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志 記
重建風雩橋記
洪武三十五年
明 倪俊㈠
延平郡守,括蒼俞公,既新文靖李先生之祠,復建小橋於祠前。經始也,度所用不貲,以其意,言於鳳陽王希哲氏。希哲之為人,倜儻特達,剛毅和樂;又侈之以讀書好禮,慕義強仁,故鐔津之大夫士,莫不起敬而交譽也。其伯父雖總戎御郡,希哲則積學纘文,用是得公之說,慨然領之。且曰:“先生上繼楊、羅,下傳朱子,其遺風過化,至今炳炳,在人耳目。吾輩居是邦,淑先生之化不少,恒以無所補報,為愧為恨!今公既復其祠,若橋者則希哲敢辭乎哉?”於是計丈尺,揣高低,措材用,僦徒庸,希哲一皆總之,不逾月而成。下疊以石,上構以木。有梁穹然,有亭翼然,可游可息,可登可眺,匾曰:“風雩”。橋之西數步,有亭曰:“濯纓”,環以竹樹,因舊制也。屬峻記之,峻維昔者四子侍坐,曾點言志曰:“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夫子之志在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曾點之志與圣人同,便是堯舜氣象也。自孟子沒,圣人之道不傳。世俗之儒,泥於章句,淫於佛老,逞私智,以就功名。決性命,以饕富貴。其於修己治人之道,則懵然矣。孰知圣賢之所樂哉?若此者千有馀年,河南程氏兩夫子出,得仲尼、顏子之樂,為吟風弄月之歸,於是圣學復明於世。當時坐春風立門雪者非一人,惟楊文靖公傳得其宗。既而南歸,道與之俱。遂傳之豫章羅先生,以及延平焉。延平灑落誠明,清通和樂,是則風乎舞雩之氣象也,天下后世,孰不有泰山北斗之仰,至其樂得其所者,知之蓋鮮矣。昔人以是名橋,不惟知先生之志,誠有以得先生之樂矣。然而其橋毀,其名湮,三十馀年矣。俞公能復之,希哲能成之。俾先生之道復明,先生之樂載著,其有功於斯道也何如哉。矧俞公以文章政事蒞郡,恒以堯舜其君為其心,老安少懷為志。吉月,偕希哲率郡庠諸生,拜先生於祠下。游息於風雩之橋,詠坐於濯纓之亭。講明道學,則樂而得其所者,不在先生,而在俞公與希哲矣。政教由是而行,風俗由是而美,則其氣象不在昔時,而在今日矣。九原可作,先生亦當喟然!名橋之義,豈徒然哉。是宜刻之於石,俾游於斯者,知道學之淵源,咸有志其志,而樂其樂於無窮也。洪武三十五年十月 日。
【注】㈠倪俊:又作倪峻,無錫人,洪武間舉人,知沙縣,官都給事中。
道南書院記
明 邱浚
道學復明於宋,起自西南,而行於中州。其后也,復還於東南。蓋天示奎文㈠,以開有宋一代文明之治。生周子於道州營道縣,歷四葉,天子以明道紀年。是歲明道生於黃州之黃陂,明年伊川生。大賢所生,其地其時,皆不偶然也。二程侍其父大中公,宦游南安。周子適官於是,承父命從學焉。是則道學之興,其始蓋自南也。程子既長,歸北方,乃以其所得周子者,教河洛之間,一時南北士,多從之游。南方之士,其尤著名者,游與楊也。游之別也,程子未嘗無贈言。惟龜山先生之行,特發為“吾道南矣”之嘆—所謂南者,非道始之南也,道終歸於南也。嗟乎!先生之歸,豈但儒道隨之而南哉。曾幾何時,而世道亦從而南。中原遂淪於夷狄,雖以嵩洛間人,亦不復知有程學。幸而奎文道脈,中興於南。朱子者出,斯道乃大鳴於甌閩之間。使天下后世,知有圣賢全體大用之學,帝王大中至正之道,萬世行之而無弊者,其功大矣。后之人推原所自,咸歸其功於龜山先生。蓋以周、程二三子,發明孔、孟不傳之秘,於絕學千五百年之后,演斯道之脈而延之,俾常行至今者,非先生之功而誰功。傳曰:“道待人而后行。”當宋運中否,假饒世無先生,則無朱子矣。無朱子則周、程以上所傳之要,堯舜以來相承之緒,必至中絕,其所關系豈細故哉。是以尚友古人者,不徒論其世1,而必表其地也。謹按先生自五世祖來居將樂,初師程伯子於潁川,繼師叔子於洛。得道南歸,以授其徒羅仲素。仲素之先,豫章人也。避難來居延平,后徙於沙。仲素於楊門,獨能任重詣極。以所得河洛之學,授其同邑李愿中。而朱子淵源定於是焉。是三先生者,皆劍產也。而朱子亦生劍之屬邑尤溪,夫以一郡之狹,四邑之小,二三百里之近,百年之中,乃有四賢并生於一時。上承下啟,以延千萬年道學之脈,其地蓋視東周之鄒魯也。昔孔子生於魯,當成周之既東,乃欲興其道於東方,蓋謂魯也。然而竟不得如所志,惟以斯道傳其徒。曾參以傳圣孫伋,伋傳於鄒孟軻氏。后世稱斯文之宗,必曰孔孟,稱文獻之邦,則歸鄒魯云。方宋盛時,孔孟之道,大行於河洛之間,是時猶未南渡也。先生歸延平,程子已謂其載道之南。其后果有羅、李二先生,繼先生而起,以傳其道集大成於朱子。今天下,家藏朱子之書,人習朱子之學。夫孰不知淵源來自紫陽,而聚徒講校於考亭云谷之間,以發揮程學,上溯孔孟之傳。抑亦或有不知劍浦之濱,九峰之麓,乃朱學所從來之要會者矣。茍非當路君子有以表章之,夫孰知其然哉。鄱陽蘇侯章早習程、朱之書,以明經登進士第,歷官郎署,來知延平府事,慨然欲推所學,以見於行,首以化民成俗為政。恒以為世之論道學所興之地,必曰濂、洛、關、閩。閩八郡,而分上下。茲郡實居上下之中,西與建境,其西之趨會府者,沿劍津而下。東與福境,其東之朝京國者,沂劍津而上。或往或來,何莫不由於斯。閩中所產士,以朱子為第一流人物。而閩士所建立者,以重明道學為第一等事功。延平為郡,雖僻而小,然其所關系甚重而大如此,非但有光於閩八郡也。於是與其同寅,通判府事應元征,推官王鐸,圖所以厚報祀,而大顯揚之者。僉曰:“三先生於南、沙、將樂,舊各有專祠。近又於郡城北隅合而祠之,勿庸致力矣。今吾儕新構公宇,以為朝命重臣駐節之所,甫爾告成,而未有名稱,盍揭道南二字,以為書院之榜,以示八閩士民,與夫四方宦游士夫,凡使節往來,及以事經行者,俾知茲郡為道學重興,淵源所自之地,不亦韙歟。”侯曰然。使價來求記於予,予既推原斯道所以南之故,及其書院所以名者如前。又為紀其規制歲月曰:書院在府治之東,廣丈十有一,長十有七。前為三門,后為廳事,中為堂,最后為燕息之所。前后各六楹,并翼以西廂通,環以周垣。經始於弘治壬子春,其落成,則是歲之秋八月也。
【校】1.世:原本作“勢”,今據嘉靖府志改。
【注】㈠邱浚:瓊山人。字仲深,景泰進士,累官文淵閣大學士。
㈡奎文:奎星,古說司文學之星。
重修書院記
明 劉健㈠
事若可后,而必不可后者,道所系也。智者知之,眾人昧焉。延平閩名郡也,出郡城南九峰下,有延平書院,故為宋李先生侗講道地。書院則郡守陳宓創於嘉定己巳,繼壞,端平乙未守董洪修,元季兵毀。國朝洪武庚辰,守俞廷芳創祠,隘陋弗稱。天順癸未,監察御史尹仁改復舊規,久而圯。今澶淵王公范守郡重修之,起其仆,易其敝,而飭其漫漶者。中為祠,祀先生像。后為講堂,左右為兩廡,前為儀門,又前為濯纓亭,直風雩橋臨溪為門,揭延平書院額,繚以周垣。工始於成化癸卯春三月,秋八月吉告成。規制洪麗,視昔有加焉。夫堯舜禹湯文武之道,傳於孔子,孔子傳於孟子,而孟子無傳也。自后歷秦而漢而唐,至宋程子生,續其不傳,而傳於朱子,始大明於世。雖曰程子傳於朱子,朱子初不得為程子徒,實得之先生。若孟子得傳孔子之道,而不得為其徒,亦唯私淑㈡子思之門人。是則微先生則程子之道,無自而傳朱子亦無自而得傳程子之道,先生之功,於是為大,此書院之所以興,先生之所以祠歟。或謂書院地也,道在人不在地。蓋慕其道,則慕其人。慕其人,則愛其地。即其地,則如見其人,而想見其道。此先生之所以必祠,書院之所以必興。興而或廢,廢而復興歟。嗚呼!孔孟之道息,佛老之道日隆。道非吾道,世隆其道,輒崇其祠,以徼福田利益。祠先生非別有所徼,知吾道之在茲爾。王公為郡多善政,知政必先於教,教必本於道,故惓惓於書院之興,祠先生恐后也。郡儒紳龔請記,將示久遠。因著其創復之由,以彰王公之為政知先務,且俾后之人欲學朱子者,當知所自。
【注】㈠劉健:字希賢,洛陽人,天順進士,為文淵閣大學士。
㈡私淑:向某人學,但未得其直接傳授。
南邑堵侯生祠記
明 葉向高㈠ 福清
堵侯去南平若干年,士民思之不置。相依聚緡庀材,為祠於城之東,而俎豆焉。屬予之官留都,道祠下,顧瞻徘徊。士民則又擁予車,而請曰:“吾儕不能忘侯,無以報之,而為此區區也。吾恐千百年后,徵侯者之無所於稽也,愿乞先生一言勒貞珉,以示來許。”予嘆曰:“嗟乎!鐔人善思矣。思而至數年后也,可以徵政矣。夫所謂思者,以去言也。其人已去,思其政;其政猶在,思其人。思其政,則相與歌詠而頌述之。思其人,則貌而奉焉,趨蹌而瞻對焉,祠之所由作也。以系思也,未去而言思,已去而或不思,奚祠焉。嗟乎!吾觀今之守令,其真有去后之思者,蓋亦鮮矣。若堵侯可謂真思也。侯在南平,吾不能悉其行事何如,然而徵思者之口,則皆曰:“侯在,而吏卒無驚吾雞犬者。不逞之徒,無敢誘吾子弟以淫蒱博者。一切官府之至於斯,無有責供帳,儲糧糈,以奔走者。吾市廛遷化,泉貨四流,無如往日之壅格者。吾朝而裹糧,至於訟庭,事畢而休於舍,腹猶果然,無越宿之停留者。常賦之輸,及額而止,無有浮羨,以損吾脂膏者。吾子弟之秀而文者,列在青衿,教之誨之,無有不率者。又其大者,吾歲之不登,眾方嗷嗷待哺,而豪有力善射利者,且盡貨吾境內之粟,而騰其價焉。吾無得食,以佹於亂,幸侯之令下,而聞風者無敢,遏糶糴而多者則章服矣。發倉粟為十碓給若干坊,主以大販,分以小販,自通都至窮鄉,無不沾及矣。戎伍之待哺者,請必給,給必先期,無脫巾而呼矣。四方以粟至者,為平價以鬻,勿抑勿昂,而轉販之夫,無不麇集矣。酌倉粟之直,而浮其四之一,以散各坊,而城市在在無不積貯矣。吾民1所以佹死而生,佹亂而戢,室家相保聚,不至顛越,則侯以也。吾將令吾之子孫,世世無忘侯,而奚但今日。”蓋鐔人之所為余言侯者如此。余計甲子,余三山亦饑。諸豪有力者,閉糶病民,大較與鐔同。眾譟於市,望室而掠矣。開府陳兵威之,至有所斬捕乃解去。使其時有如侯者,未亂而預為之處分,已亂而善為之調停,當不至此。夫民之所重者生也,無食則無生,無生而欲其無亂,是絕嬰兒之乳,而責其勿啼也,豈不悖哉!管子有言,民惡危墜,我存安之。民惡滅絕,我生育之。危墜而不能存安,滅絕而不能生育,故令不行,而心不服也。侯所規畫,可謂能生育矣,能存安矣,固宜民之久而思,思而祀也。昔崔子玉為汲令,開渠溉稻,民賴其利。迨遷濟北,汲人疊石作壇,碑頌而祠之。彼尋常疏導,自令長事,而見德尚爾。況侯當危急之秋,拯數十萬生靈之命於溝壑者哉。使后之嗣侯者,按故籍而修侯政,南平世世歲不能害,侯之功德將被於無窮,鐔人之所以祠侯者,意在茲乎。侯諱維垣,字師甫、號太沖,無錫人,己丑進士。今復任江山,江山人德侯,同於南平云。
【校】1.吾民:原本作“告民”,今據同治版改。
【注】㈠ 葉向高:福清人,萬歷進士,選庶吉士,累官吏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