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臣屢請命芝龍出關(guān)，芝龍亦知不出關(guān)無以壓眾心，因分兵為二，聲言萬人，實(shí)不滿千。以鄭鴻逵為大元帥，出浙東；鄭彩為副元帥，出江西。隆武仿淮陰故事，筑壇郊拜而送之。二將既出關(guān)，疏稱候餉，不行。逗留月余，隆武下詔切責(zé)曰：『倘畏縮不前，自有國法在』！二將不得已，踰關(guān)行四、五百里，仍疏言餉絕，留駐如故。

大學(xué)士黃道周憤師不前，因請以師相募兵江西。曰：『江西多臣子弟，愿招之效死軍前』。隆武命芝龍助之資，芝龍不與一錢，隆武惟給空劄百函而已。道周以劄號召門下得百人，居吉安，與楊廷麟、萬吉元為呼應(yīng)。出兵徽州，為清兵所擒，械送江寧。道周絕粒不食，積十四日不死。清內(nèi)院洪承疇?wèi)z而欲生之，道周不屈，竟斬于市。

閣臣蔣德璟見鄭師逗留，因自請行關(guān)確察情形，相機(jī)督戰(zhàn)；隆武許之。比至，則疲兵弱卒、朽甲鈍戈，一無可為。德璟因嘆息告病去。戶部尚書李長倩以餉不繼，憂憤而死。

吏部郎中趙玉成與尚書張肯堂同籍江南，疏言『臣等生長海濱，請以水師千人從海道直抵君山，襲取金陵，以迎陛下』。隆武大喜，亟催芝龍?jiān)焖遥恢埿χZ。會有上疏言水師諸臣宜留其家眷以防逃歸者，事遂不果。

隆武決意親征；二月，駐建寧。楚撫何騰蛟、江右楊廷麟皆疏迎隆武，隆武意欲往江右，猶豫不定；而芝龍固請回省：『省中人數(shù)萬呼擁請還，不還則絕天下望』。因駐蹕劍津。

任兵部尚書吳春枝留守，晉大學(xué)士；辭不受。

六月，吳炳自江右單騎入關(guān)；命以布政提調(diào)棘闈。以編修劉以修為主考，取中舉人萬瓚等百余名；猶雍雍太平象也。

皇子誕生，群臣表賀，有「日月為明、止戈為武」語；隆武嗟異。大赦、覃恩，鄭氏廝養(yǎng)俱得三代誥。

誅魯王使都督陳謙。謙奉使至關(guān)，趑趄不敢入；芝龍與之有舊，以書招之，乃入。陛見，啟函稱皇叔父、不稱陛下，隆武大怒，下之獄。芝龍疏救，不聽。謙，武進(jìn)人。乙酉春，齎弘光詔封芝龍南安伯；比讀券，乃誤書安南。謙謂芝龍?jiān)唬骸喊材蟿t兼兩廣，南安僅一邑耳；請留券而易詔』。芝龍大喜，厚贈而別；及半途而南京變。芝龍德之；故至是，力救。監(jiān)察御史錢邦芑密奏：『陳謙為魯心腹，且與鄭至交；不急除，恐有內(nèi)患』。隆武信之。或以告芝龍，芝龍謂刑人必經(jīng)其門，臨期救之更便。至夜半，內(nèi)傳片紙，別移謙斬之。芝龍聞知，伏尸而哭，極其哀；以千金葬謙，為文以祭，有「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之句。

鄭芝龍微聞錢塘信急，因疏稱『海寇狎至，今三關(guān)餉取之臣、臣取之海，無海則無家，非遄征不可』。拜表即行。隆武手敕留之，曰：『先生稍遲，朕與先生同行』。使奉敕至河，而芝龍飛帆已過延平矣。芝龍既去，守關(guān)將施福聲言缺餉，盡撤兵還安平。

浙東將士與清兵跨江相距，自丙戌春屢戰(zhàn)不勝，各營皆西望心碎。王之仁上疏魯王曰：『事起日，人人有直取黃龍之志。乃一敗后，遽欲以錢塘為鴻溝，天下事何忍言！臣為今日計，惟有前死一尺，愿以所隸沉船一戰(zhàn)。今日欲死，猶戰(zhàn)而死；他日即死，恐不能戰(zhàn)也』。三月，清兵驅(qū)船開堰入江，張國維命之仁統(tǒng)水師江心襲戰(zhàn)。是日，東南風(fēng)大起，之仁揚(yáng)帆奮擊之，國維督諸軍渡江，清兵為之少卻。會隆武使陸清源賫詔至江犒師，時馬士英依棲方國安，因唆國安斬之，且出檄數(shù)隆武罪。國維聞之，嘆曰：『禍在此矣』。四月，魯王既斬閩使，恐閩發(fā)兵；又見杭州固守堅(jiān)不可破，遂定議抽兵屬國維西征；以余煌兼兵部尚書督師江上，而事不可為矣。清貝勒王偵知，遂屯兵北岸，用大炮擊南營，適碎方兵廚灶，國安懼，嘆曰：『此天奪吾食也』。私念隆武曾以手敕相招，入閩必大用；又清兵勢重莫可支，于五月二十七日夜拔營走至紹興，率馬兵、阮兵以威劫魯王而南。翌日，江上諸師聞國安走、鄭遵謙移資入海，余俱潰散。惟王之仁一軍尚在，國維與之仁議抽兵五千分守各營。之仁泣曰：『壞天下事者，方荊國也！清兵數(shù)十萬屯北岸，倏然而渡，孤軍何能迎敵？之仁有船可入海，公兵無船，速自為計』。國維不得已，乃振旅追扈魯王。六月朔，清兵渡江。禮部尚書余煌大張朱書，盡啟九門，放兵民出走；遂正衣冠，赴水死。國安、士英南行，謀以魯王投降為入關(guān)計，乃遣人守魯王；守者忽病，魯王得脫，登海舶。聞國維行至黃石巖，因傳命國維遏防四邑；遂過東陽，圖治兵再舉。清既入關(guān)，遂遁入舟山。清兵破義烏，眾勸國維入山。國維曰：『誤天下者，文山、疊山也；一死而已』。二十六日，清兵至七里寺。國維具衣冠，南向再拜，曰：『臣力竭矣』！作絕命詩曰：『艱難百戰(zhàn)戴吾君，拒敵辭唐氣勵云；時去仍為朱氏鬼，精靈當(dāng)傍孝陵墳』。從容赴園池死。興國公王之仁載其妻并兩子婦、幼女、諸孫盡沉于蛟門下，捧所封敕印北面再拜，投之水。獨(dú)至松江，峨冠登陸，百姓駭諤聚觀。之仁從容入見內(nèi)院洪承疇，自稱『仁系前朝大帥，不肯身泛波濤；愿來投見，死于明處』。命薙發(fā)，不從。八月二十四日，斬于市。兵部侍郎陳函輝，哭入云峰寺中，作絕命詞八首。一曰：『生為大明之人，死作大明之鬼；笑指白云深處，蕭然一無所累』。二曰：『子房始終為韓，木叔生死為魯；赤松千古成名，黃蘗寸心獨(dú)苦』。三曰：『父母恩無可報，妻兒面不能親；落日樵夫河上，應(yīng)憐故國孤臣』。四曰：『臣年五十有七，回頭萬事已畢；徒慚赤手擎天，惟見白虹貫日』。五曰：『去夏六月廿七，虛度一年世法；但嚴(yán)心內(nèi)春秋，莫問人間花甲』。六曰：『斬盡人間情種，獨(dú)留性地靈光；古衲共參文佛，麻衣泣拜高皇』。七曰：『手著遺文千卷，尚存副在名山；正學(xué)焚書亦出，所南心史難刪』。八曰：『慧業(yè)降生文人，此去不留只字；惟將子孝臣忠，貽與人間同志』。又自作祭文一、埋骨記一，從容笑語自經(jīng)死。禮部侍郎王恩任，不食死。太仆少卿陳潛夫，偕妻孟氏、妾孟氏，夫妻、姊妹聯(lián)臂共沉河死。兵部主事葉汝囗〈艸〈木亙〉〉與妻王氏，同溺死。兵部主事高岱，絕食死；子諸生高朗，赴水死。通政史吳從魯，不薙發(fā)死。原任山西僉事鄭之尹，沉水死。諸暨諸生方炯、山陰諸生朱煒，俱赴水死。蕭山諸生楊云門，自縊死。醫(yī)生倪舜年，正襟危坐磁缸內(nèi)，命掩覆朗聲誦經(jīng)死。清兵至金華，大學(xué)士朱大典固守，攻月余不下；用紅衣炮破之，大典合門縱火焚死。總兵張鵬翼守衢州，標(biāo)下副將秦應(yīng)科等為清內(nèi)應(yīng)城破，鵬翼及樂安王、楚王、晉平王、督學(xué)御史王景亮皆被殺。馬士英、阮大鋮猶擁殘兵數(shù)千請入關(guān)，隆武以其罪大，不許。士英計窮，遁至臺州山寺為僧，為清將搜獲；阮大鋮迎降。貝勒俱令隨內(nèi)院辦事。方逢年、方國安及刑部尚書蘇壯，俱薙發(fā)投誠。

隆武自芝龍去后，乃議幸贛；故關(guān)門無一守兵，寂如也。清兵至，從容過嶺。然清兵入閩，或出建、或由汀、或由福寧，俱走山谷間道出不意，不必定走仙霞也。

潰兵先奔者于路，焚掠為食；至建寧，科臣黃大鵬、按臣鄭為虹閉城，發(fā)倉米、庫銀以犒賞，俱驩呼而去，一郡獨(dú)全。清兵將至浦，百姓議請出降，鄭為虹不可；再請，為虹執(zhí)不可。清兵至，擁見貝勒；眾迫跪，為虹不屈。貝勒嘉其節(jié)，不忍殺，且勸薙發(fā)；為虹曰：『負(fù)國不忠、辱先不孝，忠孝俱虧，我生何用！寧求速死，發(fā)不可斷也』。明日，復(fù)召見，責(zé)輸餉；為虹曰：『清白吏，何處得金』？百姓爭欲代輸贖其死，為虹曰：『民窮財盡，烏乎可』！因噴血大罵。貝勒下令斬之，為虹大喊奮躍，奪刀自刺胸不死，遂見殺。百姓為之立祠。黃大鵬亦同日殉難。

隆武聞清兵信急，遂決計幸贛。于八月二十一日啟行，猶載書十車以從。二十四日，抵順昌。傳清兵已及劍津，且踵至；遂倉皇騎而奔。從行者，惟何吾騶、郭維經(jīng)、朱繼祚、黃鳴俊數(shù)人而已；何與郭亦散去。

清兵至順昌，獲龍扛搜之，得馬士英、阮大鋮、方國安父子及方逢年連名請駕出關(guān)為內(nèi)應(yīng)疏，在已降后。大鋮方游山，聞信知不免，自投崖死；仍命戮尸。士英等四人，軿斬延平城下；家眷百余口，悉給賜兵丁。

清兵過延平而東，時隆武將入贛，因停一日曬龍鳳衣。清兵追至，遂及于難；并擒曾后及保駕官朱繼祚、黃鳴俊，械至福州，貝勒斬隆武及曾后于市。朱繼祚勒令致仕，旋為亂兵所殺；鳴俊許授五品官，以老疾辭免。禮部尚書曹學(xué)佺、通政使馬思理，俱自縊。

清別遣李成棟、韓固山略定興、泉、汀、邵、漳州等處。

九月，清兵入泉州，德化知縣陳光晉迎降；大學(xué)士蔣德璟絕食死。

既而汀、漳皆降，惟芝龍尚保安平，軍容煊赫；戰(zhàn)船齊備，炮聲不絕，響振天地。貝勒知泉州鄉(xiāng)紳郭必昌與芝龍最厚，因遣必昌招之。芝龍?jiān)唬骸何曳遣挥矣谇澹忠粤⑼鯙樽锒弧骞躺奖瓢财剑埮唬骸杭日形遥蜗啾埔病唬∝惱章勚饲胸?zé)固山，令離安平三十里駐軍；而遣內(nèi)院二人持書至安平，書略曰：『吾所以重將軍者，以將軍能立唐藩也。人臣事主，茍有可為，必竭其力；力量不勝天，則投明而事，乘時建功，此豪杰事也。若將軍不輔立，吾何用將軍哉！且兩粵未平，今鑄「閩粵總督」印以相待。吾欲見將軍者，欲商地方人才故也』。芝龍得書大悅，遂進(jìn)表降。其子弟皆勸芝龍入海，曰：『魚不可脫于淵』。芝龍不聽。至福州，朝見貝勒，握手甚歡，折箭為誓；命酒痛飲，飲三日。夜半，忽拔營起，遂挾而北矣；明統(tǒng)云墜。雖有遺孽，不足紀(j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