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生死場(11)
- 生死場:蕭紅小說精選集
- 蕭紅
- 3599字
- 2016-02-22 17:20:28
“日本子捉我。”平兒鼻子流血,好像他說到日本子才流血。他向全屋四面張望,就像連一條縫也沒尋到似的,他轉身要跑,老人捉住,出了后門,盛糞的長形的籠子在門旁,掀起糞籠老人說:
“你就爬進去,輕輕喘氣。”
老人用粥飯涂上紙條把后門封起來,他到鍋邊吃飯。糞籠下的平兒聽見來人和老人講話,接著他便聽到有人在弄門扇,門就要開了,自己就要被捉了!他想要從籠子跳出來,但,很快那些人,那些魔鬼去了!
平兒從安全的糞籠出來,滿臉糞屑,白臉染著紅血條,鼻子仍然流血,他的樣子已經很可慘。
李青山這次他信任“革命軍”有用,逃回村來他不同別人一樣帶回衰喪的樣子,他在王婆家說:“革命軍所好是他不胡亂干事,他們有紀律,這回我算相信,紅胡子算完蛋:自己紛爭,亂撞胡撞。”這次聽眾很少,人們不相信青山。村人天生容易失望,每個人容易失望。每個人覺得完了!只有老趙三,他不失望,他說:“那么再組織起來去當革命軍吧!”王婆覺得趙三說話和孩子一般可笑。但是她沒笑他。她的身邊坐著戴男人帽子的當過胡子救過國的女英雄說:“死的就丟下,那么受傷的怎樣了?”“受輕傷的不都回來了嗎!受重傷那就管不了,死就是啦!”正這時北村一個老婆婆瘋了似的哭著跑來和李青山拼命。她捧住頭,像捧住一塊石頭般地投向墻壁,嘴中發出短句:“李青山。……仇人……我的兒子讓你領走去喪命。”人們拉開她,她有力掙扎,比一條瘋牛更有力:“就這樣不行,你把我給小日本子送去吧!我要死,……到應死的時候了!……”她就這樣不住的捉她的頭發,慢慢她倒下來,她換不上氣來,她輕輕拍著王婆的膝蓋:“老姐姐,你也許知道我的心,十九歲守寡,守了幾十年,守這個兒子;……我那些挨餓的日子呀!我跟孩子到山坡去割毛草,大雨來了,雨從山坡把娘兒兩個拍滾下來,我的頭,在我想是碎了,誰知道?還沒死……早死早完事。”
她的眼淚一陣濕熱濕透王婆的膝蓋,她開始輕輕哭:“你說我還守什么?……我死了吧!有日本子等著,菱花那丫頭也長不大,死了吧!”
果然死了,房梁上吊死的。三歲孩子菱花的小脖頸和祖母并排懸著,高掛起正像兩條瘦魚。
死亡率在村中又在開始快速,但是人們不怎樣覺察,患著傳染病一般地全鄉村又在昏迷中掙扎。
“愛國軍”從三家子經過,張著黃色旗,旗上有紅字“愛國軍”。人們有的跟著去了!他們不知道怎樣愛國,愛國又有什么用處,只是他們沒有飯吃啊!
李青山不去,他說那也是胡子編成的。老趙三為著“愛國軍”和兒子吵架:
“我看你是應該去,在家若是傳出風聲去有人捉拿你。跟去混混,到最末就是殺死一個日本鬼子也上算,也出出氣。年青氣壯,出一口氣也是好的。”
老趙三一點見識也沒有,他這樣盲動的說話使兒子不佩服,平兒同爹爹講話總是把眼睛繞著圈子斜視一下,或是不調協的抖一兩下肩頭,這樣對待他,他非常不愿意接受,有時老趙三自己想:
“老趙三怎不是個小趙三呢!”
十六、尼姑
金枝要做尼姑去。尼姑庵紅磚房子就在山尾那端。她去開門沒能開,成群的麻雀在院心啄食,石階生滿綠色的苔蘚,她問一個鄰婦,鄰婦說:“尼姑在事變以后,就不見,聽說跟造房子的木匠跑走的。”從鐵門欄看進去,房子還未上好窗子,一些長短的木塊尚在院心,顯然可以看見正房里,凄涼的小泥佛在坐著。金枝看見那個女人肚子大起來,金枝告訴她說:“這樣大的肚子你還敢出來?你沒聽說小日本子把大肚女人弄去破‘紅槍會’嗎?日本子把女人肚子割開,去帶著上陣,他們說紅槍會什么也不怕,就怕女人;日本子叫‘紅槍會’做‘鐵孩子’呢!”
那個女人立刻哭起來。“我說不嫁出去,媽媽不許,她說日本子就要姑娘,看看,這回怎么辦?孩子的爹爹走就沒見回來,他是去當義勇軍。”有人從廟后爬出來,金枝她們嚇著跑。“你們見了鬼嗎?我是鬼嗎?……”往日美麗的年青的小伙子,和死蛇一般爬回來。五姑姑出來看見自己的男人,她想到往日受傷的馬,五姑姑問他:“義勇軍全散了嗎?”
“全散啦!全死啦!就連我也死啦!”他用一只胳膊打著草梢輪回:
“養漢老婆,我弄得這個樣子,你就一句親熱的話也沒有嗎?”五姑姑垂下頭,和睡了的向日葵花一般。大肚子的女人回家去了!金枝又走向那里去?她想出家廟庵早已空了!
十七、不健全的腿
“‘人民革命軍’在那里?”二里半突然問起趙三說。這使趙三想:“二里半當了走狗吧?”他沒對他告訴。二里半又去問青山。青山說:
“你不要問,再等幾天跟著我走好了!”二里半急迫著好像他就要跑到革命軍去。青山長聲告訴他:“革命軍在磐石,你去得了嗎?我看你一點膽量也沒有,殺一只羊都不能夠。”接著他故意羞辱他似的:“你的山羊還好啊?”
二里半為了生氣,他的白眼球立刻多過黑眼球。他的熱情立刻在心里結成冰。李青山不與他再多說一句,望向窗外天邊的樹,小聲搖著頭,他唱起小調來。二里半臨出門,青山的女人流汗在廚房向他說:
“李大叔,吃了飯走吧!”青山看到二里半可憐的樣子,他笑說:“回家做什么,老婆也沒有了,吃了飯再說吧!”他自己沒有了家庭,他貪戀別人的家庭。當他拾起筷子時,很快一碗麥飯吃下去了,接連他又吃兩大碗,別人還不吃完,他已經在抽煙了!他一點湯也沒喝,只吃了飯就去抽煙。
“喝些湯,白菜湯很好。”“不喝,老婆死了三天,三天沒吃干飯哩!”二里半搖著頭。青山忙問:“你的山羊吃了干飯沒有?”二里半吃飽飯,好像一切都有希望。他沒生氣,照例自己笑起來。
他感到滿意離開青山家。在小道上不斷的抽他的煙火。天色茫茫的并不引他悲哀,蛤蟆在小河邊一聲聲的哇叫。河邊的小樹隨了風在騷鬧,他踏著往日自己的菜田,他振動著往日的心波。菜田連棵菜也不生長。
那邊的人家老太太和小孩子們載起暮色來在田上匍匐。他們相遇在地端,二里半說:
“你們在掘地嗎?地下可有寶物?若有我也蹲下掘吧!”
一個很小的孩子發出脆聲:“拾麥穗呀!”孩子似乎是快樂,老祖母在那邊已嘆息了:
“有寶物?……我的老天爺?孩子餓得亂叫,領他們來拾幾粒麥穗,回家給他們做干糧吃。”
二里半把煙袋給老太太吸,她拿過煙袋,連擦都沒有擦,就放進嘴去。顯然她是熟習吸煙,并且十分需要。她把肩膀抬得高高,她緊合了眼睛,濃煙不住從嘴冒出,從鼻孔冒出。那樣很危險,好像她的鼻子快要著火。
“一個月也多了,沒得摸到煙袋。”她像仍不愿意舍棄煙袋,理智勉強了她。二里半接過去把煙袋在地面響著。
人間已是那般寂寞了!天邊的紅霞沒有鳥兒翻飛,人家的籬墻沒有狗兒吠叫。
老太太從腰間慢慢取出一個紙團,紙團慢慢在手下舒展開,而后又折平。
“你回家去看看吧!老婆,孩子都死了!誰能救你,你回家去看看吧!看看就明白啦!”
她指點那張紙,好似指點符咒似的。天更黑了!黑得和帳幕緊逼住人臉。最小的孩子,走幾步,就抱住祖母的大腿,他不住的嚷著:“奶奶,我的筐滿了,我提不動呀!”祖母為他提筐,拉著他。那幾個大一些的孩子衛隊似的跑在前面。
到家,祖母點燈看時,滿筐蒿草,蒿草從筐沿要流出來,而沒有麥穗,祖母打著孩子的頭笑了:
“這都是你拾得的麥穗嗎?”祖母把笑臉轉換哀傷的臉,她想:
“孩子還不能認識麥穗,難為了孩子!”五月節:雖然是夏天,卻像吹起秋風來。二里半熄了燈,兇壯著從屋檐出現,他提起切菜刀,在墻角,在羊棚,就是院外白樹下,他也搜遍。他要使自己無牽無掛,好像非立刻殺死老羊不可。
這是二里半臨行的前夜:老羊嗚叫著回來,胡子間掛了野草,在欄棚處擦得欄柵響。二里半手中的刀,舉得比頭還高,他朝向欄桿走去。菜刀飛出去,喳啦的砍倒了小樹。老羊走過來,在他的腿間搔癢。二里半許久許久的摸撫羊頭,他十分羞愧:好像耶穌教徒一般向羊禱告。清早他像對羊說話,在羊棚喃喃了一陣,關好羊欄,羊在欄中吃草。
五月節,晴明的青空。老趙三看這不像個五月節樣;麥子沒長起來,嗅不到麥香,家家門前沒掛紙葫蘆。他想這一切是變了!變得這樣速!去年五月節,清清明明的,就在眼前似的,孩子們不是捕蝴蝶嗎?他不是喝酒嗎?
他坐在門前一棵倒折的樹干上,憑吊這已失去的一切。李青山的身子經過他,他扮成“小工”模樣,赤足卷起褲口,他說給趙三:
“我走了!城里有人候著,我就要去……”青山沒提到五月節。二里半遠遠跛腳奔來,他青色馬一樣的臉孔,好像帶著笑容。
他說:“你在這里坐著,我看你快要朽在這根木頭上……”二里半回頭看時,被關在欄中的老羊,居然隨在身后,立刻他的臉更拖長起來:
“這條老羊……替我養著吧!趙三哥!你活一天替我養一天吧!”
二里半的手,在羊毛上惜別,他流淚的手,最后一刻摸著羊毛。他快走,跟上前面李青山去。身后老羊不住哀叫,羊的胡子慢慢在擺動……
二里半不健全的腿顛跌著顛跌著,遠了!模糊了!山崗和樹林,漸去漸遙。羊聲在遙遠處伴著老趙三茫然的嘶鳴。
一九三四,九,九日
[1]本篇編校自1935年上海容光書局《生死場》初刊版,基本保留原版習慣用字和標點用法。
[2]1935年,初刊版作“碎”。
[3]報廟:舊時,人死后,親屬到土地廟向先人(一說為向土地神)報告死亡消息。
[4]縫窮:北方話語,以補衣服為主要工作內容的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