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論春秋大義在誅討亂賊微言在改立制孟子之言與公羊合朱子之注深得孟子之旨
春秋有大義,有微言。所謂大義者,誅討亂賊以戒后世是也,所謂微言者,改立法制以致太平是也,此在孟子已明言之,曰,世衰道微,邪說暴行又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趙注,設素王之法,謂天子之事也,朱注引胡氏曰,罪孔子者,以謂無其位,而二百四十年南面之權,朱注又曰,仲尼作春秋以討亂賊,則治世之法,垂于萬世,是亦一治也,孟子又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趙注竊取之以為素王也,朱注,此文承上章歷敘群圣,因以孔子之事繼之,而孔子之事,莫大于春秋,故特言之,錫瑞案孟子說春秋,義極閎遠,據其說,可見孔子空言垂世,所以為萬世師表者,首在春秋一書,孟子推孔子作春秋之功,可謂天下一治,比之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驅猛獸,又徒舜明于庶物,說到孔子作春秋,以為其事可繼舜禹湯文武周公,且置孔子刪詩書訂禮樂贊周易,皆不言,而獨舉其作春秋,可見春秋有大義微言,足以治萬世之天下,故推尊如此之至,兩引子之言,尤可據信,是孔子作春秋之旨,孔子作春秋之功,孟子又明著之,孔子懼弒君弒父而作春秋,春秋成而亂臣賊子懼,是春秋大義,天子之事,知我罪我,其義竊取,是春秋微言,大義顯而易見,微言隱而難明,孔子恐人不知,故不得不自明其旨,其事則齊桓晉文一節,亦見于公羊昭十二年傳,大同小異,足見孟子春秋之學,與公羊同一師承,故其表章微言,深得公羊之旨,趙岐注孟子兩處皆用公羊素王之說,朱子注引胡傳,亦與公羊素王說合,素,空也,謂空設一王之法也,即孟子云有王者起必來取法之意,本非孔子自王,亦非稱魯為王,后人誤以此疑公羊,公羊說實不誤,胡傳曰,無其位而南面之權,此與素王之說,有以異乎,無以異乎,趙岐漢人,其時公羊通行,岐引以注孟子,固無足怪,若朱子宋人,其時公羊久成絕學,朱子非墨守公羊者,胡安國春秋傳,朱子亦不深信,而于此注,不能不引胡傳為說,誠以孟子義本如是,不如是非則解孟子不能通也,后人于公羊素王之說,群怪聚罵,并趙岐注亦多詬病,而朱注引胡傳,則尊信不敢議,豈非知二五而不知十乎,朱子云,孔子之事,莫大乎春秋,深得孟子公羊之旨,云治世之法,垂于萬世,是亦一治,亦與公羊撥亂功成太平瑞應相合,人多忽之而不察耳。
論春秋是作不是鈔錄是作經不是作史杜預以為周公作凡例陸淳之甚明
說春秋者,須知春秋是孔子作,作是做成一書,不是鈔錄一過,又須知孔子所作者,是為萬世作經,不是為一代作史,經史體例所以異者,史是據事直書,不立褒貶,是非自見,經是必借褒貶是非,以定制立法,為百王不易之常經,春秋是經,左氏是史,后人不知經史之分,以左氏之說為春秋,而春秋之旨晦,又以杜預之說誣左氏,而春秋之旨愈晦,杜預曰,周禮有史官,掌邦國四方之事,達四方之志,諸侯亦各有國史,大事書之于策,小事簡牘而已,孟子曰,楚謂之杌,晉謂之乘,而魯謂之春秋,其實一也,韓宣子囗魯易見象與魯春秋,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韓子所見,蓋周之舊典禮經也,周德既衰,官失其守,上之人不能使春秋昭明,赴告策書,諸所記注,多違舊章,仲尼因魯史策書成文,考其真偽,而志其典禮,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則刊而正之,以示勸戒,其余則皆即用舊史,鎮瑞案杜預引周禮孟子,皆不足據,孟子言魯之春秋,止有其事其文而無其義,其義是孔子創立,非魯春秋所有,亦非出自周公,若周公時已有義例,孔子豈得不稱周公,而攘為已作乎,杜引孟子之文不全,蓋以其引孔子云云,不便于己說,故諱而不言也,周禮雖有史官,未言史有凡例,杜預云,其發凡以言例,皆經國之常制,周公之垂法,正義曰,今案周禮竟無凡例,是孔穎達已疑其說,特以疏不注,不得不強為傅會耳,正義又曰,先儒之說春秋者多矣,皆云邱明以意作傳,說仲尼之經,凡與不凡,無新舊之例,據孔說,則杜預以前,如賈逵服虔諸儒說左氏者,亦未嘗以凡例為周公作,蓋謂邱明既作傳,又作凡例,本是一人所作,故無新例舊例之別也,至杜預乃專據韓宣疑似之文,蓋翻前人成案,以左氏傳發凡五十,為周公舊例,周衰史亂,多違周公之舊,仲尼稍加刊正,余皆仍舊不改,其稱書不書先書故書不言不稱書曰之類,乃為孔子新例,此杜預自謂創獲,茍異先儒,而實大謬不然者也,自孟子至兩漢諸儒,皆云孔子作春秋,無攙入周公者,及杜預之說出,乃有周公之春秋,有孔子之春秋,周公之凡例多,孔子之變例少,若此則周公之功大,孔子之功小,以故唐時學校,尊周公為先圣,抑孔子為先師,以生民未有之圣人,不得專享太牢之祭,上可降居配享之列,春秋之旨晦,而孔子之道不尊,正由此等謬說啟之,據孟子說,孔子作春秋,是一件絕大事業,大有關系文字,若如杜預經承舊史史承赴告之說,止是鈔錄一過,并無褒貶義例,則略識文字之鈔胥,皆能為之,何必孔子,即曰據事直書,不虛美不隱惡,則古來良史如司馬遷班固等,亦優為之,何必孔子,孔子何以有知我罪我,其義竊取之言,孟子何以推尊孔子作春秋之功,配古帝王,說得如此驚天動地,與其信杜預之說,奪孔子制作之功,以歸之周公,曷若信孟子之言,尊孔子制作之功,以上繼周公乎,陸淳春秋纂例,杜預之說曰,杜預云,凡例皆周公之舊典禮經,按其傳例云,弒君稱君,君無道也,稱臣,臣之罪也,然則周公先設弒君之義乎,又曰,大用師曰滅,弗地曰入,又周公先設相滅之義乎,又云諸侯同盟,薨則赴以名,又是周公令稱先君之名以告鄰國乎,雖夷狄之人,不應至此也,案陸淳所引后一條,即左氏所謂禮經,杜預所謂常例,陸詰明快,不知杜預何以解之,袒杜預者又何以解之,柳宗元亦曰,杜預謂例為周公之常法,曾不知侵伐入滅之例,周之盛時,不應預立其法,與陸氏第二條說同。
論董子之學最醇微言大義存于董子之書不必驚為非常異義
孟子之后,董子之學最醇。朱子稱仲舒為醇儒,然則春秋之學,孟子之后,亦當以董子之學為最醇矣,史記儒林列傳曰,言春秋齊魯自胡毋生,于趙自董仲舒,董仲舒廣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漢興至于五世之間,惟董仲舒名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胡毋生,齊人也,孝景時為博士,齊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孫宏亦頗受焉,錫瑞案太史公未言董子受學何人,而與胡毋同為孝景博士,則年輩必相若,胡毋師公羊壽,董子或亦師公羊壽,何休解詁序謂略依胡毋生條例,疏云,胡毋生以公羊經傳傳授董氏,猶自別作條例,太史公但云公孫宏受胡毋,不云董子亦受胡毋,漢書儒林傳于胡毋生云,與董仲舒同業,仲舒著書稱其德,云同業,則必非受業,戴宏序鄭君六論,皆無傳授之說,未可為據,何氏云,依胡毋而不及董,解詁與董書義多同,則胡毋董生之學,本屬一家,胡毋書不傳,而董子春秋繁露十七卷尚存,國朝儒臣復以永樂大典所存樓鑰本,詳為勘訂,凡補一千一百二十一字,刪一百二十一字,改定一千八百二十九字,前之訛缺不可讀者,今粗得通,圣人之微言大義,得以復明于世,漢人之解說春秋者,無有古于是書,而廣大精微,比伏生大傳韓詩外傳,尤為切要,未可疑為非常異義而不信也,太史公自序,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冠,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敞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聚散,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己,故易曰,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不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人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案太史公述所聞于董生者,微言大義,兼而有之,以禮說春秋尤為人所未發,春秋撥亂反正,道在別嫌明微,學者知春秋近于法家,不知春秋通于禮家,知春秋之法,可以治已然之亂臣賊子,不知春秋之禮,足以禁未然之亂臣賊子,自漢以后,有用春秋之法,如誅意,如無將,而引經義以斷獄者矣,未有用春秋之禮,別嫌疑,明是非,而明經義以撥亂者也,若宋孫復尊王發微,狹隘酷烈,至謂春秋有貶無褒,是以春秋為司空城旦書,豈知春秋者乎,董子嘗作春作決事,弟子呂步舒等以春秋顓斷于外,而其言禮之精如是,是董子之學,當時見之施行者,特其粗粗,而其精者并未嘗見之施行也,然則世但知漢世公羊盛行,究之其盛行者,特酷吏藉以濟其酷,致后人為公羊詬病,董子所謂禮義之大宗,漢時已以為迂而不之用矣,董子之學不行,后人并疑其書而不信,試觀太史公所述,有一奇辭險語否,何必驚為非常異義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