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母孫孺人墓志銘太湖東北,復溢為諸湖以十數,其東為淀山湖,最巨。淀山湖東北折為溪,復小匯為度城潭。蓋湖水之觀大矣,水欲盡而復匯,其境無窮而益勝,此吾吳之所以為澤國,而饒于水如是。昔有隱德君子曰王復齋先生,與其子南陽先生居于潭上。父子并磊落奇偉人。予之曾大父城武公,雅善復齋先生,故至今子孫猶締婚媾之好。予歲時一至其家,多從中秋泛月湖中,或憩潭旁篁筱閑,觀魚鳥之飛泳。主人為擷嘉樹之實,采芳桂之英,瀹茗清談,指點山旁竹木之間二先生飲酒博奕之處,因登忠孝之堂,為之慨然而嘆息。潭東北,蓋王氏之世墓。墓之迤南,則南陽先生葬于是三十年矣。嘉靖二十有八年十月十三日,其子有親,始奉孫孺人祔焉。先期來請銘,而自為狀,曰:
「先君諱懋德,是為南陽先生。先母性孫氏,即吾家度城之近地磧礇人也。外祖諱奎,外曾祖諱源。先祖諱某,是為復齋先生。舉進士,試禮部,未第而卒,不及見吾先君之婚娶也。祖母凌孺人,躬自督課,遣入縣學,為弟子員。先母來未半載,祖母即付以家事。祖母性嚴厲,鮮當其意,先母能委曲將迎,常得其歡心。晚年遘疾,宛轉床第,幾及三載。先母親調藥食,扶持起居,終其身不倦。中年得痰疾,為先君置妾楊氏,生一女,愛之不異己出。比先君病卒,共處一室,食則同幾,臥則同衾。楊氏亦奉事惟謹,如女之事母。此人家之所難也。自先君蚤世,吾母在艱難疾病之中三十三年。于乎痛哉!」其狀云爾。
又曰:「先母八十,吾兄弟為壽,辱吾子為文序之。吾子又志吾從兄邦獻之墓。知吾家者唯吾子,且又能文,茲不可以辭?!褂枘算懺唬旱砩街畺|,度城之堧,爰有王氏,世居其間。庭有古木,堂有遺編。磧礇之孫,云樹其連。來嬪夫子,亦婉其賢。中途背捐,疾疚纏綿。獨閱春秋,八十三年。終從厥居,何后何先。白水彌彌,綠草芊芊。我著斯銘,積德之阡。家其大昌,子孫其延。
朱母顧孺人墓志銘孺人姓顧氏,世為昆山人。高祖諱大本,贈光祿大夫、柱國、少保、太子太傅、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曾祖諱良,祖諱恂,贈官皆同??贾M鼎巨,光祿大大、柱國、少保、兼太子太傅、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贈太保,謚文康。孺人為國子生朱君諱端禧字子求之妻。子求祖諱拭,云南道監察御史;考諱紱,贈禮部左侍郎。正德中,文康公在翰林,子求應例升國子,與孺人偕入京,居文康公館。會有詔,國子生年未二十者,令家食,及年以來。公意不忍子求行,卜之留,不吉;卜行,又不吉。公頗疑之。竟遣行。亡何,子求卒于家。
初,子求有一男子子,蚤殤。至是獨有一女子子。孺人撫孤事姑,再更三年喪,哀禮其至。已而女子子又亡。子求同母弟諱隆禧,禮部左侍郎,贈其考者也。先是以其仲子世揚為孺人子。女亡而世揚又穉,乃攜入京,從文康公居。時文康公已為吏部左侍郎,掌詹事府事。公尤憐之,曰:「吾女女而不婦。」蓋喜其嘗在側也。公日向親用,累遷,遂入殿閣。上遣中使至家,恩賜稠迭。公拜受,必呼夫人與女至,觀視嗟嘆。蓋榮天子之賜,且以慰藉寡女云。夫人凝重有德,孺人絕類其母,常代夫人居中饋,家人罕見其言笑。向夕,屏居一室,獨與所攜兒,對燈火,黯然淚下。竟文康公世,凡八年。公薨,隨喪還,遂老于朱氏。卒時,年六十有七。嘉靖四十年二月七日也。
子男,即世揚。初,禮侍有長子,后亡,以世揚少育于嫂,不忍奪其母子之愛,卒定為其兄后。男子孫一人,鶴年。女子孫三人。以其年十有二月七七日,祔子求之兆,在縣城馬鞍山之陽,里拱字圩之先塋。文康公及第三十年間,家無死喪哭泣,獨其女蚤寡,福蓋未能全也。余嘗論之,以為孺人當艷陽桃李之時,獨秉霜雪之操,不媿稱宰相家女云。銘曰:
夫既弱喪,又折其萌。父耶母耶?不救其傷。其命也耶?抱空依亡,懷哺其嬰。子耶孫耶?世有宗祊。其非命也耶?是為銘。
沈引仁妻周氏墓志銘
孺人姓周氏,昆山人。嫁同縣沈引仁為妻,生子男三人,友、恭、孝。引仁亡二十三年矣,恭亦已早死。孺人年六十有五,生孫男女五人而后卒。時嘉靖二十一年四月四日。是月二十日,葬蔣涇之原,合引仁之兆。
引仁之祖,為王安道家壻。安道者,故縣中名醫也。繇此沈氏世傳其術。引仁少孤,孺人已歸,即當家。時引仁醫未知名,甚貧窶。內有以養其寡母而外不乏者,孺人之力為多。其后引仁醫大行,家稍裕矣,而病渴,日食斗米,肉十斤。如是病者六年,醫既廢,贈謝絕無所得,于是益困。諸所須,必于孺人,晝夜勤瘁,事引仁愈謹。引仁齒盡落,不能食,孺人嘗哺之。即欲食婦人所忌食者,亦哺之無難色。引仁卒,竟撫二子,至于有立。二子能養矣,孺人猶自勞苦,不遺余力。引仁先有所貸負,年久,主者往往棄責,或忘之。孺人皆疏記,次第以償。比死,棺斂之屬,悉手自整具。二子至無事可以盡其心,惟悲哀而已。
初,引仁與其兄不相能,兄數苦之,嘗夜使酒,登屋大噪。盡去其瓦。其嫂即來謝,曰:「兄狂乃爾。今毀瓦,吾為葺之?!蛊渖┕藤t婦人,而孺人又賢,每事相為和解,故引仁兄弟卒大歡也。嗚呼,孺人之所能,可謂人之所難者矣。銘曰:嗟沈君,藥惟醫。有廢興,命與時。惟淑媛,實相之。閱百艱,勤若斯。為女則,視銘詩。
唐孺人墓志銘太學生嘉定沈君煦之室唐孺人。其先自晉陽徙上海。四世至右副都御史瑜,其季子鎧,生三女,而兩女皆歸沈氏。其長歸監察御史灼,君之從父兄;而季即孺人也。君同產兄弟六人,長兄刑科給事中照,致政家居奉母。持【持 疑當作「時」。】節率兄弟諸婦進拜堂下,孺人于其中尤稱賢孝。君卒業太學,孺人從居金陵,告歸。久之,君卒。太夫人龔氏亦卒。四月中,再遭大故,持喪有禮。子兆,方童幼,保育勤至。兆多疾,每疾作,孺人輒不食飲,焚香膜拜,以祈福佑。教令紹續前業,復遣入太學。倭奴涉內海,孺人趣辦裝走入昆山,不數日,故居悉毀。明年,寇迫昆山,遂避居金壇,轉徙白下。久之,營卒巖亂,都人恇擾,還居昆山。然卒不能至江東也,竟死昆山寓舍云。
江東者,在海上,渡吳松江而東,故土人以此為稱。有魚鹽捕葦之利。沈氏世居于此,數百年巨室,兵燹為之一空。孺人生貴,為父母鐘愛。入沈氏,又富貴。一旦失偶,嫠居四十年,老又遇寇,白首流播,可悲痛也。然自寇至,多見鹵掠,孺人獨有先識,故不及于難。臨死,敕侍婢出所御服珥,分賜旁侍者,爽然不亂。以嘉靖四十二年某月日卒,年七十有八。子男,兆也。女六人,孫男一人。
先是嘉靖某年月日,權厝君于周溪,孺人從父江西按察司副使錦為銘。于是兆作周溪塋,啟攢,與孺人合窆焉。實嘉靖四十三年正月某日。君家世行事,具唐志中。銘曰:
吁嗟沈君,不永其齡。孺人耄矣,所悲者生。孰是長違,而同斯墳。子則成矣,有以見君。人世哀榮,委之逝波。惟有懿行,載斯不磨。
毛孺人墓志銘余晚而知學。里中有周孺亨先生,積德累行,余師也。蓋其道行于家矣。于是將葬其配毛孺人,而手述其狀示余,請銘。
按孺人姓毛氏,世居縣西南陳家墩。曾祖諱昱;祖諱忠;父諱震,字畏之,舉辛未進士,調新昌令。到官未幾。以疾引歸。新昌有子而夭。惟一女,以許孺亨。孺亨方齠齔,往候焉,新昌執其手而訓誨之。無何,竟卒。孺亨父南京刑部侍郎諱廣,時以御史言事,再貶于沅。孺亨從居深山中,三年而后歸;始葬新昌,而受室于毛氏之館。
孺人少從女師,通古今大義,性端重而慈孝。事姑夏淑人,甚有婦道。處娣姒間,油然無間言。人以緩急告之,雖空乏,必得所欲。新昌為后之子,于孺人為從父弟,待之有加。嘗自悼終鮮兄弟,雖有疏屬,無所不厚。父有遺妾適人,而所適者亦死,孺人還之。孺亨以彼已自污,意不謂然。而孺人曰:「是燕人也,以吾父故南來,忍使之流落失所?」卒養之終身。至于家之罷老,不事事而餼者,常十數人。人有牾逆,怡然受之?;蚺c孺亨相顧咨嗟,曰:「是寧有此也?」終不復言。孺亨舉進士,試禮部不第還,即相從觀書,問古義,了不以得失動其心,方少年,即為買妾,以廣繼嗣。久之未效,則增置者不一,而拊之,人人各得其所。則又曰:「胤嗣之續否,天也。君宜知保養壽命之原?!谷嫒讼鹊媚┘玻笆?,孺亨會葬他所,還而病發,已不能言。遂以嘉靖三十六年二月丁亥卒,年五十有三。夏淑人泣曰:「前二日,新婦聞釀熟,呼婢扶侍以往。首斟以奉我,詎意其至此也!」又曰:「婦能順吾志。吾老矣,望其事我。今治其后事,痛何可忍?」孺亨不事生產,孺人主調,張弛惟宜。至是殆不能以家。忽見其手書女教諸篇,因憶平日相警誡之語,悲感益甚。術者嘗謂孺亨:「子于相法當損妻?!谷婧嘞绕肝汗Ш喒?,意自謂當之矣,而竟不能免也。初,為毛氏置后而不振。春秋祭祀,主之孺人。新昌有老母及嚴孺人,與孺人所生母,喪葬皆盡其誠焉。嗣子一人,曰邦楨。以嘉靖四十二年九月甲申,葬于先公之兆,在縣北尉遲村。孺亨,公之仲子,名士淹。嗚呼!有道者之言,余何敢殺其辭。銘曰:周、召、毛、原,世皆數千。新昌之禋,有女以傳,而復不延。厥德之周,祿又不讎。嗚呼!生有賢哲以為述,其奚尤?
魏孺人墓志銘太?!境!≡陶`作「嘗」,依大全集校改?!?
卿夏公日囗永,始事成祖文皇帝,歷官四朝,知名海內。公長子承事郎諱鉞,鉞子諱景濂,景濂子諱承恩,后更諱盤,字思紹,孺人其配也。姓魏氏,考諱璧,妣姓趙氏,宋楚王元儼之后。夏氏自太常公時,富貴雄于吳中,其后寖弱矣。而孺人兄諱校,是為恭簡公,官亦至太常卿,為當世大儒。兄諱庠,仕南京光祿典簿。家富貴,幾與往時夏氏埒。孺人處內外兩家興廢之間,閉門獨處,寂如也。晚年,兄與父母兄嫂相繼淪亡,日忽忽不樂,遂得疾以逝。是歲嘉靖某年月日,年若干。將葬,予表弟夏煥來請銘。
初,予之祖母為夏公之孫,承事之女。承事沒后,外祖母張夫人依吾祖母以居,喪殯皆在吾家。祖母,思紹之姑也 故思紹與母許碩人尤往來親厚。雖孺人亦數至吾家,其后祖母謝世,吾始娶于魏;孺人,吾妻之姑也。不數年,吾妻復夭歿,自此吾與兩家,漠然無所向。回念吾祖母之亡,忽踰三紀。吾妻少矣,先孺人而亡,亦幾二十年。今而哭孺人,安得而不哀也?
孺人生子男一人,日煥;女二人,嫁某。孫男一人。某年月日,從其夫祔于昆山城之東原太常公之兆。銘曰:女耶婦耶,兩太常家。居太常里,從太常墓。后千百年,其藏永固。
葉母墓志銘
葉裕居太湖洞庭山中。泛湖,徒步行二百里,從余游。然又不常留。數往來江海間,所至語合意,即止數日,飲酒高歌,甚歡,即又去江海間,人皆以為狂生。然與余言其母,未嘗不嗚咽流涕也。嘉靖三十二年五月十三月,母卒。且葬,來請銘,悲不能自止。予未為銘,會有倭奴之難,裕亦去,三年不復見。予念裕平生好游,連年兵亂,道途之梗,存亡殆不可知。一日忽復至,則又請其母之銘,悲泣如故。蓋江海間以為狂生,而不知其于孝誠如此也。
洞庭人依山居,僅僅吳之一鄉。然好為賈,往往天下所至,多有洞庭人。至其于父母妻子之歡,猶人也。而裕母其所遭異是,獨煢煢以終其身。裕年逾四十,尚未有室家。凡生人之所宜有者,皆無之。裕自言初生時,祖母旦夕詛咒,拜其祖之主而字之曰:「葉士貞,何不以兒去?」母患之,寄之外氏。時葉氏居在澄灣,其外家在湖沙灣,東西相望一里所。外母抱裕倚門,望西山夕煙縷起,裕思母,黯然淚下。裕每道此,尤悲也。母姓陸氏,卒時年六十五。裕后娶沈氏,生子一人。予憐其意而為之銘曰:
五湖洞庭,于是焉生,于是焉死,我為是銘。其尚何恨,可慰幽靈。 【銘辭,昆山本顛倒失韻。今從常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