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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生死場(10)

一個男人拖著拖鞋,散著褲口,用他奇怪的眼睛向金枝掃了一下,奇怪的嘴唇跳動著:

“年青青的小寡婦哩!”她不懂在意這個,縫完,帶了錢走了。有一次走出門時有人喊她:“你回來,……你回來。”給人以奇怪感覺的急切的呼叫,金枝也懂得應該快走,不該回頭。

晚間睡下時,她向身邊的周大娘說:“為什么縫完,拿錢走時他們叫我?”周大娘說:“你拿人家多少錢?”“縫一個被子,給我五角錢。”“怪不得他們叫你!不然為什么給你那么多錢?普通一張被兩角。”

周大娘在倦乏中只告訴她一句:“縫窮婆誰也逃不了他們的手。”那個全禿的亮頭皮的婦人在對面的長炕上類似尖巧的呼叫,她一面走到金枝頭頂,好像要去抽拔金枝的頭發。弄著她的胖手指:“唉呀!我說小寡婦,你的好運氣來了!那是又來財又開心。”別人被吵醒開始罵那個禿頭:“你該死的,有本領的野獸,一百個男人也不怕,一百個男人你也不夠。”

女人罵著彼此在交談,有人在大笑,不知誰在一邊重復了好幾遍:“還怕!一百個男人還不夠哩!”好像鬧著的蜂群靜了下去,女人們一點嗡聲也停住了,她們全體到夢中去。

“還怕!一百個男人還不夠哩!”不知誰,她的聲音沒有人接受,空洞的在屋中走了一周,最后聲音消滅在白月的窗紙上。

金枝站在一家俄國點心鋪的紗窗外。里面格子上各式各樣的油黃色的點心,腸子,豬腿,小雞,這些吃的東西,在那里發出油亮。最后她發現一個整個的肥胖的小豬,豎起耳朵伏在一個長盤里。小豬四圍擺了一些小白菜和紅辣椒。她要立刻上去連盤子都抱住,抱回家去快給母親看。不能那樣做,她又恨小日本子,若不是小日本子攪鬧鄉村,自家的母豬不是早生了小豬嗎?“布包”在肘間漸漸脫落,她不自覺的在鋪門前站不安定,行人道上人多起來,她碰撞著行人。一個漂亮的俄國女人從點心鋪出來,金枝連忙注意到她透孔的鞋子下面染紅的腳趾甲;女人走得很快,比男人還快,使她不能再看。

人行道上:克——克——的大響,大隊的人經過,金枝一看見銅帽子就知道日本兵,日本兵使她離開點心鋪快快跑走。

她遇到周大娘向她說:“一點活計也沒有,我穿這一件短衫,再沒有替換的,連買幾尺布錢也留不下,十天一交費用,那就是一塊五角。又老,眼睛又花,縫的也慢,從沒人領我到家里去縫。一個月的飯錢還是欠著,我住得年頭多了!若是新來,那就非被趕出去不可。”她走一條橫道又說:“新來的一個張婆,她有病都被趕走了。”

經過肉鋪,金枝對肉鋪也很留戀,她想買一斤肉回家也滿足。母親半年多沒嘗過肉味。

松花江,江水不住的流,早晨還沒有游人,舟子在江沿無聊的彼此罵笑。

周大娘坐在江邊。悵然了一刻,接著擦她的眼睛,眼淚是為著她末日的命運在流。江水輕輕拍著江岸。

金枝沒被感動,因為她剛來到都市,她還不曉得都市。

金枝為著錢,為著生活,她小心的跟了一個獨身漢去到他的房舍。剛踏進門,金枝看見那張床,就害怕,她不坐在床邊,坐在椅子上先縫被褥。那個男人開始慢慢和她說話,每一句話使她心跳。可是沒有什么,金枝覺得那人很同情她。接著就縫一件夾衣的袖口,夾衣是從那個人身上立刻脫下的,等到袖口縫完時,那男人從腰帶間一個小口袋取出一元錢給她,那男人一面把錢送過去,一面用他短胡子的嘴向金枝扭了一下,他說:

“寡婦有誰可憐你?”金枝是鄉下女人,她還看不清那人是假意同情,她輕輕受了“可憐”字眼的感動,她心有些波蕩,停在門口,想說一句感謝的話,但是她不懂說什么,終于走了!她聽道旁大水壺的笛子在耳邊叫,面包作坊門前取面包的車子停在道邊,俄國老太太花紅的頭巾馳過她。

“噯!回來……你來,還有衣裳要縫。”那個男人漲紅了脖子追在后面。等來到房中,沒有事可做,那個男人像猿猴一般,袒露出多毛的胸膛,去用厚手掌閂門去了!而后他開始解他的褲子,最后他叫金枝:

“快來呀……小寶貝。”他看一看金枝嚇住了,沒動,“我叫你是縫褲子,你怕什么?”

縫完了,那人給她一元票,可是不把票子放到她的手里,把票子摔到床底,讓她彎腰去取,又當她取得票子時奪過來讓她再取一次。

金枝完全擺在男人懷中,她不是正音嘶叫:“對不起娘呀!……對不起娘……”她無助的嘶狂著,圓眼睛望一望鎖住的門不能自開,她不能逃走,事情必然要發生。女工店吃過晚飯,金枝好像踏著淚浪行走,她的頭過分的迷昏,心臟落進污水溝中似的,她的腿骨軟了,松懈了,爬上炕取她的舊鞋,和一條手巾,她要回鄉,馬上躺到娘身上去哭。

炕尾一個病婆,垂死時被店主趕走,她們停下那件事不去議論,金枝把她們的趣味都集中來。

“什么勾當?這樣著急?”第一個是周大娘問她。“她一定進財了!”第二個是禿頭胖子猜說。周大娘也一定知道金枝賺到錢了,因為每個新來的第一次“賺錢”都是過分的羞恨。羞恨摧毀她,忽然患著傳染病一般。“慣了就好了!那怕什么!弄錢是真的,我連金耳環都賺到手里。”

禿胖子用好心勸她,并且手在扯著耳朵。別人罵她:“不要臉,一天就是你不要臉!”旁邊那些女人看見金枝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人們慢慢四散,去睡覺了,對于這件事情并不表示新奇和注意。

金枝勇敢的走進都市,羞恨又把她趕回了鄉村,在村頭的大樹枝上發現人頭。一種感覺通過骨髓麻寒她全身的皮膚,那是怎樣可怕血浸的人頭!

母親拿著金枝的一元票子,她的牙齒在嘴里埋沒不住,完全外露。她一面細看票子上的花紋,一面快樂有點不能自制的說:

“來家住一夜明日就走吧!”金枝在炕沿捶打酸痛的腿骨;母親不注意女兒為什么不歡喜,她只跟了一張票子想到另一張,在她想許多票子不都可以到手嗎?她必須鼓勵女兒:

“你應該洗洗衣裳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必得要行路的,在村子里是沒有出頭露面之日。”

為了心切她好像責備著女兒一般,簡直對于女兒沒有熱情。一扇窗子立刻打開,拿著槍的黑臉孔的人竟跳進來,踏了金枝的左腿一下。那個黑人向棚頂望了望,他熟悉的爬向棚頂去,王婆也跟著走來,她多日不見金枝而沒說一句話,宛如她什么也看不見似的。一直爬上棚頂去。金枝和母親什么也不曉得,只是爬上去。直到黃昏惡消息仍沒傳來,他們和爬蟲樣才從棚頂爬下。王婆說:“哈爾濱一定比鄉下好,你再去就在那里不要回來,村子里日本子越來越惡,他們捉大肚女人,破開肚子去破‘紅槍會’(義勇軍的一種),活顯顯的小孩從肚皮流出來。為這事,李青山把兩個日本子的腦袋割下掛到樹上。”

金枝鼻子作出哼聲:“從前恨男人,現在恨小日本子。”最后她轉到傷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國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王婆的學識有點不如金枝了!

十五、失敗的黃色藥包

開拔的隊伍在南山道轉彎時,孩子在母親懷中向父親送別。行過大樹道,人們滑過河邊。他們的衣裝和步伐看起來不像一個隊伍,但衣服下藏著猛壯的心。這些心把他們帶走,他們的心銅一般凝結著出發。最末一刻大山坡還未曾遮沒最后的一個人,一個抱在媽媽懷中的小孩他呼叫“爹爹”。孩子的呼叫什么也沒得到,父親連手臂也沒搖動一下,孩子好像把聲響撞到了巖石。

女人們一進家屋,屋子好像空了!房屋好像修造在天空,素白的陽光在窗上,卻不帶來一點意義。她們不需要男人回來,只需要好消息。消息來時,是五天過后,老趙三赤著他顯露筋骨的腳奔向李二嬸子去告訴:

“聽說青山他們被打散啦!”顯然趙三是手足無措,他的胡子也震驚起來,似乎忙著要從他的嘴巴跳下。

“真的有人回來了嗎?”李二嬸子的喉嚨變做細長的管道,使聲音出來做出多角形。“真的平兒回來啦!”趙三說。

嚴重的夜,從天上走下。日本兵圍剿打魚村,白旗屯,和三家子……平兒正在王寡婦家,他休息在情婦的心懷中。外面狗叫,聽到日本人說話,平兒越墻逃走;他埋進一片蒿草中,蛤蟆在腳間跳。

“非拿住這小子不可,怕是他們和義勇軍接連!”在蒿草中他聽清這是誰們在說:“走狗們!”平兒也聽清他的情婦被拷打:“男人哪里去啦?——快說,再不說槍斃!”他們不住罵:“你們這些母狗,豬養的。”平兒完全赤身,他走了很遠。他去扯衣襟拭汗,衣襟沒有了,在腿上扒了一下,于是才發現自己的身影落在地面和光身的孩子一般。二里半的麻婆子被殺。羅圈腿被殺,死了兩個人,村中安息兩天。

第三天又是要死人的日子。日本兵滿村竄走,平兒到金枝家棚頂去過夜。金枝說:

“不行呀!棚頂方才也來小鬼子翻過。”平兒于是在田間跑著,槍彈不住向他放射,平兒的眼睛不會轉彎,他聽有人在近處叫:“拿活的,拿活的。……”

他錯覺的聽到了一切,他遇見一扇門推進去,一個老頭在燒飯,平兒快流眼淚了:

“老伯伯,救命,把我藏起來吧!快救命吧!”老頭子說:“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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