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巳三月,宣內閣臣徐溥、劉健、李東陽、謝遷至文華殿。上曰:“近前。”于是直叩御榻,司禮監諸太監環跪于案側。上曰:“看文書。”諸太監取本付溥等,又分置朱硯筆,授片紙數幅。上曰:“與先生輩計較。”薄等看畢,相與議定批辭,以次陳奏,得允,乃錄于紙上以進。上覽畢,親批本,而或更三二字,或刪去二三句,皆應手疾書,宸翰清逸,略無疑滯。有山西巡撫官本,上顧曰:“欲提問一副總兵,該提否?”溥等對曰:“此事輕,副總兵恐不必提,止提都指揮以下三人可也。”上曰:“然。邊情事重,小官亦不可提耳。”又禮部本擬一“是”字,上曰:“天下事亦大,還看本內事情,若止批一‘是’字,恐有遺失。”因取本閱之,則曰:“是只須一字足矣。”又一本,健奏曰:“此本事多,臣等將下,細看擬奏。”上曰:“文書尚多,都要一看,下去也是閑,就此商量,豈不好?”皆應曰:“諾。”上指余本,謂左右曰:“此皆常行事,不過‘該衙門知道’耳。”乃皆叩頭退。上復顧左右曰:“吃茶。”出文華門,尚膳官監捧茶以俟。韋太監喜曰:“茶已具矣。”蓋時出忽召,未有宿辦也。東陽《燕對錄》曰:“自天順至今四十年,先帝及今上之初,間嘗召內閣,不過一二語。是日經筵罷,有此召,因得以窺天質之明睿,廟算之周詳,圣心之仁厚,有不可測量者如此。”
戊午六月,南京并蘇、松、常、鎮、嘉、湖、杭州、徽州諸處河港潭池井沼,水急泛溢二三尺許。似潮非潮,天亦無雨。沿海去處,約有四尺,千里相應。豈蛟龍妖異所致,抑水為陰物,過多失常為災也?
庚申六月,陜西西安府縣道安里軍士毛志學于本里趙綸村泥水河邊澡浴,得古玉。其色純白無瑕,光彩異常,厚一寸,背有螭紐,紐高二寸,方圓一尺四寸,棱角完好,無損缺,其文曰:“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巡撫都御史熊翀等以獻于朝,議欲稱賀。郎中陳仁等建言此不足信,況亡秦之物不足為重。遂已之。
庚申六月,召內閣諸臣至平臺,上出諸營提督官辭任本,各議去留。大學士劉健請上裁決,上取英國公張懋本,令擬旨留之。及保國公朱暉、惠安伯張偉,皆然。至成山伯王鏞、寧晉伯劉福,皆準辭退。問曰:“何如?”劉健等皆應曰:“圣覽極當。”皆擬旨訖。又問:“新寧伯譚祐,較之劉福如何?”蓋祐時亦有言其短長者。李東陽對曰:“譚祐在營管事,似勝劉福。”上意亦以為然,但止可令管神機營,提督團營須另選,可令鎮遠侯顧溥代之,因問溥如何。劉健等皆應曰:“溥在湖廣甚好。”李東陽曰:“況新有貴州功。”上曰:“然則令管神機營。”李東陽曰:“譚祐掌神機營久,但系伯爵,若與薄同營,即當為副。溥雖侯爵,但新自外入。若令管五軍營,名在張懋次,而令張偉,似于事體稍便。”上從之,即令撰手敕稿。是日司禮惟二太監在侍,余無一人在左右者。于是扶安、李璋舉小紅卓,具朱筆硯,李東陽錄稿以進。上親書手敕成,付司禮監官。李東陽復奏曰:“今邊方多事,皇上留意武臣,親賜黜陟,臣等不勝瞻仰。”皆叩頭出。時已召兵部尚書馬文升等候于左順門,候敕出行之。
舊例通政司奏事,各衙門承旨,惟刑部、都察院同為一法司,并立聽候。如旨云“法司知道”,兩衙門俱跪而應。若止云“刑部知道”,惟刑部堂上官承旨。云“都察院知道”,惟都察院官承旨。玉音微低,不免混聽,則具本認罪。時白司寇昂每次不差,閔都御史珪屢差,俱蒙溫旨不究。李閣老東陽與閔俱甲申進士,因會同年席上謂閔曰:“今早年兄何以又差?”閔答曰:“某一時聽不真。”李曰;“白公只有一耳,何以聽真?年兄有兩耳,何聽不真?”眾皆愕然。李徐笑曰:“刑部字止一耳,都察院非兩耳而何?”一座輾然稱善。
上厭閹豎專擅,將責任大臣。乃御文華殿,召吏部尚書屠滽,謂曰:“治國以御邊為急,御邊以糧餉為要。今各邊總督糧草官,若侍郎、參政、都指揮各一員,都是混管,不分勤惰,以致功罪賞罰,往往失當。老尚書與朕分派地方,使各有所總,而勤惰功罪,因有可考,賞罰亦可施行。”即授簡與滽,滽慚赧,久不能對,閹豎皆掩口竊笑。上復謂滽曰:“汝畏人怨耶?朕將自定之。”即將戶部侍郎使統千里,參政、都指揮各統數百里。命自大同、宣府抵寧夏,溪山險阻,某處則搭木乘渡,某處則作梯飛挽,庶士卒不疲,而糧餉易集。睿算井井,若目中事。而侍郎等皆悅服,領敕而去。滽亦賜茶,命還部。上既入內,以滽不副旨,怏怏終夕。至是召見大臣鮮矣。凡遇大事,上徑自裁之。
辛酉冬,馬司馬文升轉太宰。御史張津、文森、曾大有論馬宜在兵部,且熟知邊事,吏部宜慎擇正人居之。奏上,奏旨:“進退大臣,朝廷自有公道。這御史每如何輒擅銓衡?皆下獄送法司擬罪。”僉謂輒擅銓衡,準律文其罪不小,皆為危之。后得旨如擬,運炭還職。方知上意初未嘗怒言者,恐論列者眾,故先批如此。圣人之度,何嘗有所適莫哉!方太宰缺時,馬與刑部閔珪皆以資望相應,北人主于馬,南人主閔。推者以馬為首,遂相嫌。馬在部,移怒于屬司,一年之間,刑部十三司無一轉官者,可謂隘矣。弘治末,為何御史天衢所劾,遂罷去。
京師好事者扶鸞,有降筆詩:“江山何日許重來?白骨青林事可哀。吾黨莫言清夢返,海東東更有蓬萊。”又云:“斯文古今一堪哀,道學真傳已作灰。鴻雁未高羅網合,麒麟偶見信時猜。迅雷不啟金縢惑,紫電誰憐武庫才?于此可知同氣數,渾淪來往共盈虧。”莫知為何人作。扣之,復書曰:“予篁墩學士也。”是時程已沒久,其詩類其早年所為,蓋其拂郁不平之氣,猶有未散焉者。先是,己未春,程敏政與李西涯同主考禮闈,其第三問策題程所出,以四子造詣為問。許魯齋一段出劉靜修《退齋記》,士子多不通曉。程得一卷,甚異之,將以為魁。而京城內外盛傳其人先得題意,乃程有所私,為華給事中昶等所劾,謂私徐經、唐寅等。上命李公覆閱,遲三日始揭曉。言路復論列,欲窮治之。上怒,下都給事中林延玉等于獄,落言官數人職。而程亦致仕以去,亦一時文運之玷云。
太監李廣以左道見寵任,權傾中外,大臣多賄求之。戊午歲,建毓秀亭于萬歲山上,既成后,適一小公主患痘瘡,眾醫莫效。廣飲以符水,遂殤。宮中方歸咎于廣。未幾,清寧宮災,有謂亭之建,年月不利,犯坐殺向太歲,故有此災。皇太后怒云:“今日李廣,明日李廣,興工動土,致此災禍。累朝所積,一旦灰燼!”廣懼,飲鳩死。上意其藏必有奇方秘書,即令內侍搜索。奉命者遂封其外宅,搜得一帙納賄簿,首進之。簿中所載某送黃米幾百石,某送白米幾千石,通計數百萬石。黃米即金,白米即銀。上因悟廣贓濫如此,遂籍沒之。科道請出簿究問,凡與名者,惶懼危甚,各自星夜赴戚畹求救,不期而會者凡十三人。月下見轎影重重,而一人獨乘女轎。事雖得寢不究,而納賄之名,一一盛傳于朝野。腆顏雖甚,久而亦安然無復羞愧矣。時若屠太宰滽、徐宗伯瓊、白司寇昂、沈通政祿、陳瑤諸人,為尤著。上英明,終漸去之。
北虜火篩寇邊,勢甚猖獗。馬鈞陽文升以少傅兼太子太傅為兵書,朝廷特所倚重,命閱兵于教場,又命司禮監太監李榮同閱。馬欲與李并坐,往返言再三,榮竟不允。遂各居一幕,而遞閱之。夫以保傅之官,掌本兵之柄,又值弘治之世,而宦官乃若此,其可駭也矣。
太皇太后一日諭上,欲召崇王入朝。上意以太后注念,將從之。復以事體重大,乃令禮部會九卿科道等官集議。時議者不一,展轉久之。給事中屈伸援引故事,謂不宜擅離封守,遂已之。
上勤政,每日清晨視朝,遇雨則免。仍令有事衙門堂上官,由廊廡升奉天門奏事。或因走急滑跌,上多不問。嘗以通政司、鴻臚寺官奉事繁難,若差錯一二字者,有旨不必糾奏。經筵諸講官失儀,尤加寬慰。閘朝有不到者,多從寬宥,不得已罰俸一月。其體念臣下之仁至矣。
辛酉秋,華容劉大夏自兩廣召至京,升兵部尚書。既受職,一日上召至幄中,問曰:“朕累召用爾,爾因何累以疾辭?”大夏對曰:“臣待罪兩廣,委的年老多病。況見近年四方人窮財盡,易于生變,兵部掌朝廷機務,萬一變生,臣才不足以了此事,憂懼不敢來。”上默然久之,曰:“爾乃盡心辦事。”大夏叩頭退。越數日,又召問曰:“爾言天下民窮財盡,自祖宗以來,征科賦斂,俱有常制,何以近年民窮財盡?”大廈對曰:“近年征斂,恐不止于常制。姑以臣巡撫地方言之,如廣西取鐸木,廣東取香料,費用錢糧,動以萬計。”上曰:“鐸木是軍中要用的急務,不得已取之。爾嘗奏來,已令停止了。今后但有分外的征斂,便令該衙門來說,再斟酌定奪。”
北虜驕橫,各邊俱有警報。時上以兵事屬意于太監苗逵,與逵謀欲舉兵出塞,劫虜營。謀已決,而英國公張懋、兵部尚書劉大夏俱不知。苗逵先與劉大夏在教場論兵事不合,心知二人不欲此舉,密告于上。乃召大夏論曰:“爾在兩廣,來時苗逵等于延綏河套陰劫虜營,由是虜不敢犯邊。爾知之否?”不夏對云:“嘗聞從征將士言劫虜營時事,當時全仗朝廷威德,幸而逃脫,不然全軍覆沒于境外,未可以為善。”上曰:“永樂中頻年出塞破虜,今何不可?”大夏對曰:“皇上神武,固同于太宗皇帝,奈今之將領、兵力,遠有所不逮。且在當時,如國公丘福,稍違節制,遂令數萬兵俱陷虜地,況今之將又在丘福之下。不若令各邊將料敵戰守,猶似得策。”時左都御史戴珊在側,極贊大夏言為是。上遽曰:“微爾二人之言,朕幾為人所誤!”遂寢其謀。大夏等嘆曰:“上之聽言從善,如轉環若。是前代英君誼主所不能及也。”
上無日不視朝。或三五日朝罷鞭響,上起立寶座上,高聲:“兵部來!”于是尚書劉大夏跪承旨,由西陛以進。上退立寶座后,大夏逕造上前,語移時。群臣侍班觀望,人人欣戴。間或宣都察院,于是左都御史戴珊亦承旨由西陛而登,上立寶座后,或坐輦中,與二臣相與商榷大事,多或移一二時方退。間亦召吏書馬文升與語,然比二公稍疏。其與劉公語,嘗令左右卻立,有欲盡削內官權柄。當時滅九門監門官,及禁革過取商稅,皆本于此。其朝臣無大小,皆樂趨朝,以仰承德意。間有語及早朝事,不能答者,就知其懶于朝矣。人自愧悔,蓋有不令而自不能安寢者也。
刑部尚書閔珪讞獄不稱旨,上怒甚。一日與尚書劉大夏論及之。劉與閔同年交厚,且知其為人,欲解救之,而未敢言。俟上諭畢,對曰:“法司執法,恩歸朝廷,似未可深怪。”上曰:“爾第云古昔何人如此執法?”大夏見圣怒,莫知所對。上詰之,對曰:“嘗聞孟子云:舜為天子,皋陶為士,執之而已。”上默然久之,怒意未解。大夏竊意所對欠避諱,心悔其失。上徐曰:“朕亦知閔珪是老成人物,欲求一人以易之,不可得。但此事執之太過耳。”明日奏下,允刑部之議。吁!上之明燭人心,而強于從善如此。
上嘗召問天下衛所軍士何如,大夏對曰:“與民一般窮,安得養其銳氣!”上曰:“在衛俱有月糧,征戍又有行糧,何以也窮?”大夏對曰:“自江南衛所困于運糧,江北衛所困于京操。運糧有腳價、還債之費,京操有做工、部料之費。此外浪費,猶有臣等不可知者,所以俱窮。”上曰:“朕在位許多年,不知天下軍民都這等窮。”嘆息久之。越數日,詔令各衙門凡損于軍民弊政,俱備查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