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一
上為信王時,曾夢烏龍蟠殿柱。又偶游本宮花園,園有二井,相離甚遠,上戲汲于井,得金魚一尾,再汲一井,復得一尾,活潑光曜。左右皆知其異,秘不敢言。
熹宗初即位,上猶在稚齡,忽問曰:「這個官兒我可做得否?」熹宗曰:「我做幾年時,當與汝做?!谷艘云溲詾樽?。
熹宗大漸,逆珰魏忠賢方柄事,懿安皇后召上入繼大統,戒勿用宮中食。上從周戚畹奎處作麥飯,袖而食之。
上即位數日,大珰王體干、魏忠賢侍。問及立枷事,體干奏曰:「非大奸巨惡,法所不能治者,弗用?!股硝救辉唬骸鸽m如此言,亦太慘矣?!怪屹t默然,遂傳免。
上初即位,以內臣崔文升用泄藥致光廟晏駕,欲殺之,忽內宮嘩囂不可止,上問故,曰:「崔官兒好人,理不應殺?!股厦馄渌馈T綌等?,徐訪內臣為首數人,皆杖殺之。
上聰明天縱,初即位時,視諸臣每有不足之意。一日,召對諸臣,無一語當圣意,上曰:「此就是召對了么?」
上每言欲法堯舜,有以漢孝文相方者,猶目為中主。一日,輔臣語及唐太宗,上曰:「太宗掃蕩群雄,朕愧無其才,若閨門無序,家法蕩然,朕羞稱之矣?!?
上初即位,倪侍御文煥 【萬歷己未,江都人?!?以附崔呈秀 【萬歷癸丑,薊州人?!?削奪歸,同鄉喬中書可聘往謁,文煥神色沮喪,若悔前非者??善冈唬骸杆麩o論,若楊、左二公,以忤珰罹禍,君子也,公糾之,何故?」文煥曰:「一時有一時之君子,一時有一時之小人。我居言路時,舉朝皆吳楊、左諸人,我自糾小人耳。如今看起,元來是兩個君子?!?
吳侍御甡初入臺班,獨行無倚。趙太宰南星欲以年例處之,不得已,乃薦方侍御震孺 【萬歷癸丑,壽州人?!?等,以釋其疑。后魏、崔專政,又以三案有疏,借例推削奪楊侍御維垣,攻魏、崔時,猶以故意疏薦,及再入臺班,始風節矯矯,以彈擊稱雄。
予壬戌赴公交車,見張司馬鶴鳴 【萬歷壬辰,潁川人。】 以及臺省部郎,皆與熊經略廷弼 【萬歷戊戌,江夏人。】 構,眾推一愚率之王撫化貞,以抗廷弼。而廷弼疏言:「廣寧必失,河西必危,乞留臣言以券」一疏,尤為先見。及事敗,與化貞同辟,人以為冤。至遼東傳一書,為丁輔紹軾【萬歷丁未,貴池人?!?等進呈以殺廷弼者,予曾見此傳,最俚淺不根,而指為廷弼撰授,尤誣。赴市時,挺立不跪,下刃僅及頸半,行刑者即以刀逆割之,慘哉!聞紹軾輿行長安道上,白日見廷弼,回寓腦裂死。鶴鳴以陷廷弼卸罪生還,后為流賊索賄,倒懸城門,身首碎裂,亦天道也。崇禎初,韓輔爌【萬歷壬辰,蒲州人?!?疏請歸葬,有「不死于封疆,而死于門戶」等語,公道始明。
王撫化貞、邱副憲志充 【萬歷癸丑,諸城人。】 皆諸城人,又皆癸丑進士,一坐失陷封疆,一坐行賄謀升,同日棄市,亦云怪矣。
梁侍御夢環 【萬歷癸丑,順德人?!?首糾魏忠賢。及巡按山海,忠賢欲以查核錢糧中之法,夢環惶急,知忠賢憾張戚畹國紀,【太康伯?!?以參疏獻媚,內有「丹山之穴、藍田之種可疑」二語,謂張后非國紀生,將撼中宮也。上嗣位,依子罵父律絞,是年秋決。上勾其名,以墨輕未見,諸囚皆決,夢環還獄。及復奏,以原疏對名,方見其勾,倉皇取之獄,抱上馬,至西市行刑。
王冢宰允光, 【萬歷壬辰,長垣人?!?當魏忠賢專權時,請以票擬還之政府,可謂言人所難。吳侍御甡以其為司馬時不駁魏良卿【忠賢侄?!?封爵,糾之,遂與聲氣大左。及例轉科員,與吏科陳都諫良訓 【萬歷癸丑,進賢人。】 各有所主,相持不下,良訓曰:「寧用晚生。」遂以大參補之。
己巳除夜,誤傳免朝。上是夜宮中內宴,宴畢,竟升殿,惟溫輔體仁、馮給諫元在?;蜃嗍ヱ{御殿,例閉朝門,諸臣不得入。上退坐,命啟門,復不至,不得已還宮。及諸臣聞駕出,咸倉皇入,上復升殿,儀部吏佩元旦表,與儀郎交臂相呼而不相識。及拜賀禮行,遂取別省賀元旦表讀之,中官命報名以辨至否。時諸臣各競紙筆伏地呵凍書之,如犬踵蛇行。出訊之,則自官僚以至從役,皆如醉如癡,不辨天曙,莫知何故也。
錢輔龍錫 【萬歷丁未,華亭人?!?萬歷丁未會試時,夢衣蟒玉,有刀加頸,為人奪去。后在政府,以袁經略崇煥誅毛帥文龍,謂龍錫知情,下獄議死。時上震怒,人皆危之,龍錫坦然曰:「吾先夢在,必不以刑死?!挂眩麥p等出。
崇禎癸酉、甲戌,鳳陽出惡鳥數萬,兔頭雞身鼠足,人取供饌,甚肥美,但犯其骨立死。乙亥上元,遂有流寇慘殺之禍。
叛賊孔有德圍萊州,城守甚固,劉督宇烈 【萬歷丁未,綿竹人?!?主撫,遣屈司李宜揚往說之。賊誑宜揚往城下請謝撫軍璉 【萬歷丙辰,監利人?!?出受撫,總兵楊某堅止,璉不聽,率朱郡伯萬年開城出,賊故遙呼羅拜,璉喜,稍近之,賊遣使請退左右,有密言相告。及眾兵撤,而璉及萬年皆被執,萬年誑賊曰:「爾執我無益,可以精騎從吾呼守城者出降。」賊然之,以精騎五百押至城下,萬年大呼楊云:「我已被擒,無生理,賊精騎盡在此,可速發炮擊之,吾與俱盡,亦不枉此死耳!」楊猶不忍,萬年復頓足大呼,遂遇害。楊發炮,擊死過半,賊勢大摧。
乙酉夏初,鎮江民婦產一子,頸戴二首,與母俱斃,又下游絲成團,不知何兆。
崇禎辛未四月,揚州胡尚蔚染疾不瘳,婦程氏私刲股二片啖之,嘔出,不救。婦不食二日,然有身四月,或解之曰:「若得男,可延而夫嗣,徒死無為也?!箣D曰:「吾亦知之,但生女,又未免茍活數月,恐無以對吾夫耳?!挂驈褪?。至七月,果生男,踰年,子以痘殤,即理前盟,致謝翁姑曰:「未亡人且死,不能常侍,幸有娣姒養,無悲也?!箯徒^食,越二日,其姑故難之曰:「爾父母家不越二百里,若不候面訣,或有言奈何?」婦曰:「然??杉庇??!谷唤K不食,惟日飲清米湯一匙,謂可延旦夕候父母至。迨十二日,其父母遣幼弟至,婦曰:「是即可白吾志?!棺允堑嗡蝗肟冢孟蛑瑒t曰:「未亡人若再嫁,則當哭,此好事耳,何哭?」徐簡奩中簪珥,令變易備后事,以其余給散家人并鄰嫗之曾過問者。復自卜曰:「十八九日皆良,吾當逝。向曾刲肉二片救夫,夫不可救,尚以石灰養之灶頭,死后可入斂,以示全歸?!顾焖馈?
錢少宗伯謙益,聲氣宿望,虛譽隆赫,時周少宗伯延儒為上所眷注,阻之令不得列名于枚卜,延儒請之瞿給諫式耜, 【萬歷丙辰,常熟人?!渴今陞柭暰苤?。適溫宗伯體仁亦以沈故輔一貫 【隆慶戊辰,四明人。】 門人,為時望所擯,每立朝,無敢與言者,而資俸久在謙益上,亦不與名。于是體仁、延儒交遂合,始有召對錢千秋之事。謙益等又欲攻去周輔道登,【萬歷戊戌,吳江人?!?故道登亦從中主持。當召對時,體仁應答如流,而謙益噤不能言。上命錦衣衛拿謙益,下猶相顧不敢,致上益怒,故謙益卒不勝。
嘉興縣庠生李夢康幼女四歲喪母,撫尸慟絕,絕而蘇,事后母以孝謹聞。父食貧,女獨勤紡績供父?;蚰蕉笞?,因詢父曰:「世何謂賢?」父曰:「善事舅姑爾?!古唬骸干峒河H事他人親,以此謂賢,實非兒愿。且我母早逝,烹宰非伯兄事,父休矣?!挂蚩薨萘χx,父亦感泣。及笄,愈貞不字之心,父悲其志,不強奪也。父嘗病,女禱天請代,置藥庭中,有青鳥銜一朱實墜藥鐺中,服之即愈。崇禎二年六月朔,女疾作,自知不起,抱父號泣,以不克終養為恨,一慟遂絕。
郝景春 【萬歷壬子,江都舉人?!?官房縣令,張獻忠既就撫復叛,來攻房城,身自巡視,有不用力者手刃之。 【原作「不用力者手刃之」,無「身自巡視有」五字,依抄本甲補?!烤按阂鄳义X立賞格,曰:「擊中一賊,賞錢一千。」中者輒取去。 【此五字依抄本甲補?!?獻忠有花馬,甚愛,出則常騎,亦為炮擊死,其徒死者甚眾。獻忠無如之何,將退,【「之何將退」四字依抄本甲補。】 會 【「會」字依抄本甲補。】 指揮張三錫 【抄本甲「三」作「天」?!?以繩引賊入城,城遂破。降賊張大經百計說景春降,不從,呼其子鳴鸞至,謂之曰:「男子不幸至此,惟一死耳?!褂忠允之嬵i曰:「此其甚痛耶?!鼓伺c鳴鸞及仆陳宜往見獻忠,不屈,獻忠指大經曰:「彼九省監軍道,如何恭謹,汝一知縣,敢爾!」景春曰:「彼已降賊,不值一錢,吾豈效彼者!」乃殺一丞以懼之,罵如故。獻忠與大經怒,命曳出,猶罵大經不絕口,遂見殺。鳴鸞撫父尸大呼曰:「死賊,何不殺我?」遂與陳宜同遇害。時崇禎十二年?!敬肆忠莱炯籽a。】 事聞,贈太仆寺少卿。
鄭輔以偉 【萬歷辛丑,上饒人。】 喜讀書,而票擬非所長,疏有「何況」二字,誤以為人名也,票云「何況 按撫提問」,上駁改,乃悟。由是有館員須歷推知之諭。又一日擬票,懸筆不能下,周輔延儒等哂之,以偉嘆曰:「吾富于萬卷,而窘于數行,致為后生所藐?!顾鞉旃?,后竟卒于京。
吳侍御甡辛未按秦,一以察吏安民,稽核功罪,激勵將士討賊為務。凡巡方舊套審錄拿訪等俱停,守令賢否,即以城守堅完,盜賊不犯境,民獲安堵者為最。故按秦二十閱月,賊未過西安、漢中一步。
曹總兵文詔與洪總督承疇 【萬歷丙辰,南安人。】 不協,吳直指甡曾問文詔曰:「制府素稱得將士心,而不能用將軍,何也?」文詔曰:「制府為人,煦煦小仁,御士以詐,無雄略英斷,可遇小敵,不可遇大敵。文詔從征數年,頗有功,而幕下將吏不聞薦錄一人,此騏驥困于鹽車,仰天長鳴者也?!巩`為疏題部下有功者,請部加銜,文詔甚感之,故后撫晉時大得其用。
鄭庶常鄤入京,以溫輔體仁異調,恐阻己入館,逢人肆詬,謂「吾必糾體仁」。然特以恐嚇為脅制耳,實無意糾也。體仁知之,遂為先發制人計,而蔑倫詞臣之疏出。
禮科房之騏, 【崇禎戊辰,東明人。】 父楠, 【萬歷辛丑?!?溫輔體仁本房門生也,之騏以國博改給諫,實體仁力。已,復糾體仁,以附聲氣。噫,寧吾為逄蒙,自負其師耳!后兩仕清,尋革職。
宋給諫學顯以聲氣自雄,田太宰維嘉與抵牾。一日,學顯以書干選郎,維嘉得之,遂例轉。時學顯方揚揚謁客,忽數朝士擁馬首曰:「高升矣?!箤W顯呶呶不平。維嘉揚言將以私書入告,遂悒悒出都。
田戚畹弘遇 【田妃父。】 所為不法,人爭鼓訟,御史臺以法繩之,貴妃脫簪求解,上怒曰:「祖宗法不可私?!箶P居別宮久之。周后召至看花,乃承恩如故。
上重太宰之選,召內閣、五府、九卿、科道等官,命各舉所知。張少宰捷云:「諸臣黨同伐異,一切把持,臣所舉皆所不喜?!贡R吏垣兆龍【天啟壬戌,光山人?!?曰:「科道例不薦舉,惟舉有不當者,方行糾參?!股先黄溲?,命吏部先舉。捷因舉唐世濟、呂純如,諸臣皆各有所舉。上問世濟何如人,溫輔體仁、錢輔士升、【萬歷丙辰狀元,嘉善人。】 王輔應熊皆極譽之,上曰:「呂純如系逆案,不可開端?!褂谑钦埵准m之,而姜給諫應甲、孫給諫晉言尤力,張侍御三謨、 【天啟壬戌,太原人?!拷鹗逃獬降壤^之,獨河南道盧元賓不言。捷再言純如才,「若用之不效,愿與同罪。」上曰:「既絓逆案,不用也罷?!钩?,召對諸臣傳聞閣部同心,且有大力者為之內援,純如之用,圣意已決,故皆蓄縮不敢言,賴上片言而定,諸臣方敢繼其后。然純如無頌忠賢疏,逆案指為有頌,誤也。
上以山西、大同、宣府等處失機,罷督撫罪之,命會推代者。張少宰捷出諸袖中曰:「山西巡撫已有人矣?!贡妴栔詤鞘逃`對,眾為不平,爭論久之,捷竟以甡奏。上召甡,問何以撫山西,對曰:「御敵當御之邊外,若大同、宣府不能遏其入口,山西豈遽能驅之出口乎?然其入邊,尚在一二年后,猶可預為修備。今流賊遍滿內地,郡縣為墟,此國家腹心元氣之病,不可不速為撲滅。山西逼近京畿,關系尤大?!辜骊悮炃Ⅻh、防河、用將、申嚴紀律諸事,上傾聽久之,是晚命下。
孫給諫承澤入垣諸疏,中立無所依附,當事者欲以年例處之,疏糾蔡少司寇奕琛,乃得免,自此以聲氣推。
上篤好文學,勵精求治,嘗因講席咨問春秋傳義,左右陳說無稱旨者。或薦文翰林震孟,特賜燕對,震孟援引侃侃,上嘉悅之。
吳給諫麟征生平不受人意旨言事,與文翰林震孟交密。震孟以劾潤州張某奏稿諷麟征上之,麟征謝曰:「非時政所亟也。」震孟雖鞅鞅去,而心敬之。
文翰林震孟一日入講,上加足于膝,遇講中有云「為人上者,可不敬哉」。震孟重言之,上為竦然。及入閣,頗灑脫,曾擬票某本不決,密遣仆持疏送姚給諫思孝代擬,時思孝與溫輔體仁左,大驚曰:「若泄,禍立至矣?!怪x遣之。此思孝親為予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