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靜聞見余輩赤身下水,彼念經芨在篷側,遂留,舍命乞哀,賊為之置經。及破余竹撞,見撞中俱書,悉傾棄舟底。靜聞復哀求拾取,仍置破撞中,盜亦不禁。撞中乃《一統志》諸書,及文湛持、黃石齋、錢牧齋與余諸手柬,并余自著日記諸游稿。惟與劉愚公書稿失去。繼開余皮廂同箱,見中有尺頭,即闔合上、關閉置袋中攜去。此廂中有眉公與麗江木公敘稿,及弘辨、安仁諸書,與蒼悟道顧東曙輩家書共數十通,又有張公宗璉所著《南程續記》,乃宣德初張侯特使廣東時手書,其族人珍藏二百余年,予苦求得之。外以莊定山、陳白沙字裹之,亦置書中。靜聞不及知,亦不暇乞,俱為攜去,不知棄置何所,真可惜也。又取余皮掛廂,中有家藏《晴山帖》六本,鐵針、錫瓶、陳用卿壺,俱重物,盜入手不開,亟取袋中。破予大笥sì竹器,取果餅俱投舡底,而曹能始《名勝志》三本、《云南志》四本及《游記》合刻十本,俱焚訖。其艾艙諸物,亦多焚棄。獨石瑤庭一竹芨jí書箱竟未開。賊瀕行,輒放火后艙。時靜聞正留其側,俟其去,即為撲滅,而余艙口亦火起,靜聞復入江取水澆之。賊聞水聲,以為有人也,及見靜聞,戳兩創而去,而火已不可救。時諸舟俱遙避,而兩谷舟猶在,呼之,彼反移遠。靜聞乃入江取所墮篷作筏,亟攜經芨并余燼余諸物,渡至谷舟;冒火再入取艾衣、被、書、米及石瑤庭竹芨,又置篷上,再渡谷舟;及第三次,則舟已沉矣。靜聞從水底取得濕衣三、四件,仍渡谷舟,而谷(舟)乘黑暗匿衣等物,止存布衣布被而已。靜聞乃重移置沙上,谷舟亦開去。及守余輩渡江,石與艾仆見所救物,悉各認去。靜聞因謂石曰:“悉是君物乎?”石遂大詬污損責難靜聞,謂:“眾人疑爾登涯引盜。謂訊哭童也。汝真不良,欲掩我之篋。”不知靜聞為彼冒刃、冒寒、冒火、冒水,奪護此篋,以待主者,彼不為德,而后詬之。盜猶憐僧,彼更勝盜哉矣,人之無良如此!
十三日 昧爽登涯,計無所之。思金祥甫為他鄉故知,投之或可強留。候鐵樓門開,乃入。急趨祥甫寓,告以遇盜始末,祥甫愴悲憤然。初欲假借數十金于藩府,托祥甫擔當,隨托祥甫歸家收還,而余輩仍了西方大愿。祥甫謂藩府無銀可借,詢余若歸故鄉,為別措以備衣裝。余念遇難輒返,(缺)覓資重來,妻孥必無放行之理,不欲變余去志,仍求祥甫曲濟。祥甫唯唯。
十四、五日 俱在金寓。
十六日 金為投揭內司,約二十二始會眾議助。初,祥甫謂已不能貸,欲遍求眾內司共濟,余頗難之。靜聞謂彼久欲置四十八愿齋僧田于常住,今得眾濟,即貸余為西游資。俟余歸,照所濟之數為彼置田于寺,仍以所施諸人名立石,極為兩便。余不得已,聽之。
十七、八日 俱在余寓。時余自頂至踵,無非金物,而顧仆猶蓬首赤足,衣不蔽體,只得株守金寓。自返衡以來,亦無晴霽之日,或雨或陰,泥濘異常,不敢動移一步。
十九日 往看劉明宇,坐其樓頭竟日。劉為衡故尚書劉堯誨養子,少負膂lǚ力,慷慨好義,尚書翁故倚重,今年已五十六,奉齋而不禁酒,聞余被難,即叩金寓余,欲為余緝盜。余謝物已去矣,即得之,亦無可為西方資。所惜者唯張侯《南程》一紀,乃其家藏二百余年物,而眉公輩所寄麗江諸書,在彼無用,在我難再遘gòu遇耳。劉乃立矢通“誓”神前,曰:“金不可復,必為公復此。”余不得已,亦姑聽之。
二十日 晴霽,出步柴埠門外,由鐵樓門入。途中見折寶珠茶,花大瓣密,其紅映日;又見折千葉緋桃,含苞甚大,皆桃花沖物也,擬往觀之。而前晚下午,忽七門早閉,蓋因東安有大盜臨城,祁陽亦有盜殺掠也。余恐閉于城外,遂復入城,訂明日同靜聞往游焉。
二十一日 陰云復布,當午雨復霏霏,竟不能出游。是日南門獲盜七人,招黨及百,劉為余投揭捕廳。下午,劉以蕨芽為供餉余,并前在天母殿所嘗葵菜,為素供二絕。余憶王摩詰“松下清齋折露葵”,及東坡“蕨芽初長小兒拳”,嘗念此二物,可與薄絲一種草本植物共成三絕,而余鄉俱無。及至衡,嘗葵于天母殿,嘗蕨于此,風味殊勝。蓋葵松而脆,蕨滑而柔,各擅一勝也,是日午后,忽發風寒甚,中夜風吼,雨不止。
二十二日 晨起,風止雨霽。上午,同靜聞出瞻岳門,越草橋,過綠竹園。桃花歷亂,柳色依然,不覺有去住之感。入看瑞光不值,與其徒入桂花園,則寶珠盛開,花大如盤,殷紅密瓣,萬朵浮團翠之上,真一大觀。徜徉久之,不復知身在患難中也。望隔溪塢內,桃花竹色,相為映帶,其中有閣臨流,其巔有亭新構,閣乃前游所未入,亭乃昔時所未有綴。急循級而入,感花事之芳菲,嘆滄桑之倏忽。登山踞巔亭,南瞰湘流,西瞻落日,為之憮然。乃返過草橋,再登石鼓,由合江亭東下,瀕江觀二豎石。乃二石柱,旁支以石,上鐫對聯,一曰:“臨流欲下任公釣。”一曰:“觀水長吟孺子歌。”非石鼓也。兩過此地,皆當落日,風景不殊,人事多錯,能不興懷!
二十三日 碧空晴朗,欲出南郊,先出鐵樓門。過艾行可家,登堂見其母,則行可尸已覓得兩日矣,蓋在遇難之地下流十里之云集潭也。其母言:“昨親至其地,撫尸一呼,忽眼中血迸而濺我。”嗚呼,死者猶若此,生何以堪!詢其所傷,云“面有兩槍”。蓋實為陽侯助虐,所云支解為四,皆訛傳也。時其棺停于城南洪君鑒山房之側。洪乃其友,并其親。畢君甫適挾青烏至,蓋將營葬也,遂與偕行。循回雁西麓,南越岡塢,四里而至其地。其處亂岡繚繞,間有掩關習梵之室,亦如桃花沖然,不能如其連扉接趾,而嬙寂過之。洪君之室,綠竹當前。危岡環后,內有三楹,中置佛像,左為讀書之所,右為僧爂cuān之處,而前后俱有軒可憩,庭中盆花紛列,亦幽棲凈界也。艾棺停于嶺側,亟同靜聞披荊拜之。余誦“同是天涯遇難人,一生何堪對一死”之句,洪、畢皆為拭淚。返抵回雁之南,有宮翼然于湘江之上,乃水府殿也。先是艾行可之弟為予言,始求兄尸不得,依其簽而獲之云集潭,聞之心動。至是乃入謁之,以從荊、從粵兩道請決于神,而從粵大吉。時余欲從粵西入滇,被劫后,措資無所,或勸從荊州,求資于奎之叔者。時奎之為荊州別駕,從此至荊州,亦須半月程,而時事不可知,故決之神。以兩處貸金請決于神,而皆不能全。兩處謂金與劉。余益欽服神鑒。蓋此殿亦藩府新構,其神極靈也。乃覓道者,俱錄其詞以藏之。復北登回雁峰,飯于千手觀音閣東寮,即從閣西小徑下,復西入花藥寺,再同覺空飯于方丈。薄暮,由南門入。是日風和日麗,為入春第一日云。
二十四日 在金寓,覺空來顧。下午獨出柴埠門,市蒸酥,由鐵樓入。是夜二鼓,聞城上遙吶聲,明晨知盜穴西城,幾被逾入,得巡者喊救集眾,始散去。
二十五日 出小西門,觀西城被穴處。蓋衡城甚卑,而西尤敝甚,其東城則河街市房俱就城架柱,可攀而入,不待穴也。乃繞西華門,循王墻后門后宰門外肆,有白石三塊欲售。其一三峰尖削如指,長二尺,潔白可愛;其一方竟尺,中有溝池田塍可畜水,但少假人工,次之;其一亦峰乳也,又次之。返金寓。
是時衡郡有倡為神農之言者,謂神農、黃帝當出世,小民翕xī和順然信之,初猶以法輪寺為窟,后遂家傳而戶奉之。以是日下界,察民善惡,民皆市紙焚獻,一時騰哄,市為之空。愚民之易惑如此。
二十六日 金祥甫初為予措資,展轉不就。是日忽鬮jiǖ會一種民間集資方法,得百余金,予在寓知之,金難再辭,許假二十金,予以田租二十畝立券付之。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日 俱在金寓候銀,不出。
三月初一日 桂王臨朝,命承奉劉及王承奉之侄設齋桃花沖施僧。靜聞往投齋,唔王承奉之侄,始知前投揭議助之意,內司不爽。蓋此助非余本意,今既得金物,更少貸于劉,便可西去。靜聞見王意如此,不能無望。余乃議先往道州,游九疑,留靜聞候助于此,余仍還后與同去,庶彼得坐俟,余得行游,為兩便云。
初二日 乃促得金祥甫銀,仍封置金寓,以少資隨身。劉許為轉借,期以今日,復不能得。予往別,且坐候之,遂不及下舟。
初三日 早出柴埠門登舟。劉明宇先以錢二千并絹布付靜聞,更以糕果追予于南關外。時余舟尚泊柴埠未解維,劉沿流還覓,始與余遇,復訂期而別。是日風雨復作,舟子遷延,晚移南門埠而泊。
初四日 平明行,風暫止,夙雨霏霏。下午過汊江,抵云集潭,去予昔日被難處不遠,而云集則艾行可沉汨之所也。風雨凄其,光景頓別,欲為《楚辭》招之,黯不成聲。是晚泊于云集潭之西岸,共行六十余里。
初五日 雷雨大至。平明發舟,而風頗利。十里,過前日畏途,沉舟猶在也。四里,過香爐山,其上有灘頗高。又二十五里,午過桂陽河口,桂陽河自南岸入湘。〔舂水出道州舂陵山,巋水出寧遠九疑山,經桂陽西境,合流至此入湘,為常寧縣界。由河口入,抵桂陽尚三百里。〕又七里,北岸有聚落村落名松北。又四里,泊于瓦洲夾。共行五十里。
初六日 昧爽行,雨止風息。二十里,過白坊驛,聚落在江之西岸,至此已入常寧縣界矣。又西南三十里,為常寧水口,其水從東岸入湘,亦如桂陽之口,而其水較小,蓋常寧縣治猶在江之東南也。又西十五里,泊于糧船埠,有數家在東岸,不成村落。是日共行六十五里。
初七日 西南行十五里,河洲驛。日色影現,山岡開伏。蓋自衡陽來,湘江兩岸雖岡陀繚繞,而云母之外,尚無崇山杰嶂。至此地,湘之東岸為常寧界,湘江西岸為永之祁陽界,皆平陵擴然,岡阜遠疊也。又三十里,過大鋪,于是兩岸俱祁陽屬矣。上九州灘,又三十里,泊歸陽驛。
初八日 飯后余驟疾急病,呻吟不已。六十里,至白水驛。初擬登訪戴宇完,謝其遇劫時解衣救凍之惠,至是竟不能登。是晚,舟人乘風順,又暮行十五里,泊于石壩里,蓋白水之上流也。是日共行七十五里。按《志》:白水山在祁陽東南二百余里,山下有泉如白練。(缺)去祁陽九十余里,又在東北。是耶,非耶?
初九日 昧爽,舟人放舟,余病猶甚。五十余里,下午抵祁陽,遂泊焉,而余不能登。先隔晚將至白水驛,余力疾起望西天,橫山如列屏,至是舟溯流而西,又轉而北,已出是山之陽矣,蓋即祁山也。山在湘江北,縣在湘江西,祁水南,相距十五里。其上流則湘自南來,循城東,抵山南轉,縣治實在山陽、水西。而縣東臨江之市頗盛,南北連峙,而西向入城尚一里。其城北則祁水西自邵陽來,東入于湘,遂同曲而東南去。
初十日 余念浯溪之勝,不可不一登,病亦稍差chài病愈,而舟人以候客未發,乃力疾起。沿江市而南,五里,渡江而東,已在浯溪下矣。第所謂獅子袱者,在縣南濱江二里,乃所經行地,而問之,已不可得。豈沙積流移,石亦不免滄桑耶?浯溪由東而西入于湘,其流甚細。溪北三崖駢峙,西臨湘江,而中崖最高,顏魯公所書《中興頌》高鐫崖壁,其側則石鏡嵌焉。石長二尺,闊尺五,一面光黑如漆,以水噴之,近而崖邊亭石,遠而隔江村樹,歷歷俱照徹其間。不知從何處來,從何時置,此豈亦元次山所遺,遂與顏書媲勝耶!宋陳衍云:“元氏始命之意,因水以為浯溪,因山以為峿山,作室以為廡亭,三吾之稱,我所自也。制字從水、從山、從廣,我所命也。三者之目,皆自吾焉,我所擅而有也。”崖前有亭,下臨湘水,崖巔石巉簇〔立〕,如芙蓉叢萼。其北亦有亭焉,今置伏魔大帝像。崖之東麓為元顏祠,祠空而隘。前有室三楹,為駐游之所,而無守者。越浯溪而東,有寺北向,是為中宮寺,即漫宅舊址也,傾頹已甚,不勝吊古之感。時余病怯行,臥崖邊石上,待舟久之,恨磨崖碑拓架未徹通撤而無拓者,為之悵悵!既午舟至,又行二十里,過媳婦娘塘,江北岸有石娉婷立巖端,矯首作西望狀。其下有魚曰竹魚,小而甚肥,八九月重一二斤,他處所無也。時余臥病艙中,與媳婦覿dī當面面而過。又十里,泊舟滴水崖而后知之,矯首東望,已隔江云幾曲矣。滴水崖在江南岸,危巖亙空,江流寂然,荒村無幾,不知舟人何以泊此?是日共行三十五里。
十一日 平明行,二十五里,過黃楊鋪,其地有巡司。又四十里,泊于七里灘。是日共行六十五里。自入舟來,連日半雨半晴,曾未見皓日當空,與余病體同也。
十二日 平明發舟。二十里,過冷水灘。聚落在江西岸,舟循東岸行。是日天清日麗,前所未有。一舟人俱泊舟東岸,以渡舟過江之西岸,市魚肉諸物。余是時體亦稍蘇,起坐舟尾,望隔江聚落俱在石崖之上。蓋瀕江石骨嶙峋,直插水底,阛闠之址,以石不以土,人從崖級隙拾級以登,真山水中窟宅也。涯上人言二月間為流賊殺掠之慘,聞之骨竦。久之,市物者渡江還,舟人泊而待飯,已上午矣。忽南風大作,竟不能前,泊至下午,余病復作。薄暮風稍殺,舟乃行,五里而暮。又乘月五里,泊于區河。是晚再得大汗,寒熱忽去,而心腹間終不快然。夜半忽轉北風,吼震彌甚,已而挾雨益驕。是日共行三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