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應制策 (1)
- 震川先生集
- 歸有光
- 4819字
- 2015-12-26 17:55:22
浙省策問對二道
問:今之浙省,古會稽并鄣郡之境。儒林之盛,著于前史。古未暇論。自洛學浸被東南,而浙士有親及程氏之門,與受業于其門人者,其人果可稱歟?朱子集諸儒之大成,陸子靜崛起江右,二家門人傳受之緒,其可述歟?其與朱子并時而起者,果亦有聞于道歟?其能纂述朱氏之學,亦有可言歟?其以文章名世者,于道亦有所得歟?諸士子生長斯地,景行先哲久矣。愿相與論之。
執事先生以浙中道學之傳,下問承學;顧愚非其人,何敢與聞于斯?然古者祀先圣先師于學,所謂先師,即其國之賢者,明有所向仰也。浙之諸君子,愚生亦竊識之矣。昔楚威王有問于莫敖子華,子華對以楚之先令尹子文,以至蒙谷五臣之事,楚王太息,嘉其能善語其國之故。吾浙之儒者,所謂齊、魯諸儒于文學,自古以來,其天性也。敢無述焉?
蓋嘗謂士之所以自成者。莫貴于學;學莫貴于聞道。知所以求道矣,而后知其所以為學;知其所以為學矣,而后能有以自成。其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難也。秦、漢以下,其經學文章,功業節行,稱于天下,代不乏人。而大要歸于不知道,而以氣質用事,故其所就,不論庶幾于三代。蓋千五百年,而宋河南程氏起而紹明之,其澤流被于閩、粵間,此朱子所由以得其傳者也。至于兩浙,又河、洛、閩、粵所漸被者也。然程子之門,惟游、楊、謝號稱高第弟子。而吾浙之士及門者,周行己能發明中庸之道,浙中始知有伊洛之學。而劉安節、戴述知求成己之方,以文行推重。而元承天資近道,敏于問學。此門人之尤章著者也。自龜山載道東南,學者多從之游,而宋之才能得程氏正脈。榆樗推明中庸、大學、論語之旨。王師愈從受易論。朱子稱其有本有文,德望為東州之冠。此受業于程氏之門人者也。自羅從彥從學于龜山,再傳而為李侗,侗授之朱子,學者以為程氏正宗。陸九淵起于江西,超然有得于孟子「先立乎其大者」之旨。二家議論,初有不合。其全體大用之盛,皆能不謬于圣人。其學皆行于浙中。
輔廣、徐僑初事呂祖謙,后從朱子。偽學之禁,學者解散,廣不為動,而五經解、詩童子問多所發明。僑以朱子之書滿天下,不過割裂掇拾以為進取之資,求其專精篤實,能得其所以言者蓋鮮。其學一以真實踐履為本。葉味道對策,率本程子,告人主以帝王傳心之要。然朱子門人黃干為最著。何基師事干,得聞淵源之義。王栢捐去俗學,從何基,基告以立志居敬之旨。金履祥事王栢,從登何基之門。論者以為基之清介純實似尹和靖,栢之高明剛正似謝上蔡,而履祥親得之二氏,而并充于己者也。其后許謙學于履祥,其學益振。及門之士,著錄者千余人。自基以下,學者所謂婺之四先生,以為朱子之正適者也。
子靜之門人,則楊簡篤學力行,為治設施,皆可為后世法。清明高遠,人所不及。而袁燮端粹專精,每言人心與天地一本,能精思慎守,則與天地相似。舒磷刻苦磨勵,改過遷善。沈煥人品高明,不茍自恕。朱子嘗言與子靜學者游,往往令人自得。蓋浙中尤尊陸氏之學,而慈湖其倡也。二家門人相傳之緒,于婺之四先生,四明之楊氏,可謂光明俊偉,能紹其傳者矣。雖末流門戶各異,而朱子所謂子靜平日所以自任,欲身率學者一于天理,而不以一毫人欲雜于其間者,其為敻出千古,不可誣也。
今推原程子之學,自龜山至于朱子,朱子之后,為婺之四先生。象山之學,雖行于江西,而慈湖為最著。則伊洛、閩、粵、江西之學,豈復有盛于吾浙中者哉?虞集有云:汝南周氏,繼顏子之絕學,傳之程伯淳氏。而正叔氏又深有取于曾子之學,以成己而教人。而張子厚氏,又多得于孟子者也。顏、曾之學,均出于夫子,豈有異哉?因其姿之所及,而用力有不同焉者耳。然則所謂道統者,其可妄議哉?此可以為二家傳授之定論也。
呂東萊以關、洛為宗,變化氣質,其所講畫,將以開物成務。陳傅良于古人經制冶法,討論精博。陳亮才氣高邁,心存經濟。王袆以為考亭朱子集諸儒之大成,而廣漢張子、東萊呂子皆同心勠力,以閑先圣之道.而當其時,江西有易簡之學,永嘉有經制之學,永康有事功之學,雖其為說不能有同,而要皆不詭于道者,豈不皆可謂圣賢之學矣乎?此與朱子并時而起,皆有得于道者也。至于項安世、黃震、方逢時、史伯璇之徒,無慮數十人,皆發明朱子之道者也。至于以文章名世,如黃溍、吳師道、吳萊、柳貫皆為一代之儒宗。而貫與師道,皆學于許文懿公。而文獻公嶷然獨任斯文之重,見諸論著,一本乎六藝以羽翼圣道,謂文辭必原于學術,揆之圣賢之道無媿也。宋景濂實出文獻公之門,遂為本朝文字之宗。而國初設禮賢館,景濂與麗水葉琛、龍泉章溢,浙右儒者皆在焉。國朝崇尚理學,實于是始。則今日論先正之有功于斯道者,豈可分道學、文藝為二科哉?
抑士之相與為斯學者,非茍為名也,欲以明道也。故天下貴之。道茍明,施之于世,特舉而措之耳。宋之君子不能大有為于世,蓋天命不欲興三代之治,而世莫能究其用也。而景濂獨謂諸儒后先相繼,推明闡抉,疏辟扶持,理無不章,事無不格,雖圣賢復生于后世,無以加矣;卒未有能繇其說而大有為于天下,以為其有志者鮮也。夫豈盡然耶?愚生特于浙中道學之傳,敢因明問及之。而道統之傳,尚未之悉也。伏惟進教焉。
問:禹之跡遠矣。尚書獨載九州島所至,蓋已周四海之外。而昔人乃云,禹治水,益主記異物,海外山表,無遠不至,以所聞見,作山海經,非禹行遠,不能造也。及學者言禹事,多奇怪。史稱禹蓋會諸侯江南,計功會稽。及杜元凱注左傳,以涂山在壽春。會稽與涂山,豈二事歟?會稽固今浙江之境也。至少康封其庶子于此,以奉禹祀,號為于越。由此越世世為君王矣。果真禹之遣烈耶?入其地,有覩河、洛而興思者。諸士子者越產,必知其國之故。請言之。
昔之圣人,開辟宇宙,以濟生人,萬世之下,皆仰賴其功德而思慕之。況禹治水,造地平天,成萬世永賴之功,而含氣之屬,雖在四海之外,猶知慕之,況當時會羣后之地,子孫封守之國,有不知誦述之者乎?夫人之景慕,有同地而知思之者矣;有百里之外而思之者矣;有數千里之外而思之者矣;是其人之德之相去之遠也。雖然,以其人足為數千里之外思之,而又同地,則其思之何如也!昔唐人都河東,殷人都河內,周人都河南。三河,天下之中,帝王之跡多在焉。后世之人,考尋其故,紀載其事,惟恐失之。太史公西至崆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至長老皆各稱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又南登廬山,觀禹跡九江,遂至于會稽,上姑蘇,望五湖,東窺洛汭、大邳,逆河行淮、泗、濟、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離碓,北自龍門至于朔方。壯哉,子長之游,其所感慨有余思矣。宜其為書能馳騁古今,上下數千載,成一家之言也。
夫唐虞堯舜之處,今去之數千載,而天下之人皆能識之,以其功德之盛,利天下于無窮也。則夫遠觀圣人之地者,雖數千載,宜不能無感也。自黃帝以來,帝王莫不有都。軒轅之都涿鹿,顓頊之都帝丘,高辛之都偃師,帝堯之都平陽,帝舜之都蒲阪;禹興于西羗,湯起于亳,周之王也以豐、鎬。而黃帝披山通道,未常寧居。東自岱宗,北逐獯鬻,西至崆峒,南登熊湘,往往無常處。及尚書載舜「五載一巡狩」,至周猶因之。則三代天子,其游常徧于五岳矣。蒼梧、九疑之間,紀舜之跡尤著。歷世久遠,而前古圣人之跡具在,而帝王世紀、皇覽之書,其述備矣。
禹受治水之命,披九山,通九澤,決九河,定九州島,行跡所至,蓋周四海之外。而世之論者,乃以為山海經皆禹之所親至,而紀述之。以為東至轉木、日出、九津、青羗之野,攢樹之所,捪天之山,鳥谷、青山之鄉,窮發、帶方之國;南至交趾、孫濮、續樠之域,丹栗、沸水之際,南族、黃支之堵,不死之望;西過三危之阨,巫山之下,飲露之民,奇肱之國;北至大正之谷,夏海之窮,祝栗之界,禺疆之里,積水、積石之山:此皆荒誕不可稽考。張騫之窮河源,班勇之記西域,不能覩也。太抵上古久遠,故作者不經之論多托之,而學者言禹事尤奇怪。羽淵之龍紀其父,石紐之生本其初,臺桑之合著其配,觀河伯而受括地,見六子而獲玉匱,得黑書于臨朐,覩綠字于濁水,桐栢有鬼神之書,宛委出五符之要,秦藪著陽行之跡,應龍有尾畫之詭,其荒唐不根甚矣。而屈子猶勤其問,郭璞直信其真。不知洪范錫禹九疇,禹乃取其陰陽之數,自一至九之序耳。豈實有神人為之手授乎?惟會稽之會,雖不載于書,而經、傳猶有所據。蓋禹會諸侯,江南計功,非五載巡狩之常典也。傳稱禹望九山之南苑、宛中者,則意在此久矣。故為是非常之會也。而禹之事終于此,故百姓哀慕之至今。而左傳:「會于涂山,執玉帛者萬國。」杜預以為涂山在壽春北。酈道元以禹會諸侯,防風氏后至,禹殺之。王肅家語,涂山有會稽之名。則杜預之說非矣。而羅泌路史,乃謂致羣臣于鐘山。晉灼言:「會稽茅山。」故越絕春秋言:「禹登茅山,朝羣臣,乃更名會稽。今會稽有禹村墟也。」又云:「禹捄水,至大越,上茅山。」今會稽在越中,而防風氏之國在今武康。則會稽亦非茅山矣。禹之會羣臣,非今之所謂會稽乎?然云至大越而上茅山,豈今之會稽即古之名茅山,而非建康之茅山也?吳錄云:「本名茅山,一名覆釜。」蓋禹改之為今名也。括地志云:「石箐山,一名玉筍,又名宛委山,即會稽一峯也。在今會稽縣之東。」而太史公言:「上會稽,探禹穴。」所謂禹穴,即在會稽山中。而近世解者,乃曠絕數千里而取巴蜀之禹穴,亦誤矣。
禹既終于會稽,故會稽之人思之。是以少康封其庶子于此,以奉守禹之祀,號為于越。此越之有國所以始也。然傳至十數,而中間國絕,民復幸而君之,是為甌越、東越。故越北界有御兒鄉。萬歲歷之說,其事亦頗怪。蓋越人之慕思禹,而欲得其子孫之為君如此。其后勾踐為王,而與吳戰;夫椒之敗,保棲會稽。得范蠡、大夫種為之臣,乘夫差之驕,黃池之會,以兵襲其國都,卒復棲吳王于姑蘇之山。故春秋「于越入吳」。當是時,越小國,幾霸天下。越垂絕而復興者,亦以越人之慕思禹而欲其子孫之不亡如此。其后王子搜患為君,而逃乎丹穴。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得,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輿。王子搜之丹穴,即禹穴也。方吳、越之戰,迎之檇李,敗之姑蘇,敗之夫椒,棲之甬東。檇李,即嘉興之醉李城也;夫椒,即太湖椒山也;甬東,即勾章之東海中洲也。后數世,王無疆為楚所滅,盡取故吳地至浙江,越以此散。諸族子爭立,或為王,或為君,濱于南海上。蓋越人之慕思禹,雖敗散,而猶戴之為王為君也。南海,今臺州之南海也。無疆之長子后去瑯琊,其次子蹄守歐余之陽,猶受楚封焉。無諸保泉山,漢立為閩越王。其季余善,與孫搖,又以海東隅地稱王。號三越。其地猶在今會稽之域。則雖至漢世,而越人之慕思禹而猶戴之為君也。
太史公序越事,蓋反復嘆禹之功大矣,滌九川,定九州島,至于今諸夏乂安。乃苗裔勾踐,苦身焦思,終滅強國,北觀兵中國;而推稱禹之遺烈。其論東越列傳,則謂越雖蠻夷,其先豈嘗有大功于民哉,何其久也!歷數代常為君王,勾踐一戰稱伯,至余善滅國而其苗裔繇王居股等,猶尚封為萬戶侯,由此知越世世為公侯矣;而又嘆禹之余烈。蓋越之世祀,視三代之后最為久長,實以神禹治水之功在萬世,子長之論,不可誣也。
愚生生長越中,覽臨安之勝,觀錢塘之江潮,思宋建炎百五十年都會之盛,每慨然太息。況思禹之績,有吾其為魚之嘆乎?承明問,敢述所聞。要之其所懷者遠矣,非夸胥巨之多聞,子產之博物也。謹對。
河南策問對二道
問:古之君子,因時會,竭忠讜,建竑論,卓然有稱于世,紀諸史傳多矣。今不暇槩舉,姑取其最著者,與諸士子論之。或舉世共稱,而不無疵議;或一時救弊,而未為通方;或言可經常,而足以行之后代;或意義深遠,可為世主法誡者。夫通達國體矣,而其學出于申、商;潛心大業矣,而其術流于災異。經明少雙者,被阿諛之譏;然其言可廢歟?博物洽聞者,泥五行之傳;然亦有可采歟?語當世理亂,晁錯之徒不能過;其果然歟?志在獻替,其所論辨通見政體,可備述歟?至于竭誠奉國,而理歸切要,儗之政論為孰是?論諫本仁義,而炳若丹青,平生力學所得,而為世龜鑒,方之申鑒孰優?夫學者稱道古昔,所以規摹當世也。數子之書繁矣。抑可以擷取一二,足以為警誡而備世務者。庶幾于魏相條陳晁、董之對,蘇軾進讀陸贄之言,用以觀經世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