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御史軒輗,天性廉介。初為進士,往淮上催糧,時冬寒,舟行忽落水,即救出,衣盡濕,得一綿被裹之不能出。有司急為制衣一雙,卻之,只待舊衣干。后為御史,獨振冰蘗之聲,用當道者薦,為浙江按察使。前使林實在任,富貴擬于王者,服食器用極其精巧。洎輗在任,一切供給皆罷之,俸資之外,一毫不取。自著青布一袍,無間于四時,破則補之。蔬食不厭,午則燒餅一枚而已。與僚屬約,三日各以廩米特置買肉一斤,口數多者亦如此, (「口數多者亦如此」,「亦」字原缺,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補。) 皆不能堪。有減回故鄉者, (「有減回故鄉者」,「減」字原本空缺,據明古穰文集本補。) 或故舊經游會晤者,留供一飯,至厚者殺一雞,僚屬見之驚異,此舉不易得也。自余盤肉一味而已。忽聞喪,明日就行,雖僚屬尚有未知者。及奪情復任,頗以廉自負,又嗜酒,或公筵,或僚友相燕樂,必至醉,弄酒詈人,士林以此少之。及居臺憲, (「及居臺憲總理南京糧儲」,「臺憲」二字原無,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補。) 總理南京糧儲,清操愈堅,張都憲設席會諸僚,獨不赴,既以桌食饋之,亦不納,人皆以為僻。蓋古者狷介之流,雖或過中,有激貪風,嗟夫,今之仕途中,若此真鳥中之孤鳳也。 (此段后原脫一大段文字,今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錄于下:「處士吳夢,字與弼,撫州人。司業溥之子。讀書窮理,累辟不就。不教人舉業,弟子從游者講道而已。父在京師,命還鄉畢姻而來。及至親迎后,不行合巹之禮,另舟赴京,拜父母畢始入室。禁酒胡儼,父執也,自京還家,夢往謁之。至大門,四拜而退。明日又造其宅,方請見。曰:『昨日已行拜禮,今惟長揖。』問其故,曰:『先生,父執也,若面拜,恐勞尊。』凡行類此。有來從學者,不納贄見之禮。或極其誠敬,姑收之,不動,后或有過,即以所收者還之,辭而不教。非其力不食,一介不以取于人。或親農事,弟子亦隨而助之,多不能堪。躬行書踐,鄉人化之。往時閩中盜起,四方搖動,聞撫之貧者亦欲乘機劫富家,夢早覺之,即曉其富家曰:『宜散積糧。』于是皆從之,一方遂安。能自重,不妄交人,師道尊嚴。好書,字奇古,自成一家。不立文字,暇則詠物運興,胸襟高邁,凡經史子集、天文兵法、陰陽醫卜,無不曉悉。楊溥先生深重之,兩薦不起。嘗曰:『宦官、釋民不除而欲天下治,難矣。必除之,吾可出。』人皆笑其迂。曾見詠桃一詩云:『靈臺清曉玉無瑕,獨立東風玩物華。春氣夜來深幾許,小桃又放兩三花。』有吾與點也,氣象方岳。名公皆重其為人,分巡至,多造其宅。」)
運使韓偉,溫州人,魁梧端重,為御史有聲。獲妖盜有功,酬以男婦數口。出巡河南,鎮靜有體,一方傾賴,闔省上下咸謂前出巡者十數輩,或過于刻,或猛而嚴,或貪而懦,或矜而眩,或佻而輕,或奸而譎,或愚而暗,未有如偉者。自后繼者十數輩,亦莫能及。后遷運使于河東,清操甚著,多所建明。創立學官,得師儒,擇其屬戶子弟之秀者教之,繼登科第,人材遂興。天性至孝,以母垂白在堂,屢乞致仕,兼以軟疾,兩足不能行,朝廷亦不釋,終于任所。士林惜其位不滿德。
予往蜀中考官,恒以此心對天地鬼神,平心應物,鑒自此而物形莫遯, (「鑒自此而物形莫遯」,「遯」原作「遷」,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妍丑自分。亦必詢訪于前,方能如此自謂黜退者庶幾不枉。或其過惡未甚,但量輕重,決責懲戒,俾之改過自新。中間或有黜未盡者,自分寧失于寬,況世無全才,有取其所長而棄其所短者。奈何小人猶有不足者,妄加是非,大抵去人之爵,不能無怨故也。 (「大抵去人之爵不能無怨故也」,「怨」原作「怒」,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以此觀之,當權無謗者甚難,雖曰:「所行無愧于心」,而情不能無慍也。 (「而情不能無慍也」,「情」原作「行」,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第以于彼秋毫無犯,不但蜀中士民知之,其山川鬼神莫不鑒臨。向使稍涉于私,何以自改?及觀冥行妄作之人飽載而還者,反無是非之惱,又不知其何如也?
定西侯蔣貴,起自行伍,一卒之微,以功歷升至此。其為將也,能與士卒同甘苦。凡出境搗賊巢穴,衣糧器械不役一人,親帶而行,與兵士無異。及臨戰陣,必當先直沖,敵皆披靡,子弟及士卒如蟻追隨,以死向敵,用是往往取勝。其勝也,未嘗不親手殺數十人。所恨者不識字耳,以此短于謀略,必得軍師而后成功。然天性樸實,能忘己之勢,聽人指揮,略不較也,不止于為勇將而已。威鎮邊夷,西羌、北虜莫不畏仰,而麓川之績亦偉,參之名將,抑其次也!
戶部主事王良,機謀過人,有御眾之才。文廟知名,委督口外糧餉,以威聲大振,凡軍衛有司無不畏服。一出境,邊衛自指揮以下數百里來迎,為前驅負弩,邊將亦敬憚之。 (「邊將亦敬憚之」,「敬」原作「畏」,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英國公莫有抗禮者,出師在邊亦屈勢相接。后雖有尚書、侍郎繼理其事者,名位徒高,人不如此畏服也。后與主事劉良遘怨相訟,卒白其枉。惜乎,位止于斯,以老疾致仕。蓋奇特之豪士云。
昌平侯楊洪,起行伍,生長在邊,有機變,用詭道累立邊功,歷升將帥。能用奇兵,如遇胡虜兵,必搗其虛,或出其不意,善于劫營。胡人畏之,稱為「楊王。」然自宣德以來,胡人與中國和好,每歲進馬貨賣,薄來厚往,未嘗大舉入寇,或有擾邊者,不過朵顏之類,或獵或掠,多不過百余騎,少或十數騎而已。洪以此得立邊功,大抵用譎道取之。洎正統十四年,虜酋也先大舉入寇,洪在宣府,驚惶無措,閉門不出。若土木之圍,洪能以后沖之,必無是敗。及胡人得上皇至城下呼之,亦不出救,視君父之難略不為急,所存可知矣。后至京師,適虜勢猖獗之際,人心驚疑,念以邊之舊將,遂進侯爵用之,終不能挫賊鋒,尋以疾卒。然在邊,校之諸將紀律頗嚴,士卒用命,為一時之巨擘焉。
戶部尚書王佐,山東人,儀表凝重,器宇深厚。初為給事中,奏對洪亮,擢戶部侍郎。得大臣體,立心忠恕,有愛民之心,士林重之。與人相接,開心見誠,坦然無疑,光明正大。雖政務叢集,未嘗廢學,恒以不若人為恥。書義不通者,必請教于閣下先生。后卒土木之難,蓋有篤實君子之風,人咸惜之。
戶部侍郎焦宏,初父為萍鄉縣丞,嘗以出身不由科目為恨。一日,與僚友宴樂,邑之宦游歸老者亦在,論其出身高下,其父大慚而歸,謂其子宏輩曰:「汝兄弟當努力務學,求科目出身,為汝父爭氣。」宏以此奮發,遂登進士,鄉人榮之。宏為御史出色,見重于閣老,薦副臬司,尋遷方伯, (「薦副臬司尋遷方伯」,「尋」字原缺,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補。) 任江西,人畏而愛之。及任戶部,聲名益著。為人爽愷變通,和氣溢于接談之際,尤篤厚于鄉人。寬亦繼為御史。宏子鈍又中進士,任兵部主事。論吾郡今世門第閥閱,無出其右也。 (「論吾郡今世門第閥閱無出其右也」,「論」原作「語」,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先儒謂心有主則實,外患不能入;心有主則虛,外邪不能入。又謂有主于中謂實,外邪不能入謂虛。若以愚見,有主則實,外邪不能入;有主則虛,不可言外邪不能入。且凡物安有虛而不能入者?如人之身體虛弱者,邪氣便能侵入。蓋有主則虛,以虛明而言,于物無不照耳,若伊川之意,謂心體虛明主敬而言,方可說外邪不能入也。
吏部郎中常中孚出身甚微,初為巡檢,得異術,能煮白金,凡寶玉之器有損者,能補之如舊。宣廟知之,召見試其術,果然,乃授是職。每用其術,必引入宮內為之,雖中官至狎者亦不可得造其處,賞賚頗多。已而罷之。
宣廟初,思用舊人,召蹇義等數人寵待之, (「召蹇義等數人寵待之」,「待」原作「試」,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皆依違承順之不暇, (「皆依違承順之不暇」,「承」字原缺,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補。) 惟戶部尚書黃福持正不阿。命觀戲,曰:「臣性不知戲。」命圍棋,曰:「臣不會著棋。」 (「臣不會著棋」,「著」原作「看」,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問「何以不會?」曰:「臣幼時父師嚴,只教讀書, (「只教讀書」,「教」原作「知」,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不學無益之事,所以不會。」上意不樂。居數日,敕:「黃福年老,不煩以政, (「敕黃福年老不煩以政」,「以」原作「于」,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轉任南京戶部優閑之。」實疏之也。向使蹇、夏諸公皆如此持正,其勢未必盡疏之,則君德可修,天下可肥矣。初文廟命學士解縉評大臣十人如何, (「初文廟命學士解縉評大臣十人如何」,「初」字原缺,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補。) 縉每用八字斷之,首許黃福,自余互有得失,人以為確論,具載縉傳。 (此段后原脫一段文字,今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錄于下:「楊文貞,于本朝大臣屬巨擘,側于宋之公卿,終有愧焉,試以一二較之。王文正以張師德兩造其門,惡其奔競,終身不用;文貞必以造門者舉之,甚至人舉所知,自以為不知而沮之,宜恬退自守者不出其門也。文彥博以唐介攻己被謫,再三申救,后卒舉用;文貞以攻己者為輕薄生事,必欲黜之,禁錮終身也。與二公所行何相遠哉!」)
胡頤庵急流中勇退,非有高尚志,實不欲居等輩下耳。觀其居鄉,猶倚當道,反聲勢自尊, (「猶倚當道反聲勢自尊」,「反」原作「友」,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宦其地者避之不較。其于詩文有作即刊,又未至好處,以此傳世,果何益哉?適自暴其淺深而已。 (「適其暴自淺深而已」,「自」原作「其」,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文廟過江時,湖廣、金幼孔、黃淮、胡儼、解縉、楊士奇、周是修輩俱在朝。惟是修具衣冠詣應天府學拜宣圣遺像畢,自為贊系于衣冠,自縊于東廡下,可謂從容就死者矣。諸公初亦有約同死,已而,俱負約,真有愧于死者。后縉為志,士奇為傳,且謂其子曰:「當時吾亦同死,誰與爾父作傳?」識者笑之。諸公不死建文之難,與唐之王珪、魏征無異,后雖有功,何足贖哉!縉才獨高,使遇唐太宗,其所論諫豈下于魏征,若留于仁宣時,事業必有可觀者。 (「事業必有可觀者」,「必」字原本不清,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補。) 士奇輩遠不及也。
士奇晚年溺愛其子,莫知其惡,最為敗德事。若藩臬郡邑、或出巡者,見其暴橫,以實來告,士奇反疑之,必與子書曰:「某人說汝如此,果然,即改之。」子稷于是得書反毀其人,曰:「某人在此如此行事,男以鄉里故撓其所行,以此誣之。」士奇自后不信言子之惡者,有阿附譽子之善者,即以為實然而喜之,由是子之惡不復聞矣。及被害者連奏其不善狀,朝廷猶不忍加之罪,付其狀于士奇,乃曰:「左右之人非良,助之為不善也。」已而,有奏其人命數十,惡不可言,朝廷不得已付之法司。時士奇老病不能起,朝廷猶慰安之,恐致憂。后歲余,士奇終,始論其子于法, (「士奇終始論其子于法」,「終始」二字原本誤倒,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斬之。鄉人預為祭文數其惡,天下傳誦。
高廟亦難受諫,翰林編修張姓者能直言,至不能容,黜為山西蒲州學正。例撰慶表,高廟閱之,識其名,見其表詞有曰:「天下有道。」又曰:「萬壽無疆。」發怒曰:「此老還謗我以『疆道』二字。」 (「此老還謗我以疆道二字」,「我」原作「乃」,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疑之,即差人逮來,引見,曰:「送法司問,汝更何說?」張曰:「臣有一言,說畢就死。陛下有旨,表文不許杜撰,務出經典。臣謂『天下有道』,乃先圣孔子之格言;臣謂『萬壽無疆』,乃詩經臣子祝君之至情。今謂臣誹謗,不過如此。」聞其說,良久曰:「此老還嘴強。」放去竟不問。左右相謂曰:「數年以來,纔見容此一人而已。」
文廟過江之日,初即位,欲詔示天下,問姚廣孝舉代草者,曰:「必須方孝孺。」召之數次,不來。以勢逼之,不得已,孝孺持斬衰而行見。文廟即命草韶,乃舉哀大哭曰:「將何為辭?」敕左右禁其哭,授以筆,既投之地,曰:「有死而已,詔不可草。」文廟大怒,以凌遲之刑刑之,遂夷其族。
謹按:方正學之忠至矣,然獨恨其不死于金川不守之初,宮中自焚之際,與周是修輩為伍,斯忠成而不累其族也。考閱至此,令人有余悲焉。嘗暨即建文諸臣論之,周氏之死,從容就義者也;方氏之死,殆昔人所謂屈死之忠,忠而過者也。一時行遯諸臣亦各行其志,其在忠與智之間乎?下此無論矣。孝孺受業于宋景濂,其文章滂沛,議論波瀾,類東坡之才,而忠義之氣凜然不可犯,景濂不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