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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死場(5)

李二嬸子拖了她的孩子來了,她問。“是地租加了價嗎?”王婆說:“我還沒聽說。”李二嬸子做出一個確定的表情:

“是的呀!你還不知道嗎?三哥天天到我家去和他爹商量這事。我看這種情形非出事不可,他們天天夜晚計算著,就連我,他們也躲著。昨夜我站在窗外才聽到他們說哩!‘打死他吧!那是一塊惡禍。’你想他們是要打死誰呢?這不是要出人命嗎?”

李二嬸子撫著孩子的頭頂,有一點哀憐的樣子:“你要勸說三哥,他們若是出了事,像我們怎樣活?孩子還都小著哩!”

五姑姑和別的村婦們帶著她們的小包袱,約會著來的,踏進來的時候,她們是滿臉盈笑。可是立刻她們轉變了,當她們看見李二嬸子和王婆默無言語的時候。

也把事件告訴了她們,她們也立刻憂郁起來,一點閑情也沒有!一點笑聲也沒有,每個人癡呆地想了想,驚恐地探問了幾句。五姑姑的姐姐,她是第一個扭著大圓的肚子走出去,就這樣一個連著一個寂寞的走去。她們好像群聚的魚似的,忽然有釣竿投下來,她們四下分行去了!

李二嬸子仍沒有走,她為的是扎靠王婆怎樣破壞這件險事。趙三這幾天常常不在家吃飯;李二嬸子一天來過三四次:“三哥還沒回來?他爹爹也沒回來。”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趙三回來了,當進門的時候,他打了平兒,因為平兒的腳病著,一群孩子集到家來玩。在院心放了一點米,一塊長板用短條棍架著,條棍上系著根長繩,繩子從門限拉進去,雀子們去啄食谷糧,孩子們蹲在門限守望,什么時候雀子滿集成堆時,那時候,孩子們就抽動繩索。許多饑餓的麻雀喪亡在長板下。廚房里充滿了雀毛的氣味,孩子們在灶堂里熟食過許多雀子。

趙三焦煩著,他看著一只雞被孩子們打住。他把板子給踢翻了!他坐在炕沿上燃著小煙袋,王婆把早飯從鍋里擺出來。他說:

“我吃過了!”于是平兒來吃這些殘飯。

“你們的事情預備得怎樣了?能下手便下手。”他驚疑。怎么會走漏消息呢?王婆又說:

“我知道的,我還能弄支槍來。”他無從想像自己的老婆有這樣的膽量。王婆真的找來一支老洋炮。可是趙三還從沒用過槍。晚上平兒睡了以后王婆教他怎樣裝火藥,怎樣上炮子。

趙三對于他的女人慢慢感著可以敬重!但是更秘密一點的事情總不向她說。

忽然從牛棚里發現五個新鐮刀。王婆意度這事情是不遠了!李二嬸子和別的村婦們擠上門來探聽消息的時候,王婆的頭沉埋一下,她說:“沒有那回事,他們想到一百里路外去打圍,弄得幾張獸皮大家分用。”

是在過年的前夜,事情終于發生了!北地端鮮紅的血染著雪地;但事情做錯了!趙三近些日子有些失常,一條梨木桿打折了小偷的腿骨。他去呼喚二里半,想要把那小偷丟在土坑去,用雪埋起來,二里半說:

“不行,開春時節,土坑發見死尸,傳出風聲,那是人命哩!”村中人聽著極痛的呼叫,四面出來尋找。趙三拖著獨腿人轉著彎跑,但他不能把他掩藏起來。在趙三惶恐的心情下,他愿意尋到一個井把他放下去。趙三弄了滿手血。驚動了全村的人,村長進城去報告警所。于是趙三去坐監獄,李青山他們的“鐮刀會”少了趙三也就衰弱了!消滅了!正月末趙三受了主人的幫忙,把他從監獄提放出來。那時他頭發很長,臉也灰白了些,他有點蒼老。

為著給那個折腿的小偷做賠償,他牽了那條僅有的牛上市去賣;小羊皮襖也許是賣了?再不見他穿了!

晚間李青山他們來的時候,趙三懺悔一般地說:“我做錯了!也許是我該招的災禍:那是一個天將黑的時候,我正喝酒,聽著平兒大喊有人丟柴。劉二爺前些日子來說要加地租,我不答應,我說我們聯合起來不給他加,于是他走了!過了幾天他又來,說:非加不可。再不然叫你們滾蛋!我說好啊!等著你吧!那個管事的,他說:你還要造反?不滾蛋,你們的草堆,就要著火!我只當是那個小子來點著我的柴堆呢!拿著桿子跑出去就把腿給打斷了!打斷了也甘心,誰想那是一個小偷。哈哈!小偷倒霉了!就是治好,那也是跛子了!”

關于“鐮刀會”的事情他像忘記了一般,李青山問他:“我們應該怎樣鏟鋤劉二爺那惡棍?”

是趙三說的話:“打死他吧!那個惡禍。”

還是從前他說的話,現在他又不那樣說了:“鏟鋤他又能怎樣?我招災禍,劉二爺也向東家(地主)說了不少好話。從前我是錯了!也許現在是受了責罰!”他說話時不像從前那樣英氣了!臉上有點帶著懺悔的意味。羞慚和不安了。王婆坐在一邊,聽了這話她后腦上的小發卷也像生著氣:

“我沒見過這樣的漢子,起初看來還像一塊鐵,后來越看越是一堆泥了!”

趙三笑了:“人不能沒有良心!”

于是好良心的趙三天天進城,弄一點白菜擔著給東家送去;弄一點地豆也給東家送去。為著送這一類菜,王婆同他激烈地吵打,但他絕對保持著他的良心。

有一天少東家出來,站在門階上像訓誨著他一般:“好險!若不為你說一句話,三年大獄你可怎么蹲呢?那個小偷他算沒走好運吧!你看我來著手給你辦,用不著給他接腿,讓他死了就完啦。你把賣牛的錢也好省下,我們是‘地東’‘地戶’,那有看著過去的……”

說話的中間,間斷了一會,少東家把話尾落到別處去:“不過今年地租是得加。左近地鄰不都是加了價嗎?地東地戶年頭多了,不過得……少加一點。”過不了幾天小偷從醫院抬出來,可真的死了就完了!把趙三的牛錢歸還一半,另一半少東家說是用做雜費了。二月了。山上的積雪現出毀滅的色調。但荒山上卻有行人來往。

漸漸有送糞的人擔著擔子行過荒涼的山嶺。農民們蟄伏的蟲子樣又醒過來。漸漸送糞的車子也忙著了!只有趙三的車子沒有牛挽,平兒冒著汗和爹爹并架著車轅。

地租就這樣加成了!

五、羊群

平兒被雇做了牧羊童。他追打群羊跑遍山坡。山頂像是開著小花一般,綠了!而變紅了!山頂拾野菜的孩子,平兒不斷的戲弄他們,他單獨的趕著一只羊去吃她們筐子里拾得的野菜。有時他選一條大身體的羊,像騎馬一樣的騎著來了!小的女孩們嚇得哭著,她們看他像個猴子坐在羊背上。平兒從牧羊時起,他的本領漸漸得以發展。他把羊趕到荒涼的地方去,召集村中所有的孩子練習騎羊。每天那些羊和不喜歡行動的豬一樣散遍在曠野。

行在歸途上,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后的一個羊背上,仿佛是大將統治著兵卒一般,他手耍著鞭子,覺得十分得意。

“你吃飽了嗎?午飯。”趙三對兒子溫和了許多。從遇事以后他好像是溫順了。那天平兒正戲耍在羊背上,在進大門的時候,羊瘋狂的跑著,使他不能從羊背跳下,那樣他像耍著的羊背上張狂的猴子。一個下雨的天氣,在羊背上進大門的時候,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來。仍是不停,像打著一塊死肉一般。

夜里,平兒不能睡,輾翻著不能睡,爹爹動著他龐大的手掌拍撫他:

“跑了一天!還不困倦,快快睡吧!早早起來好上工!”平兒在爹爹溫順的手下,感到委曲了!“我挨打了!屁股疼。”爹爹起來,在一個紙包里取出一點紅色的藥粉給他涂擦破口的地方。

爹爹是老了!孩子還那樣小,趙三感到人活著沒有什么意趣了。第二天平兒去上工被辭退回來,趙三坐在廚房用谷草正織雞籠,他說:

“好啊!明天跟爹爹去賣雞籠吧!”天將明,他叫著孩子:“起來吧!跟爹爹去賣雞籠。”

王婆把米飯用手打成堅實的團子,進城的父子裝進衣袋去,算做午餐。

第一天賣出去的雞籠很少,晚間又都背著回來。王婆弄著米缸響:“我說多留些米吃,你偏要賣出去……又吃什么呢?……又吃什么呢?”

老頭子把懷中的銅板給她,她說:“不是今天沒有吃的,是明天呀?”趙三說:“明天,那好說,明天多賣出幾個籠子就有了!”一個上午,十個雞籠賣出去了!只剩三個大些的,堆在那里。

爹爹手心上數著票子,平兒在吃飯團。“一百枚還多著,我們該去喝碗豆腐腦來!”他們就到不遠的那個布棚下,蹲在擔子旁吃著冒氣的食品。是平兒先吃,爹爹的那碗才正在上面倒醋。平兒對于這食品是怎樣新鮮呀!一碗豆腐腦是怎樣舒暢著平兒的小腸子呀!他的眼睛圓圓地把一碗豆腐腦吞食完了!

那個叫賣人說:“孩子再來一碗吧!”爹爹驚奇著:“吃完了?”那個叫賣人把勺子放下鍋去說:“再來一碗算半碗的錢吧!”平兒的眼睛溜著爹爹把碗給過去。他喝豆腐腦作出大大的抽響來。趙三卻不那樣,他把眼光放在雞籠的地方,慢慢吃,慢慢吃終于也吃完了!他說:

“平兒,你吃不下吧?倒給我碗點。”平兒倒給爹爹很少很少。給過錢爹爹去看守雞籠。平兒仍在那里,孩子貪戀著一點點最末的湯水,頭仰向天,把碗扣在臉上一般。菜市上買菜的人經過,若注意一下雞籠,趙三就說:

“買吧!僅是十個銅板。”終于三個雞籠沒有人買,兩個分給爹爹,留下的一個,在平兒的背上突起著。經過牛馬市,平兒指嚷著:“爹爹,咱們的青牛在那兒。”大雞籠在背上蕩動著,孩子去看青牛。趙三笑了,向那個賣牛人說:

“又出賣嗎?”說著這話,趙三無緣的感到酸心。到家他向王婆說:“方才看見那條青牛在市上。”“人家的了,就別提了。”王婆整天地不耐煩。賣雞籠漸漸的趙三會說價了;慢慢的坐在墻根他會招呼了!也常常給平兒買一兩塊紅綠的糖球吃。后來連飯團也不用帶。他弄些銅板每天交給王婆,可是她總不喜歡,就像無意之中把錢放起來。

二里半又給說妥一家,叫平兒去做小伙計。孩子聽了這話,就生氣。

“我不去,我不能去,他們好打我呀!”平兒為了賣雞籠所迷戀:“我還是跟爹爹進城。”王婆絕對主張孩子去做小伙計。她說:“你爹爹賣雞籠,你跟著做什么?”趙三說:“算了吧,不去不去吧。”銅板興奮著趙三,半夜他也是織雞籠,他向王婆說:“你就不好也來學學,一種營生呢?還好多織幾個。”但是王婆仍是去睡,就像對于他織雞籠,懷著不滿似的。就像反對他織雞籠似的。平兒同情著父親,他愿意背雞籠,多背一個,爹爹說:“不要背了!夠了!”他又背一個,臨出門時他又找個小一點的提在手里,爹爹問:“你能拿動嗎?送回兩個去吧,賣不完啊!”有一次從城里割一斤肉回來,吃了一頓像樣的晚餐。村中婦人羨慕王婆:“三哥真能干哩!把一條牛賣掉,不能再種糧食,可是這比種糧食更好,更能得錢。”經過二里半門前,平兒把羅圈腿也領進城去。平兒向爹爹要了銅板給小朋友買兩片油煎饅頭。又走到敲銅鑼搭著小棚的地方去擠撞,每人花一個銅板看一看“西洋景”(街頭影戲)。那是從一個嵌著小玻璃鏡,只容一個眼睛的地方看進去,里面有一張放大的畫片活動著。打仗著,拿著槍的,很快又換上一張別樣的。耍畫片的人一面唱;一面講:

“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奪城,那真是嘩啦啦!打死的不知多少……”

羅圈腿嚷著看不清,平兒告訴他:“你把眼睛閉起一個來!”可是不久這就完了!從熱鬧的、孩子熱愛著的城里把他們又趕出來。平兒又被裝進這睡著一般的鄉村。原因,小雞初生卵的時節已經過去。家家把雞籠全預備好了。

平兒不愿跟著,趙三自己進城,減價出賣。后來折本賣。最后他也不去了。廚房里雞籠靠高墻擺起來。這些東西從前會使趙三歡喜,現在會使他生氣。

平兒又騎在羊背上去牧羊。但是趙三是受了挫傷!

六、刑罰的日子

房后的草堆上,溫暖在那里蒸騰起了。全個農村跳躍著泛濫的陽光。小風開始蕩漾田禾。夏天又來到人間,葉子上樹了!假使樹會開花,那么花也上樹了!

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產。大狗四肢在顫顫,全身抖擻著。經過一個長時間,小狗生出來。

暖和的季節,全村忙著生產。大豬帶著成群的小豬喳喳的跑過,也有的母豬肚子那樣大,走路時快要接觸著地面,它多數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實起來。

那是黃昏時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遲,她到婆婆屋中去說:“找個老太太來吧!覺著不好。”回到房中放下窗簾和幔帳。她開始不能坐穩,她把席子卷起來,就在草上爬行。收生婆來時,她乍望見這房中,她就把頭扭著。她說:“我沒見過,像你們這樣大戶人家,把孩子還要養到草上。‘壓柴,壓柴,不能發財。’”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來,土炕上掘起著灰塵。光著身子的女人,和一條魚似的,她爬在那里。黃昏以后,屋中起著燭光。那女人是快生產了,她小聲叫號了一陣,收生婆和一個鄰居的老太婆架扶著她,讓她坐起來,在炕上微微的移動。可是罪惡的孩子,總不能生產,鬧著夜半過去,外面雞叫的時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臉色灰白,臉色轉黃,全家人不能安定。為她開始預備葬衣,在恐怖的燭光里四下翻尋衣裳,全家為了死的黑影所騷動。

赤身的女人,她一點不能爬動,她不能為生死再掙扎最后的一刻。

天漸亮了。恐怖仿佛是僵尸,直伸在家屋。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來了,正在探詢:“不喝一口水嗎?她從什么時候起?”一個男人撞進來,看形象是一個酒瘋子。他的半面臉,紅而腫起,走到幔帳的地方,他吼叫:“快給我的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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