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蕺山學案(6)
- 明儒學案
- 黃宗羲
- 4891字
- 2015-12-29 09:33:59
又問:“秀嘗謂明體適用,如車二輪,鳥二翼,必不可離者也。然於道理重一分,定於功名輕一分,何況世路齟齬,一甘遁世,大川曷濟,其何道之從?”先生曰:“《大學》言明德新民,其要歸於止至善,善即天命之性是也。陽明先生曰:‘明德以親民,而親民以明其明德,原來體用只是一個。’一者何也?即至善之所在也。學不見性,徒求之一體一用之間,曰車兩輪,鳥雙翼,不問所以轉是輪,鼓是翼者,將身世內外判然兩途,既宜此,又欲宜彼,不亦顧此而失彼乎?所以然者,止因見得學問一事,是義理路頭,用世一事,是功名路頭,觭輕觭重,世無此等性命。仆請更其辭曰:‘於明德明一分,自於親民親一分。’所謂至善之止,亦不外此而得之矣。”
又問:“竊以讀書窮理,乃俗學對癥之藥,而辨義利尤為藥中針石,不從此處理會,恐腳跟不定,未有不東西易向者。”先生曰:“學者須從闇然處做工夫起,從此浸假而上,倫類聲塵,俱無托足,方與天體相當,此之謂無欲故靜。靜中自有一團主意,不容已處,即仁體也。窮此之謂窮理,而書非理也;集此之謂集義,而義非外也。今但以辨晰義理,為燕、越分途,而又必假讀書以致其知,安知不墮於義外乎?”
問“體用一原。”先生曰:“體用一原之說,乃先儒卓見道體,而后自是言。只今以讀書為一項事,做官為一項事,豈得成體用?更復何一何原?須知此理流行,心目之前,無用非體,無體非用。蓋自其可見者而言,則謂之用,自其不可見者而言,則謂之體,非截然有兩事也。日用之間,持而循之,便是下學,反身之地,默而成之,即是悟機。此所謂即學即達,非別有一不可思議之境界也。故知道者,疏水曲肱,與金革百萬,用則同是用,體則同是體也。善乎知止之說,其入道之門乎?艮其止,止其所也,止其所者,心膂之間,天理正當之位也。此位運量無方,一掬不謂小,上天下地,往古來今不為大,何有於外境乎?知乎此者,謂之知微,惟其無微非顯,是以無體非用,惟其顯微無間,是以體用一原。然則吾儕學道,只從微字討消息可乎?”
又問:“意者心之發(fā),《註》蓋因‘誠意’傳中,有好惡字,而當屬動一邊,若以為心之所存,豈即未發(fā)之中乎?格物所以致知,此本末一貫學問,先生以為向末一邊,而必歸之所存,博約互用歟?此不得不再請益也。”先生曰:“意為心之所存,正從《中庸》以未發(fā)為天下之大本,不聞以發(fā)為本也。《大學》之教,只是知本,身既本于心,心安得不本於意?乃先儒既以意為心之所發(fā)矣,而陽明又有正心之說,曰:‘知此則知未發(fā)之中。’觀此則欲正其未發(fā)之心,在先誠其已發(fā)之意矣,通乎不通乎?然則好惡者,正指心之所存言也,此心之存主,原有善而無惡,何以見其必有善而無惡也?以好必於善,惡必於惡。好必於善,如好好色,斷斷乎必於此;惡必於惡,如惡惡臭,斷斷乎必不於彼。必於此而必不於彼,正見其存主之誠處,故好惡相反而相成,雖兩用而止一幾。所謂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蓋此之好惡,原不到作用上看,雖能好能惡,民好民惡,總向此中流出,而但就意言,則只指其必于此,必不于彼者,非七情之好惡也。意字看得清,則幾字才分曉,幾字看得清,則獨字才分曉。孟子曰:‘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正此之謂也。難道平旦之時,未與物接,便是好人惡人,民好民惡之謂乎?《大學》以好惡解誠意,分明是微幾,以忿懥憂患恐懼好樂解正心,分明是發(fā)幾故也。即以‘誠正’二字言之,誠之理微,無思無為是也;正之理著,有倫有脊之謂也。此可以得誠意正心,先后本末之辨也。陽明先生惟於意錯解,所以只得提出‘良知’二字為主柄,以壓倒前人。至解《中庸》,亦有‘致和以致中’等語,兩相遷就,以晦經旨,而圣學不明於天下矣。數年來,每見朋友聚訟不已,仆反復之,而終不能強從相沿之說,門下姑留此一段話柄,徐而思之,他日有以解我之固見乎!至於本末一貫之說,先儒謂本末只是一物,蓋言物則無所不該。盈天地間惟萬物,而必有一者以為之主。故格物之始,在萬上用功,而格物之極,在一上得力,所謂即博即約者也。博而反約,則知本矣。本者止之地,知本則知至而知止,故授之以意誠,意誠則心之主宰處,止於至善而不遷矣。故意以所存言,非以所發(fā)言也。止善之量雖通乎心、身、家、國、天下,而根柢處,只主在意上,知此,則動而省察之說可廢矣。非敢謂學問真可廢省察,正為省察只是存養(yǎng)中最得力處,不省不察,安得所為常惺惺者?存又存?zhèn)€恁,養(yǎng)又養(yǎng)個恁?今專以存養(yǎng)屬之靜一邊,安得不流而為禪?又以省察屬之動一邊,安得不流而為偽?又于二者之間,方動未動之際,求其所為幾者而謹之,安得不流而為雜?二之已不是,況又分為三乎?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此其歸也。”“然則學問之要,只是靜而存養(yǎng)乎?”曰:“道著靜便不是。”曰:“不睹不聞非乎?”曰:“先儒以不睹不聞為己所不睹不聞,果如此,除是死時,方有此耳。”“然則幾者動之微,何以有動?有動則必有靜矣。”曰:“此之謂動,非以動靜之動言也,復其見天地之心是也。心只是一個心,常惺而常覺,不可以動靜言。動靜者時位也,以時位為本體,傳註之訛也。惟《易》有寂然不動之說,然卻與感而遂通,作一句看,非截然兩事也,雖然陰陽動靜無處無之,時位有動靜、則心體與之俱動靜矣。但事心之功,動也是常惺惺,此時不增一些子,增一些子,則物於動矣;靜也是常惺惺,此時不減一些子,減一些子,則物於靜矣。此心極之妙,所以無方無體,而慎獨之功,必於斯而為至也。”(以上《答葉廷秀問》)
董標問:“有意之意,與無意之意,同否?”先生曰:“人心之有意也,即虞廷所謂‘道心惟微’也。惟微云者,有而未始滯于有,無而未始淪于無。蓋妙于有無之間,而不可以有無言者也。以為無則墮於空寂,以為有則流於智故,又何以語心體之本然乎?則是同是別之疑,可釋也已。”
又問:“有意之時,與無意之時,礙否?”先生曰:“意既不可以有無言,則并不可以有無之時言矣。有時而有,則有時而無,有無既判為兩意,有無又分為兩時,甚矣其支也!時乎?時乎?造物所謂逝者如斯乎,而何獨疑於人心乎?”
又問:“心有無意時否?”先生曰:“意者心之所以為心也。止言心,則心只是徑寸虛體耳,著個意字,方見下了定盤針,有子午可指。然定盤針與盤子,終是兩物,意之於心,只是虛體中一點精神,仍只是一個心,本非滯於有也,安得云無?”
又問:“意與心分本體流行否?”先生曰:“來教似疑心為體,意為流行。愚則以為意是心之體,而流行其用也。但不可以意為體,心為用耳。程子曰:‘凡言心者,皆指已發(fā)而言。’既而自謂不然。愚謂此說雖非通論,實亦有見。蓋心雖不可以已發(fā)言,而《大學》之言心也,則多從已發(fā)。不觀‘正心’章專以忿懥好樂恐懼憂患言乎?分明從發(fā)見處指點。且正之為義,如云方方正正,有倫有脊之謂,《易》所謂效法之謂坤也,與誠意字不同。誠以體言,正以用言,故正心先誠意,由末以之本也。《中庸》言中和,中即誠,和即正,中為天下之大本,誠為正本也。凡書之言心也,皆合意知而言者也。獨《大學》分意知而言之,一節(jié)推進一節(jié),故即謂心為用,意為體亦得。”
又問:“意屬已發(fā),心屬未發(fā)否?”先生曰:“人心之體,存發(fā)一幾也。心無存發(fā),意無存發(fā)也。蓋此心中一點虛靈不昧之主宰,常常存,亦常常發(fā)。”
又問:“一念不起時,意在何處?”先生曰:“一念不起時,意恰在正當處也。念有起滅,意無起滅也。今人鮮不以念為意者,道之所以常不明也。”
又問:“事過應寂后,意歸何處?”先生曰:“意淵然在中,動而未嘗動,所以靜而未嘗靜也。本無來處,亦無歸處。”
又問:“百姓日用不知之意,與圣人不思勉之意,有分別否?”先生曰:“百姓日用而不知,惟其定盤針時時做得主,所以日用得著不知之知,恍然誠體流露。圣人知之,而與百姓同日用,則意于是乎誠矣。誠無為,才著思勉,則不誠,不誠則非意之本體矣。觀誠之為義,益知意為心之主宰,不屬動念矣。”
又問:“學問思辨行工夫,與從容中道之天道,是一是二?”先生曰:“學問思辨而不本之從容中道,則事事入於人偽,學不是學,問不是問,思不是思,辨不是辨,行不是行。故曰:‘思誠者,人之道也。’誠意云者,即思誠一點歸宿精神,所謂知至而后意誠也。”
又問:“從心不踰,此時屬心用事,還屬意用事?”先生曰:“此個機緣,正是意中有真消息,如定盤針在盤子中,隨盤子東西南北,此針子只是向南也。圣人學問到得此,凈凈地,并將盤子打碎,針子拋棄。所以平日用毋意工夫,方是至誠如神也。無聲無臭至矣哉!此個主宰,要他有,又要他無,惟圣人為能有,亦惟圣人為能無。惟從有處無,所以無處有。有而無,無而有,方見人心至妙至妙處。”(以上《答董標心意十則》)
史孝復疑“《大學》於誠意后,復推先致知一著,而實其功於格物者,誠恐拋卻良知,單提誠意,必有誠非所誠者,涑水、元城,只作得九分人物,以此。”先生曰:“格致是誠意工夫,明善是誠身工夫,其旨一也。蓋以誠意為主意,格致為工夫,工夫結在主意中,并無先后可言。若不提起主意,而漫言工夫,將必有知非所知之病矣。”
又疑“妙於有無之間,而不可以有無言者,心也,即道心惟微也。而以意當之,不啻霄壤矣。”先生曰:“心則是個渾然之體,就中指出端倪來,曰意,即惟微之體也。人心惟危,心也;而道心者,心之所以為心也。非以人欲為人心,天理為道心也。正心之心,人心也;而意者,心之所以為心也。非以所存為心,所發(fā)為意也。微之為言幾也,幾即意也。”
又疑“怵惕惻隱之心,未起是無意之時,既起是有意之時。納交要譽惡聲之心亦然。”先生曰:“怵惕惻隱之心,隨感而見,非因感始有。當其未感之先,一團生意,原是活潑地,至三者之心初來,原不曾有,亦已見意之有善而無惡矣。不幸而夾帶三者之心,正因此心無主,不免轉念相生,全坐不誠之病耳。今以時起者為意,又以轉念而起者為意,豈意有時而怵惕惻隱,有時而納交要譽惡聲?善惡無常,是不特無納交要譽惡聲之心,并無怵惕隱之心,宛轉歸到無善無惡之心體耶?”
又疑“復之所謂意者,蓋言知也,心體渾然,說個知字,方見有定盤針。若以意充之,則適莫信果,無所不至矣。”先生曰:“心體只是一個光明藏,謂之明德,就光明藏中討出個子午,見此一點光明,原不是蕩而無歸者。愚獨以意字當之,子午是活適莫,適莫是死子午。其實活者是意,死者非意,總之一心也。賢以為知者,即是意中之知;而仆之以為意者,即是知中之意也。”
又疑“《說文》:‘意,志也。’《增韻》:‘心,所向也。’《說文》於志字下,‘志,意也。’又曰:‘心之所之也。’未有以意為心者。”先生曰:“心所向曰意,正是盤針之必向南也。只向南,非起身至南也。凡言向者,皆指定向而言,離定字,便無向字可下,可知意為心之主宰矣。心所之曰志,如志道,志學,皆言必為圣賢的心,仍以主宰言也。心所之與心所往異,若以往而行路時訓之字,則拋卻腳跟,立定一步矣。然《說文》之說,尚有可商者。按五臟,心藏神,脾藏意,賢藏志,肝藏魂,肺藏魄,合之皆心之神也。而惟脾腎一直上中下,通心為一體,故意志字,皆不離心字。意者心之中氣,志者心之根氣,故宅中而有主曰意,靜深而有本曰志。今曰意志也,志意也,豈誠意之說,即是立志持志之說乎?夫志與意且不可相混,況心與意又相混乎?心自心,意自意,原不可以意為心,但不可離意求心耳。”
又疑“朱子以未發(fā)屬性,已發(fā)屬情,亦無甚謬。”先生曰:“古人言情者,曰‘利貞者性情也’,即性言情也;六爻發(fā)揮,旁通情也。乃若其情,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如得其情,皆指情蘊情實而言,即情即性也,并未嘗以已發(fā)為情,與性字對也。乃若其情者,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是也。孟子言這惻隱心就是仁,非因惻隱之發(fā)而見所存之仁也。”
又疑“念無主,意有主,心有主而無主,固不可以念為意,尤不可以意為心。”先生曰:“心既有主而無主,正是主宰之妙處,決不是離卻意之有主,又有個心之有主而無主,果有二主,是有二心也。”
又疑“《大學》誠意后,尚有正心工夫”。先生曰:“誠意一關,是學問立命靈符,雖其間工夫有生熟,然到頭只了得誠意本分,故誠意之后,更無正心工夫。”
又疑“毋意解,恐當從朱子說”。先生曰:“圣人毋意,所謂有主而無主也。朱子曰:‘私意也,必下個私字,語意方完畢。’竟意中本非有私也,有意而無意,有主而無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