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鹽鐵論
- 桓寬
- 11462字
- 2015-12-26 17:38:55
殊路第二十一
大夫曰:七十子躬受圣人之術,有名列于孔子之門,皆諸侯卿相之才,可南面者數人云。政事者冉有、季路,言語宰我、子貢。宰我秉事,有寵于齊,田常作難,道不行,身死庭中,簡公殺于檀臺。子路仕衛,孔悝作亂,不能救君出亡,身菹于衛;子貢、子皋遁逃,不能死其難。食人之祿不能更,處人尊官不能存,何其厚于己而薄于君哉?同門共業,自以為知古今之義,明君臣之禮。或死或亡,二三子殊路,何道之悖也?
文學曰:宋殤公知孔父之賢而不早任,故身死。魯莊知季有之賢,授之政晚而國亂。衛君近佞遠賢,子路居蒲,孔悝為政。簡公不聽宰我而漏其謀。
是以二君身被放殺,而禍及忠臣。二子者有事而不與其謀,故可以死,可以生,去止其義一也。晏嬰不死崔、慶之難,不可謂不義。微子去殷之亂,可謂不仁乎?
大夫曰:至美素璞,物莫能飾也。至賢保真,偽文莫能增也。故金玉不琢,美珠不畫。今仲由、冉求無檀柘之材,隋、和之璞,而強文之,譬若雕朽木而礪鈆刀,飾嫫母,畫土人也。被以五色,斐然成章,及遭行潦流波,則沮矣。夫重懷古道,枕藉詩書,危不能安,亂不能治,郵里逐雞,雞亦無黨也。
文學曰:非學無以治身,非禮無以輔德。和氏之璞,天下之美寶也,待囗諸之工而后明。毛嬙,天下之姣人也,待香澤脂粉而后容。周公,天下之至圣人也,待賢師學問而后通。今齊世庸士之人,不好學問,專以己之愚而荷負巨任,若無楫舳濟江海而遭大風,漂沒于百仞之淵,東流無崖之川,安得沮而止乎?
大夫曰:性有剛柔,形有好惡。圣人能因而不能改??鬃油庾兌又?,而不能革其心。故子路解長劍,去危冠,屈節于夫子之門,然攝齊師友,行行爾,鄙心猶存。宰予晝寢,欲損三年之喪??鬃釉唬骸凹S土之墻,不可杇也”,“若由不得其死然。”故內無其質而外學其文,雖有賢師良友,若畫脂鏤冰,費日損功。故良師不能飾戚施,香澤不能化嫫母也。
文學曰:西子蒙以不潔,鄙夫掩鼻;惡人盛飾,可以親祀上帝。使二子不涉圣人之門,不免為窮夫,安得卿大夫之名?故砥所以致于刃,學所以盡其才也??鬃釉唬骸磅货?,觚哉,觚哉!”故人事加則為宗廟器,否則斯養之爂材。干、越之鋌不厲,匹夫賤之;工人施巧,人主服而朝也。夫丑者自以為姣,故飾;愚者自以為知,故不學。觀笑在己而不自知,不好用人,自是之過也。
訟賢第二十二
大夫曰:剛者折,柔者卷。故季由以強梁死,宰我以柔弱殺。使二子不學,未必不得其死。何者?矜己而伐能,小知而巨牧,欲人之從己,不能以己從人,莫視而自見,莫賈而自貴,此其所以身殺死而終菹醢也。未見其為宗廟器,睹其為世戮也。當此之時,東流亦安之乎?
文學曰:騏驥之挽鹽車,垂頭于太行之坂,屠者持刀而睨之。太公之窮困,負販于朝歌也,蓬頭相聚而笑之。當此之時,非無遠囗駿才也,非文王、伯樂莫知之賈也。子路、宰我生不逢伯樂之舉,而遇狂屠,故君子傷之。若“由不得其死然”,“天其祝予”矣??赘咐廴A督之難,不可謂不義。仇牧涉宋萬之禍。不可謂不賢也。
大夫曰:今之學者,無太公之能,騏驥之才,有以蜂蠆介毒而自害也。
東海成颙、河東胡建是也。二子者以術蒙舉,起卒伍,為縣令。獨非自是,無與合同。引之不來,推之不往,狂狷不遜,忮害不恭,刻轢公主,侵陵大臣。知其不可而強行之,欲以干名。所由不軌,果沒其身。未睹功業所至而見東觀之殃,身得重罪,不得以壽終。狡而以為知,訐而以為直,不遜以為勇,其遭難,故亦宜也。
文學曰:二公懷精白之心,行忠正之道,直己以事上,竭力以徇公,奉法推理,不避強御,不阿所親,不貴妻子之養,不顧私家之業。然卒不能免于嫉妒之人,為眾枉所排也。其所以累不測之刑而功不遂也。夫公族不正則法令不行,股肱不正則奸邪興起。趙奢行之平原,范雎行之穰侯,二國治而兩家全。故君過而臣正,上非而下譏,大臣正,縣令何有?不反諸己而行非于人,執政之大失也。夫屈原之沉淵,遭子椒之譖也;管子得行其道,鮑叔之力也。今不睹鮑叔之力,而見汨羅之禍,雖欲以壽終,無其能得乎?
遵道第二十三
大夫曰:御史!御史未應。
謂丞相史曰:文學結發學語,服膺不舍,辭若循環,轉若陶鈞。文繁如春華,無效如抱風。飾虛言以亂實,道古以害今。從之,則縣官用廢,虛言不可實而行之;不從,文學以為非也,眾口囂囂,不可勝聽。諸卿都大府日久矣,通先古,明當世,今將何從而可矣?
丞相史進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所由不同,俱歸于霸。
而必隨古不革,襲故不改,是文質不變,而椎車尚在也。故或作之,或述之,然后法令調于民;而器械便于用也??讓θ庖?,晏子相三君異道,非茍相反,所務之時異也。公卿既定大業之路,建不竭之本,愿無顧細故之語,牽儒、墨論也。
文學曰:師曠之調五音,不失宮商。圣王之治世,不離仁義。故有改制之名,無變道之實。上自黃帝,下及三王,莫不明德教,謹庠序,崇仁義,立教化。此百世不易之道也。殷、周因循而昌,秦王變法而亡?!对姟吩疲骸半m無老成人,尚有典刑?!毖苑ń桃玻蕸]而存之,舉而貫之,貫而行之,何更為哉?
丞相史曰:說西施之美無益于容,道堯、舜之德無益于治。今文學不言所為治,而言以治之無功,猶不言耕田之方,美富人之囷倉也。夫欲粟者務時,欲治者因世。故商君昭然獨見存亡不可與世俗同者,為其沮功而多近也。
庸人安其故,而愚者果所聞。故舟車之治,使民三年而后安之。商君之法立,然后民信之。孔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權?!蔽膶W可令扶繩循刻,非所與論道術之外也。
文學曰:君子多聞闕疑,述而不作,圣達而謀大,睿智而事寡。是以功成而不隳,名立而不頓。小人智淺而謀大,羸弱而任重,故中道而廢,蘇秦、商鞅是也。無先王之法,非圣人之道,而因于己,故亡?!兑住吩唬骸靶∪颂幨⑽唬m高必崩。不盈其道,不恒其德,而能以善終身,未之有也。是以初登于天,后入于地?!庇碇嗡玻裰淅?,莫不勸其功。商鞅之立法,民知其害,莫不畏其刑。故夏后功立而王,商鞅法行而亡。商鞅有獨智之慮,世乏獨見之證,文學不足與權當世,亦無負累蒙殃也。
論誹第二十四
丞相史曰:晏子有言:“儒者華于言而寡于實,繁于樂而舒于民,久喪以害生,厚葬以傷業,禮煩而難行,道迂而難遵,稱往古而訾當世,賤所見而貴所聞?!贝巳吮就鳎约簽槭健4祟伄愃哉D黜,而狄山死于匈奴也。
處其位而非其朝,生乎世而訕其上,終以被戮而喪其軀,此獨誰為負其累而蒙其殃乎?
文學曰:禮所以防淫,樂所以移風,禮興樂正則刑罰中。故堤防成而民無水災,禮義立而民無亂患。故禮義壞,堤防決,所以治者,未之有也??鬃釉唬骸岸Y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惫识Y之所為作,非以害生傷業也;威儀節文,非以亂化傷俗也。治國謹其禮,危國謹其法。昔秦以武力吞天下,而斯、高以妖孽累其禍,廢古術、隳舊禮,專任刑法,而儒墨既喪焉。塞士之涂,壅人之口,道諛日進而上不聞其過,以秦所以失天下而殞社稷也。故圣人為政,必先誅之,偽巧言以輔非而傾覆國家也。今子安取亡國之語而來乎?夫公卿處其位不正其道,而以意阿邑順風,疾小人淺淺面從,以成人之過也。故知言之死,不忍從茍合之徒,是以不免于縲紲。悲夫。
丞相史曰:檀柘而有鄉,萑葦而有叢,言物類之相從也??鬃釉唬骸暗虏还?,必有鄰?!惫蕼d而伊尹至,不仁者遠矣。未有明君在上而亂臣在下也。今先帝躬行仁圣之道以臨海內,招舉俊才賢良之士,唯仁是用,誅逐亂臣,不避所親,務以求賢而簡退不肖,猶堯之舉舜、禹之族、殛鯀放歡兜也,而日“茍合之徒”,是則主非而臣阿,是也?
文學曰:皋陶對舜:“在知人,惟帝其難之?!焙樗疄?,堯獨愁悴而不能治,得舜、禹而九州寧。故雖有堯明之君,而無舜、禹之佐,則純德不流?!洞呵铩反逃芯鵁o臣。先帝之時,良臣未備,故邪臣得間。堯得舜、禹而鯀殛歡兜誅,趙簡子得叔向而盛青肩詘。語曰:“未見君子,不知偽臣?!?
《詩》云:“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此之謂也。
丞相史曰:堯任鯀、歡兜,得舜、禹而放殛之以其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人君用之齊民。而顏異,濟南亭長也,先帝舉而加之高位,官至上卿。狄山起布衣,為漢議臣,處舜、禹之位,執天下之中,不能以治,而反坐訕上。故歡兜之誅加而刑戮至焉。賢者受賞而不肖者被刑,固其然也。文學何怪焉?
文學曰:論者相扶以義,相喻以道,從善不求勝,服義不恥窮。若相迷以偽,相亂以辭,相矜于后息,期于茍勝,非其貴者也。夫蘇秦、張儀,熒惑諸侯,傾覆萬乘,使人主失其所持;非不辯,然亂之道也。君子疾鄙夫之不可與事君,患其聽從而無所不至也。今子不聽正義以輔卿相,又從而順之,好須臾之說,不計其后。若子之為人吏,宜受上戮,子姑默矣!丞相史曰:蓋聞士之居世也,衣服足以勝身,食飲足以供親,內足以相恤,外不求于人。故身修然后可以理家,家理然后可以治官。故飯蔬糲者不可以言孝,妻子饑寒者不可以言慈,緒業不修者不可以言理。居斯世,行斯身,而有此三累者,斯亦足以默矣!
孝養第二十五
文學曰:善養者不必芻豢也,善供服者不必錦繡也。以己之所有盡事其親,孝之至也。故匹夫勤勞,猶足以順禮,歠菽飲水,足以致其敬??鬃釉唬骸敖裰⒄?,是為能養,不敬,何以別乎?”故上孝養志,其次養色,其次養體。貴其禮,不貪其養,禮順心知,養雖不備,可也?!兑住吩唬骸皷|鄰殺牛,不如西鄰之囗祭也?!惫矢毁F而無禮,不如貧賤之孝悌。閨門之內盡孝焉,閨門之外盡悌焉,朋友之道盡信焉,三者,孝之至也。居家理者,非謂積財也,事親孝者,非謂鮮肴也,亦和顏色,承意盡禮義而已矣。
丞相史曰:八十曰耋,七十曰耄。耄,食非肉不飽,衣非帛不暖。故孝子曰甘毳以養口,輕暖以養體。曾子養曾皙,必有酒肉。無端絻,雖公西赤不能以為容。無肴膳,雖閔、曾不能以卒養。禮無虛加,故必有其實然后為之文。與其禮有余而養不足,寧養有余而禮不足。夫洗爵以盛水,升降而進糲,禮雖備,然非其貴者也。
文學曰:周襄王之母非無酒肉也,衣食非不如曾皙也,然而被不孝之名,以其不能事其父母也。君子重其禮,小人貪其養。夫嗟來而招之,投而與之,乞者由不取也。君子茍無其禮,雖美不食焉。故禮主人不親饋,則客不祭。
是饋輕而禮重也。
丞相史曰:孝莫大以天下一國養,次祿養,下以力。故王公人君,上也,卿大夫,次也。夫以家人言之,有賢子當路于世者,高堂邃宇,安車大馬,衣輕暖,食甘毳。無者,褐衣皮冠,窮居陋巷,有旦無暮,食蔬糲葷茹,媵臘而后見肉。老親之腹非唐園,唯菜是盛。夫蔬糲,乞者所不取,而子以養親,雖欲以禮,非其貴也。
文學曰:無其能而竊其位,無其功而有其祿,雖有富貴,由跖、囗之養也。高臺極望,食案方丈,而不可謂孝。老親之腹非盜囊也,何故常盛不道之物?夫取非有非職,財入而患從之,身且死禍殃,安得囗臘而食肉?曾參、閔子無卿相之養,而有孝子之名;周襄王富有天下,而有不能事父母之累。
故禮菲而養豐,非孝也。掠囷而以養,非孝也。
丞相史曰:上孝養色,其次安親,其次全身。往者,陳余背漢,斬于泜水,五被邪逆,而夷三族。近世主父偃行不軌而誅滅,呂步舒弄口而見戮,行身不謹,誅及無罪之親。由此觀之,虛禮無益于己也。文實配行,禮養俱施,然后可以言孝。孝在于實質,不在于飾貌;全身在于謹慎,不在于馳語也。
文學曰:言而不誠,期而不信,臨難不勇,事君不忠,不孝之大也。盂子曰:“今之士,今之大夫,皆罪人也。皆逢其意以順其惡?!苯褡硬恢也恍牛裳砸詠y政,導諛以求合。若此者,不容于世?!洞呵铩吩唬骸笆渴匾徊灰疲聿煌庠?,共其職而已?!惫饰槐岸愿哒?,罪也,言不及而言者,傲也。有詔公卿與斯議,而空戰口也。
刺議第二十六
丞相史曰:山陵不讓椒跬,以成其崇。君子不辭負薪之言,以廣其名。
故多見者博,多聞者知,距諫者塞,專己者孤。故謀及下者無失策,舉及眾者無頓功?!对姟吩疲骸霸冇谄c蕘。”故布衣皆得風議,何況公卿之史乎?
《春秋》士不載文,而書咺者,以為宰士也??鬃釉唬骸半m不吾以,吾其與聞諸。”仆雖不敏,亦嘗傾耳下風,攝齊句指,受業徑于君子之涂矣。使文學言之而是,仆之言有何害?使文學言之而非,雖微丞相史,敦不非也?
文學曰:以正輔人謂之忠,以邪導人謂之佞。夫怫過納善者,君之忠臣,大夫之直士也??鬃釉唬骸按蠓蛴袪幊既耍m無道,不失其家。今子處宰士之列,無忠臣之心,枉不能正,邪不能匡,順流以容身,從風以說上。上所言則茍聽,上所行則曲從,若影之隨行,響之于聲,終無所是非。衣儒衣,冠儒冠,而不能行其道,非其儒也。譬若土龍,文章首目具而非龍也。葶歷似菜而味殊,玉石相似而異類。子非孔氏執經守道之儒,乃公卿從之儒,非吾徒也。冉有為季氏宰而附益之,孔子曰:“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惫瘦o桀者不為智,為桀斂者不為仁。
丞相史默然不對。
利議第二十七
大夫曰:作世明主,憂勞萬民,思念北邊之未安,故使使者舉賢良文學高第,詳延有道之士,將欲觀殊議異策,虛心傾耳以聽,庶幾云得。諸生無能出奇計,遠圖伐匈奴安邊境之策,抱枯竹,守空言,不知趨舍之宜,時世之變,議論無所依,如膝癢而搔背,辯訟公門之下,訩訩不可勝聽,如品即口以成事。此豈明主所欲聞哉?
文學曰:諸生對冊,殊路同歸。指在于崇禮義,退財利,復往古之道,匡當世之失,莫不云太平;雖未盡可亶用,宜略有可行者焉。執事暗于明禮,而喻于利末,沮事隋議,計慮籌策,以故至今未決。非儒無成事,公卿欲成利也。
大夫曰:色厲而內荏,亂真者也。文表而枲里,亂實者也。文學裒衣博帶,竊周公之服;鞠躬踧囗,竊仲尼之容;議論稱誦,竊商、賜之辭;刺譏言治,竊管、晏之才。心卑卿相,志小萬乘。及授之政,昏亂不治。故以言舉人,若以毛相馬。此其所以多不稱舉。詔策曰:“朕嘉宇內之士,故詳延四方豪俊文學博習之士,超遷官祿。”言者不必有德,何者?言之易而行之難。有舍其車而識其牛,貴其不言而多成事也。吳鐸以其舌自破,主父偃以其舌自殺。鹖囗夜鳴,無益于明,主父鳴鴟,無益于死。非有司欲成利,文學桎梏于舊術,牽于間言者也。
文學曰:能言之,能行之者,湯、武也。能言,不能行者,有司也。文學竊周公之服;有司竊周公之位。文學桎梏于舊術;有司桎梏于財利。主父偃以舌自殺,有司以利自困。夫驥之才千里,非造父不能使;禹之知萬人,非舜為相不能用。故季桓子聽政,柳下惠忽然不見,孔子為司寇,然后悖熾。
驥,舉之在伯樂,其功在造父。造父攝轡,馬無駑良,皆可取道。周公之時,士無賢不肖,皆可與言治。故御之良者善調馬,相之賢者善使土。今舉異士而使臧騶御之,是猶扼驥鹽車而責之使疾。此賢良文學多不稱舉也。
大夫曰:嘻!諸生阘茸無行,多言而不用,情貌不相副。若穿逾之盜,自古而患之。是孔丘斥逐于魯君,曾不用于世也。何者?以其首攝多端,迂時而不要也。故秦王燔去其術而不行,坑之渭中而不用。乃安得鼓口舌,申顏眉,預前論議,是非國家之事也?
國疾第二十八
文學曰:國有賢士而不用,非士之過,有國者之恥。孔子大圣也,諸侯莫能用。當小位于魯,三月,不令而行,不禁而止,沛若時雨之灌萬物,莫不興起也。況乎位天下之本朝,而施圣主之德音教澤乎?今公卿處尊位,執天下之要,十有余年,功德不施于天下,而勤勞于百姓。百姓貧陋困窮,而私家累萬金。此君子所恥,而《伐檀》所刺也。昔者,商鞅相秦,后禮讓,先貪鄙,尚首功,務進取,無德厚于民,而嚴刑罰于國,俗日壞而民滋怨,故惠王烹菹其身以謝天下。當此之時,亦不能論事矣。今執政患儒貧賤而多言,儒亦憂執事富貴而多患也。
大夫視文學,悒悒而不言也。
丞相史曰:夫辯國家之政事,論執政之得失,何不徐徐道理相喻,何至切切如此乎!大夫難罷鹽、鐵者,非有私也,憂國家之用,邊境之費也。諸生訚訚爭鹽、鐵,亦非為己也,欲反之于古而輔成仁義也。二者各有所宗,時世異務,又安可堅任古術而非今之理也。且夫《小雅》非人,必有以易之。
諸生若有能安集國中,懷來遠方,使邊境無寇虜之災,租稅盡為諸生除之,何況鹽、鐵、均輸乎?所以貴術儒者,貴其處謙推讓,以道盡人。今辯訟愕愕然,無赤、賜之辭,而見鄙倍之色,非所聞也。大夫言過,而諸生亦如之,諸生不直謝大夫耳。
賢良、文學皆離席曰:鄙人固陋,希涉大庭,狂言多不稱,以逆執事。
夫藥酒苦于口而利于病,忠言逆于耳而利于行。故愕愕者福也,囗囗者賊也。
林中多疾風,富貴多諛言。萬里之朝,日聞唯唯,而后聞諸生之愕愕,此乃公卿之良藥針石。
大夫色稍寬,面文學而蘇賢良曰:窮巷多曲辯,而寡見者難喻。文學守死溟涬之語,而終不移。夫往古之事,昔有之語,已可睹矣。今以近世觀之,自以目有所見,耳有所聞,世殊而事異。文、景之際,建元之始,民樸而歸本,吏廉而自重,殷殷屯屯,人衍而家富。今政非改而教非易也,何世之彌薄而俗之滋衰也!吏即少廉,民即寡恥,刑非誅惡,而奸猶不止。世人有言:“鄙儒不如都士?!蔽膶W皆出山東,希涉大論。子大夫論京師之日久,愿分明政治得失之事,故所以然者也。
賢良曰:夫山東天下之腹心,賢士之戰場也。高皇帝龍飛鳳舉于宋、楚之間,山東子弟蕭、曹、樊、酈、滕、灌之屬為輔,雖即異世,亦既閎夭、太顛而已。禹出西羌,文王生北夷,然圣德高世,有萬人之才,負迭群之任。
出入都市,一旦不知返數,然后終于廝役而已。仆雖不生長京師,才駑下愚,不足與大議。竊以所聞閭里長老之言,往者,常民衣服溫暖而不靡,器質樸牢而致用。衣足以蔽體,器足以便事,馬足以易步,車足以自載,酒足以合歡而不湛,樂足以理心而不淫,入無宴樂之聞,出無佚游之觀。行即負嬴,止則鋤耘,用約而財饒,本修而民富。送死哀而不華,養生適而不奢。大臣正而無欲,執政寬而不苛。故黎民寧其性,百吏保其官。建元之始,崇文修德,天下乂安。其后邪臣各以伎藝,虧亂至治。外障山海,內興諸利。楊可告緡,江充禁服,張大夫革令,杜周治獄,罰贖科適,微細并行,不可勝載。
夏蘭之屬妄搏,王溫舒之徒妄殺。殘吏萌起,擾亂良民。當此之時,百姓不保其首領,豪富莫必其族姓。圣主覺焉,乃刑戮充等,誅滅殘賊,以殺死罪之怨,塞天下之責,然居民肆然復安。然其禍累世不復,瘡痍至今未息。故百官尚有殘賊之政,而強宰尚有強奪之心。大臣擅權而擊斷,豪猾多黨而侵陵。富貴奢侈,貧賤篡殺。女工難成而易弊,車器難就而易敗。車不累期,器不終歲。一車千石,一衣十鐘,常民文杯畫案,機席緝囗,婢妾衣紈履絲,匹庶粺飯肉食。里有俗,黨有場??登f馳逐,窮巷蹋鞠。秉耒抱囗躬耕身織者寡,聚要斂容、傅白黛青者眾。無而為有,貧而強夸。文表無里,紈褲枲裝。生不養,死厚送。葬死殫家,遣女滿車。富者欲過,貧者欲及。富者空減,貧者稱貸。是以民年急而歲促,貧即寡恥,乏即少廉。此所以刑非誅惡,而奸猶不止也。故國有嚴急之征,即生散不足之疾矣。
散不足第二十九
大夫曰:吾以賢良為少愈,乃反其幽明,若胡車相隨而鳴。諸生獨不見夏季之螇乎?音聲入耳,秋風至而聲無。者生無易由言,不顧其患,患至而后默,晚矣。
賢良曰:孔子讀《史記》,喟然而嘆,傷正德之廢,君臣之危也。夫賢人君子,以天下為任者也。任大者思遠,思遠者忘近。誠心閔悼,惻隱加爾,故忠心獨而無累。此詩人所以傷而作。比干、子胥遺身忘禍也。其惡勞人,若斯之急,安能默乎?《詩》云:“憂心如惔,不敢戲談?!笨鬃訔珬?,疾固也。墨子遑遑,閔世也。
大夫默然。
丞相曰:愿聞散不足。
賢良曰:宮室輿馬,衣服器械,喪祭食飲,聲色玩好,人情之所不能已也。故圣人為之制度以防之。間者,士大夫務于權利,怠于禮義,故百姓仿效,頗逾制度,今故陳之,曰:古者,谷物菜果,不時不食,鳥獸魚鱉,不中殺不食。故繳罔不入于澤,雜毛不取。今富者逐驅殲罔置,掩捕麑鷇,耽湎沈酒,鋪百川。鮮羔囗,幾胎肩,皮黃口。春鵝秋囗,冬葵溫韭,浚茈蓼蘇,蕈囗耳菜,毛果蟲貉。
古者,采椽茅茨,陶桴復穴,足御寒暑,蔽風雨而已。及其后世,采椽不斫,茅茨不剪,無斫削之事,磨礱之功。大夫達棱楹,士穎首,庶人斧,成木構而已。今富者井干增梁,雕文檻楯,堊囗壁飾。
古者,衣服不中制,器械不中用,不粥于市。今民間雕琢不中之物,刻畫玩好無用之器。玄黃雜青,五色繡衣,戲弄蒲人雜婦,百獸馬戲斗虎,唐銻追人,奇蟲胡妲。
古者,諸侯不秣馬,天子有命,以車就牧。庶人之乘馬者,足以代其勞而已。故行則服枙,止則就犁。今富者連車列騎,驂貳輜軿。中者微輿短轂,繁髦掌蹄。夫一馬伏櫪,當中家六口之食,亡丁男一人之事。
古者,庶人耋老而后衣絲,其余則麻枲而已,故命曰布衣。及其后,則絲里枲表,直領無祎,袍合不緣。夫羅紈文繡者,人君后妃之服也。繭縑練者,婚姻之嘉飾也。是以文繒薄織,不粥于市。今富者縟繡羅紈,中者素綈冰錦。常民而被后妃之服褻人而居婚姻之飾。夫紈素之賈倍縑,縑之用倍紈也。
古者,椎車無柔,棧輿無植。及其后,木軨不衣,長轂數幅。蒲薦笠蓋,蓋無漆絲之飾。士大夫則單椱木具,盤韋柔革。常民漆輿大軨蜀輪。今庶人富者銀黃華左搔,結綏韜杠。中者錯鑣涂采,珥靳飛椱。
古者,鹿裘皮冒,蹄足不去。及其后,大夫士狐貉縫腋,羔麑豹祛。庶人則毛绔衳彤,羝襆皮囗。今富者鼲鼦,狐白鳧翁。中者罽衣金鏤,燕囗代黃。
古者,庶人賤騎繩控,革鞮皮薦而已。及其后,革鞍牦成,鐵鑣不飾,今富者囗耳銀鑷囗,黃金瑯勒,罽繡弇汗,垂珥胡鮮。中者漆韋紹系,采畫暴干。
古者,污尊抔飲,蓋無爵觴樽俎。及其后,庶人器用,即竹柳陶匏而已。
唯瑚璉觴豆而后雕文彤漆。今富者銀口黃耳,金罍玉鐘。中者野王紵器,金錯蜀杯。夫一文杯得銅杯十,賈賤而用不殊?;又I,始在天子,今在匹夫。
古者,燔黍食稗,而捭豚以相饗。其后,鄉人飲酒,老者重豆。少者立食,一醬一肉,旅飲而已。及其后,賓婚相召,則豆羹白飯,綦膾熟肉。今民間酒食,殽旅重疊,燔炙滿案,臑鱉膾鯉,麑卵鶉囗橙枸,鮐鱧醢醯,眾物雜味。
古者,庶人春夏耕耘,秋冬收藏,昏晨力作,夜以繼日?!对姟吩疲骸皶儬栍诿?,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狈青砼D不休息,非祭祀無酒肉。今賓昏酒食,接連相因,析酲什半,棄事相隨,慮無乏日。
古者,庶人糲食藜藿,非鄉飲酒、囗臘祭祀無酒肉。故諸侯無故不殺牛羊,大夫士無故不殺犬豕。今閭巷縣佰,阡伯屠沽,無故烹殺,相聚野外,負粟而往,挈肉而歸。夫一豕之肉,得中年之收,十五斗粟,當丁男半月之食。
古者,庶人魚菽之祭,春秋修其袒祠。士一廟,大夫三,以時有事于五祀,蓋無出門之祭。今富者祈名岳,望山川,椎牛擊鼓,戲倡囗像,中者南居當路,水上云臺,屠羊殺狗,鼓瑟吹笙。貧者雞豕五芳,衛保散臘,傾蓋社場。
古時,德行求福,故祭祀而寬;仁義求吉,故卜筮而希。今世俗寬于行而求于鬼,怠于禮而篤于祭,嫚親而貴勢,至妄而信日,聽訑言而幸得,出實物而享虛福。
古者,君子鳳夜孳孳思其德;小人晨昏孜孜思其力。故君子不素餐,小人不空食。今世俗飾偽行詐,為民巫祝,以取厘謝,堅頟健舌,或以成業致富。故憚事之人,釋本相學。是以街巷有巫,閭里有祝。
古者,無杠囗之寢,床栘之案。及其后世,庶人即采木之杠,牒樺之囗,士不斤成。大夫葦莞而已。今富者黼繡帷幄,涂屏錯跗。中者綿綈高張,采畫丹漆。
古者,皮毛草蓐,無茵席之加,旃蒻之美。及其后,大夫士復薦草緣,蒲平單莞。庶人即草蓐索經,單藺蘧蒢而已。今富者繡茵翟柔,蒲子露床。
中者囗皮代旃,闒坐平莞。
古者,不粥飪,不市食。及其后,則有屠沽,沽酒市脯魚鹽而已。今熟食遍列,殽施成市,作業墮怠,食必趣時,楊豚韭卵,狗囗馬朘,煎魚切肝,羊淹雞寒,桐馬酪酒,蹇捕胃脯,胹羔豆賜,鷇膹雁羹,臭鮑甘瓠,熟粱貊炙。
古者,土鼓囗袍,擊木拊石,以盡其歡。及其后,卿大夫有管磬,士有琴瑟。往者,民間酒會,各以黨俗,彈箏鼓缶而已。無要妙之音,變羽之轉,今富者仲鼓五樂,歌兒數曹。中者鳴竽調瑟,鄭囗趙謳。
古者,瓦棺容尸,木板堲周,足以收形骸,藏發齒而已。及其后,桐棺不衣,采槨不斫。今富者繡墻題湊。中者梓棺楩槨。貧者畫荒衣袍??暷揖熼?。
古者,明器有形無實,示民不可用也。及其后,則有囗醢之藏,桐馬偶人彌祭,其物不務。今厚資多藏,器用如生人??胬?,素桑楺偶車櫓輪,匹夫無貌領,桐人衣紈綈。
古者,不封不樹,反虞祭于寢,無壇宇之居,廟堂之位。及其后,則封之,庶人之墳半仞,其高可隱。今富者積土成山,列樹成林,臺榭連閣,集觀增樓。中者祠堂屏閣,垣闕罘罳。
古者,鄰有喪,春不相杵,巷不歌謠??鬃邮秤谟袉收咧畟?,未嘗飽也。
子于是日哭,則不歌。今俗因人之喪以求酒肉,幸與小坐而責辨,歌舞誹優,連笑伎戲。
古者,男女之際尚矣,嫁娶之服,未之以記。及虞、夏之后,蓋表布內絲,骨笄象珥,封君夫人,加錦尚褧而已。今富者皮衣朱貉,繁露環佩。中者長裙交袆,壁瑞簪珥。
古者,事生盡愛,送死盡哀。故圣人為制節,非虛加之。今生不能致其愛敬,死以奢侈相高;雖無哀戚之心,而厚葬重幣者,則稱以為孝,顯名立于世,光榮著于俗。故黎民相慕效,至于發屋賣業。
古者,夫婦之好,一男一女,而成家室之道。及后,士一妾,大夫二,諸侯有侄娣九女而已。今諸侯百數,卿大夫十數,中都侍御,富者盈室。是以女或曠怨失時,男或放死無匹。
古者,兇年不備,半年補敗,仍舊貫而不改作。今工異變而吏殊心,壞敗成功,以匿厥意。意極乎功業,務存乎面目。積功以市譽,不恤民之急。
田野不辟,而飾亭落,邑居丘墟,而高其郭。
古者,不以人力徇于禽獸,不奪民財以養狗馬,是以財衍而力有余。今猛獸奇蟲不可以耕耘,而令當耕耘者養食之。百姓或短褐不完,而犬馬衣文繡。黎民或糟糠不接,而禽獸食粱肉。
古者,人君敬事愛下,使民以時,天子以天下為家,臣妾各以其時供公職,今古之通義也。今縣官多畜奴婢,坐稟衣食,私作產業,為奸利,力作不盡,縣官失實。百姓或無斗筲之儲,官奴累百金;黎民昏晨不釋事,奴婢垂拱遨游也。
古者,親近而疏遠,貴所同而賤非類。不賞無功,不養無用。今蠻、貊無功,縣官居肆,廣屋大第,坐稟衣食。百姓或旦暮不贍,蠻、夷或厭酒肉。
黎民泮汗力作,蠻,夷交脛肆踞。
古者,庶人麁菲草芰,縮絲尚韋而已。及其后,則綦下不借,鞔鞮革舄。
今富者革中名工,輕靡使容,紈里紃下,越端縱緣。中者鄧里閑作蒯苴,蠢豎婢妾,韋沓絲履。走者茸芰絇綰。
古圣人勞躬養神,節欲適情,尊天敬地,履德行仁。是以上天歆焉,永其世而豐其年。故堯秀眉高彩,享國百載。及秦始皇覽怪迂,信囗祥,使盧生求羨門高,徐市等人海求不死之藥。當此之時,燕、齊之士釋鋤耒,爭言神仙。方士于是趣咸陽者以千數,言仙人食金飲珠,然后壽與天地相保。于是數巡狩五岳,濱海之館,以求神仙蓬萊之屬。數幸之郡縣,富人以貲佐,貧者筑道旁。其后,小者亡逃,大者藏匿;吏捕索掣頓,不以道理。名宮之旁,廬舍丘落,無生苗立樹;百姓離心,思怨者十有半?!稌吩唬骸跋矶鄡x,儀不及物,曰不享?!惫适ト朔侨柿x不載于己,非正道不御于前。是以先帝誅文成、五利等,宣布建學官,親近忠良,欲以絕怪惡之端,而昭至德之涂也。
宮室奢侈,林木之蠹也。器械雕琢,財用之蠹也。衣服靡麗,布帛之囊也。狗馬食人之食,五谷之蠹也??诟箯捻?,魚肉之蠹也。用費不節,府庫之蠹也。漏積不禁,田野之蠹也。喪祭無度,傷生之蠹也。墮成變故傷功,工商上通傷農。故一杯棬用百人之力,一屏風就萬人之功,其為害亦多矣。
目脩于五色,耳營于五音,體極輕薄,口極甘脆。功積于無用,財盡于不急,口腹不可為多。故國病聚不足即政怠,人病聚不足則身危。
丞相曰:治聚不足奈何?
救匱第三十
賢良曰:蓋橈枉者以直,救文者以質。昔者,晏子相齊,一狐裘三十載。
故民奢,示之以儉,民儉,示之以禮。方今公卿大夫子孫,誠能節車輿,適衣服,躬親節儉,率以敦樸,罷園池,損田宅,內無事乎市列,外無事乎山澤,農夫有所施其功,女工有所粥其業。如是,則氣脈和平,無聚不足之病矣。
大夫曰:孤子語孝,躄者語杖,貧者語仁,賤者語治。議不在己者易稱,從旁議者易是,其當局則亂。故公孫弘布被,倪寬練袍,衣若仆妾,食若庸夫。淮南逆于內,蠻、夷暴于外,盜賊不為禁,奢侈不為節。若疫歲之巫,徒能鼓口舌,何散不足之能治乎?
賢良曰:高皇帝之時,蕭、曹為公,滕、灌之屬為卿,濟濟然斯則賢矣。
文、景之際,建元之始,大臣尚有爭引守正之義。自此之后,多承意從欲,少敢直言面議而正刺,因公而徇私。故武安丞相訟園田,爭曲直人主之前。
夫九層之臺一傾,公輸子不能正;本朝一邪,伊、望不能復。故公孫丞相、倪大夫側身行道,分祿以養賢,卑己以下士,功業顯立,日力不足,無行人子產之繼。而葛繹、彭候之等隳壞其緒,紕亂其紀,毀其客館議堂,以為馬廄婦舍,無養士之禮,而尚驕矜之色,廉恥陵遲而爭于利矣。故良田廣宅,民無所之。不恥為利者滿朝市,列田畜者彌郡國。橫暴掣頓,大第巨舍之旁,道路且不通,此固難醫而不可為工。
大夫勃然作色,默而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