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南山回望:心中有物,方外得存(3)
- 左手南懷瑾,右手季羨林
- 上官紫微 李倩
- 4869字
- 2016-02-29 16:27:16
南先生以《聊齋志異》里的小故事為例。一個讀書人做夢去參加考試,主考官是關公。關公發下題目,他一揮而就,其中卷子里有幾句話:“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讀書人認為,一個人有心地去做好事,表現給別人看,或表現給鬼神看,雖然是好事,也沒有什么值得獎勵的;又例如一個人在扔掉一把不好用的舊刀時不幸傷了人,他并沒有存心要傷害對方,雖然是一件壞事,也不該處罰。
關公當場閱卷,拍案叫好。這個故事說的就是“為善無近名”的道理。總的來說,莊子提倡的是人生行為要做到至善,至善無痕。這對我們在做人行事方面不無啟示。
我們很難估量自己所做的善事對一個人生命價值的影響。做對了還好,做錯了便遭了。而且,做善事并不是為了引起別人的關注,而是要真誠地愛他人,去寬慰失意的人,安撫受傷的人,激勵沮喪泄氣的人,至善無痕,讓施予心就像玫瑰花兒一樣散發芬芳。
至于佛家的善,則更是無形、無痕、無跡。佛祖割肉喂鷹,這等慈悲,世人看了皆不忍淚下。但佛祖何曾到處宣揚?
真正的善是無聲的,默默不讓人知,善意埋藏于心底,行善不著痕跡,潤人于無形當中。
吾有明珠一顆,久被塵網關鎖
如果讓人們說出什么叫“正人君子”,這將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所以世人常以“跳梁小丑”等貶義詞來反襯,甚至有人拿“正人君子”做諷詞,先賢若是知道他們口口聲聲的“君子”被侮辱到這般地步,一定會痛心難過。
那么,怎樣才可以做一個正人君子呢?是善良仁愛嗎?還是堅持“以德報怨”嗎?孔子以為不然,孔子心中的君子應該“以德報德,以直報怨”。也就是別人對你好,你便要對人也好;但如果別人傷了你,你還要用美好的東西去回報,這就是迂腐,應當以公正態度對待別人的惡意。
善與惡,是世上最難分清的東西,面對善意還以善意,這是很正常,但是面對惡意還能依然還以善意,實在不易。所以當南先生看到《莊子》里的一段典故時,不禁暗贊原來大善便是如此境界。
《莊子·內篇·德充符第五》講道:“受命于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南先生對這段話如是說:人受命于天地之正氣,唯有堯、舜,在這里特別強調堯、舜而不提堯、禹,是因為堯、禹固然也很了不起,但其身世都沒有舜艱苦。舜在一個父母兄弟皆不好的家庭環境中,受盡欺凌,他的家人甚至要將他毒死,但他能夠始終止定一個人生,走正路,對父母盡孝,對兄弟盡心,最后能夠“君臨天下”,“率天下以正”,舜的行為尤其可貴。其中,“幸能正生,以正眾生”這句話的意思是一個人只有自正才能“正眾生”。
舜是真正的君子。其實,我們不求做到如舜一般,只要約束好自己,做一位正人君子,才能影響身邊的人,過一段美好的人生。
一位安葬于西敏寺的英國國教主教的墓志銘上寫著:“我年少時,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當時曾夢想要改變世界,但當我年事漸長,閱歷增多,我發覺自己無力改變世界,于是我縮小了范圍,決定先改變我的國家,但這個目標還是太大了。接著我步入了中年,無奈之余,我將試圖改變的對象鎖定在最親密的家人身上,但天不從人愿,他們個個還是維持原樣。當我垂垂老矣,我終于頓悟了一些事:我應該先改變自己,用以身作則的方式影響家人。若我能先當家人的榜樣,也許下一步就能改善我的國家,再后來我甚至可能改造整個世界,誰知道呢?”自己還不會爬,就想去輔助別人站起來,是許多人的通病。
人必須能止,心境能定,見解才能定,不受環境的左右,繼而做到勇往直前。人之初,性如璞,性相近,習相遠。最初的人,性格都是始終如一的,是受到了外界的影響,有來自家庭的,有來自社會的,才會發生各種各樣的改變。但變好變壞則是有你來決定,內心堅定的話,別人很難左右你的人生。
生活中存在著很多誘惑,但在堅定者面前都是一塊沒有顏色的布幅,盡管掀開它繼續向前走。一個人只要止定于自己所追求的目標方向,正己而立,便可稱為一株傲然獨立的盛世之蓮。
一位年邁的北美切羅基人教導年幼的孫子們人生真諦。他說:“在我內心深處,一直在進行著一場鏖戰,交戰是在兩只狼之間展開的。一只狼是惡的——它代表恐懼、生氣、悲傷、悔恨、貪婪、傲慢、自憐、怨恨、自卑、謊言、妄自尊大、高傲、自私和不忠;另外一只狼是善的——它代表喜悅、和平、愛、希望、承擔責任、寧靜、謙遜、仁慈、寬容、友誼、同情、慷慨、真理和忠貞。同樣,交戰也發生在你們的內心深處,在所有人內心深處。”聽完他的話,孩子們靜默不語,若有所思。過了片刻,其中一個孩子問:“那么,哪一只狼能獲勝呢?”飽經世事的老者回答道:“你喂給它食物的那只。”
如果人的行為皆屬善的一面,便可以作為正人君子存在;反之便淪落為猥瑣小人。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只要內心篤定,光明正大,即便身處黑暗,同樣如一顆明珠。正如宋代禪僧茶陵郁的一首悟道詩:“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世光生,照破山河萬朵。”人心中的那顆明珠被擦亮的一刻,照亮的不僅是自己,也會為他人提供一抹清明。
老僧第一個入地獄
一個官吏曾問禪宗史上震古爍今的趙州禪師:“和尚會進地獄嗎?”
趙州和尚回答:“老僧第一個進!”
官人不解地問:“您是得道高僧,修行這么好,怎么會進地獄呢?”趙州從諗回答道:“我不下地獄,誰來教化你?”
禪宗的情懷,不在于潔身自好,而在于毫無保留,不帶任何附加條件地幫助別人。
南先生在《金剛經說什么》中感念趙州禪師舍身成仁的慈悲,認為真正發菩提心的人,菩薩低眉,金剛怒目,武王一怒而安天下,這些才是菩提心,大悲心。用仙家的道理來說,菩提心是內圣外王。體是內圣之學,用是外王之學。以佛家的道理來講,菩提心的體,大徹大悟而成道。菩提心的用是大慈大悲,愛一切眾生,度一切眾生,不是躲在冷廟的孤僧,或自命清高的隱士。
不置身事外,勇敢地入世行慈悲事宜,度一切眾生,這種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善,正是佛的境界,也是生命的最高道德。
唐代的智舜禪師,一直在外行腳參禪。有一天,他走累了,在山上的樹林下打坐歇息。突然一支野雞倉皇地向他飛來,渾身血跡斑斑,翅膀上帶著一支箭。隨即一個獵人氣喘吁吁地追趕過來,野雞受傷逃到禪師座前,禪師以衣袖掩護著這只虎口逃生的生命。獵人向禪師索討野雞:“大師,請將我射中的野雞還給我!”
禪師慈悲地開導獵人:“它也是一條生命,放過它吧!”
獵人不同意,反駁道:“我又不是和尚,才不講什么生不生的。你要知道,我們一家老小好久沒有吃肉了,那只野雞可以當我們的一盤美味!”
獵人堅持要得到那只野雞,禪師最后沒有辦法,拿起行腳時防身的戒刀,把自己的兩只耳朵割下來,送給固執的獵人說:“這兩只耳朵,夠不夠抵你的野雞?分量雖然少了點,味道應該不錯。你就拿回去嘗一嘗吧!”
獵人驚呆了,獵人的心被禪師的慈愛行為所感化,放下了屠刀,走到禪師面前,表示愿意追隨禪師,接受教誨。
禪師為了救一只野雞,甘愿舍棄自己的雙耳,這等慈悲正是佛教的真諦,與佛祖割肉喂鷹的精神是相同的。
一個人如果能夠心存善念,行善行,即使他從來沒有學過佛,他也可以被稱為“菩薩”;即使他沒有學過道,他一樣可以稱“仙”;即使他未盡得仁道,但他可以成為“圣”。所以南先生才說:“在現實的人生中,只為自己一身的動機而圖取功名富貴的謀身者,便是凡夫。在現實的人生中,如不為自己一身而謀,舍生取義,只為憂世憂人而謀國、謀天下者,便是圣人。”
不僅如此,南先生對仁慈的定義也很寬泛,他曾借孟子與齊宣王的對話來說善不分大小,只看人是否有度苦厄眾生的心。齊宣王于堂上見有人牽牛而過,牛發出泣鳴,宣王于是問:“牽這頭牛去干什么啊?”那個人回答說:“用它的血來涂祭新鑄的大鐘。”齊宣王說:“快點兒將它放了吧,我不忍心看見它因為無罪而被處死時那瑟瑟發抖的樣子。”那個人疑惑地問:“那么鐘就不用血來涂祭了嗎?”齊宣王說:“怎么可以廢掉這個禮儀呢?用羊血來代替吧。”后來孟子知道此事,夸贊齊宣王有不忍之心,即仁心。
南先生認為,這種不忍之心,即人類仁慈心理的根本,這種心理似乎人人都具有,卻被后世稱為“婦人之仁”,成為一個貶義詞。它是要人們不要走小路線,要發大慈悲,具大仁大愛,所以才用婦人之仁——看見一滴血就尖聲驚叫的“仁”來進行反面的襯托。實際上婦人之仁也正是真正慈悲的表露。
嚴格來說,齊宣王也并非真正的仁慈,以羊替牛,他所做的事情仍陷于殺戮的范圍。不過南先生指出了齊宣王的惻隱之心,旨在說人內心是擁有善念的,只不過它往往被人們忽略。其實這種善念應當被好好地發揮出來,如果人們能充分地展現自己的惻隱,距離大慈大悲救苦救難也就不遠了
古語云:“人生一善念,善雖未為,而吉神已隨之。”意思是說一個人只要心存愛心,即使還沒有去付諸實踐,吉祥之神已在陪伴著他了。為使他人免除災難,而不惜自己忍受痛苦的人,怎么會得不到上天的眷佑呢?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就如同山谷的回音,飄飄渺渺的音去音回,在山間蕩漾,經久不絕。不求回報的真心去愛護和贊美別人,所得的通常是善意的回報;倘若惡語相向,那么得到的也是被辱罵、報復的惡果,正是福往者福來,此乃多么玄妙的真理。
浮于表面的仁不如不仁
人可以選擇行善的對象,不要以為慈善就沒有它的自主性,它也會選擇自己該出現的時機。老子就曾嘆息:“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這段話的意思是指,當內在的精神信仰遭到破壞的時候,人們才會制定出各種各樣的外在表面的仁義法則來治理社會秩序;當人們了解外在事物規律并總結出道理的時候,就會用這樣的道理違背內心而行事,虛偽地對待外在事物;當人們為了個人的私欲而分散血緣親情的時候,人們才會拿出孝敬和慈悲的單純的人倫信仰來拯救家族的和諧;當一個國家處于混亂的時候,才會出現忠臣良將來救社稷于水火之中。
也就是說,大凡亂世,仁義禮智信才會真正浮現,而太平盛世,往往看不出哪里存在賢德。南先生由此判斷老子的這番呼天搶地感慨,完全是源于當時的社會環境。
春秋戰國之際,諸侯紛爭,割地稱雄,殘民以逞,原屬常事。因此,許多有志之士奔走呼吁,倡導仁義,效法上古圣君賢相,體認天心仁愛,以仁心仁術治天下。諸子百家,皆號召仁義。但是,無論是哪一種高明的學說,哪一種超然的思想,用之既久,就會產生相反的弊病,變為只有空殼的口號,原本真正的實義便慢慢被忽略了。
相傳,很久以前,有位圣人率領門徒云游四方,來到某個地方。這地方原本是一個國家的都城,如今已國破城滅。圣人是位研究興亡治亂的專家,他向一位年邁睿智、閱歷最深的老者請教:“貴國為什么會滅亡?”老者搖頭,嘆息。良久,他說:“亡國的原因是,國君用人只肯任用道德君子。”眾弟子愕然,圣者默然。老者語重心長地說:“好人沒法對付壞人。”
古人云:“無德必亡,唯德必道德危。” 道德只宜律己,難以治人。道德的效果在于感化,但人的品流太復雜,不感無化待如何?感而不化又待如何?荀子主張:“敬小人。”不敬小人,等于玩虎。壞人有時必須用壞來對付,以毒攻毒,才能制勝。南先生就曾笑談:“你們學佛先要懂得做壞人,會做壞人而不作,才可以做圣人,因為圣人什么都懂。等于一個很好的警察,自己做過小偷土匪才會管壞人。”
生于天下大亂之時的圣人,若是為了救世而救人,便要有所作為,需做盡殺戮之事來維持正義,然而為了保存一面而傷及另一面,其實都是一樣。殺一以儆百,殺百以存一,他們的本質是相同的,均為義所不忍為。因此,老子認為那些自稱為圣人之徒、號召以仁義救世的現世之人,不過是徒托空言,毫無實義,甚至假借仁義為名,以逞一己私。他們的仁義道德,在欲望的驅使下,便會漸漸偏離本意,僅僅披著“仁義”的衣服,內在卻慢慢變質。
有人憤世嫉俗地認為,道德不能讓人成功,也無法讓人勝利,因為上帝總站在大奸大惡的人一邊,只需做做仁義道德的表面文章便可獲得成功。其實表面的仁義道德就能讓人好過了嗎?它的內在是無是非觀的,因此人們很容易看透。
吳起是戰國時期著名的軍事家,他在擔任魏軍統帥時,與士卒同甘共苦,深受下層士兵的擁戴。有一次,一個士兵身上長了個膿瘡,作為一軍統帥的吳起,竟然親自用嘴為士兵吸吮膿血,全軍上下無不感動,而這個士兵的母親得知這個消息時卻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