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死場(7)
- 生死場:蕭紅小說精選集
- 蕭紅
- 4840字
- 2016-02-22 17:20:28
但是現在過節了,他一切愉快著,他覺得自己是應該愉快。走在地邊他看一看柿子還沒有紅,他想摘幾個青柿子給孩子吃吧!過節了!全村表示著過節,菜田和麥地,無管什么地方都是靜靜的,甜美的。蟲子們也仿佛比平日會唱了些。過節渲染著整個二里半的靈魂。他經過家門沒有進去,把柿子扔給孩子又走了!他要趁起這樣愉快的日子會一會朋友。左近鄰居的門上都掛了紙葫蘆,他經過王婆家,那個門上擺蕩著的是綠色的葫蘆。再走,就是金枝家。金枝家,門外沒有葫蘆,門里沒有人了!二里半張望好久:孩子的尿布在鍋灶旁被風吹著,飄飄的在浮游。小金枝來到人間才夠一月,就被爹爹摔死了:嬰兒為什么來到這樣的人間?使她帶了怨悒回去!僅僅是這樣短促呀!僅僅是幾天的小生命!
小小的孩子睡在許多死人中,她不覺得害怕嗎?媽媽走遠了!媽媽啜泣聽不見了!
天黑了!月亮也不來為孩子做伴。
五月節的前些日子,成業總是進城跑來跑去。家來和妻子吵打。他說:“米價落了!三月里買的米現在賣出去折本一少半。賣了還債也不足,不賣又怎么能過節?”
并且他漸漸不愛小金枝,當孩子夜里把他吵醒的時候,他說:“拼命吧!鬧死吧!”過節的前一天,他家什么也沒預備,連一斤面粉也沒買。燒飯的時候豆油罐子什么也倒流不出。成業帶著怒氣回家,看一看還沒有燒菜。他厲聲嚷叫:“啊!像我……該餓死啦,連飯也沒得吃……我進城……我進城。”
孩子在金枝懷中吃奶。他又說:“我還有好的日子嗎?你們累得我,使我做強盜都沒有機會。”
金枝垂了頭把飯擺好,孩子在旁邊哭。成業看著桌上的咸菜和粥飯,他想了一刻又不住的說起:“哭吧!敗家鬼,我賣掉你去還債。”孩子仍哭著,媽媽在廚房里,不知是掃地,還是收拾柴堆。爹爹發火了:
“把你們都一塊賣掉,要你們這些吵家鬼有什么用……”廚房里的媽媽和火柴一般被燃著:“你像個什么?回來吵打,我不是你的冤家,你會賣掉,看你賣吧!”
爹爹飛著飯碗,媽媽暴跳起來。“我賣?我摔死她吧!……我賣什么!”就這樣小生命被截止了!
王婆聽說金枝的孩子死,她要來看看,可是她只扶了杖子立起又倒臥下來。她的腿骨被毒質所侵還不能行走。
年青的媽媽過了三天她到亂墳崗子去看孩子。但那能看到什么呢?被狗扯得什么也沒有。
成業他看到一堆草染了血,他幻想是捆小金枝的草吧!他倆背向著流過眼淚。
亂墳崗子不知曬干多少悲慘的眼淚?永年悲慘的地帶,連個烏鴉也不落下。
成業又看見一個墳窟,頭骨在那里重見天日。走出墳場,一些棺材、墳堆,死寂死寂的印象催迫著他們加快著步速。
八、蚊蟲繁忙著
她的女兒來了!王婆的女兒來了!王婆能夠拿著魚竿坐在河沿釣魚了!她臉上的紋褶沒有什么增多或減少。這證明她依然沒有什么變動,她還必須活下去。晚間河邊蛙聲振耳。蚊子從河邊的草叢出發,嗡聲喧鬧的陣伍,迷漫著每個家庭。日間太陽也炎熱起來!太陽燒上人們的皮膚,夏天,田莊上人們怨恨太陽和怨恨一個惡毒的暴力者一般。全個田間,一個大火球在那里滾轉。
但是王婆永久歡迎夏天。因為夏天有肥綠的葉子,肥的園林,更有夏夜會喚起王婆詩意的心田,她該開始向著夏夜述說故事。今夏她什么也不說了!她偎在窗下和睡了似的,對向幽邃的天空。
蛙鳴振碎人人的寂寞;蚊蟲騷擾著不能停息。這相同平常的六月,這又是去年割麥的時節。王婆家今年沒種麥田。她更憂傷而悄默了!當舉著釣竿經過作浪的麥田時,她把竿頭的繩線繚繞起來,她仰了頭,望著高空,就這樣睬也不睬地經過麥田。
王婆的性情更惡劣了!她又酗酒起來。她每天釣魚。全家人的衣服她不補洗,她只每夜燒魚,吃酒,吃得醉瘋瘋地,滿院,滿屋她旋走;她漸漸要到樹林里去旋走。
有時在酒杯中她想起從前的丈夫;她痛心看見來在身邊孤獨的女兒,總之在喝酒以后她更愛煩想。
現在她近于可笑,和石塊一般沉在院心,夜里她習慣于院中睡覺。在院中睡覺被蚊蟲迷繞著,正像螞蟻群拖著已腐的蒼蠅。她是再也沒有心情了吧!再也沒有心情生活!
王婆被蚊蟲所食,滿臉起著云片,皮膚腫起來。王婆在酒杯中也回想著女兒初來的那天,女兒橫在王婆懷中:“媽呀!我想你是死了!你的嘴吐著白沫,你的手指都涼了呀!……哥哥死了,媽媽也死了,讓我到那里去討飯吃呀!……他們把我趕出時,帶來的包袱都忘下啦,我哭……哭昏啦……媽媽,他們壞心腸,他們不叫我多看你一刻……”
后來孩子從媽媽懷中站起來時,她說出更有意義的話:“我恨死他們了!若是哥哥活著,我一定告訴哥哥把他打死。”最后那個女孩,拭干眼淚說:“我必定要像哥哥,……”說完她咬一下嘴唇。王婆思想著女孩怎么會這樣烈性呢?或者是個中用的孩子?王婆忽然停止酗酒,她每夜,開始在林中教訓女兒,在靜的林里,她嚴峻的說:
“要報仇。要為哥哥報仇,誰殺死你的哥哥?”女孩子想:“官項殺死哥哥的。”她又聽媽媽說:“誰殺死哥哥,你要殺死誰,……”女孩想過十幾天以后,她向媽媽躇躕著:“是誰殺死哥哥?媽媽明天領我去進城,找到那個仇人,等后來什么時候遇見他我好殺死他。”孩子說了孩子話,使媽媽笑了!使媽媽心痛。王婆同趙三吵架的那天晚上,南河的河水漲出了河床。南河沿嚷著:
“漲大水啦!漲大水啦!”人們來往在河邊,趙三在家里也嚷著:“你快叫她走,她不是我家的孩子,你的崽子我不招留。快——”
第二天家家的麥子送上麥場。第一場割麥,人們要吃一頓酒來慶祝。趙三第一年不種麥,他家是靜悄悄的。有人來請他,他坐到別人歡說著的酒桌前,看見別人歡說,看見別人收麥,他紅色的大手在人前窘迫著了!不住的胡亂的扭攪,可是沒有人注意他,種麥人和種麥人彼此談說。
河水落了卻帶來眾多的蚊蟲。夜里蛤蟆的叫聲,好像被蚊子的嗡嗡的壓住似的。日間蚊群也是忙飛。只有趙三非常啞默。
九、傳染病
亂墳崗子,死尸狼藉在那里。無人掩埋,野狗活躍在尸群里。太陽血一般昏紅,從朝至暮蚊蟲混同著蒙霧充塞天空。高粱,玉米和一切菜類被人丟棄在田圃,每個家庭是病的家庭,是將要絕滅的家庭。
全村靜悄了。植物也沒有風搖動它們。一切沉浸在霧中。趙三坐在南地端出賣五把新鐮刀。那是組織“鐮刀會”時剩下的。
他正看著那傷心的遺留物,村中的老太太來問他:“我說……天象,這是什么天象?要天崩地陷了。老天爺叫人全死嗎?噯……”老太婆離去趙三,曲背立即消失在霧中,她的語聲也像隔遠了似的:
“天要滅人呀!……老天早該滅人啦!人世盡是強盜,打仗,殺害,這是人自己招的罪……”
漸漸遠了!遠處聽見一個驢子在號叫,驢子號叫在山坡嗎?驢子號叫在河溝嗎?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聞:那是,二里半的女人作嘎的不愉悅的聲音來近趙三。趙三為著鐮刀所煩惱,他坐在霧中,他用煩惱的心思在妒恨鐮刀,他想:
“青牛是賣掉了!麥田沒能種起來。”那個婆子向他說話,但他沒有注意到。那個婆子被腳下的土塊跌倒,她起來時張慌著,在霧層中看不清她怎樣張惶。她的音波織起了網狀的波紋,和老大的蚊音一般:
“三哥,還坐在這里?家怕是有‘鬼子’來了,就連小孩子,‘鬼子’也要給打針,你看我把孩子抱出來,就是孩子病死也甘心,打針可不甘心。”
麻面婆離開趙三去了!抱著她未死的,連哭也不會哭的孩子沉沒在霧中。
太陽變成暗紅的放大而無光的圓輪,當在人頭。昏茫的村莊埋著天然災難的種子,漸漸種子在滋生。
傳染病和放大的太陽一般勃發起來,茂盛起來!趙三踏著死蛤蟆走路;人們抬著棺材在他身邊暫時現露而滑過去!一個歪斜面孔的小腳女人跟在后面,她小小的聲音哭著。又聽到驢子叫,不一會驢子閃過去,背上駝著一個重病的老人。
西洋人,人們叫他“洋鬼子”,身穿白外套,第二天霧退時,白衣人來到趙三的窗外,他嘴上掛著白囊,說起難懂的中國話:
“你的,病人的有?我的治病好,來。快快的。”那個老的胖一些的,動一動胡子,眼睛胖得和豬眼一般,把頭探著窗子望。
趙三著慌說沒有病人,可是終于給平兒打針了!
“老鬼子”向那個“小鬼子”說話,嘴上的白囊一動一動的。管子,藥瓶和亮刀從提包傾出,趙三去井邊提一壺冷水。那個“鬼子”開始擦他通孔的玻璃管。
平兒被停在窗前的一塊板上,用白布給他蒙住眼睛。隔院的人們都來看著,因為要曉得“鬼子”怎樣治病,“鬼子”治病究竟怎樣可怕。
玻璃管從肚臍下一寸的地方插下,五寸長的玻璃管只有半段在肚皮外閃光。于是人們捉緊孩子,使他仰臥不得搖動。“鬼子”開始一個人提起冷水壺,另一個對準那個長長的橡皮管頂端的漏水器。看起來“鬼子”像修理一架機器。四面圍觀的人好像有嘆氣的,好像大家一起在縮肩膀。孩子只是作出“呀!呀”的短叫,很快一壺水灌完了!最后在滾脹的肚子上擦一點黃色藥水,用小剪子剪一塊白綿貼住破口。就這樣白衣“鬼子”提了提包輕便的走了!又到別人家去。
又是一天晴朗的日子,傳染病患到絕頂的時候!女人們抱著半死的小孩子,女人們始終懼怕打針,懼怕白衣的“鬼子”用水壺向小孩肚里灌水。她們不忍看那腫漲起來奇怪的肚子。
惡劣的傳聞布遍著:“李家的全家死了!”“城里派人來驗查,有病象的都用車子拉進城去,老太婆也拉,孩子也拉,拉去打藥針。”人死了聽不見哭聲,靜悄地抬著草捆或是棺材向著亂墳崗子走去,接接連連的,不斷……過午二里半的婆子把小孩送到亂墳崗子去!她看到別的幾個小孩有的頭發蒙住白臉,有的被野狗拖斷了四肢,也有幾個好好的睡在那里。
野狗在遠的地方安然的嚼著碎骨發響。狗感到滿足,狗不再為著追求食物而瘋狂,也不再獵取活人。平兒整夜嘔著黃色的水,綠色的水,白眼球滿織著紅色的絲紋。趙三喃喃著走出家門,雖然全村的人死了不少,雖然莊稼在那里衰敗,鐮刀他卻總想出賣,鐮刀放在家里永久刺著他的心。
十、十年
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舊十年前,河水靜靜的在流,山坡隨著季節而更換衣裳;大片的村莊生死輪回著和十年前一樣。
屋頂的麻雀仍是那樣繁多。太陽也照樣暖和。山下有牧童在唱童謠,那是十年前的舊調:“秋夜長,秋風涼,誰家的孩兒沒有娘,誰家的孩兒沒有娘,……月亮滿西窗。”
什么都和十年前一樣,王婆也似沒有改變,只是平兒長大了!平兒和羅圈腿都是大人了!
王婆被涼風飛著頭發,在籬墻外遠聽從山坡傳來的童謠。
十一、年盤轉動了
雪天里,村人們永沒見過的旗子飄揚起,升上天空!全村寂靜下去,只有日本旗子在山崗臨時軍營門前,振蕩的響著。村人們在想:這是什么年月?中華國改了國號嗎?
十二、黑色的舌頭
宣傳“王道”的旗子來了!帶著塵煙和騷鬧來的。寬宏的夾樹道;汽車鬧囂著了!田間無際限的淺苗湛著青色。但這不再是靜穆的村莊,人們已經失去了心的平衡。草地上汽車突起著飛塵跑過,一些紅色綠色的紙片播著種子一般落下來。小茅房屋頂有花色的紙片在起落。附近大道旁的枝頭掛住紙片,在飛舞嘶嘎。從城里出發的汽車又追蹤著馳來。車上站著威風飄揚的日本人,高麗人,也站著揚威的中國人。車輪突飛的時候,車上每人手中的旗子擺擺有聲,車上的人好像生了翅膀齊飛過去。那一些舉著日本旗子作出媚笑雜樣的人,消失在道口。
那一些“王道”的書篇飛到山腰去,河邊去……王婆立在門前,二里半的山羊下垂它的胡子。老羊輕輕走過正在繁茂的樹下。山羊不再尋什么食物,它倦困了!它過于老,全身變成土一般地色毛。它的眼睛模糊好像垂淚似的。山羊完全幽默和可憐起來;拂擺著長胡子走向洼地。
對著前面的洼地,對著山羊,王婆追蹤過去痛苦的日子。她想把那些日子捉回,因為今日的日子還不如昨日。洼地沒人種,上崗那些往日的麥田荒亂在那里。她在傷心的追想。
日本飛機拖起狂大的沙鳴飛過,接著天空翻飛著紙片。一張紙片落在王婆頭頂的樹枝,她取下看了看丟在腳下。飛機又過去時留下更多的紙片。她不再睬理一下那些紙片,丟在腳下來復的亂踏。
過了一會,金枝的母親經過王婆,她手中捉住兩只公雞,她問王婆說:
“日子算是沒法過了!可怎么過?就剩兩只雞,還得快快去賣掉!”
王婆問她:“你進城去賣嗎?”“不進城誰家肯買?全村也沒有幾只雞了!”她向王婆耳語了一陣:“日本子惡得很!村子里的姑娘都跑空了!年青的媳婦也是一樣。我聽說王家屯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叫日本子弄去了!半夜三更弄走的。”
“歇一歇腿再走吧!”王婆說。她倆坐在樹下。大地上的蟲子并不鳴叫,只是她倆慘淡而憂傷的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