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壯汩沒俗學,中年從嘉定二三宿儒游,郵傳先生之講論,幡然易轍,稍知向方,先生實導其前路。啟、禎之交,海內望祀先生,如五緯在天,芒寒色正,其端亦自余發之。又承比部君之命,論次斯集,得以懷鉛握槧,效微勞于簡牘,有深幸焉。日月逾邁,老將智而耄及,無以昌明先生淑艾之教,譬諸螢火熠熠,欲流照于須彌之頂,亦自愧其微末已矣。而比部君大雅不羣,能表章其家學,南豐之瓣香,不遠求而有托,斯可喜也。
歲在庚子五月晦日,虞山年家后學錢謙益再拜謹序。
先太仆震川公集,最初閩中有刻。既而公之子伯景、仲敉刻于昆山,先伯祖泰巖刻于常熟。閩本地遠不傳。昆山、常熟本互有異同。然公之遺編剩簡,尚余十之八九。牧齋先生與公之孫文休,旁求廣采,得公藏本,幾倍于刻本。先生手自校勘,珍如秘書。無何,絳云之災,盡毀于火。賴文休副本存,余從玄恭得而錄之。念文章顯晦有數,恐遂湮沒無聞,為請于先生,求壽諸梓。而先生以刻本位置多訛,意象尚隔,乃為合并而次第之,得正集三十卷、別集十卷,余集存之家塾,未能悉出也。
蓋嘗論之:不讀史、漢,不知左、國之所以為文也。不讀韓、歐,不知史、漢之所以為文也。今繇公之文可以知韓、歐,繇先生之選,可以知公之文。異哉,海內之士從事于古之文章者,必自此而求之矣。然而公豈求工于文而已哉?其學術則辯易圖之宗旨,究禹疇之法象,與夫作史之志,議禮之言,有以啟先儒所未發;其經濟則條水衡之事宜,悉太仆之掌故,以及用人之方,御倭之議,有以裨當世所宜行。聞貞孝之事,則奮袂攘臂,不欲令弱質俠骨受誣于豪強;修族姓之譜,則赍咨涕洟,必欲使遠祖近宗盡歸于敦睦。他如贈送慶賀之文,吊祭悲哀之作,靡不折衷于法度,歸本于端良。不以浮詞諛人,不以綺語加物,則公之修辭立誠,蓋可知矣。讀是集者,因公之文以得公之為人,斯先生所以教我子孫不替先型之至意,而亦所以嘉惠后學之盛心哉!
庚子長至日,從孫起先拜手敬識。
謙益白:荒邨僻遠,伏承親枉玉趾,命較讎震川先生文集,不敢以荒落為辭。尋繹舊學,排纘累日,乃告成事。應酬文字,間有率易冗長者,僭以臆見洮汰四分之一。披金揀沙,務求完美。以一生師承在茲,良欲效攻王之勤于遺編也。編次大意,略序梗概,以求正于法眼。或召玄恭詳審商榷,如有未當,不妨改正。
編次之法,略仿韓、柳、蘇三集。古今文體不一,亦不盡拘。先生覃精經學,不傍宋人門戶,如易圖論、洪范傳是也。故以經解為首。 次序、論、議、說,皆議論之文也。韓集總屬雜著,今依各集略為區別。凡四卷。 次贈送序、壽序,凡六卷。贈送序考論學術吏治,皆非茍作。壽序古人所無,先生為之,則皆古文也。舊本別置外集,今仍次贈序。 次記三卷。舊有紀行諸篇,今取陸放翁、范石湖例,入別集。 次墓志銘、墓表、碑碣、行狀、傳、譜、世家,凡十二卷。志墓之文,本朝弘、正后,靡濫極矣。先生立法簡嚴,一稟于古。移步換形,尺水興波,直追昌黎,不問其余也。今所汰去者十不得一,他文不爾。 次銘、頌、贊,一卷。祭文、哀誄,一卷。書三卷。以上諸文,汰者四分之一,亦有存其半者。 歐、蘇集是二公手定,外制、奏議別為一集。今集中纔數篇,故居別集之首,、而策問附焉。 次宋史論贊一卷。先生有志重修宋史,存論贊以見其志。 歐、蘇集俱別載小簡。古人取次削牘不經意之文,神情欬唾,彷佛具焉。故錄為二卷。寒暄駢偶之詞不載。紀行一卷次之。 次馬政志一卷。先生邢州入賀時,留纂修寺志,故有此作。既有關于國故,其文則自謂仿史記六書也。取昌黎順宗實錄例,系之別集。 公移吏牘,各有格式。委悉情事,雅俗通曉,乃為合作。非老于文筆者不能為,亦不能知也。錄而存之,略為一卷。水利、賦役、御倭諸書議,散在集中,可以參考。 唐人編李、杜詩,以文為別集,比興著述,從其所重也。今取其意,錄古今詩一卷。 先生為舉子,即以論策擅場。今所存者,場屋帖括及科舉程序之文。然其議論忼爽,行文曲折,蓋二蘇、秦、晁降格而為之也。今取二蘇應制集例,錄論策一卷。
右編次震川先生文集三十卷,別集十卷,余集不分卷,約三百余篇。先生于詞章,刊落皮膚,獨存真實。雖其牽率應酬,或質而少文,或放而近易,有識者精求之,可以窺見先生擺脫流俗,信心師古之大致。余以管見,僭有去取,蓋猶未能免俗,規規然以時世心眼,測量前哲,有余愧焉。輟簡之余,愾然三嘆。并識之以訊于智者。庚子五月二十八日,謙益白。
凡例五則
一、選定。 此集舊嘗三刻。復古堂本止分上下卷,不備可知。昆山本文三百五十余篇,常熟本篇數略少,而昆刻所無者殆半。未刻藏本,又二百余首。錢牧齋先生嘗合已刻未刻諸本,總選得五百九十余首,而尺牘、古今詩在外,合計四十卷。今大率從其選本。但未刻中之不收者,已刻中之被汰者,莊以為尚有遺珠,又自以已意增入十有余首。今自尺牘二卷、詩一卷之外,總計文六百有五首,悉付諸梓人。其外二百余首,則依錢宗伯名為余集,而藏于家。
一、編次。 錢宗伯所編集三十卷,首經解,末書。又別集十卷,首制辭,末論策。今大概因之。獨以為古人文集,書多在前,不當置之末卷。今移置書三卷于贈送序之前,而以祭文為末卷。又論策,據蘇文忠集編在策問之前。今移置于別集之首,策問次之。文選諸書,詩在文前。今以府君所專攻者文也,詩不過余興及之,篇章亦不多,故從柳子厚集之例,以詩居末。
一、正誤。 他書刻本之誤,不過字畫略差,或偶脫一二字耳。惟此書舊刻之誤,不可勝舉。約有四端:有因聲音近似者,有因草稿模糊者,有因葉數顛倒者,有因妄加刪改者。如尚書徐晞之為「熙」,少傅夏言之為「賢」,儒者錢德洪之為「宏」,此因聲音近似而誤者也。如「富貴淫佚隕命亡國」,本漢書成語,乃倒置錯出,以致上下不屬,文義難通,此因草稿模糊而誤者也。至水利策一篇,遂顛倒四百余字,向來選家坊本,皆襲舛而不覺,此因板心數目顛倒而誤者也。凡此皆因失于較訂,以致傳寫之訛。至于妄加刪改,為尤甚焉。昆山本則以從祖之好自用,凡篇首作文之由,往往刪去,篇中遂無照應。而擅改者尤多。常熟本則以宗人之少讀書,凡用經史,彼所不曉者,非刪則改。今皆據家藏抄本正之。其抄本亦誤者,側考古書,據文義以正之。較勘數四,頗為精詳。間有疑者,闕之。訛謬既正,似可不言。但以舊刻行世已久,恐觀者見其參差,反致疑于新刻,不得不明言其故,非敢暴前人之短也。
一、刪重。 隆慶元年浙江鄉試時,府君任長興方踰年,以資淺故,不得為同考試官,僅入外簾。然夙負高望,主考推重,五策問俱委作,并屬作對策。后遂刻為程策。惟第五道,主考頗加刪改。府君與門人尺牘,以為竄入鄙語。故今集中對策止存前四道。昆山舊本,因止刻策問,故首載前四策問。今既并對策俱刻,不必又重見,故去之。又吳純甫行狀、墓表二首,大略皆同,今存行狀而廢墓表。西王母圖序二首,大同小異,今存前作而廢后作。送周御史序,一作頌而略改,今存序而廢頌。若題同而文絕不同,截然為二首者,如送王子敬之任序之類,則兩存之。
一、履歷。 凡古人文集,必載本傳以見其人之生平。府君之學術文章,宜入儒林、文苑。以未有國史,缺于無征。今但取前輩諸公志、銘、墓表、行狀、傳、贊、序、跋,凡有關于府君之文集者,附錄一卷于后,庶幾讀府君之文者,開卷而如見其人云。曾孫莊識
謹按:恒軒先叔父府君所作凡例,屢經竄改而未有所定。玠于刻工處見抄本,凡八則,而中多可商。思欲刪逸之而未敢也。會往虞山謁從叔孝儀,孝儀叔出先叔凡例一冊,內止五則,云得之于錢子繡林。蓋錢子于黃洲董夫子署中攜歸,此為先叔最后改本無疑,而家中特遺其稿。因大喜過望,亟以付諸梓。集中選定編次之法,大約因錢宗伯而不無稍異。今系先叔凡例于后,而仍存錢宗伯凡例于前,庶幾不沒其實,且令世之君子有所考焉。康熙乙卯孟春望后一日,玄孫玠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