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這樣推測:“觀‘累’、‘荒’、‘縈’等字有纏綿依附之意,如蔦蘿之施松柏,似于夫婦為近。”從這種角度看,《樛木》一詩描繪了這樣的景象:一個即將迎娶新娘的年輕男子,在眾人“南有樛木,葛藟纍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的反復吟唱和喝彩中,牽起了新娘的手。新娘飽含著嬌羞,新郎臉上也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他們彼此心貼著心,從此快樂地生活下去。
這無疑是一首情真意切的婚禮祝福歌。這種解釋,才算真正參透了《樛木》的真諦。而《毛詩序》中“后妃”、“能逮下而無嫉妒之心焉”的說法,則有附會之嫌,與原詩的意義相差甚遠。無論其主題是對君子福祿安康的單純祝福,抑或是戀愛時的浪漫,還是結婚時的激動、興奮、山盟海誓,《樛木》所傳達的永遠是生命里的那份歡愉,寄托的亦是彼此惦念的那份情思。
【大師導讀】
密意深情,多半不離尋常日用之間,體物之心未嘗不深細,不過總是就自然萬物本來之象而言之,這也正是《詩》的質樸處和深厚處。
——揚之水
螽斯
螽斯羽①,詵詵兮②。宜爾子孫③,振振兮④。
螽斯羽,薨薨兮⑤。宜爾子孫。繩繩兮⑥。
螽斯羽,揖揖兮⑦。宜爾子孫,蟄蟄兮⑧。
【注釋】
①螽(zhōng)斯:或名斯螽,一種蝗蟲,即飛蝗,俗稱螞蚱。一說“斯”為語助詞。
②詵(shēn)詵:同“莘莘”,眾多貌。
③振振:盛多的樣子。
④薨(hōng)薨:形容螽斯的齊鳴。
⑤繩繩:綿延不絕的樣子。
⑥揖(jí)揖:同“集集”,會聚。
⑦蟄(zhé)蟄:群聚歡樂的樣子。
【賞析】
《螽斯》是一首非常新穎奇特的詩,它描寫的對象是一種叫做螽斯的昆蟲,也就是人們所熟悉的蝗蟲。這種昆蟲身體多為草綠色,有絲狀觸角,雄蟲的前翅有發音器,群飛時會發出“薨薨”的聲音。這首詩的主題是以蝗蟲來比喻生殖力的強盛。
蝗蟲生產后代的能力非常強盛,一年之內就可產下兩三代。自古以來,蝗蟲成災都會給老百姓的生活帶來巨大的災難,但是這些災難并沒有讓先民們對蝗蟲一味深惡痛絕。在痛恨這些害蟲的同時,先民也很羨慕它們強大的繁殖能力,并將它們視作“子子孫孫無窮盡”的象征。這其實體現了生產力匱乏的時代,人們對“多子多孫”的渴盼。
詩全篇都圍繞著“螽斯”展開描寫,以物寄情,帶有強烈的象征意義。《螽斯》一共有三節,每節四句,每一節前兩句都用“螽斯”開頭,后兩句則表達人們的愿望。“宜爾子孫”這一句更是重復了三次,清代馬瑞辰在《毛詩傳箋通釋》中說:“竊謂宜從多聲,即有多義。‘宜爾子孫’,猶云多爾子孫也。”“宜爾子孫”本是多子多孫之意,而這句話的重復,也就更加突出了詩的主題。
詩中出現的疊詞“詵詵”、“振振”、“薨薨”、“繩繩”、“揖揖”、“蟄蟄”,意思都是形容群聚眾多。方玉潤的《詩經原始》有評論:“詩只平說,難六字煉得甚新。”這六組疊詞,整齊,形象,生動,用韻和諧,又處在不同章節的相同位置,因而造成了韻律悠長的吟誦效果。而且這六個詞在意思上也層層遞進:第一章表達多子興旺的愿望;第二章延伸至世代昌盛的祝福;最后一章則具體表現兒孫滿堂的歡樂。這是詩經中典型的“重疊反復”的表現手法。這樣的反復吟唱,充分表現了人們繁衍后代、多子多孫的強烈心愿。
對于先民來說,“子孫”就是他們生命的延續,是他們晚年的慰藉,是整個家族的希望。在中國古代,多子多福一直都是傳統觀念中很重要的一種,這種觀念在堯舜時代就已經深入民心了。在閱讀這首詩時,要體會其意象,細味其詩語,從先民頌祝多子多孫的詩旨出發,來分析這首詩,如此方能明白人們為什么希望子嗣眾多:這既是為了強調人多勢眾的群體力量,也是為了更好地利用自然條件、爭取生存。
【大師導讀】
僅借螽斯為比,未嘗顯頌君妃,亦不可泥而求之也。讀者細詠詩詞,當能得諸言外。
——清·方玉潤
桃夭
桃之夭夭①,灼灼其華②。之子于歸③,宜其室家④。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⑤。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⑥。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注釋】
①夭夭:花朵怒放的樣子。
②灼灼:桃花盛開,色彩鮮艷如火的樣子。
③之子:這位姑娘。于歸:“于”是語助詞,“歸”是指出嫁。
④宜:和順、親善。
⑤蕡(fén):肥大。
⑥蓁(zhēn):葉子茂盛的樣子。
【賞析】
《桃夭》敘寫的是女子出嫁的情景和作者的美好祝愿。詩句清新淳樸,卻有極強的感染力,讀來就如喝了一杯濃濃的醇酒,滿口余香。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桃之夭夭,有蕡其實”,“桃之夭夭,其葉蓁蓁”,連續三章三起句,“桃之夭夭”四字撲面而來。“夭夭”可以解釋為絢麗茂盛,也可以解釋為挺拔婀娜,它有生機勃勃的氣勢,又有裊裊婷婷的氣質。“夭夭”還可以解釋為體態安舒、容色和悅的樣子,好比美人妖嬈艷色,可看成“美人如花”的寫照。
詩起首對美麗一再鋪陳渲染,從而引出后文披著婚裝的少女。在眾人心中,少女的身材如桃樹一樣婀娜,行路如桃枝一樣搖曳,臉龐如桃花一樣艷美,可謂千嬌百媚。這樣美的少女由一樹繽紛絢爛的桃花烘托而來,有誰能不為之傾倒?后人多用“艷如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紅”來寫女子之美,可見《桃夭》一詩正是后世描寫美女的詞宗詩祖。
從桃花寫起,繼而寫桃之果實,再寫桃葉,整首詩排布了三幅風景畫:一幅是滿山桃樹,繁花盛開,遍山艷紅;一幅是桃樹上結滿密密麻麻的桃子;一幅是蔥蔥郁郁的桃葉布滿枝頭,葉子上放著光華。詩以桃樹的枝、花、葉、實隱喻男女盛年,宜于及時嫁娶。植物的繁盛與人的盛年兩相對照,使詩中自然景物的寓意顯得更加飽滿。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之子于歸,宜其家人”,一個美麗的姑娘就要嫁人,她不僅艷如桃花,而且將會“宜室”、“宜家”,給丈夫及其家人帶來吉祥和幸福,這說明她的心靈一定是善良的,性情一定是賢惠的。
整首詩重章疊句,朗朗上口,通過反復詠唱,把美的事物不斷加諸于人的感官和心靈,使詩中充溢著和和美美、快快樂樂的慶賀新婚之喜的氣氛。美麗姑娘今朝出嫁,將會把歡樂和幸福帶給她的婆家。這種祝愿,讓人不知不覺中產生了與詩中主人公一同歡樂的共鳴感。
【大師導讀】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拿桃花的鮮艷,比少女的顏色,尤其可以說是善于譬喻,尤其用上“灼灼”兩字,仿佛照眼方明。姚際恒說:這詩“開千古詞賦詠美人之祖。”這不是過當的稱譽。
——張西堂
詩分三章,層層逼進,愈進愈深。每章前兩句觸景起興,比擬、象征,引出后兩句。形象玲瓏,情味淵永。
——霍松林
兔罝
肅肅兔罝①,椓之丁丁②。赳赳武夫③,公侯干城④。
肅肅兔罝,施于中逵⑤。赳赳武夫,公侯好仇⑥。
肅肅免罝,施于中林⑦。赳赳武夫,公侯腹心⑧。
【注釋】
①肅肅:端莊嚴正的樣子,另有結網之意。兔:通“菟”,指老虎。罝(jū):捕獸的網。
②椓(zhuó):打擊。丁丁(zhēng):擊打的聲音。
③赳赳:輕捷有力。武夫:武士。
④公侯:周封列國爵位(公、候、伯、子、男)之尊者,泛指統治者。干:通“捍”。干城:御敵捍衛之城。
⑤中逵(kuí):四通八達的交叉路口。
⑥仇(qiú):匹配,輔助。
⑦林:牧外謂之野,野外謂之林。中林:林中。
⑧腹心:比喻身邊可以信賴的、不可或缺之人。
【賞析】
在先秦時期,狩獵是對行軍布陣和指揮作戰的一種演練。因為狩獵和行軍打仗一樣,是需要排兵布陣的,捕獵本身就是一場真實、危險的實戰演習。《兔罝》這首詩所描繪的便是打獵的場景。詩雖只有三章,且是重章復沓結構,卻很生動細致地展現了捕獵的場景:身為公侯心腹的將士們個個意氣昂揚,他們將網結得又緊又密,安置在岔路口和深林中,靜靜等待著獵物的到來。
從第一章的“椓之丁丁”,到二、三章的“施于中逵”、“施于中林”,逐步描述捕獵的準備行動,表明一場緊張的狩獵即將開始。“兔罝”的“兔”,并不是指“兔子”,而是指“老虎”。因為江漢一帶有將老虎稱呼為“於菟”的習慣。
可以想象這將是一場多么盛大而危險的狩獵活動,將士們所要獵獲的對象,是林中之王,是雄壯威武的猛虎。所以詩中著重描寫獵手安裝“兔罝”的過程:他們為了防止老虎逃脫,將網結得非常緊密,然后小心翼翼埋下網樁,再用力敲打,使它們變得更加牢固。“中逵”、“中林”這兩個詞則從側面體現狩獵人數眾多,他們按部就班地工作,分工明確、陣容整肅。
在詳盡描述將士為捕獵做準備的場景后,作者并沒有實際描寫出捕獵的畫面,而是省略了捕獵的過程,不作詳細展開,讓讀者依靠自己的想象來豐富這些畫面。
雖然整首詩沒有對盛大的狩獵過程進行描繪和渲染,但是字里行間卻流露出詩人對狩獵將士的熱烈贊美:他們不但在狩獵虎豹之時十分勇猛,在沙場上也毫不含糊,奮勇殺敵,不愧為公侯們的得力干將。由“兔罝”到“干城”,幾乎沒有任何過渡,剛剛還在狩獵中搏虎驅豹的獵手,一下子就變成了保家衛國的士兵。通過這種場景轉換,詩人寫出了一種欣喜自豪的心情。
三節相疊的詠唱,則使這種自豪之情一步步推進,從“干城”、“好仇”、“腹心”等詞中,可見詩人抑制不住的夸耀。能有這樣英勇無畏的勇士為其效命,那些公侯必然會感到十分驕傲和滿足,但不能否認的是,只要是戰爭就一定會有傷亡,所以從深層意義上看,這首詩也透露出那些因為戰爭離鄉背井、久役不歸或喪身異域的將士們隱藏在夸耀背后的無限悲哀。
【大師導讀】
《兔罝》……在歌頌中,有諷刺這位獵士將來成為統治階級的爪牙的意思。
——張西堂
芣苢
采采芣苢①,薄言采之②。采采芣苢,薄言有之③。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④。采采芣苢,薄言捋之⑤。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⑥。采采芣苢,薄言襭之⑦。
【注釋】
①采采:采了又采。芣苢(fú yǐ):植物名,即車前子,種子和全草可以入藥。
②薄言:發語詞,無義。
③有:取。
④掇(duō):拾取。
⑤捋(lǚ):以手掌握物,脫取物體。
⑥袺(jié):用衣襟兜東西。
⑦襭(xié):翻轉衣襟掖于腰帶以兜東西。
【賞析】
這首歡快的《芣苢》是先民們采車前子時所唱的歌謠。這一點歷來沒有爭議,但對于“采芣苢的用途”這一問題卻存在爭論。有一種說法是此草可以治療麻風等惡疾。按現代醫學的理論,這種說法無實際根據。春秋時代的人可能相信車前子可以治療麻風等惡疾,但得麻風病是很痛苦的事,不太可能會有大群的人為此歡樂地歌唱著去采摘。
另一種說法是食“芣苢”有益于懷孕,但也不應大隊人群唱著歌又“捋”又“襭”。還有一種解釋更合理。清代學者郝懿行在《爾雅義疏》中有一句話:“野人亦煮啖之。”他說的“野人”是指村野的窮人,他認為當時的窮人即以此為食物。春天采車前子的嫩苗,煮成湯菜,味道十分鮮美,至今農村仍有人食用這種野菜。
可以推想,古代民間曾經普遍食用車前子的嫩苗。用此來解釋詩中采“芣苢”的緣由,就易于理解了。春秋時代,戰亂頻仍,除去沉重的賦稅之后,農民耕地所得的糧食不足以果腹,易于繁殖的“芣苢”自然成為窮苦人賴以生存的食物。每當春天到了,就有成群的婦女在川原上歡快雀躍地采著車前子的嫩苗,一邊唱著“采采芣苢”的歌兒。這既是為了慶賀春暖的到來,也是為了表達饑餓之中對那一鍋鮮菜湯的感謝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