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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生死場(6)

女人沒有應聲,他用手撕扯幔帳,動著他厚腫的嘴唇:“裝死嗎?我看看你還裝死不裝死!”說著他拿起身邊的長煙袋來投向那個死尸。母親過來把他拖出去。每年是這樣,一看見妻子生產他便反對。日間苦痛減輕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著大汗坐在幔帳中,忽然那個紅臉鬼,又撞進來,什么也不講,只見他怕人的手中舉起大水盆向著帳子拋來。最后人們拖出去他。

大肚子的女人,仍脹著肚皮,帶著滿身冷水無言的坐在那里。她幾乎一動不敢動,她仿佛是在父權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

她又不能再坐住,她受著折磨,產婆給換下她著水的上衣。門響了她又慌張了,要有神經病似的。一點聲音不許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邊若有洞,她將跳進去!身邊若有毒藥,她將吞下去,她仇視著一切,窗臺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斷,宛如進了蒸籠,全身將被熱力所撕碎一般呀!

產婆用手推她的肚子:“你再剛強一點,站起來走走,孩子馬上就會下來的,到了時候啦!”

走過一個時間,她的腿顫顫得可憐。患著病的馬一般,倒了下來。產婆有些失神色,她說:

“媳婦子怕要鬧事,再去找一個老太太來吧!”五姑姑回家去找媽媽。這邊孩子落產了,孩子當時就死去!用人拖著產婦站起來,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塊什么東西在炕上響著。女人橫在血光中,用肉體來浸著血。

窗外,陽光曬滿窗子,屋內婦人為了生產疲乏著。田莊上綠色的世界里,人們灑著汗滴。

四月里,鳥雀們也孵雛了!常常看見黃嘴的小雀飛下來,在檐下跳躍著啄食。小豬的隊伍逐漸肥起來,只有女人在鄉村夏季更貧瘦,和耕種的馬一般。

刑罰,眼看降臨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著那樣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稱。金枝還不像個婦人,仍和一個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脹起了!快做媽媽了!婦人們的刑罰快擒著她。

并且她出嫁還不到四個月,就漸漸會詛咒丈夫,漸漸感到男人是嚴涼的人類!那正和別的村婦一樣。

坐在河邊沙灘上,金枝在洗衣服。紅日斜照著河水,對岸林子的倒影,隨逐著紅波模糊下去!

成業在后邊,站在遠遠的地方:“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懶老婆,白天你做什么來?”天還不明,金枝就摸索著穿起衣裳。在廚房,這大肚子的小女人開始弄得廚房蒸著氣。太陽出來,鏟地的工人肩著鋤頭回來。堂屋擠滿著黑黑的人頭,吞飯,吞湯的聲音,無紀律地在響。

中午又燒飯;晚間燒飯,金枝過于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斷一般。天黑下來臥倒休息一刻。在她迷茫中坐起來,知道成業回來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她問:“才回來?”

過了幾分鐘,她沒有得到答話。只看男人解脫衣裳,她知道又要挨罵了!

正相反,沒有罵,金枝感到背后溫熱一些,男人努力低音向她說話:

“……”金枝被男人朦朧著了!

立刻,那和災難一般,跟著快樂而痛苦追來了。金枝不能燒飯。村中的產婆來了!她在炕角苦痛著臉色,她在那里受著刑罰,王婆來幫助她把孩子生下來。王婆搖著她多經驗的頭顱:

“危險,昨夜你們必定是不安著的。年青什么也不曉得,肚子大了,是不許那樣的。容易喪掉性命!”

十幾天以后金枝又行動在院中了!小金枝在屋中哭喚她。牛或是馬在不知覺中忙著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間乘涼的時候,可以聽見馬或是牛棚做出異樣的聲音來。牛也許是為了自己的妻子而角斗,從牛棚撞出來了。木桿被撞掉,狂張著成業去拾了耙子猛打瘋牛。于是又安然被趕回棚里。

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嬸子在地端相遇:“啊呀!你還能彎下腰去?”“你怎么樣?”

“我可不行了呢!”“你什么時候的日子?”

“就是這幾天。”外面落著毛毛雨。忽然二里半的家屋吵叫起來!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鬧慣了的,她大聲哭,她怨恨男人:“我說再不要孩子啦!沒有心肝的,這不都是你嗎?我算死在你身上!”

惹得老王婆,扭著身子閉住嘴笑。過了一會傻婆娘又滾轉著高聲嚷叫:

“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給割開吧!”吵叫聲中看得見孩子的圓頭頂。在這時候,五姑姑變青臉色,走進門來,她似乎不會說話,兩手不住的扭絞:“沒有氣了!小產了,李二嬸子快死了呀!”

王婆就這樣丟下麻面婆趕向打魚村去。另一個產婆來時,麻面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哭著。產婆洗著剛會哭的小孩。

等王婆回來時,窗外墻根下,不知誰家的豬也正在生小豬。

七、罪惡的五月節

五月節來臨,催逼著兩件事情發生:王婆服毒,小金枝慘死。彎月相同彎刀刺上林端。王婆散開頭發,她走向房后柴欄,在那兒她輕開籬門。柴欄外是墨沉沉的靜甜的,微風不敢驚動這黑色的夜畫;黃瓜爬上架了!玉米響著雄寬的葉子,沒有蛙鳴,也少蟲聲。

王婆披著散發,幽魂一般的,跪在柴草上,手中的杯子放到嘴邊。一切涌上心頭,一切誘惑她。她平身向草堆倒臥過去。被悲哀洶淘著大哭了。

趙三從睡床上起來,他什么都不清楚,柴欄里,他帶點憤怒對待王婆:

“為什么?在發瘋!”他以為她是悶著刺到柴欄去哭。

趙三撞到草中的杯子了,使他立刻停止一切思惟。他跑到屋中,燈光下,發現黑色濃重的液體在杯底。他先用手拭一拭,再用舌尖拭一拭,那是苦味。

“王婆服毒了!”次晨村中嚷著這樣的新聞。村人凄靜的斷續的來看她。趙三不在家,他跑出去,亂墳崗子上,給她尋個位置。亂墳崗子上活人為死人掘著坑子了,坑子深了些,二里半先跌下去。下層的濕土,翻到坑子旁邊,坑子更深了!大了!幾個人都跳下去,鏟子不住的翻著,坑子埋過人腰。外面的土堆漲過人頭。

墳場是死的城廓,沒有花香,沒有蟲鳴,即使有花,即使有蟲,那都是唱奏著別離歌,陪伴著說不盡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亂墳崗子是地主施舍給貧農民們死后的住宅。但活著的農民,常常被地主們驅逐,使他們提著包袱,提著小孩,從破房子再走進更破的房子去。有時被逐著在馬棚里借宿。孩子們哭鬧著馬棚里的媽媽。

趙三去進城,突然的事情打擊著他,使他怎樣柔弱呵!遇見了打魚村進城賣菜的車子,那個驅車人麻麻煩煩的講一些:

“菜價低了,錢帖毛荒。糧食也不值錢。”那個車夫打著鞭子,他又說:“只有布匹貴,鹽貴。慢慢一家子連咸鹽都吃不起啦!地租是增加,還叫老莊活不活呢?”趙三跳上車,低了頭坐在車尾的轅邊。兩條衰乏的腿子,凄涼的掛下,并且搖蕩。車輪在轍道上哐啷的摔響。城里,大街上擁擠著了!菜市過量的紛嚷。圍著肉鋪,人們吵架一般。忙亂的叫賣童,手中花色的葫蘆隨著空氣而跳蕩,他們為了“五月節”而癲狂。

趙三他什么也沒看見,好像街上的人都沒有了!好像街是空街。但是一個小孩跟在后面:

“過節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趙三不聽見這話,那個賣葫蘆的孩子,好像自己不是孩子,自己是大人了一般,他追逐。“過節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

柳條枝上各色花樣的葫蘆好像一些被系住的蝴蝶跟住趙三在后面跑。

一家棺材鋪,紅色的,白色的,門口擺了多多少少,他停在那里。孩子也停止追隨。

一切預備好!棺材停在門前,掘坑的鏟子停止翻揚了!窗子打開,使死者見一見最后的陽光。王婆跳突著胸口,微微尚有一點呼吸,明亮的光線照拂著她素靜的打扮。已經為她換上一件黑色棉褲和一件淺色短單衫。除了臉是紫色,臨死她沒有什么怪異的現象,人們吵嚷說:

“抬吧!抬她吧!”她微微尚有一點呼吸,嘴里吐出一點點的白沫,這時候她已經被抬起來了。外面平兒急叫:“馮丫頭來啦!馮丫頭!”

母女們相逢太遲了!母女們永遠永遠不會再相逢了!那個孩子手中提了小袱,慢慢慢慢走到媽媽面前。她細看一看,她的臉孔快要接觸到媽媽臉孔的時候,一陣清脆的爆裂的聲浪嘶叫開來。她的小包袱滾滾著落地。

四圍的人,眼睛和鼻子感到酸楚和濕浸。誰能止住被這小女孩喚起的難忍的酸痛而不哭呢?不相關連的人混同著女孩哭她的母親。其中新死去丈夫的寡婦哭得最利害,也最哀傷。她幾乎完全哭著自己的丈夫,她完全幻想是坐在她丈夫的墳前。男人們嚷叫:“抬呀!該抬了。收拾妥當再哭!”那個小女孩感到不是自己家,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不哭了。服毒的母親眼睛始終是張著,但她不認識女兒,她什么也不認識了!停在廚房板塊上,口吐白沫,她微微心坎尚有一點跳動。趙三坐在炕沿,點上煙袋。女人們找一條白布給女孩包在頭上,平兒把白帶束在腰間。趙三不在屋的時候,女人們便開始問那個女孩:“你姓馮的那個爹爹多咱死的?”“死兩年多。”

“你親爹呢?”“早回山東了!”“為什么不帶你們回去?”

“他打娘,娘領著哥哥和我到了馮叔叔家。”女人們探問王婆舊日的生活,她們為王婆感動,那個寡婦又說:“你哥怎不來?回家去找他來看看娘吧!”包白頭的女孩,把頭轉向墻壁,小臉孔又爬著眼淚了!她努力咬住嘴唇,小嘴唇偏張開,她又張著嘴哭了!接受女人們的溫情使她大膽一點,走到娘的近邊,緊緊捏住娘的冰寒的手指,又用手給媽媽抹擦唇上的泡沫。小心孔只為母親所驚擾,她帶來的包袱踏在腳下。女人們又說:

“家去找哥哥來看看你娘吧!”一聽說哥哥,她就要大哭,又勉強止住。那個寡婦又問:“你哥哥不在家嗎?”她終于用白色的包頭布攏絡住臉孔大哭起來了。借了哭勢,她才敢說到哥哥:“哥哥前天死了呀:官項捉去槍斃的。”

包頭布從頭上扯掉。孤獨的孩子癲著一般用頭搖著母親的心窩哭:

“娘呀……娘呀……”她再什么也不會哭訴,她還小呢!女人們彼此說:“哥哥多咱死的?怎么沒聽……”

趙三的煙袋出現在門口,他聽清她們議論王婆的兒子。趙三曉得那小子是個“紅胡子”。怎樣死的,王婆服毒不是聽說兒子槍斃才自殺嗎?這只有趙三曉得。他不愿意叫別人知道,老婆自殺還關連著某個匪案,他覺得當土匪無論如何是有些不光明。

搖起他的煙袋來,他僵直的空的聲音響起,用煙袋催逼著女孩:“你走好啦!她已死啦!沒有什么看的,你快走回你家去!”小女孩被爹爹拋棄,哥哥又被槍斃了,帶來包袱和媽媽同住,媽媽又死了,媽媽不在,讓她和誰生活呢?她昏迷地忘掉包袱,只頂了一塊白布,離開媽媽的門庭。離開媽媽的門庭,那有點像丟開她的心讓她遠走一般。趙三因為他年老。他心中裁判著年青人:

“私姘婦人,有錢可以,無錢怎么也去姘?沒見過。到過節,那個淫婦無法過節,使他去搶,年青人就這樣喪掉性命。”

當他看到也要喪掉性命的自己的老婆的時候,他非常仇恨那個槍斃的小子。當他想起去年冬天,王婆借來老洋炮的那回事,他又佩服人了:

“久當胡子哩!不受欺侮哩!”婦人們燃柴,鍋漸漸冒氣。趙三捻著煙袋他來去踱走。過一會他看看王婆仍少少有一點氣息,氣息仍不斷絕。他好像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煩似的,他困倦了,依著墻瞌睡。

長時間死的恐怖,人們不感到恐怖!人們集聚著吃飯,喝酒,這時候王婆在地下作出聲音,看起來,她紫色的臉變成淡紫。人們放下杯子,說她又要活了吧?

不是那樣,忽然從她的嘴角流出一些黑血,并且她的嘴唇有點像是起動,終于她大吼兩聲,人們瞪住眼睛說她就要斷氣了吧!

許多條視線圍著她的時候,她活動著想要起來了!人們驚慌了!女人跑在窗外去了!男人跑去拿挑水的扁擔。說她是死尸還魂。

喝過酒的趙三勇猛著:“若讓她起來,她會抱住小孩死去,或是抱住樹,就是大人她也有力量抱住。”趙三用他的大紅手貪婪著把扁擔壓過去。扎實的刀一般的切在王婆的腰間。她的肚子和胸膛突然增漲,像是魚泡似的。她立刻眼睛圓起來,像發著電光。她的黑嘴角也動了起來,好像說話,可是沒有說話,血從口腔直噴,射了趙三的滿單衫。趙三命令那個人:

“快輕一點壓吧!弄得滿身血。”王婆就算連一點氣息也沒有了!她被裝進等在門口的棺材里。

后村的廟前,兩個村中無家可歸的老頭,一個打著紅燈籠,一個手提水壺,領著平兒去報廟[3]。繞廟走了三周,他們順著毛毛的行人小道回來,老人念一套成譜調的話,紅燈籠伴了孩子頭上的白布,他們回家去。平兒一點也不哭,他只記住那年媽媽死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報廟嗎?

王婆的女兒卻沒能同來。王婆的死信傳遍全村,女人們坐在棺材邊大大的哭起!扭著鼻涕,號啕著:哭孩子的,哭丈夫的,哭自己命苦的,總之,無管有什么冤屈都到這里來送了!村中一有年歲大的人死,她們,女人之群們,就這樣做。

將送棺材上墳場!要釘棺材蓋了!王婆終于沒有死,她感到寒涼,感到口渴,她輕輕說:“我要喝水!”

但她不知道,她是睡在什么地方。

五月節了,家家門上掛起葫蘆。二里半那個傻婆子屋里有孩子哭著,她卻蹲在門口拿刷馬的鐵耙子給羊刷毛。

二里半跛著腳。過節,帶給他的感覺非常愉快。他在白菜地看見白菜被蟲子吃倒幾棵。若在平日他會用短句咒罵蟲子,或是生氣把白菜用腳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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