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武藝雖高不可夸,擂臺設(shè)計把人拿;
豈知更有強中手,天眼原來總不差。
話說方德帶了兒子世玉,望著杭州而來,在船非止一日,已到杭州碼頭。灣了船,父子二人雇了一只小艇,一路見西湖佳景,名不虛傳:水陸兩途,畫舫青鬃,往來不絕;樓船簫鼓,歌音清楚,粉白黛綠,排列船頭。錢塘江邊一望,天空海闊,富貴榮華,別開生面,與金陵景象大不相同。真?zhèn)€觀之不盡,玩之有余。到了岸傍,雇人挑著行李,直入涌金門,望著廣東會館而來。隨路人山人海,擁擠不開。那各行店鋪,陳設(shè)著各樣貨物,十分華美,酒樓茶鋪也是齊整清雅。此處地方,因有鹽洋兩市,所以買賣比別處鬧熱些。
閑言少敘。且說方德來到會館門首,著人通報向來知已好友、掌理會館值事師爺陳玉書知道。玉書聞?wù)f方德到來,即刻出迎,因多年隔別,見了十分歡喜。請進書房坐下,一面著人捧茶,一面指點手下人將行李安頓在上等客房之內(nèi),床鋪均是現(xiàn)成的,不到一刻工夫,均已安排妥當,出來重新見禮坐下細談。玉書問:“為何許久不到敝處?貴號生意好否?嫂夫人及孝玉兩位賢侄在家,一向可平安否?同來這位小孩子又是何人?幾時動身?如何今日才到?雖常有信往來,弟之渴想無日不以一見為快。”方德一邊答應(yīng),一邊回首叫世玉過來拜見叔父。玉書急忙還禮,說道:“不知哥哥幾時又添了這位英雄侄兒,深為可喜!”方德就將收納苗氏,生下此子,因他不知人事,所以帶他見些世面,并將家鄉(xiāng)及萬昌近年諸事,慢慢談了一番。隨又問玉書:“近日光景何如?有了幾位令郎?”玉書答道:“小兒止有一個,家事亦勉可過得。”說完不覺長嘆,皺眉說道:“只此間會館,十分丟面,弄得不好看相了。”方德道:“這卻為何?”
玉書道:“近日此地有一外來惡棍,姓雷名洪,混名雷老虎,在清波門外高搭一座擂臺,排得十分威猛。他因在本處將軍衙門做教頭,請官府出了一張告示,不準帶軍器,空手上臺比武,格殺勿論。有人打得他一拳,送銀一百兩;踢得他一腳,送銀二百兩;推得他跌一交,送銀五百兩;打得他死,不用償命;如無本事,被他打死者,作為白送性命。擂臺對面,有官員帶著六十名兵丁在此彈壓,不準滋事。臺下左右,有他徒弟三百名,拿了槍刀在傍守護。臺中間掛一扁額,寫著‘無敵臺’;兩傍有一對聯(lián),寫的是‘拳打廣東全省,腳踢蘇杭二州’。自開此臺,今將一月,不知傷了我多少鄉(xiāng)親。一則因無人敵得他手段;二來他規(guī)條上雖如此說,那不過是騙人的公道話,縱若有人能打倒他,也逃不過臺下三百徒弟之手。蘇州及本地的人,因此不愿上臺比武。我們鄉(xiāng)親好勝者居多,上臺白送性命者,不計其數(shù)。”方德聽罷,答道:“清平世界,有這樣無王無法之事!”隨低下頭,嘆了一聲氣,說道:“也算是我廣東人遭此一劫了!”世玉在傍,聽了這番言語,只氣得二目圓睜,帶怒上前說道:“
明日待孩兒打死這雷老虎,與各鄉(xiāng)親報仇便了!”方德喝道:“黃口小兒,乳牙未退,敢夸大口,想是作死不成!還不與我退下!”當下世玉忍了一肚子氣,回房安睡,翻來覆去總睡不著。
明日一早起身,侍候父親梳洗已畢,換了衣服出門收賬,帶了家人李安跟隨前往。因怕世玉出門闖禍,將房門由外鎖了,佩著鑰匙而去。世玉候父親去了,就從窗上跳了出來,帶了母親與他的防身九環(huán)劍靴、鑌鐵護心寶鏡,結(jié)束停當,外用衣服罩了,袖中一雙鐵尺,靜靜溜將出來。出了會館門口,一路私下問人:“擂臺在何處?”那人說道:“望南邊去。這一堆人都是去看比武的,你只跟著他,一出涌金門,就看見擂臺了。”世玉謝了一聲,隨即追上這伙人,跟著走過幾條大街。穿出城門,果然見一座擂臺,十分寬大,高約丈四五尺。抬頭一望,只見正中懸著一方扁額,上寫著:“無敵臺。”兩邊掛付對聯(lián),寫著“拳打廣東全省,腳踢蘇杭二州”,臺左貼著朱批官府彈壓告示一張,上寫著:
欽命鎮(zhèn)守杭州等處將軍,為給示張掛擂臺事。今有擂臺主雷洪,武藝精通,欲考天下英雄,比較四方豪杰,今將規(guī)條列左:
我營伍之兵不許登臺。
儒、釋道三教不許登臺。
婦女不許登臺??帜信祀s,有傷風化。
登臺比武只許空拳,不得暗帶軍器。
登臺之人,要報明省分、籍貫、姓名、年歲,注冊方許登臺比武。除此以外,不論諸色人等,有能者只管上臺比武。此擂臺準間百日為滿,百日之后,毋得生端。各宜凜遵毋違。特示。
最后一行,是寫的開擂臺年月日子,世玉也無心看了,隨轉(zhuǎn)眼看到擂臺右邊,有雷洪自己出的一張花紅賞格,與陳玉書所說有“打一拳送銀一百兩”以下的一番言語,一般無異。又見擂臺對面搭著一座彩棚,當中設(shè)了一張公案,是彈壓委員坐的,棚下約有數(shù)十名兵丁。擂臺左右前后,均有數(shù)百門徒,手執(zhí)槍刀器械守護。離臺一箭之地,那些買賣經(jīng)紀之人,就比戲場更加熱鬧。來看比武的人,如同蟻隊,一群群摩肩擦背,擁擠不開。
世玉看完,正欲候他到臺決個勝負。豈知在人叢中摩拳擦掌,候至日中,還不見來,詢及傍人,始知雷教頭本日往金陵公干去了。世玉聞言,涌身來到臺前,用一個大鵬展翅工夫,將兩手一拍,跳上擂臺,將對聯(lián)及扁額除了下來,三腳兩腳踏得稀碎。當下守臺門徒及彈壓那些兵丁看見,一齊鼓噪起來,大叫:“快拿這個大膽小孩子!”一涌上前,槍刀齊落,四方截住去路。世玉不慌不忙,袖中拿出鐵尺,大聲喝起:“我乃是廣東方世玉,特來取你教頭狗命!今因不遇,容他多活一天,故此先將擂臺打爛,明日叫他到會館尋我便了?!闭f完,跳下擂臺,使開中鐵尺,打得連班守臺的門人,只恨爹娘少生兩只腳,走得遲,打死五六個,傷者不計其數(shù)。因其無人敢攔阻,他就慢慢仍由舊路入會館,走進房內(nèi),照舊上好窗門。此時玉書正在賬房辦事,有誰人曉得他出去闖了大禍回來?直至晚上,方德收賬回來,開了房門,用過了晚膳,大家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再說雷老虎到金陵公事已畢,連夜飛馬回杭州。早有各門徒迎著,就將上項情節(jié)詳細哭訴。雷教頭一聽,只氣得暴跳如雷,急忙查點門徒,被世玉打死六名,已經(jīng)收殮。還有二十一名打傷的,隨即著人用藥醫(yī)治。即刻點齊手下一班門人,拿了各式軍器,自己上了烏騅馬,手提大劈刀,頂盔貫甲,飛奔廣東會館而來。一到門前,此時已有辰牌時候,即忙傳令,就將前后門戶團團圍住,嚇得守頭門之人不知因甚緣故,急忙把會館頭門閉上,如飛報與陳玉書知道。
玉書一聞雷老虎將他會館團團圍住,驚得猶如打敗公雞一般,心唬得猶如吊桶的一上一下,連話都說不出來。歇了一刻,定了神,只得勉強掙扎,扒上前樓一望,只見雷老虎騎上馬來,在門前指手舞腳高聲辱罵。玉書只得高聲問道:“雷教頭,因何將我會館圍???請道其詳。”雷老虎罵道:“陳玉書,你這老狗才,好生大膽!你敢叫方世玉小畜生去拆我擂臺,打死我六個徒弟,傷了數(shù)十人,問你該當何罪!你還詐做不知?好!快將他綁住了,送他出來,賠還我徒弟性命便罷;如若遲延,我打?qū)⑦M來,寸草不留!”陳玉書答道:“館中雖有方世玉,但他不過是個小孩子,焉能敢犯教頭虎威?他由金陵隨父到此收賬,只住了兩日,兼且絕無本領(lǐng),今年才得十四歲,若說打死你徒弟,斷無此事,望教頭千祈莫聽旁人言語,陷我會館?!崩桌匣⑴溃骸瓣愑駮?,你這老狗頭休得奸詐。縱然說出天花亂墜,怎能推得干凈!你快叫他出來,待我手下徒弟看過,如果不是,與你無涉。”玉書道:“既然如此,請教頭將人馬退下一箭之地,我就命他出來回你便了?!碑斚吕桌匣⒋鸬溃骸耙擦T!權(quán)且依你,不怕你們飛上天去!”隨傳令門徒,各人暫退一箭之地,在外專叫:“方世玉出來!”不表。
且說陳玉書入內(nèi),對方德說知此事:“這是你兒子做的好事!雷老虎圍了會館,問汝過意得去否?”方德此際只嚇得目瞪口呆,渾身冷汗,大罵:“畜生!害死為父了!”世玉上前跪下,說道:“孩兒出去殺雷老虎就完了,叔父也不必埋怨爹爹。大丈夫作事豈肯累人?”隨即結(jié)束停當,手提鐵棍,吩咐開了大門,沖到門首,大叫:“馬上坐的可是雷老虎么?”教頭答道:“然也!小奴才可就是方世玉!拆我擂臺,打死我徒弟,問你該當何罪?”世玉道:“我打死你徒弟你著惱,你將我鄉(xiāng)親打死就不算了?汝今日到來,分明是插標賣首,特來尋死。不必多言,放馬過來,取你狗命!”教頭聽了,無明火高三千丈,大喝道:“小畜生休得夸口!爺爺來取你命了!”將坐下烏騅馬一拍,舉起大刀兜頭劈將下來,猶如泰山壓頂一般厲害。世玉乃是步戰(zhàn),叫聲:“來得好!”兩手將鐵棍一迎,順手還一棍,照馬頭就打。教頭急忙架開,兩個搭上手,一騎一步,從辰至未,大戰(zhàn)八十個回合,難分勝負。世玉將身跳出圈外,大叫一聲:“且住!”教頭停手,問道:“有話快些說來!”世玉道:“我與你在此廝殺,驚動官兵,礙人行走。更兼今天夜了,明日上擂臺決個雌雄,何如?”雷老虎應(yīng)道:“使得。明日要來!”世玉說:“難道怕你不成?”彼此即時分手。
世玉返了會館,玉書見他如此英雄,心中大喜:“這回必能與我廣東人爭口氣了!”即晚親自敬酒,以壯威風。一面知會本地英雄、壯士,明晨齊集會館,各拿軍器同赴擂臺,以壯觀瞻,兼之保衛(wèi)。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各鄉(xiāng)親前來會了世玉,威威武武,排齊軍裝,一隊隊望擂臺而來。到了臺下,只見此日來看的人比往日更多數(shù)倍,越發(fā)人頭涌涌,分撥不開。早見教頭先已到臺等候,世玉即將各鄉(xiāng)親分列一邊,自己將身一縱,已到臺中??匆娎桌匣㈩^戴包巾,身穿戰(zhàn)襖,扎夭紅縐紗帶,腳登班尖快靴。教頭見方世玉上臺,看他頭戴一頂英雄軟帽,身披團花捆身,胸前結(jié)一大紅縐球,內(nèi)藏鑌鐵護心寶鏡,足踏九環(huán)劍靴,腰系湖色縐紗帶,頭圓面滿,背厚腰粗,四肢堅實,腳步穩(wěn)如泰山;雖只如此英勇,還是小孩子身材,身高不滿四尺五寸,比自己矮了一半。那些看的人,見雷教頭身高八尺,頭大如斗,拳似沙煲,大家倒替方世玉捏了一把汗:斷難敵得他住,徒然枉送性命而已。這且不表。
當下雷老虎喝道:“你這小畜生,乳牙未退,黃毛未干,就如此大膽,在太歲頭上動土,竟敢來與我作對!就打死你,也污了我手。既來納命,快快過來受死!”世玉道:“你雖高大,不過是條水牛,哪里在小爺心上!休得夸口,有本事只管使來!”說罷,就排開一路拳勢,叫作獅子大搖頭。雷教頭就用一個猛虎擒羊之勢,雙手一展,照頭蓋將下來,好生厲害!世玉不敢遲慢,將身一閃,避過拳勢,望他胯下一鉆,用一個托梁換柱之勢,就想將他頂下臺。教頭見他來得兇,也吃一驚,急忙將雙腿一展,退在一邊,就勢用扳鐵手一千字,望世玉頸上打了下來,世玉也避開。此時二人搭上手,一來一往,一沖一撞,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看看走了百多路拳勢,彼此有二百余個照面,一場大戰(zhàn),并無高下。
臺下看的眾人齊聲喝彩道:“這個小孩子十分本領(lǐng)!”就是雷教頭也見他全無一些破漏,心中也暗暗稱贊。隨用一路秘傳工夫,名喚陰陽童子腳,大喝一聲,望世玉心口頭一腳照將過來,把護心鐵鏡打得粉碎,一交跌下擂臺去了。這一腳若是別人被他踢著,就要連心坎骨也都碎了,幸而世玉自小用藥水浸煉,渾身骨節(jié)猶如鐵鑄一般,更加外有鐵鏡擋護,所以不能傷得。世玉跌下臺來,隨擁身一跳,復(fù)上擂臺,叫聲:“好家伙!果然厲害!”雷教頭大吃一驚:“為何這一腳踢他不死?傷也不傷?真真奇怪之極!莫非他是銅皮鐵骨不成?方才踢他這腳,最輕亦有五百斤力量,他也挨得住,縱然打他一拳,也不中用?!毙膬?nèi)想想未免有些怕懼。世玉復(fù)身上臺,必定要報一腳之仇,那拳就如雨點一般,卻向致命處打來。雷教頭雖然力大拳精,因是心里一慌,手足就慢了,此時反到有些招架不及。說時遲,來時快,早見一聲響,左腿上被世玉打了一九環(huán)劍靴,鮮血淋漓。幸而身體強壯,尚可支持迎敵。世玉見他著傷,心中一喜,越發(fā)來得勢猛,一連在他脅下連踢兩腳,筋斷骨折。雷教頭大叫一聲,跌下臺來,一命嗚呼。臺下四面八方看的人齊聲喝彩,他手下門徒,被世玉打過的,知道厲害,不敢動手,即刻將師父抬回館中,報與師母去了。
當下陳玉書及廣東全省鄉(xiāng)親均皆大喜,一路鼓吹花紅鞭炮,世玉騎了高頭駿馬,回至會館,大開中門,排酒賀功,鬧熱非凡。飲酒之間,眾鄉(xiāng)親都極口夸贊:“方老伯有如此一位少年英雄兒,一則為廣東人爭氣,二則也為本地除去大害,此番功德實為無量。”于是你一杯,我一盞,將酒輪流敬上。方翁父子一面謙遜,一面著世玉回敬各人。會館中歡喜暢飲,我且按下不表。
再說雷老虎妻房李氏小環(huán),正在武館閑坐,想起為何今天這時教頭尚不歸家。看看日落西山,仍不轉(zhuǎn)來,心中思想,不曉何故。忽聞外面人聲嘈雜,已將教頭尸首抬了進廳,各徒弟就將被方世玉打死情形,細說一番。李小環(huán)聞言痛哭,眩倒在地。仆婦丫環(huán)急用姜湯灌救,許久方醒來,大罵:“方世玉小畜生,我與你有殺夫之仇,勢不兩立!”哭罷,來尸前觀看,只見丈夫滿身血污,是被九環(huán)劍靴所傷,更加凄慘:“小殺才好生狠毒!暗藏利器傷人,也非好漢!明日我必照樣取他性命!”當時買辦衣衾棺槨,從厚裝殮。自己披麻帶孝,舉哀成服。因欲報仇,不知吉兇如何,就時安葬。諸事辦完,將身裝束整齊,暗藏雙飛蟠龍虎的釘靴,約齊手下門徒,白旗白甲,帶了軍器,飛奔廣東會館而來。
到了門首,著人通報方世玉知道。世玉聞報,稟知父親。隨將各鄉(xiāng)親公送的盔甲名馬,新買的護心鐵鏡披掛齊備,帶了廣東各英雄,各拿槍刀,自己手提鑌鐵棍,一馬當先迎了出來。舉目一看,見是一個中年婦人,年約二十七八,柳眉倒豎,杏面含嗔。內(nèi)襯素鎧,外罩麻衣,雖非絕色佳人,也是青春少婦。當下小環(huán)一見方世玉,雖然英雄,還是小孩身體,心中詫異:“丈夫豈有敵他不過?就是劍靴,也斷斷不致遭他毒手。況且我丈夫有陰陽童子腳,踢他下臺,毫無損傷,諒必是我同道中人的兒子,自小苦煉,浸硬筋骨,輕易不能取他性命?!?
想罷,開口問道:“來者可是方世玉么?”世玉應(yīng)道:“然也。你這婦人姓甚名誰?到此何為?”小環(huán)罵道:“小畜生!洗耳恭聽:老娘姓李,名小環(huán),乃雷教頭之妻。殺我丈夫,特來取你狗命!”說完,舉起手中繡鸞刀,兜頭就劈。世玉連忙舉棍招架,說道:“且莫動手!有話講明,再戰(zhàn)不遲?!毙…h(huán)道:“既然有話,快快講來!”
方世玉道:“你原來是雷教頭之妻,前來報仇,這也難得。只是汝丈夫擺設(shè)擂臺,標明長紅,分明寫著上臺比武,彼此格殺勿論。計自開臺至今,損傷我鄉(xiāng)親不知多少。昨日就是傷在我手,也是各安天命,當場比武,手足無情,孽由自作,死而無怨。難道我省的人被他打死許多,就是該死的么?古語說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又道是‘先禮后兵’,故此善言相勸。論理你既上門來尋我,難道就怕了你不成?你自想,你丈夫如此英雄,尚且喪我手上,你自己想想,莫非比他還強么?我因自己年輕,父親囑咐再三,凡事總要存心忠厚,有勢切莫使盡,今日既不得已傷了你丈夫,豈可又害汝性命!所以有這番議論。還望三思可也?!?
小環(huán)聞言,更加怒氣,罵道:“小奴才自恃本領(lǐng),目中無人,我丈夫雖然排設(shè)擂臺,條規(guī)上標明不得攜帶利器,暗算傷人,你卻利靴暗算,傷我丈夫。今日在奴家跟前,用此花牙利嘴,惶惑人心。汝若真有本事,一拳一腳,打死我丈夫,公公道道,有何話說?今日仇人相見,分外眼明,放馬過來拚個死活!”說罷,舉刀亂劈下來。世玉擋住,說道:“今日天色巳晚,明早到臺與你拚個死活,何如?”小環(huán)道:“也罷,容你多活一夜?!庇谑莾蓚€分手,各歸安息。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天明,各帶護從人等,同赴擂臺。小環(huán)一見世玉,就想要即刻把他吞在肚內(nèi),方泄此恨,世玉也不敢遲慢。二人排開拳勢,只見左一路如大鵬展翅,右一路似怪蟒纏身;前一路殺出金雞獨立,后一路演出獅子滾球。龍爭虎斗,一場惡戰(zhàn),難解難分。二人都是從小浸煉筋骨,父母傳授工夫,與別個中年學習的,大不相同,好生厲害??纯磻?zhàn)到二百個回合,不分勝敗。小環(huán)防世玉先下手,此時就將雙腳一起,一個雙飛蟠龍腳,照著世玉前心忙打?qū)⑦^來,把護心鏡打成粉碎,靴鞋尖釘打入胸旁乳上,鮮血直流,跌于臺下,十分傷重。幸而有護心鏡擋了一擋,心窩尚未著傷。
當下各鄉(xiāng)親將他救回會館,死而復(fù)生者數(shù)次,吐血不止,命在垂危。方翁此際嚇得手忙腳亂。玉書速命人請了本處有名跌打先生前來醫(yī)治,都說傷得十分沉重,恐怕難保十全。雖然下了上等妙藥,仍然不知人事。方德說道:“必得他母親到來,方能救得?!奔纯讨胰死畎?,連夜飛馬趕回南京,寄信接苗氏前來搭救不表。
再說苗氏翠花在家閑坐,忽見李安送上書信,備說小東人被人打壞,十分危急,詳細稟知。苗氏聞言魂不附體,隨將來書拆看。書云:
字達愛妾妝次,啟者:孩兒隨我至杭收賬,即在粵東會館居住。豈料有一惡棍,姓雷名洪,混名老虎,排下擂臺,上掛對聯(lián)“拳打廣東全省,足踢蘇杭二州”,將我本省鄉(xiāng)親打死不知其數(shù)。孩兒恃勇不遵父訓(xùn),赴擂臺將雷老虎打死。伊妻李小環(huán)為夫報仇,用釘靴蟠龍雙飛腳踢傷孩兒胸膛右乳之上,命在垂危。見信速即連夜趕來,救治世玉,至要至要!未盡之言,詢問李安,便知詳細。
當下翠花看完書信,細細盤問李安一番,隨道:“既然如此,大事不妨。我兒自小浸煉,筋骨堅固,與別人不同,我去,即能治好。”說罷,將行李衣物、跌打妙藥,包做一包,叫李安背上。自己全身裝束,披掛停當了,手提梨花槍,飛身上馬。主仆二人望著杭州趕來。金陵至杭郡,陸路甚近,一路無言。
不覺來到杭城,進入會館,見了丈夫。隨與各人見禮畢,就來看視孩兒,取出妙藥,如法外敷內(nèi)服,果然神妙,霎時之間腫消痛止,傷口漸平。世玉醒了轉(zhuǎn)來,一眼看見母親,雙眼流淚,大叫:“娘親,務(wù)必與孩兒報仇!”苗氏安慰一番,說:“你且安心調(diào)養(yǎng),為娘自有主意?!彪S即命人通知小環(huán),叫他明日仍到擂臺比武。方翁再三阻止,只是不從。當下差人回來,說道:“小環(huán)答應(yīng)明天準到擂臺?!奔赐砑颖队盟庒t(yī)治世玉,到了明天,胸前筋骨已經(jīng)有了八分痊愈,所欠者生肌長玉未能平滿耳,此時夫妻二人才始放心。
當下母子二人全身裝束,內(nèi)披軟鎧,將護心鏡藏于胸前,小劍靴穿在足上,上馬提槍,帶齊隨從等,直奔擂臺而來,李小環(huán)已經(jīng)在臺守候了。翠花讓同來各鄉(xiāng)親列在臺下,以便接應(yīng),自己雙足一點,上了擂臺。見小環(huán)全裝素鎧,頭上腰間均是用白湖縐緊緊包裹,足登小鐵釘靴,雖是中等身材,卻是個道友。隨說道:“這位就是李小環(huán)么?你丈夫是作惡多端,死由自取。你卻是自恃強惡,擅敢報仇,下此毒手,打我孩兒。幸我趕來救轉(zhuǎn),不然喪在你手。
今日我先請教你的雙飛蟠龍腳,有本事不妨盡演出來!”此際小環(huán)聽了這番言語,就知他是世玉母親,連忙喝道:“你這潑婦縱子行兇,用暗器傷我丈夫性命,我就打死他也是為夫報仇,理所當然。你既來做替死鬼,何必多言!管教你來時有路,去時無門!”一面說,一面看翠花,與自己年紀相仿,結(jié)束得十分齊整,見他方才上臺之勢,就知是我輩中人。只見翠花一聲大喝,用一個猛虎擒羊勢撲將過來,小環(huán)忙用一個解法,叫做雙龍入海,彼此搭上手,大戰(zhàn)二百回合,難分勝敗,斗到天晚,各自歸家安歇。自此連戰(zhàn)三日,不分高下。
再說白眉道人首徒李雄,混名巴山,是日因到杭州探望女婿雷老虎,小環(huán)接著,對父哭訴冤情。巴山大怒,即時親到廣東會館,招尋苗翠花上臺比武。翠花見是師伯,忙即上前賠罪,便自認:“孩兒不知,誤傷令婿,還望師伯開恩恕罪!”巴山不肯罷手,定要世玉上臺見個雌雄。翠花再三懇求,見李雄執(zhí)意不許,只得約以半月,俟孩兒傷愈再來領(lǐng)教。巴山權(quán)且應(yīng)允而去。翠花當下想孩兒斷非師伯敵手,因想只得親往福建少林寺,面求至善二師伯到杭以解此厄。就將這個主意對丈夫兒子說知,囑其小心調(diào)養(yǎng)孩兒:“我此去不久趕回來。”隨帶了干糧路費,藏了雙鞭,就飛身上馬,望著福建泉州而來。
幸而苗翠花自小跟隨父親苗顯走江湖賣武,到后來販賣私鹽,穿州過省,無處不走的,因此日夜兼程,來到福建少林寺。下馬直入方丈,拜謁至善禪師。早有手下門徒接應(yīng),認得翠花是師妹,就問:“師叔為何不來?令汝獨自到此何干?”翠花就將父親去世,及今被李巴山所欺,特來求二師伯解救等事,說了一番。沙彌道:“來得不巧,師父前日起程,各處云游去了?!贝浠勓裕L嘆一聲,正欲辭出。沙彌說道:“你何不趕到云南的白鶴山,求五枚大師伯下山解救?且他比我家?guī)煾高€易說話,心又慈善,工夫又第一?!贝浠勓源笙?,連忙謝道:“多蒙指教!我就此趕去便了?!碑斚鲁隽怂麻T,取路望白鶴山連忙的進發(fā)。不知此去能否請得五枚下山幫助,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少林寺內(nèi)難相助,白鶴山中請解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