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弟璽性不喜與人事,日把一編,寒暑無間,制藝之暇,輒從事於詩。時有所問,因問而答,隨筆記錄,得十馀則。論不出於一時,故無前後次序,與前說有復出者,亦俱存之。同志者或因端發悟,庶幾見風人之本義云爾。
圣賢立言以明道,詩者,立言之一體。《小序》曰詩“發乎性情,止乎禮義”者,吾性之固有,由性而有情,由性而有詞。夫子曰:“辭達而已矣。”作詩之道,盡於此矣。風人開其宗,《離騷》、漢、魏守其緒,未之或易也。晉人去魏不遠,乃不以達意為詩,而以修詞為詩,意不中出,而詞由外來,詩遂亡。其亡而不亡者,有陶公以正其歸也。下此又以纖麗失之。至唐變為近體,沈、宋、王、孟、高、岑諸公,昌明博大,自是盛世之音,未免文勝於質,故當以子美為宗子也。下逮宋、元,漸迷漸失,遂流入於粗淺鄙俚而不可救。有明代起,王、李爭於氣格,其失也膚闊,鍾、譚矯以幽澹,其失也淺弱,總相爭於皮毛之外,大似退之裘葛之喻,非中論也。子欲學詩,試即性情禮義之旨,求之《風》、《騷》,求之漢、魏,求之陶、杜,其體雖變,而道實有合焉。其合之為是,則不合者之為非也。是非既明,則趨舍正而可以無背於風人矣。
射有的則決拾有準,軍有旗則步伐不亂,賦詩命題,即射之的、軍之旗也。近日詩家,亦知立題,而莫解詮題,濫填景物,生插故事,章法次第,漫不講焉。譬若箭發不指的,軍行不視旗,其不為節制家所誚者幾希矣!
練句要歸自然,或五言,或七言,必令極圓極穩,讀者上口,自覺矯矯有氣。若一字不圓,便松散無力。
近體詩,今人往往有出句無對句,或青黃紫綠,外雖分偶,而意實合掌。其病在詩非一氣串下,若一氣串下,則出之與對,淺深不同,安得合掌耶?
詩有興比賦。賦者,意之所託,主也。意有觸而起曰興,借喻而明曰比,賓也。主賓分位須明,若貪發題外而忽本意,則犯強客壓主之病;若濫引題外事而略本意,則有喧客奪主之病;若正意既行,忽入古人,忽插古事,則有暴客驚主之病。故余謂詩以賦為主。興者,興起其所賦也。比者,比其所賦也。興比須與賦意相關,方無駁雜凌躐之病,而成章以達也。
盛唐絕句,聲調悠揚,和平神聽,是其長處。然寫情景處,往往落禪家合頭語蹊逕,故學者易於膚闊。至“一片冰心在玉壸”,“只今惟有鷓鴣飛”之類,猶當避忌。杜子美絕句,乃是真性情所發,得風人之旨,後人不知他妙處,何可言詩?
韓退之《南山詩》,如爛磚碎瓦,堆壘成丘耳,無生氣,無情致,無色澤,宋人乃舉以敵杜老《北征》詩,可怪之甚。若以退之此詩為詩,則退之文將不可為文,有是理耶?知退之之文之佳,則知《南山詩》之不佳矣。
宋人學杜者頗多,而所領會,不過是“老妻畫紙為棋局”,“黃鳥時兼白鳥飛”,“林熱鳥開口”,“梅熟許同朱老囗〈口契〉”,“山鳥山花吾友于”之類,以為寫真,遂入粗俚惡道。而杜之妙處,絕不在此。
中庸外無奇,作詩者指事陳詞,能將日用眼前、人情天理說得出,便是奇詩。李長吉、盧仝輩故為險僻,欺世取名,所謂索隱行怪,後世有述者,有識之士不為也。
嚴滄浪以禪說詩,有未盡處,余舉而補之。禪者云:“從門入者,不是家珍,須自己胸中流出,然後照天照地。”詩用故事字眼,皆“從門入者”也。能抒寫性情,是“胸中流出”者也。
禪者云:“萬事引歸自己。”近時題詠詩,多就軸上冊頭,描模著語,於己豪無關涉,此詩作他何用?必須寫入自己,乃有情也。
禪者云:“打成一片。”詩有賓有主,有景有情,須知四肢百骸,連合具體。若泛填濫寫,牛頭馬身,參錯支離,成得甚物?亦須“打成一片”乃得。
禪者云:“佛法事事現成。”唯詩亦然。作一詩,題前題後,題內題外,原有現成情景在,只要追尋得到,情景自出耳。
禪者云:“莫將父母生身鼻孔扭捏。”作詩任真而出,自有妙境,若一作穿鑿,失自然之旨,極其成就,不過野狐外道,風力所轉耳。
禪者云:“生路漸熟,熟路漸生。”剿拉字眼,涂抹煙雲,詩家熟路也。由志敷言,即言見志,生路也。學者一意為言志之詩,不屑為修詞之詩,初時亦覺難入,追琢既久,自覺有階可升,剿拉涂抹之途荒,而抒意言志之途熟,便可到家矣。
○節錄古人論詩
梁劉勰云:“大舜云:‘詩言志,歌詠言。’圣謨所析,義已明矣。是以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舒文載實,其在茲乎!詩者,持也,持人性情。《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爾。”其論最正,即卜子“發乎性情,止乎禮義”之謂也。
又曰:“八體屢遷,八體:一典雅,二遠奧,三精約,四顯附,五繁縟,六壯麗,七新奇,八輕靡。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數語宜玩,所謂性情真,為其能達意也。今人見一二語稍切實者曰性情語,殆未解此矣。
又曰:“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昔詩人篇什,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而後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雅”云云。正中今日學者之病。
又云:“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志惟深遠,體切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飾,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印字而知時。”其說得半。詠物必推子美,乃為當家,以其取義在不即不離之間,而寄託深遠也。此是子美勝於古人處。
文中子云:“謝靈運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則謹。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則典,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激以怨。吳筠、孔珪,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謝莊、王融,古之纖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誕。孝綽兄弟,古之鄙人也,其文淫。湘東王兄弟,貪人也,其文繁。謝脁,淺人也,其文捷。江總,詭人也,其文虛。皆古之不利人也。顏延之、王儉、任虻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約以則。”最可玩。言之邪正,心術關焉,故觀其詩可以知其人。
徐禎卿云:“情者,心之精也。情無定位,觸感而興,既動於中,必形於聲。故喜則為笑啞,憂則為吁歔,怒則為叱咤。然引而成音,氣實為佐;引音成詞,文實與功。蓋因情以發氣,因氣以成聲,因聲而繪詞,因詞而定韻,此詩之源也。然情實幼眇,必因思以窮其奧;氣有粗弱,必因力以奪其偏;詞難妥帖,必因才以致其極;才易飄揚,必因質以御其侈;此詩之流也。”語亦在半離半合之間。
又曰:“由質開文,古詩所以擅巧;由文求質,晉格所以為衰。”此語卻是。
○書漢魏詩乘編後
漢詩無字不活,無句不穩,句意相生,纏綿不斷,而章法次第,井然有章,真《三百篇》之嫡派,所謂“質極而文,淡而不厭”者也。魏詩多一分緣飾,遂讓漢人一分,然未甚相遠。曹氏父子兄弟,妙處可與漢人爭席。七子中仲宣最勝,應、劉諸人氣稍散緩,押韻或不渾成,遂有疏滯字句,又不及曹、王矣。外此嵇、阮猶可觀。阮公《詠懷》詩賦至八十二首,未免過多,胸中安能有八十二種意旨耶?故往往有復處、率處、滯處、參錯處。《文選》收取十七首,然求其可入漢人而敵曹、王者,四五而已。甚矣詩之取裁貴簡也!
又曰:《書》云:“詩言志。”卜子曰:“發乎性情。”性情之發為志,而形之於言為詩,風人之義也。後人不明此義,但粉飾字句以為詩,烏得有詩哉!漢、魏之詩,能言其志,故學為詩者不可不讀也。余得此刻,喜其簡便,隨意批點,好事者往往持新本易去。丁丑仲冬,淮上劉文起見之,又持此本求易。余以案頭所存太狼藉,故點次原本付之。刻中差訛甚多,天寒日短,亦未暇改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