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墓志銘 (3)
- 震川先生集
- 歸有光
- 4525字
- 2015-12-26 17:55:22
方母張孺人墓志銘鄉進士方范循道之母張孺人卒,將葬,乞銘于予。其狀云:「張氏世居昆山之水墟村。曾大父諱奎,大父諱佩,父諱錦。母潘氏。父少習舉子業,長為郡從事,不久棄去。所生女子五人,皆聰明穎慧。而吾母尤凝重貞淑,頗習小學、列女傳,能了大義。嘉靖初,吾父以御史議大禮不合,歸。久之,先妣封孺人范氏卒,遂以禮聘焉。先是,范孺人方正賢淑,動協矩矱,人以為女丈夫。吾母志操娟潔,動止有則,族黨內外,咸謂有范孺人之風。期年,生不肖。先君乃悉以前所樹產歸伯兄,而攜吾母子構別室以居。吾母念先君所留鮮薄,懼弗給也。治生纖悉,僅僅取足。而恒宿儲甘旨,為吾父征姻合朋之需,吾父得夷猶于江山綠野之間,情閑意適者,皆吾母之助為多。不肖方向學,吾父謂吾母曰:『兒年少,勿以他好奪志,即遠大可期也。』庚戌之秋,吾父奄忽見背。吾母敬承父志,咨于伯兄,博訪名宿,延之家塾。餼幣饋遺,必加豐腆。早夜冀有成立,以慰先人于九泉。未踰年,則訟役交侵。吾母于是撫不肖泣曰:『汝父不欲以厚貽汝,正為今日。而人情若此,奈何?所賴以自立者,惟能讀父書耳。即汝負先人之志,吾亦何以生為也?』遂相與大慟。不肖因悚惕痛勵。值倭警,家產蕩焚。吾母復鬻簪珥,為延師費,不足,則又稍捐成業以資之。蓋自先君謝世,今十五六年中,經頓撼百出之苦,惴惴焉不敢一日之寧。惟是尊師教子,則愈久而愈切。時從伯兄課試,有不愜,輒令長跪,提以大杖。吾母既忿不肖駑鈍,又重憐之,即投杖,號泣竟日。每夜篝燈課讀,而躬自辟纑。雖隆冬冱寒,戶外雨雪交作,猶凄然相對,不少假借。歲甲子,遘腹疾。三年不能起。丙寅,疾益甚。是冬,值五袠之誕。子姓姻戚,衣冠萃止,舉觴稱慶。吾母為力疾強起,整衣登堂矣,而委頓不能勝。乃自嘆曰:『吾必死矣。然自汝父見背,遺汝,中更多難,吾撫之以至于今,吾即死,不愧汝父于地下矣。』越明年正月某日終,得壽五十有一。子男一,即不肖范。孫女一,幼,未字。嗚呼!他人之母,母耳。使范無母,其能一日自存也哉?范今僅得成立,能備一日之養,而吾母已不能待矣。此所以抱終天之恨也。」狀如是。
余交方氏三世矣。侍御諱鳳,與其兄奉常公諱鵬,同舉進士有名,時稱二方。侍御性豪爽,然于范孺人,頗嚴憚之。后與張孺人別居,甚相愛。舍其平生所為業,更自建立。故循道稱其母之辛勤者如此。其伯兄則長史筑,范孺人出也。又所為延塾師,如吾友桐城趙中丞子舉,秦進士光甫,及海虞二陸,皆相繼登科第。而循道復中鄉舉,將踵二父以起。人稱孺人主中饋,極奉師之禮,故循道痛念其母,異于他母,良然。循道事孺人尤孝。葬在縣治馬鞍山之陽,故祖墓而為別域。實隆慶某年月日。噫,其可銘!銘曰:懿矣慈母,又有孝子。卜從其先,惟墨食,遺后人祉。
張孺人墓志銘孺人姓張氏,太學生陸子征之妻,武康令本枝之母,世為長洲人。始,尚醫張公與子征父如隱公,皆出贅居祥符里,以故張公以女予子征。子征名煥,與其弟燦子潛,兄弟皆有名吳中。子潛進土高第,入翰林,為給事中。而子征久不第。子征為人博雅,善著書,好游名山水,意興所到,獨自往來,不孰何家事。家事一任儒人,孺人亦以為治生纖嗇,非丈夫所宜與知也。至于教子,孺人亦躬自督責。以故子征得以游閑。而諸子學皆有成。子潛給事中言事,被謫都勻,而其孺人又病死。母胡夫人春秋高,每念其仲子得罪朝廷,竄萬里外。孺人獨共養,時以溫言慰解之,胡夫人乃喜。
孺人初為家甚纖,及本枝中鄉舉,仲季二子并游太學,乃喟然嘆曰:「三子俱長,吾今可以無事事矣。」遂為之析生,獨居一室,日唯焚香禮佛。又好觀北史遺文、隋朝故事,諸稗官小說家,數為諸子言之。本枝迎養之官。孺人一日下堂,躓,傷其左足而病。病良愈,二子迎歸為壽;尋以他病,遂不起,元年甲子之二月某日也。年八十有一。子男三,長即本枝,次培枝,翹枝。皆太學生。女一,適刑部主事查懋光。孫男四,某、某。女四。曾孫男女四。陸氏自冢宰公最貴,其族多著朝籍,其后出子征兄弟。而本枝為吏,以循良稱,其聞喪而還也,吳興人惜之。
余與本枝同年,又同官,以是年之九月某日,葬孺人于貞山,故奉子征之命來請銘。銘曰:陸于長洲,厥世遠矣。冢卿之興,綦貴而圮。黃門績文,為時宗工。太學博雅,允宜其兄。唯是名族,宜有令母。令母頎頎,德音則有。當其治生,束之若急。及有代人,脫焉如釋。來游武康,象服裶裶。觀子循政,式遄其歸。順化委蛇,八十一終。勒詞玄石,以詒無窮。
沈母張孺人墓志銘孺人性張氏,曾祖璠,祖錦,父沂,以貲雄海上。孺人年十七,歸沈君垣。沈君自少不能治生,遇有賦調,輒轉徙避之。孺人常椎髻單衣,步從其夫。至則與女奴共操作,終不以父母家有所覬望。沈君時大困,意不能無懟,孺人俛嘿而已。母老且病,兄鴻臚君梓在京師,孺人日夕侍湯藥不去側,母以是安之。平生無疾病,一日之后園,右食指為棘所傷,血濡縷,遂至大疾。嘉靖三十年十一月初一日也。年五十有一。殯殮不具,鴻臚君經紀其事,葬之吳塘之源,實以其年十二月初八日。子男二人,大有、大成。女一人。
大有從予游,予素知孺人之愛其子,每告歸,必問所習,大有對之辨析,即喜見于色。吾妻,沈之自出,呼孺人為嫂。然年最少,孺人嘗在他所,未嘗相見。先五月,吾妻死。孺人獨曰:「嗟乎,賢者固不能久生于今世?」因流涕累日。予屏居安亭江上十余年矣,自遭此痛,回首平生,惘惘無可向人道者。或譏以私喪踰禮,而不知實有身世無窮之悲。聞孺人之言,而為之屢慟焉。及是,大有來請銘,思其言,尤悲。因序而銘之。銘曰:
嗟生之厚,而數之蹇。不忮不求,君子之選。生有令辭,是以銘于茲。
陸孺人墓志銘孺人姓陸氏,朱君艮之妻,封吉安府推官諱苓之子婦。父諱桂,母王氏;伯父諱松,母朱氏,實吉安之女弟。孺人少時,伯父母無子,養以為己女。欲為朱氏重親,遂聘朱君為贅壻。久之,致其橐于陸氏之族曰蕾者,曰:「女不可以為嗣。壻不可以為烝嘗。必欲為后,蕾也宜。」遂歸于朱氏。
吉安為諸生,布衣糲食,僅以自給。及長子舉進士,選調吉安,得推封。及為監察御史福建副使,吉安始卒。已又為廣西廉使,為河南布政使,而太夫人猶在堂。孺人終始孝養,雖其兄弟亦賴之。年二十,得寒疾。自以終不能有子。為置他姬,生三女子。已又生三男子,撫抱若一。生平無紛華之好,無夷鬼之惑;于治生尤纖,以此致饒給云。
嘉靖二十六年八月二十六日卒,得年五十九。男,邦教,娶歸氏,予從女也。邦禮,娶徐氏。邦治,未聘。女,適縣學生周履冰、楊承芳、張復祖。以卒之年十一月壬寅,權厝于祖塋。而以某年月日葬。履泳述孺人狀甚備,予為采次其辭,而為銘曰:
三代詩書之所載女子之行,非有怪特奇畸,而在于仁孝勤儉,而無忮忌之資。雖今世固有之,世人不察而不知。有其知之,視予銘詞。
張太孺人墓志銘
太孺人張氏,故戶侯章君注之少室,歸化令若虛宗實之母也。章氏世海虞人,若虛曾祖珪,監察御史。祖格,大理寺卿。御史四子皆登朝,二季位至九列,而大理最賢。大理生注,以貲為某衛千戶。
始昆山之東鄙曰安亭,有楊氏。亦名族。大理故與楊翁舊,遂以戶侯贅于楊氏。而楊女蚤亡。楊翁曰:「女不幸,吾不可以失章甥。」遂為章甥娶洪氏女,如其女。戶侯以此卒居楊氏。然無子,以兄子棨為后。太儒人在諸姬中獨后生子,即若虛也。已而戶侯與洪孺人皆亡。太儒人抱其子日夜啼泣,遂喪其明。倚兄子為后者。而戶侯與兩娶,皆葬安亭矣。若虛既舉于鄉。太孺人撫幾,遶而行,喜不自勝。及為歸化令,不能之官,其孫太學生衡已能自主其家,太孺人遂與其孫歸海虞,比若虛之喪自歸化還,家入恐太孺人悲哀,不以告,竟太孺人死,猶以為尚在歸化也。又三年,太孺人以嘉靖甲子五月二十七日卒,年八十有三。
初,太孺人十五而歸戶侯,久未有娠;他姬往往有娠不育。太孺人又十五年,年三十,始生若虛。他姬豐氏新寡,其父母欲嫁之。豐姬怒,斷其發,哭曰:「奈何以女與人,食其茶,死,又易之茶,獨貴如此乎?」竟不能奪。太孺人其后遂迎豐姬與共處。兄子為后者,后倅永州。先以單縣最當封,永州請移封其本生。若虛方貢在春官,意望其兄。而永州以若虛能自得之也。及若虛久不第,頗以為慚。已調歸化,曰:「吾父母不得單縣封,當得歸化封矣。」然竟不得云。于是衡以隆慶元年三月初六日,葬于虞山拂水巖先生之側。若虛之葬在其北。余與若虛同學,又同舉。若虛娶陸氏,故王氏也,與余妻為姑侄,故皆在安亭,同居王氏者數年。后離居矣,不得視其母子喪,以為憾。銘曰:
命也為娣,又嫠而蒙,傳世紹業乃其功。母之愛子望無窮,石巉水落宰木叢,猿哀虎嘯霜山空,生兮不歸死來從。
龔母秦孺人墓志銘孺人姓秦氏,諱清,父諱璇,祖諱恭,贈刑部員外郎;其丈夫曰龔君河,字順之。順之父諱干;祖諱纮,承事郎;曾祖諱理,山東左布政使,門人私謚為清惠先生者也。孺人初歸時,舅祖方伯公已歿。舅以編戶長鄉賦。正德庚午,歲大侵,縣官不為蠲貸,盡責之長賦,舅罄其產輸不足,則盡室以逃。孺人之旁舍,追者至,時方有娠,天大暑,閉密室中,幾暍死。順之常夜雨雪中行,身被涂泥,時就系棰楚,血漬衣,孺人私取衣澣濯之,不使其舅姑知。順之時時出外,獨黽勉事其二親,撫教其兒。孺人本儒家女,其前世皆貴顯,數更困阨,能怡然安之。晝夜紡織不怠。性端肅,雖老,見男子,常蔽茀。伯兄元氏知縣雷,修謹之士,每敬嘆之。
始,龔氏自宋殿中侍御史猗渡江南來,遇異人,得枯杏枝,教以「樹之復生,則止居焉」。殿中君至昆山畯儀村,殖其樹,果復生,居六世,而杏已大數十圍矣。稍遷至十里所,曰青墩,又五世而方伯始顯。故縣中稱龔氏之族最久。及順之之世,而青燉之故居始失之,乃遷徙無常處。
嘉靖三十六年四月乙巳,孺人竟卒于學官之寓舍,年七十二。子二人,邦衡、邦伯。女二人,嫁王仁、高岱。孫,男二人,女二人,曾孫男一人。邦衡,即孺人游旁舍所妊者也。少有雋材,為縣學生,以春秋教授鄉里縣人,尤以孺人之不遠于祿養為恨。時殯于學宮,欲速葬,故以六月丁酉,葬小虞浦之新塋。銘曰:
殿中南徙,歷四百春。畯儀之族,始大青墩。懿茲令母,來嬪自秦。有喬者木,百歲為薪。生無處所,歿有高墳。勒銘幽石,以俟后人。
李母陶碩人墓志銘季母,姓陶氏,昆山某里人。年二十一,歸于同縣季君。生子男三人,鎬、龍伯、鉞;女一人,適杭成樂;孫男四人,曾孫男女二人。年七十一而卒。
母少孤,鞠于其嫂,事嫂如母。及在季氏,撫其伯之孤如子。家常乏,以女工佐其費,至于充裕,母勤毖不休。龍伯讀書為博士弟子員,諸公貴人愛其材,爭折節與交;龍伯亦數數造請,或頗誚之。然龍伯以為士負意氣,立崖岸,不可于人,非通世之資,終直行其意不顧。其游諸公問,禮數往來,必與之稱,門外常有長者事。客從季氏飲者,日十數人,費皆取于母,母終不厭。龍伯以此益自喜。龍伯工于應主司之文,雖更試不第,人不謂龍伯拙,而謂其必自奮,故龍伯不以自沮,而母歲歲以望。
去年秋,母病,而龍伯婦支氏有娠。術者曰:「子丑之月,以喜沖,病有瘳乎?」母聞之悅,屈指顧支氏曰:「是已是已。」及支氏乳,而得病甚。母驚悸,撫膺曰:「吾婦賢孝,婦死,吾亦死。」頃之,支氏卒;母悲惋,踰月亦卒。噫,可傷也已!時嘉靖十八年三月己亥,遂以是年十一月庚申,葬于白馬涇之新阡。龍伯請予銘,銘曰:
質之淑兮,又修能也;榮祿弗膺兮,年不待也。育子之憫兮,命奚在也?銘以藏之,永不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