門化同法文和德文的專門化,完全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四年的課程有文藝復興文學、中世紀文學、現代長篇小說、莎士比亞、歐洲文學史、中西詩之比較、英國浪漫詩人、中古英文、文學批評,等等。教大一英文的是葉公超,后來當了國民政府的外交部部長。教大二的是畢蓮(Miss Bille),教現代長篇小說的是吳可讀(英國人),教東西詩之比較的是吳宓,教中世紀文學的是吳可讀,教文藝復興文學的是溫特(Winter),教歐洲文學史的是翟孟生(Jameson),教法文的是Holland小姐,教德文的是楊丙辰、艾克(Ecke)、石坦安(Von den Steinen)。這些外國教授的水平都不怎么樣,看來都不是正途出身,有點野狐談禪的味道。費了四年的時間,收獲甚微。我還選了一些其他的課,像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陳寅恪的佛經翻譯文學,朱自清的陶淵明詩,等等,也曾旁聽過鄭振鐸和謝冰心的課。這些課程水平都高,至今讓我憶念難忘的還是這些課程,而不是上面提到的那些“正課”。
從上面的選課中可以看出,我在清華大學四年,興趣是相當廣的,語言、文學、歷史、宗教幾乎都涉及了。我是德文專門化的學生,從大一德文,一直念到大四德文,最后寫論文還是用英文,題目是The Early Poems of Holderlin,指導教師是艾克。內容已經記不清楚,大概水平是不高的。在這期間,除了寫作散文以外,我還翻譯了德萊塞的《舊世紀還在新的時候》,屠格涅夫的《玫瑰是多么美麗,多么新鮮呵……》,史密斯(Smith)的《薔薇》,杰克遜(H.Jackson)的《代替一篇春歌》,馬奎斯(D.Marquis)的《守財奴自傳序》,索洛古勃(Sologub)的一些作品,荷爾德林的一些詩,其中《玫瑰是多么美麗,多么新鮮呵……》《代替一篇春歌》《薔薇》等幾篇發表了,其余的大概都沒有刊出,連稿子現在都沒有了。
此時我的興趣集中在西方的所謂“純詩”上,但是也有分歧。純詩主張廢棄韻律,我則主張詩歌必須有韻律,否則叫任何什么名稱都行,只是不必叫詩。泰戈爾是主張廢除韻律的,他的道理并沒有能說服我。我最喜歡的詩人是法國的魏爾蘭、馬拉梅和比利時的維爾哈倫等。魏爾蘭主張,首先是音樂,其次是明朗與朦朧相結合。這符合我的口味。但是我反對現在的所謂“朦朧詩”,我總懷疑這是“英雄欺人”,以艱深文淺陋。文學藝術都必須要人了解,如果只有作者一個人了解(其實他自己也不見得就了解),那何必要文學藝術呢?此外,我還喜歡英國的所謂“形而上學詩”。在中國,我喜歡的是六朝駢文,唐代的李義山、李賀,宋代的姜白石、吳文英,都是唯美的,講求辭藻華麗的。這個嗜好至今仍在。
在這四年期間,我同吳雨僧(宓)先生接觸比較多。他主編天津《大公報》的一個副刊,我有時候寫點書評之類的文章給他發表。我曾到燕京大學夜訪鄭振鐸先生,同葉公超先生也有接觸,他教我們英文,喜歡英國散文,正投我所好。我寫散文,也翻譯散文。曾有一篇《年》發表在與葉有關的《學文》上,受到他的鼓勵,也碰過他的釘子。我常常同幾個同班訪問雨僧先生的藤影荷聲之館。有名的水木清華之匾就掛在工字廳后面。我也曾在月夜繞過工字廳走到學校西部的荷塘小徑上散步,親自領略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描繪的那種如夢如幻的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