塾課章第一
功令以四書文取士,固博古通今是期,清真雅正是尚。然民間塾課,十室九陋。五經束之高閣,子史懸為厲禁。一講六比,體格方板,連上犯下,科條碎密。幼少銳氣,既竭于茲,馀力他學,勢難精實。秦坑之論,雖似過激,敗壞人才,誠斯之由。
教官章第二
童生入學,進身始基。今之教官,所教何事?橫索冊費,罔恤破家。教之貪酷,乃無遺義。月課不行,觸怒詳曠;品學不知,得錢報優。
夫進士、舉貢,今之所謂正途也;而生員者,正途之所從出也;教官者,生員之坊表也;教官不可問,而生員不可問矣;生員不可問,而進士、舉貢不可問矣;進士、舉貢不可問,而天下之吏治不可問矣。
書院章第三
今自京師以至邊僻治所,蓋莫不有書院;課士之意,不為不盛。
然書院實益,全恃官師。今縣令以上,既多不學;無聊署客,茍且閱課;所延院長,非以科名.則其親故:無慚師職,百或一耳。
夫書院非尊爵之區,院長非饋貧之物;表既不端,景焉不曲!浮薄之子,負笈萃處,永晝朋博,長夜群飲;甚或圍調婦女,夥擾市肆,習為故常,無復羞惡。其號稱安分勤讀者,窮年嘔索,罕窺四部之篇第;終日呻吟,不出三科之程墨;雖多奚益,可為嘆息者也。
試官章第四
提學試童生,糊其名:主考試生員,總裁試舉人,糊其名而復易其書,試法可謂至公。然試卷富,而為提學、主考、總裁者勢難遍閱,于是幕友、房官之權重矣。正使提學、主考、總裁得其人,而士屈于淺陋、貪污之幕房者多矣,又況鮮得其人乎!
夫以宣公之目力,猶假先容而始獲韓退之;東坡之目力,猶迷五色而失之李方叔。然則糊、易之法,信乎示天下以公矣,而欲責有司以明,固難哉!
小楷章第五
殿試一甲,世以為至榮;修撰、編檢之職.世以為至貴;然問其所以得之者,小楷也。茍小楷不工,雖有經天緯地之學,沈博絕麗之文,不能得焉。優拔貢生之朝考也,亦以是為等差。遂使京外風氣,特重楷課,時文以外,莫或之先。疲心手于點劃,擲光陰于臨摹;器求精佳,或歲費中人之產;形尚滯固,并大失書家之意。奚所取而崇之若斯也?
館課章第六
翰林,史職也:館中之課,宜以史論,今課詩賦,于義何???昔如司馬相如之賦,猶或譏其諷一勸百,揚子云之賦,猶自悔曰“壯夫不為”,況命以腐泛之題,專尚頌揚之巧乎!
蓋漢末置鴻都之學,儒臣非之;唐、宋以聲律取士,君子病之。今八股文之流失,殆甚于唐、宋之聲律矣!幸致身青云,而復以聲律無用之學督課之;無惑乎翰林起家者,往往任以兵刑而不解,委以錢谷而茫然也。
漢學章第七
乾嘉以來,漢學盛行.當時諸儒,信為卓絕,轉相剽襲,遂成茅葦。稍辨篆籀,便詡通經;案有金石,即稱知古;細刻大興,叢書易購,抬唾欺愚,十殆八九!
夫精博之儒,源源不絕,考證之業,豈有窮期!然陽虎大弓,何關戎務;岐下石鼓,詎系民瘼!訂“漢學師承”之記,不如編“皇朝經世”之文;枝《三禮》字句之異同,不如究《六部則例》之得失。
士不逢時,無所寓意,以古自適,斯則宜矣。京朝大臣、州縣重任,鄙棄政事,耽溺竹素;呼號盈耳,方審古音;倒懸在目,乃論百拜;亦獨何心,能不動念?以此為“雅”,未之前聞!
宋學章第八
洛、閩之學,世目為宋,于今幾絕,能學可欽。然“微管”之嘆,發于宣尼,“利民而已”,誨于子思,不溥事功,此其明證。
程、朱不然,好為高論。夫精疲于虛,則慮疏于實,故治心之語,誠極淵微,而經世之談,率多窒礙。習齋顏氏,援古深譏,雖或過當,良具特識。
近時文人,借重理學,名尊程、朱,實不相師,智者窺隱,可置勿論。
禮法之士,刻尚謹嚴:苦思封建,不披籌海之篇;結想井田,不講勸農之術;正統、道統,勞無謂之爭;近雜、近禪,馳不急之辯。民間切痛,反若忘懷,觀行固優,征才無用,視彼漢學,莫能相勝,良可慨也。
言語章第九
昔周之季,諸子競鳴,學有是非,文皆精妙,各抒心得,所謂“文質彬彬”者也。漢、唐作者,尚多如是。
宋、元以降,浮偽日滋:摹昌黎之詞,例辟佛老;學彭澤之句,矯慕耕桑;質之不存,文類俳矣。千年積重,牛耳爭持,丹素相非,迄無定論。駢散異制,同歸誣民;“無題”入集,自命才人;諛墓之外,寧有余業?昔人比文章于鄭衛,賤庶子之春華.非無故矣。
洋務章第十
趨時之子,競談洋務,高官厚祿,反手得之。然蘇、張騰說,借為官媒,桑、孔理財,終挾市氣。茍利吾身,遑恤其他,強奪民便,不顧邦本。豈無賢者,十乃一焉。
夫洋務于今日,至重也。西國之內治,至密也。良法美意,勿講勿討,皮毛影響,豈得為通?
甚至耳未聞周、漢、唐、宋之號,目不見光、聲、化、電之書,以衣冠敗類,求終南捷徑:頗諧哀、比之音氣,遽負通今:能言歐、美之土風.即稱時杰。如斯人物,寧濟艱難?
歲月章第十一
人之建立,氣為之先。氣之為物,有若潮汐:當其盛時,殆不可遏;及其既衰,欲振良難。故及鋒而用,則懦者亦奮;過時而試,則奇者亦庸。
今京外各官,多苦需次,或數十年,不得升階補缺。淪落之賢,何署蔑有?或蘊良、平之智而不得參一議,負頗、牧之能而不得乘一障,名登仕版,實同寒賤??犊钟?,流涕嘆息,朝朝覽鏡,夜夜撫劍,日月逝矣,歲不吾與!門房蕭條,深以炎涼之態;室人交謫,疲以米鹽之謀;馮唐易老,賈誼早衰,驅邊之氣,何得不挫!既挫之后,乃始任之,循常守故,遂同碌碌;大言無實,世人交病,原其致此,情實可悲。
用違章第十二
人各有能,官貴量授。用當其才,則意升事舉;用違其才,則綱弛目亂。故滕、薛大夫,不宜于公綽,漢家丞相,無取于絳侯。
昔在帝堯之代,益、稷并稱。若使益教稼,則樹谷之效未必如稷也;若使稷掌火,則烈澤之效未必如益也。及觀仲尼之門,由、求齊譽。若使由為宰,則足民之效未必如求也;若使求治賦,則有勇之效未必如由也。
近世人才,每傷用違,精神弗出,功業弗彰,用之者之過歟!
更調章第十三
春秋之世,去古未遠;尼父之圣,絕后空前;故三年有成,可以自信。世異春秋,圣非尼父,欲以倉卒,有所移易,其又焉能!是以久任邊將,致戎亭之息警;增秩不徙,獲吏治之日上。
今京朝部堂,忽刑忽禮;外省督撫,乍楚乍秦;下至州縣,大率如斯。豈無豪英,意圖興革?舊案如山,未易遍閱;屬官如海,未易周察;軍民利病,未易灼見;水土美惡,未易洞悉;勉強引端,求行其素志;從容竟緒,難望于后人。
昔子產為鄭,孔明治蜀,輿人之情,先怨后德。蓋凡近之舉,奏功可速;遠大之謀,收效必淹。向使子產、孔明不久其職,則千載之下視同酷吏。
今官如傳舍,仕多賈心;有創無繼,適成弊政;與他人以口實,抱遺恨于畢生;是以才敏之士,懼來軫之不遵;自便之流,奉因循為至訣,更調頻數之病,蓋罔得而罄焉。
精力章第十四
親民之官,莫如縣令;茍天下縣令,皆盡其職,則院、司、道府,坐觀其成矣。然今之縣令,非盡無才,而特出之治,寂寂希聞,其故何哉?沖要之區,冠蓋多經;上官所駐,罪尤易觸;往來如織,疲于迎送;監臨如麻,勞于伺候;辨星而出,戴星而入,無聊酬應,紛繁已甚。
夫光陰不留,孰抱延晷之術;精力縱強,寧非有限之物;權侵于家丁,政委于署友,勢固然矣。專城而居,較易為治;然賦稅、詞訟,責備于一身,農桑、學校,舉難于咸盡,雖有賢者,得半而已。
昔在三代,侯國之大,不過百里;伯及子男,僅乃數十。今縣令所治,較古侯國或數倍之,耳目難周,案牘太繁,地廣之病,亦一端歟!
山林章第十五
祿利之途,奔走豪杰,孤芳自賞,代不乏人。被褐懷玉,羞于求貴,飯蔬飲水,安于處貧。如斯之流,良宜搜采。
夫虛聲純盜,誠哉可輕;然抱道自尊.固有其輩。古先哲王.首隆隱逸,卑辭厚幣,惟恐拒招:非但假其風節以勵貪頑,固將用其謨猷以新治化。自蒲輪之典,久絕于林野,曠世之才,多老于巖穴;友麋鹿以畢生,與草木而同腐,棄置不收,可為嘆惜!
昔尹耕莘野,遭三聘而始出;說筑傅巖,經圖求而乃來。向使尹、說生于今世,游公卿之間以為深恥,應有司之試又所不屑,必將長為農夫,永作賤事。由古推今,安知必無?漫不加意,寧非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