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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 景岳全書
  • 葉天士
  • 4673字
  • 2015-12-28 09:41:21

夫不變者,常也;不常者,變也。人之氣質(zhì)有常變,醫(yī)之病治有常變,欲知常變,非明四診之全者不可也。設欲以一隙之偏見,而應無窮之變機,吾知其遺害于人者,多矣。故于此篇之義,尤不可以不深察。

天年論(十九)

夫人之所受于天而得生者,本有全局,是即所謂天年也。余嘗聞之岐伯曰: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陰陽,和于術數(shù),食飲有節(jié),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又嘗聞之老子曰: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民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余因此言,乃知失天之畀而不得盡其全者有如是。然則后天之養(yǎng),其為在人,可以養(yǎng)生家而不以此為首務乎!故常深慨于斯,而直窮其境,則若老氏所云十中之三者,蓋亦言其約耳。而三之倍倍,則尤有不忍言者,茲請得而悉之。

夫人生于地,懸命于天,可由此而生,亦可由此而死。故凡天亦殺人,有如寒暑不時,災荒薦至,或妖祥之橫加,或百六之難避,是皆天刑之謂也。地亦殺人,則如旱潦無方,水火突至,或陰毒最以賊人,或危險多能困斃,是皆地殺之謂也。人亦殺人,如爭斗傷殘,刀兵屠戮,或嫁禍陰謀,或明欺強劫,是皆人禍之謂也。凡此三者,十中約去其幾。再若三者之外,則凡孽由自作而致不可活者,猶有六焉。何以見之?則如酒色財氣,及功名之累,庸醫(yī)之害皆是也。故有困于酒者,但知米汁之味甘,安思曲 之性烈?能潛移禍福而人難避也,能大損壽元而人不知也。及其病也,或血敗為水,而肌肉為其浸漬,則鼓脹是也。或濕邪侵土,而清濁苦于不分,則瀉痢是也。或血不養(yǎng)筋,而弛縱拘攣,甚至眩暈卒倒,則中風是也。或水泛為涎,而滿悶不食,甚至脾敗嘔喘,則痰飲是也。耽而不節(jié),則精髓胡堪久醉,陰血日以散亡,未及中年,多見病變百出,而危于此者不知其幾何人矣。

有困于色者,但圖嬌艷可愛,而不知傾國之說為何,伐命之說為何。故有因色而病者,則或成勞損,或染穢惡,或相思之失心,或郁結之盡命。有因色而死者,則或以竊窺,或以爭奪,或以蕩敗無蹤,或以驚嚇喪膽。總之,好色之人必多淫溺,樂而忘返,安顧身家?孰知實少花多,豈成瑞物,德為色勝,非薄則邪,未有貪之戀之而不招殃致敗。凡受色中之害者,吾又不知其幾何人矣。

有困于財者,止知財能養(yǎng)命,豈識財能殺人。故鄙吝者,每以招尤。慢藏者,因多誨盜。奔波不已者,多竭其力。貪得無厭者,常忘其身。顧利罔顧義,骨肉為之相殘,聚斂盡膏血,賈怨所以致敗。蓋財本通神,不容 剝,積則金精崇作,爭則罄囊禍生。凡受利中之害者,又不知其幾何人矣。

有困于氣者,每恃血氣之強,只喜人不負我,非驕矜則好勝,人心不平,爭端遂起,事無大小,怨恨醉心,豈虞忿怒最損肝脾,而隔食氣蠱,疼痛泄瀉,厥逆暴脫等疾,犯者即危。又或爭競相傾,公庭遘訟,寧趨勢利以卑污,甘受丑凌于奴隸,及被他人之苛辱。既不敢相抗于后,何若親識之小忿。即涵容少遜于前,終身讓路,不失一步,孰得孰失,孰知孰愚?甚至破家蕩產(chǎn),骨肉分離之害,纖須不忍,悔時遲矣。夫氣本無形,有何涯際,相諒則無,偏執(zhí)則有,歷觀往事,誰直誰非?使不能達觀自策,則未免以我之軀,陰受人無申無訴之蝕,而自愚自斃者,又不知其幾何人矣。

有困于功名者,誰不有飛騰之念?誰不有功業(yè)之期?第既達者,或多鼎足之虞。未濟者,每遭監(jiān)車之厄,受燈窗寒苦之負,望眼徒穿者有之。憶榮枯今昔之異,熱腸為裂者有之。甚至焦思切心,奔趨竭力,榮華杳然,泉壤遽及者有之。慨古傷今,凡受斯枉而湮沒無聞,浩氣受抑者,又不知其幾何人矣。

有困于醫(yī)者,凡疾苦之望醫(yī),猶兇荒之望歲,其懇其切,其念何如。第此中神理,微妙難言,使不有天人之學,絕倫之聰,則何以能聞于無聲,見于無跡,直窺乎窈冥之鄉(xiāng),而必得其情乎?使必得其人而后可以言醫(yī),則醫(yī)不易談,蓋可征矣。既難其人,則次乎此者,雖未知神,猶知形跡,此即今之上醫(yī)也,然此醫(yī)亦不易得。而舍此之外,則昧者居其八九。庸醫(yī)多,則殺人亦多,每見其寒熱倒施,虛實謬認,一匕之訛,吉兇隨應。困者莫知其然,雖死不覺,明公鑒其多誤,能無惻心?顧造化大權,本非凡庸所可窺弄。而性命重托,又豈淺輩所宜輕付耶!第彼非無自,蓋自《原病式》以來,祖述相傳,日以滋甚,醉者不醒,逝者無詞,而黎元陰受此害者,蓋不知若干若干人矣。而聞者未知其詳,猶或未之信也。

由是乘除,則既有前三,又有后六,凡此淘汰之余,而得盡其天年者,果剩其幾?吾故曰:老氏言十之三者,蓋亦言其約耳。興言及此,誠可為人生之痛哭者也。然徒悲何益?曷亦為人之計乎,則惟上知者有可曉也。雖前之三者,或多出于莫測,則有可避者,有不可避者,即聽之天,無不可也。然知者見于未然,而得天者天庇之,得地者地庇之,得人者人庇之。得此三庇,即得生之道也;失此三庇,則失生之道也。人道于此,豈曰盡無其權乎!至于六殺之防,則全由乎我矣。酒殺可避,吾能不醉也。色殺可避,吾能不迷也。財殺可避,吾能不貪也。氣殺可避,吾能看破不認真也。功名之殺可避,吾能素其行藏也。庸醫(yī)之殺可避,吾能相知以豫也。夫如是而培以為善,存以無欺,守以不行險,戒以毋僥幸,則可全收其效矣。孔子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蓋示人以無勉強也。廣成子曰:毋勞爾形,毋搖爾精,乃可以長生。蓋形言其外,精言其內(nèi),內(nèi)外俱全,盡乎道矣。是皆古圣人垂念蒼生,至真至極之良方也,可不佩乎。或曰:子言雖是,而實亦近迂,獨不見有不識不知而偏躋上壽者,又何人力之足恃耶?余曰:此正所謂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然予論誠迂矣,倘亦蒙知者之相顧而咀之識之,或亦可為天年之一助否?

中興論(又十九)

試觀天地之道,有盈有虛,有消有長,是以日中則昃,月盈則蝕,此即天運之循環(huán),而天亦不能違者,故有先天之說也。先天有定數(shù),君子知命,固當聽乎天也。若后天之道,則參贊有權,人力居多矣。何以見之?第就國家之否泰,可證人身之壽夭。雖曰天步多艱,無成不敗,然如商周漢晉唐宋相傳,國運皆有中興,人道豈無再振?消長一理,小大皆然。嘗聞之康節(jié)先生云:一萬里區(qū)宇,四千年興亡,五百主肇位,七十國開疆,則此中人事不為不多也。而何以興復僅見止此數(shù)代。是亦由知道者少,而不知道者之多耳。彼知道者,既以得人,又以得天。得人即所以得天也。不知道者,既不知本,又不知末,既以失之,而終不知其所以失也。至若身命之謀,則舉世之人孰不愛命,而每多耽誤者,其不知道者亦猶是耳。

欲明其道,可無言乎。然言而無證,則人多不信,故借此國運之征,用效遒人之鐸。

試論國家之衰也,或以人心之離,或以財用之匱,或以兵戈之殘傷,或以優(yōu)柔之曠廢。

而人之亨否,無非一理。夫在國曰人心,在人曰神志。故曰:事其神者神去之,休其神者神居之。知生氣之主在乎心,此元神之不可不養(yǎng)也。又在國曰財用,在人曰血氣。氣為陽,陽主神也;血為陰,陰主形也。血氣若衰,則形神俱敗,此營衛(wèi)之毫厘當惜也。又在國曰兵戈,在人曰克伐。夫兵者,兇器也;克伐者,危事也。未有日加剝削而不致殘傷元氣者,此消耗之不可不慎也。又在國曰優(yōu)柔,在人曰疑貳。今日云姑且,明日云將就,豈不僉云穩(wěn)當,然致坐失機宜,變生倏忽。又焉知耽擱之大害,此死機之不可不斷也。凡此數(shù)者,姑亦言其大約。

至若人之大數(shù),則猶有先天后天之體用,而興亡之應變,則來培來覆,亦莫匪人之自為耳。何謂先天?如《內(nèi)經(jīng)》曰:人生十歲,血氣始通,其氣在下,故好走。二十,氣血方盛,肌肉方長,故好趨。三十,五臟大定,血脈盛滿,故好步。四十,臟腑經(jīng)脈其盛已定,腠理始疏,故好坐。五十,肝氣衰,故目不明。六十,心氣衰,故好臥。七十,脾氣衰。八十,肺氣虛,故言善誤。九十,腎氣竭。百歲,五臟六腑皆虛,神氣皆去,故形骸獨居而終矣。此即先天之常度,是即所謂天年也。天畀之常,人人有之,其奈今時之人,自有知覺以來,恃其少壯,何所不為。人生之常度有限,而情欲無窮。精氣之生息有限,而耗損無窮。因致戕此先天而得全我之常度者,百中果見其幾?殘損有因,惟人自作,是即所謂后天也。然而所喪由人,而挽回之道,有不仍由人者乎?且此非逆天以強求,亦不過復吾之固有。得之則國運人運,皆可中興,不有明哲,誠難語此;失之則落花流水,逝而罔覺,一衰即已,良可寒心,所以《易》重來復,正為此也。然求復之道,其道何居?蓋在天在人,總在元氣,但使元氣無傷,何虞衰敗?元氣既損,貴在復之而已。

常見今人之病,亦惟元氣有傷,而后邪氣得以犯之。故曰:邪之所湊,其氣必虛。此客主相持之理,從可知矣。凡虛邪之辨,如情志之消索,神主于心也。治節(jié)之不行,氣主于肺也。筋力之疲困,血主于肝也。精髓之耗減,骨主于腎也。四肢之軟弱,肌肉主于脾也。損其一淺,猶膚腠也;損其二深,猶經(jīng)絡也;損其三四,則連及臟腑矣。當其微也,使不知徙薪牖戶,則將為江河,將尋斧柯,恐無及于事矣。故人于中年左右,當大為修理一番,則再振根基,尚余強半。敢云心得,歷驗已多,是固然矣。然而修理之說,亦豈易言?修國家,良臣不易;修身命,良醫(yī)亦難。第觀從古至今,數(shù)千年來,凡得醫(yī)之全量者為誰?而今則曰:此醫(yī)也,彼亦醫(yī)也,又何良醫(yī)之多也?醫(yī)難言矣,其毋為良醫(yī)之所惑。

逆數(shù)論(二十)

予嘗讀《易》而聞諸夫子曰:數(shù)往者順,知來者逆,是故《易》,逆數(shù)也。由是默會其理,而知天人之道得以無窮無息者,無非賴此逆數(shù)耳。何也?蓋自太極初分,兩儀以判,一動一靜,陰陽見矣。陰陽之體為乾坤,陰陽之用為水火。乾坤定對待之交易,故一在上而一在下;水火蕩流行之變易,故一主降而一主升。夫如是,斯得循環(huán)無已。總之而為天道,散之而為人道,而大《易》之義,所以無微不在也。姑無論其他,而但以性理明之,則總由變易之數(shù)。夫變易之數(shù),即升降之數(shù)也。變易之所以無窮者,降以升為主,是即所謂逆數(shù)也。

若無此逆,則有降無升,流而不返,而大道如環(huán),何所賴乎?由是逆順交變,則陽與陰對,熱與寒對。升與降對,長與消對,進與退對,成與敗對,勤與惰對,勞與逸對,善與惡對,生與死對,凡此一逆一順,其變無窮。惟從逆者,從陽得生;從順者,從陰得死。君如不信,第詳考伏羲卦氣之圓圖,其義昭然可見也。觀其陽盛之極,自夏至一陰初 ,由五、六、七、八,歷巽、坎、艮、坤,天道從西右行,則陽氣日降,萬物日消者,此皆順數(shù)也。

順則氣去,即從陰得死之道也。幸而陰剝之極,自冬至一陽得復,由四、三、二、一,歷震、離、兌、干,天道從東左旋,則陽氣日升,萬物日盛者,此皆逆數(shù)也。逆則氣來,即從陽得生之道也。此天道之征,固如是也。

若以人道言之,則人道本乎天道,天心即是人心。第天有陰霾,能蒙日月,人有愚昧,能勝聰明。故每多從順者,喜其易也,喜其逸也;每多避逆者,畏其難也,畏其勞也。彼大人之見則不然,如尊貴莫若帝王,可以逸矣,可以縱矣,而堯舜之惟微惟危,顧何必諄諄乎在念?智能莫若圣人,可無勞矣,可無畏矣。而孔子之戒慎恐懼,又何必卷卷乎在心?此無他,惟其代天功,主人極,總知夫順不可從,從順則流,逆不可舍,舍逆則退也。由此觀之,乃知士而舍逆,則有屈而無伸;農(nóng)而舍逆,則有種而無獲;工而舍逆,則有粗而無精;商而舍逆,則有散而無聚。再由此而推展之,則凡曰修身齊家,凡曰治國平天下,進一步則日以就成,退一步則日以就敗,有源有流,其可任其長逝而不思砥柱之良圖乎!此人道之攸系,又如是矣。

然言天言人,總言乎生道也。而保生之道,莫先于醫(yī),醫(yī)欲保生,其堪違陽道乎?其堪倍逆數(shù)乎?然醫(yī)貴圓通,安容執(zhí)滯,非曰盡不從陰也,從陰正以衛(wèi)陽也;非曰盡不用順也,用順亦以成逆也,性命玄關,此為第一。獨念有醫(yī)名丕著之輩,猶然昧此,而妄言左道,留傳至今,因致傷生遺害非淺者,謂非軒岐之魔不可也。嗟!嗟!有心哉其誰乎?茍得其人,可與談還悟道矣。儻亦以吾言為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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