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闕里廟記【代】
隆慶三年,闕里重修先圣廟成。某官某,以書幣走京師,來請記于麗牲之碑。先是,嘉靖四十二年,衍圣公某,以廟之圮告于巡撫都御史張某,方行相度,以用之不贏而止。及是年,巡撫都御史姜廷頤,巡按監察御史羅鳳翔、周詠,與藩臬諸君,會議捐岳祠之香稅,與司之贖鍰,得一千六百,其役人則用州縣過更之卒,而以兗州府通判許際可董其役。知府張文淵時督視之。經始于仲夏,歲盡而訖工。輪奐規模,視昔若增。左布政使某,左參政吳承燾,副使吳道會,皆首為贊議者也。
唯先圣生于尼山,講學于泗上,歿而葬于此。其地初名闕里,后亦曰孔里。先圣之歿,弟子廬其冢上而不忍去。魯人從而家者,百余室。而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諸儒講禮、鄉飲、大射于其間。漢高祖自淮南還,過魯,以太牢祠。其后人主登封巡狩,無不過而拜祠。我太祖高皇帝龍興海內,干戈未戢,亟命遣祭、紹封子孫,修飭其祠宇。列圣承統,世世增修。今天子隆慶之元年,御正殿傳制,遣官告祭。而車駕臨幸太學,親釋奠,命儒臣坐講。賜三氏子孫有加。海內慕學之士,喁喁向風。圣人之道,益以光大。則魯之有司,與其有事茲土者今茲之舉,固所以虔奉先圣,亦以宣明圣天子之德意,不可以不記。
夫今夫子之廟學,遍于天下。而深山窮徼,皆知誦法其書。其在天之靈,無所不之也。然孟子曰:「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荀子曰:「學莫便乎近其人。」蓋孔子歿數百年矣,學者至觀其廟堂車服禮器,諸生習禮其家,有低回而不能去者;固以想象于遠,不若景慕于近之為切也。抑諸君子知虔奉圣人矣,亦豈徒事于其外乎?昔者子游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夫不知學道,則施于喜怒哀樂,無一而當其則,必不能有望于安上治民,而移風易俗也。顏淵問仁,夫子告以克己復禮。及請其目,夫子則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以顏子之資,猶「請事斯語」以終其身。故「問為邦」,夫子以夏時、殷輅、周冕、韶、舞告之。以顏子而夫子使之治天下國家,以為不可一日而離于禮樂法度之中。此即克己復禮之義也。后之學者,于視聽言動,己之身不能治,何以謂之學道?故觀感于圣人者,求仁為近;求仁以學顏子為近。余嘉是役之成也,敬述所聞,以申告學者云。【此文錢宗伯不選,今仍存。】
顧原魯先生祠記
前元之季,昆山有隱君子,曰顧原魯先生。居于海濱,讀書學道,不求聞于時。端居一室,憑幾而坐,所當兩臂處,遺跡宛然。手自批注經、史。后其家懼禍,悉毀不傳。然而海濱之父老,至今能言之。
四傳而至其孫啟明,今為太倉人,稍徙至郡城。有子存仁,舉進士,為禮科給事中,得推封其父。尋以言事忤旨,被謫居庸關之外,久之得還吳。給事既被廢家居,尤喜考論先世故事。而郡太守歷下金侯城,頗采父老之言。又以封君之敦倘誠樸,足以風勵末俗,乃檄令列祠于郡學若州之鄉賢祠。復于齊門外臥佛寺之東偏建祠,而以封君從祀;以為近其家,可以歲時致祠事焉。給事謂余具知始末,而請記之。
余惟古之人遭時際會,佐世主,功施于天下,而垂名于竹帛,后世之所稱述,往往為此。至于巖穴幽棲之士,雖長往不返,亦必因時主側席之求,弓旌玉帛,賁于丘園,世始得以稱述其名。若夫許由、卞隨、務光之徒,以與人主以天下相揖讓,此宜其彰彰較著矣。而谷口鄭子真、蜀嚴君平,皆修身自保。揚雄少從君平游,已而仕京師顯名,數為朝廷在位者稱此二人。故能耕于巖石之下,而名震于京師。由此而言,非此數者,雖沒世無稱也。
而又有不然者。古之君子,修身學道,寧憔倅于江海之上而不顧。彼非有求于世者,然約而愈顯,晦而益彰,逃名而名隨之。傳記之所載,不可勝數。無求于世,而世亦不容不知之,此奚必有所待耶?若原魯先生,沒于海上,至于今二百年,而其幽始發。則士之修德礪行者,何憂后世之不聞耶?郡太守表章之意微矣。
祠凡為堂寢廡門若干楹,經始于嘉靖三十年十月某日,落成于嘉靖三十二年十有一月某日。是為記。
常熟縣趙段圩堤記虞山之下,有浸曰尚湖。水勢湍激,岸善崩。湖堧之人,不能為田,往往棄以走。有司歲責其賦于余氓。而趙段圩當湖西北,尤洼下,被患最劇。宋、元時故有堤,廢已久。前令蘭君嘗與筑之。弘治間,復淪于大水。嘉靖丁酉,予宗人雷占為己業,傾貲為堤。堤成,填淤之土,盡為衍沃。而請記于予。
嗟夫!自井牧溝渠之制廢,生民衣食之地,殘棄于蒿萊之間者,何可勝數?有司者格于因循積習之論,委天地之大利;斯民愁苦哀號,側足于尋常尺寸之中;率拱手熟視,不能出一議,而漫謂三代至于今,其已廢者皆不可復。
夫未嘗拖晷刻之功,而徒諉曰「不可復」,予疑其說久矣。觀雷所為,其力易辦,而功較然者。然更數十令,獨蘭侯能之。至蘭侯之業敗,已又四十余年為沮洳之場,莫有問焉者,何也?天下之事,其在人為之耶!事有小而不可不書者,此類是也。
唐行鎮免役夫記
蘇州至松江,由姑蘇驛過吳江之境,凡四驛而至,此驛道也。別自婁門東沿婁江,又東南折而入于黃浦,而西,此緣海之道也。出葑門東走,則行湖泖之間。其避湖泖之險者,則多從吳淞江南出大盈浦,經唐行鎮。異時官舟之牽挽,役諸州縣。唐行之夫,不知何自而起。舟所過,晨夜追呼,百家之市,殆無寧居,凍餓僵死于風霾雨雪之中者相屬。太守臨安方侯,知民之不便,據法令罷免之。鎮之父老,相率來請紀于石。
或者以為賢太守奉宣條教千里之內,父母之道,師帥之責在焉。加之今日上有賦斂之繁,外有蠻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之事,太守視事以來,風采日新,惠利之政,家有聞而邑有述,當有卓犖大者。若斯之類,將不勝書。雖然,或者亦知父老之意乎?政之不便于其人,無大小。如人之有病,唯病者自知之。醫能療焉,亦惟病者而后知醫之為德也。若然,則父老之于侯,其情至矣。吾又以嘆吾吳中之俗,仁厚而馴良,稍煦之以恩,而其易感也如此。
國家威靈,震薄海外,亦時有土俗驍悍,不得意,則叫囂相挻以起。有司不敢驚,拊循之而已。往者大農以經費不足,督天下賦,吏緣以為奸利。吳民父子兄弟,駢死敲撲之下,而莫有疾怨之心。以是知天下有變,吳民必不敢為亂;以其愛上,忍訽而易使也。彼不之恤而肆其恣睢之意者,亦何心歟?
吳郡丞永康徐侯署昆山縣惠政記昔永康徐公守吳郡,當武宗皇帝之末年,逆藩竊發,畿甸騷動,翠華南幸。吳,江南要郡。調兵食,城守儲偫,以待乘輿之至。公不動聲色,郡中宴然,公有寬大之政。先是,秩滿當代,吏民上書乞留,詔以河南右參政復治郡,近世未嘗有也。后遷江西左參政,官至工部侍郎。
自公去郡三十余年,冢孫丞侯,以太子家主簿出判吳郡,清廉聞于郡中。滿歲,復遷今官。是時東南有倭奴之警。侯治凡海之事,防遏有法,海波不興。會諸屬縣令缺,侯輒出視,所至拊循其民。近者閱月,遠者一歲。民莫不懷慕之。郡之縣有七,侯殆遍歷其五。前年冬,至昆山,迄季春還郡。又以事數入郡,不顓居縣。其所施于民,可以為吏師法者,往往可紀。
庫子為縣守藏,令廉則無擾;不廉,輒費不貲。當侯時,分毫無取,民乃不知為此役。白銀火耗一兩,折閱多至三分。侯以京庫折白輕赍、鳳陽馬役解扛、京庫鹽鈔、練兵義役多寡,參停取衷,定為一分。糧長解運之外,又有小差額外之征,悉令蠲除。火耗小差羨余,無慮千計,吏白以為當得者,侯無私焉。又糧長解運,官閉門默定。或貧富不相讎,富者得規免,而貧者傾其家。已定,無所復控訴。侯悉召至庭,使互相舉應得等第,一夕而定,無不怗服。至于催科之害,民駢死杖下者,不可勝數。比侯之至,縣庭寂然不聞鞭笞之聲,而賦亦自辦。又捐俸以助修學宮,及諸神祠之傾圮者,多有出于格令之外。大抵吳民賦調之繁,自昔患之。嘗數更其法,而弊日生。識者以為不在于法,而患吏之不廉。吏廉矣,法雖未盡,而可以無弊。如侯之恤庫役,公撥解,省火耗,蠲小差,推此類行之,民未有不蘇者也。
念昔工部以仁惠拊吳,吳民至今思之。見侯之至,如公之復來也。侯繼踵甘棠之跡,睹其所茇,而忍芟夷其遺民乎?詩曰:「無曰予小子,召公是似。」以此知古之封建世家,至今無不可行也。晉周訪三世為益州,四十余年,功名著于寧、益。侯年方富,而寄任日隆,必能光大前烈。吾吳民之怙賴遠矣。侯之還郡也,國學進士陳志道等二十四人,相與列其事,俾余記之。固以侯于吾黨,恂恂然有愛人下士之風,然寔因民之志,非有私也。用以告后之為政者云。【此文參用常熟本。】
昆山縣新倉興造記昆山舊玉峰倉,在西門之外,漕挽之積在焉。每歲稅入,漕卒悉至于此領兌,民間所謂西倉也。濟農倉在南門之河,常平之粟在焉。歲之豐兇,以為發斂。民之所謂南倉也。縣志云:「二倉,蓋巡撫周文襄公所改刱云。」然濟農之庾,其空已久。頃者倭奴之警,乃以城西之積歸之,而濟農倉遂改為玉峰倉。
鶴慶彭侯,以進士知昆山,因倉故址,加恢拓之。東至于公館若干步,始以囷廩攢植,致郁攸之變。于是懲艾前患,興造新倉。中為官廳,左右互列凡若干楹。一歲四十一萬四千五百石之糧,悉儲于此。蕞爾小縣,可謂「如茨如梁,如坻如京」矣。
是役也,以民之掌稅者,量其所掌之多寡,區別以賦工。以故上不費于官,而下不及于民,浹旬而役用告成。觀者嘆息,以侯之才敏,而吾民之易使也如是。抑古者垣窌倉庚之設,以治年之豐兇。凡萬民之食,待施惠,恤艱阨,養孤老而已。國家因前代常平義倉之法,有四倉之制,而歷世經紀豫備,見之綸音者,不一而足。而因仍廢墜已久。彭侯承兵荒之余,詔書趣辦,義不得不先公家之急。雖有愛民之心,宜亦未及乎此。而濟農之名,不可以沒也。是用并識之。 侯名富。為縣清廉勤勚,敏于造事。即此亦可以概見矣。是歲嘉靖四十三年,歲次甲子,某月日倉成。九月某日記。
長興縣令題名記
長興為縣,始于晉太康三年,初名長城。唐武德四年、五年,為綏州、雉州。七年,復為長城。梁開平元年,為長興。元元貞二年,縣為州。洪武二年,復為縣。縣常為吳興屬,隋開皇、仁壽之間,一再屬吾蘇州。丁酉之歲,國兵克長興,耿侯以元帥即今治開府者十余年。既滅吳,耿侯始去,而長興復專為縣。至今若干年矣。遡縣之初建為長城,若干年矣;長城為長興,又若干年矣。舊未有題名之碑。余始考圖志,取洪武以來為縣者列之。
嗚呼!彼其受百里之命,其志亦欲以有所施于民,以不負一時之委任者,蓋有矣。而文字缺軼,遂不見于后世。幸而存者,又其書之之略,可慨也。抑其傳于后世者既如彼,而是非毀譽之在于當時,又豈盡出于三代直道之民哉?夫士發憤以修先圣之道,而無聞于世,則已矣。余之書此,以為后之承于前者,其任宜爾;亦非以為前人之欲求著其名氏于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