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xué)》“明德新民，止於至善”其綱，“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目。繹言之，物，即《中庸》為物不貳、體物不遺之物，天下公共之理，人所同有者。格者，貫徹至極無間之謂，惟其為公共同有，故格之即格，知為人虛靈覺識之知，一己所獨得，人人所同然者。致者，推究至極不遺之謂，惟其一己獨得，故致之即至，故曰“致知在格物”。在者，明知物之一，致格之功，相貫亦一也。惟其能推極其虛靈覺識之知，至於貫徹?zé)o間于天下公共之物，故曰“物格而后知至”。而后者，明心物之一，格至之驗，相因亦一也。惟其知至，乃知起於意而后誠，意發(fā)於心而后正，心主乎身而后修，則在己者；身處乎家者而后齊，家近乎國者而后治，國盡乎天下者而后平，則在人者。此為舉綱率目，由己及人，操約該博，謂之一貫。如物未格，知未至，乃其性資明敏，踐履篤實，凡日用所由，恒在乎物之中，未必知能及，亦可謂與知。自此以其所知，意亦誠，心亦正，身亦修，家亦齊，國亦治，天下亦平。究竟其極，如《孟子》“伯夷圣之清”，“柳下惠圣之和”，特不若時中之大成。故曰：“道體則一，人體道則二，及其靜則一也?！苯薪^不聞道，祇得禪宗，指人心血氣虛處為善，靈處為知識，合名善知識；以善易良，知識易知，合名以孟子良知。即不以虛靈中識覺，推極貫徹乎物，祇斂目反觀，血氣凝聚，靈處生照，即識覺，即見地，即徹悟，即知至。虛中一無所有，靈中知識一無所用，凡生知、學(xué)知、默識、聞知、見知，一無所為。又見格物二語，為《大學(xué)》首言，不可置，乃以格去物欲即物格，全此虛靈即知至。凡《中庸》為物不貳，生物不測，體物不遺，物有終始，不誠無物，皆不相蒙，悉以外物名之。不俟工夫階級，謂萬物盡屏，心知炯然，既得一，萬事畢，意自誠，心自正，身自修，家自齊，國自治，天下自平。揆其實，乃率意即誠，任心即正，從身即修，家國天下由我操縱，即齊治平。即不齊治平，亦不必問。于虛靈中，為物欲潛滋暗長，恣肆妄行，皆直任為道，不必潛修禁止。一禁止即遏抑，遏抑即外求。以此立門戶，聚朋徒，標(biāo)之不過二語，曰“心知即道，口講即學(xué)”，止矣！（《大學(xué)定本古本石經(jīng)三序》）

《易》言“窮理”，分析乎理之謂，《大學(xué)》“致心之知者在格，萬物萬理，本於一物一理”者，意正相同，故舉以為釋，未嘗謂隨萬物而一一窮之。徧觀傳注，未有此語。新學(xué)惟取人心血氣中虛靈知覺者為立大，為養(yǎng)端倪，為體認(rèn)天理。黠者又取善知識之說，合諸《大學(xué)》“致知”，《孟子》“良知”二語為言，其功即反目攝神至心，即知至，亦即格物，不必別言致、言格。乃以《大學(xué)》言格物不可背，不得已或指為格欲，為正事，為至物。格知物有本末之物，或以明知意心身家國天下之物，或以格不生不滅之物。又以先王禮樂名物典章法度，為非作圣之功，增雜霸藩籬，訓(xùn)詁記誦聞見，皆致格中事。一切指以為名、為博、為侈靡而文致之，支吾籠罩，轉(zhuǎn)換儱侗，難以測識。自來不師先王，非孔子，一見于秦，再見於今。（《太學(xué)四體文集註序》）

古今贊先師孔子者曰：“述作，集群圣事功，冠百王?！蹦艘缘赖轮?，與圣王同，而述作事功異爾。述作事功者，由圣王既遠(yuǎn)，道脈日微，權(quán)術(shù)初熾，虛無將起，人方迷惑，是故啟迪斯人以有知。又以人不能皆知，則有可使由不可使知，生知，學(xué)知，困而學(xué)、困而不學(xué)，中人上下可語、不可語之教，當(dāng)其初心，詎不欲謂人皆有知？知本自良，何分於可不可，上次下之等哉？惟道原於天命之謂性，性則與形俱形，形而有上下。形者，氣質(zhì)之謂；上者，道之謂，一理是也。以其不可見，故謂之上，惟上故難知。下者，器之謂，日用萬殊是也，即一理之所散著也。以其可見，故謂之下，惟下故易由。合上下言，皆心之德，故曰道亦器，器亦道。是故生知者氣質(zhì)清粹，天性湛然，默識此道，謂之上智。中人以上，氣質(zhì)美者，於性明，可以語上，以上使知即知之；中人以下，氣質(zhì)次者，于性蔽不可以語上，以下使之即由之。以上下言，知者道，由者器。以道亦器，器亦道言，則知者固道，由者亦道。如由之中有學(xué)，有困而學(xué)，則蔽徹明開，幾駸語上，是即下學(xué)而上達(dá)者。惟終身由不學(xué)，故不知，民斯下之。下之將所由者盡悖而去之，民斯愚之，故曰：“惟上知與下愚不移。”至下愚，而其初命於天者，仍在所謂“不以圣豐，不以愚嗇”，故曰：“性相近，習(xí)相遠(yuǎn)?！彼篂榭组T立教之法。后世誦習(xí)服行，可自識乎？權(quán)術(shù)虛無者不經(jīng)，奚能迷惑？特周衰，世教微，儒行壞，秦自暴棄。漢武表章《六經(jīng)》，儒行以顯。唐宋間嘗有嗣興。顧崇信不純，權(quán)術(shù)虛無雜用，而虛無特著。凡事佛、老者，為虛無，事孔子者，為儒，若鼎立者然，未始混淆強(qiáng)同。亦首孔子，次佛老，未始凌駕獨宗。師孔子者自稱吾儒，宗佛、老者自稱吾玄、吾釋，未始援假遮飾為名。斯皆昭然易見者，特莫有能闢正之，所以道藝不一，治亦不古。我國家宗師孔子，顯行其道，於今自耆舊宿儒，至佔畢小子，皆識取法，而排斥二氏。即未可謂人人有知，而由其教法，皆能端存、主謹(jǐn)、操履、重博、雅達(dá)，於居處應(yīng)酬，謨?yōu)榻?jīng)濟(jì)，動中矩矱世道，人才為美。數(shù)十年來，忽有為心學(xué)者，於佛氏嘗即心而見其血氣凝定，虛靈生慧，洞徹?zé)o際者，名之曰善知識，自稱上乘，遂據(jù)之為孔門所語上，而蔑視下學(xué)之教為外求。又得孟子“良知”兩字偶同，遂立為語柄以論學(xué)，終日言之，不外乎“人各有知，知本自良”數(shù)言。又以心即理，而不交於事物，專在於腔子之內(nèi)，一斂耳目聚精神於此，即謂之致。一涉於理，交於事物，謂屬於見聞，而非本來之良，即謂之不致知者，孔門所謂知也。今以佛氏之說混淆強(qiáng)同，又凌駕獨高，援假遮飾以為名，其實非孔門所謂知。非孔門所謂知，則不可語知，是以其自學(xué)也，自謂有知，而實不可語知。其始亦依傍早歲所由教法，窮經(jīng)讀書問學(xué)，有所聞見，不致差忒，終以不知而作，任權(quán)尚術(shù)，茫不可測。其立教也，亦欲人自謂有知，不必窮經(jīng)讀書問學(xué)，假聞見以遮迷其良，則是舉世皆上達(dá)，而無下學(xué)，民皆可使知，而無復(fù)有使由者。是為陽宗孔子，實與之悖，而陰用佛、老，襲以權(quán)術(shù)，實與之一。自孔子而來，今始創(chuàng)見，今后之學(xué)者，難以分辨，終莫能自拔。求孔門而入，而竟喜其說之易簡，不事工夫階級，一蹴至圣之徑，或相率以從也。及斯時，其辭益新，其根益固，孰能與之辨者？惟賴孔門所指上達(dá)心法，至今存知之者雖鮮，而實有可使知者在；下學(xué)教法，布之經(jīng)書，由之者日眾，而實有從由可得於知者在，昭然如日中天。彼其說譬，則陰靄在太虛，不能不聚，亦不容不散。后圣后賢有作以此，指授倡明，反正之，殆無難者，故曰述作、事功異耳?；蛟唬骸跋聦W(xué)教法，《魯論》傳之?！敝熳右嘣唬骸跋聦W(xué)可言傳，其語上者未可言傳。”然則孰為語之可傳歟？竊觀“天何言”，“子罕言命”，“夫子言性與天道”，即語之；顏子不違，曾子唯，即傳之。《易》亦曰：“神而明之，存乎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薄吨杏埂罚骸按撕笮小Ｆ埐恢恋?，至道不凝?！倍套釉弧拔┚炊鵁o失”最盡。朱子亦曰：“上達(dá)必由心悟?！苯裼Z上，得傳不於人於德行，德行不於敬於心悟，若顏、曾既竭精察，況潛守約求，至氣質(zhì)清粹，天性湛然之域？惟就一蹴至圣之為言，要其究竟，渺然於語上可傳者，不相蒙，適以罔世而已。又曰：“孔門所謂知，與今世言學(xué)，自謂有知，出於佛氏者，其異何在？”蓋孔門未嘗以知為道，以知為道惟佛氏。觀孔子曰“知之”，曰“知道”、“知德”、“知止”、“知天”，孟子曰“知愛、知敬”，凡言知，即指心，凡言知、言道、言德、言止、言天、言愛敬，即指理，是故知者知此道，道即理。孟子曰“覺”，后儒曰“悟”，亦覺悟此道。析言之，知即《大學(xué)》之謂“致知”，覺悟者豁然貫通，即《大學(xué)》之謂“物格”；合言之，知覺悟乃明此道，而相因之名其實一也。故曰“孔門未嘗以知為道”，乃佛氏即心而見其血氣凝定，虛靈生慧，洞徹?zé)o際者。析言之，虛靈之謂知，生慧之謂覺，洞徹?zé)o際之謂悟；合言之，知覺悟者，乃斂耳目聚精神，間所見腔子內(nèi)一段瑩然光景之名，其實亦一也。觀其以是即理而不交於事物，故曰“以知為道惟佛氏”。孟子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竊亦曰：“今之學(xué)者，未嘗知道，以其外之?！鄙w以知覺悟為腔子內(nèi)一段光景，即以為是不復(fù)，若程子所云：“尋向上去，以求乎道，是為外之?！狈蚣韧庵试弧敖K於不知”。況孟子言良者，自然之謂，以其不待思慮，而自然知愛敬仁義之道也。佛氏言善者，神通自在，不可思議，無上至妙之謂，以其知為神通自在，不可思議，無上至妙之道也。今不以良為自然，而以為神通，又獨挈良知、遺良能，則外行。夫知既與孔、孟言良者異，又外行，則行亦異。知行并異，是別為一端，則又不肯以別為一端自居，而曰“知行合一”。近日儒者嘗謂孔門以其所知而為知，知不可驗而行可驗，故觀論人品者，驗其所行而得其所知，此謂知行本一，奚必合之一哉？凡物惟二乃合，今以本一者而曰合，是欲一之而反二之也。又諱言佛，嘗闢乎佛，闢之惟以其外人倫、不耕食、自私自利為言，此在釋氏誠為外跡，與其在人倫者小異，而其所論道者大同。今獨據(jù)其大同，而故闢其小異，安可因其小而信其大哉？即佛氏者聞之，亦惟以其呵佛罵祖故智，反不之校耳。顧此猶前時為然，今則不惟不諱不闢，且直以佛氏之說為孔子之說，又以佛在孔子之上。倡言自恣，棄行不顧，其人在孔門，必?fù)]而斥之。乃其傳聞?wù)卟徊炱湔?，遂以為真圣學(xué)。近日思傳理學(xué)者，亦以一二為是說者，列而進(jìn)之，與先儒并，令天下后世，謂當(dāng)世理學(xué)，其人若此，深可懼也?；蛟唬骸捌澭猿?，而天下知之鮮，罪之眾。”余惟為孔門守斯道，即弗知之，眾罪之，弗敢辭矣。（《孔子像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