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鹽鐵論
- 桓寬
- 13545字
- 2015-12-26 17:38:55
刺復第十
大夫曰為色矜而心不懌,曰:但居者不知負載之勞,從旁議者與當局者異憂。方今為天下腹居郡,諸侯并臻,中外未然,心憧憧若涉大川,遭風而未薄。是以夙夜思念國家之用,寢而忘寐,饑而忘食,計數不離于前,萬事簡閱于心。丞史器小,不足與謀,獨郁大道。思睹文學,若俟周、邵而望高子。御史案事郡國,察廉舉賢才,歲不乏也。今賢良、文學臻者六十余人懷六藝之術,騁意極論,宜若開光發蒙;信任而乖于今,道古而不合于世務,意者不足以知士也?將多飾文誣能以亂實邪?何賢士之難睹也!自千乘倪寬以治《尚書》位冠九卿,及所聞睹選舉之士,擢升贊憲甚顯,然未見絕倫比,而為縣官興滯立功也。
文學曰:輸子之制材木也,正其規矩而鑿枘調。師曠之諧五音也,正其六律而宮商調。當世之工匠,不能調其鑿枘,則改規矩,不能協聲音,則變舊律,是以鑿枘剌戾而不合,聲音泛越而不和。夫舉規矩而知宜,吹律而知變,上也;因循而不作,以俟其人,次也。是以曹丞相日飲醇酒,倪大夫閉口不言。故治大者不可以煩,煩則亂;治小者不可以怠,怠則廢。《春秋》曰:“其政恢卓,恢卓可以為卿相。其政察察,察察可以為匹夫。”夫維綱不張,禮義不行,公卿之憂也。案上之文,期會之事,丞、史之任也。《尚書》曰:“俊乂在官,百僚師師,百工惟時,庶尹允諧。”言官得其人,人任其事,故官治而不亂,事起而不廢,士守其職,大夫理其位,公卿總要執凡而已。故任能者責成而不勞,任己者事廢而無功。桓公之于管仲,耳而目之。故君子勞于求賢,逸于用之,豈云殆哉?昔周公之相也,謙卑而不鄰,以勞天下之士,是以俊乂滿朝,賢智充門。孔子無爵位,以布衣從才士七十有余人,皆諸侯卿相之人也,況外三公之尊以養天下之士哉?今以公卿之上位,爵祿之美,而不能致士,則未有進賢之道。堯之舉舜也,賓而妻之。桓公舉管仲也,賓而師之。以天子而妻匹夫,可謂親賢矣。以諸侯而師匹夫,可謂敬賓矣。是以賢者從之若流,歸之不疑。今當世在位者,既無燕昭之下士,《鹿鳴》之樂賢,而行臧文、子椒之意,蔽賢嫉能,自高其智,訾人之才,足己而不問,卑士而不友,以位尚賢,以祿驕士,而求士之用,亦難矣!大夫繆然不言,蓋賢良長嘆息焉。
御史進曰:太公相文、武以王天下,管仲相桓公以霸諸侯。故賢者得位,猶龍得水,騰蛇游霧也。公孫丞相以《春秋》說先帝,遽及三公,處周、召之列,據萬里之勢,為天下準繩,衣不重彩,食不兼味,以先天下,而無益于治。博士褚泰、徐偃等,承明詔,建節馳傳,巡省郡國,舉孝廉,勸元元,而流俗不改。招舉賢良、方正、文學之士,超遷官爵,或至卿大夫,非燕昭之薦士,文王之廣賢也?然而未睹功業所成。殆非龍蛇之才,而《鹿鳴》之所樂賢也。
文學曰:冰炭不同器,日月不并明。當公孫弘之時,人主方設謀垂意于四夷,故權譎之謀進,荊、楚之士用。將帥或至封侯食邑,而囗獲者咸蒙厚賞。是以奮擊之士由此興。其后,干戈不休,軍旅相望,甲士糜弊,縣官用不足,故設險興利之臣起,磻溪熊羆之士隱。涇、渭造渠以通漕運,東郭咸陽、孔僅建鹽、鐵,策諸利,富者買爵販官,免刑除罪,公用彌多而為者徇私,上下兼求,百姓不堪,抏弊而從法,故憯急之臣進,而見知、廢格之法起。杜周、咸宜之屬,以峻文決理貴,而王溫舒之徒以鷹隼擊殺顯。其欲據仁義以道事君者寡,偷合取容者眾。獨以一公孫弘,如之何?
論儒第十一
御史曰:文學祖述仲尼,稱誦其德,以為自古及今,未之有也。然孔子修道魯、衛之間,教化洙、泗之上,弟子不為變,當世不為治,魯國之削滋甚。齊宣王褒儒尊學,孟軻、淳于髡之徒,受上大夫之祿,不任職而論國事,蓋齊稷下先生千有余人。當此之時,非一公孫弘也。弱燕攻齊,長驅至臨淄,湣王遁逃,死于莒而不能救;王建禽于秦,與之俱虜而不能存。若此,儒者之安國尊君,未始有效也。
文學曰:無鞭策,雖造父不能調駟馬。無勢位,雖舜、禹不能治萬民。
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故軺車良馬,無以馳之;圣德仁義,無所施之。齊威、宣之時,顯賢進士,國家富強,威行敵國。及湣王,奮二世之余烈,南舉楚、淮,北并巨宋,苞十二國,西摧三晉,卻強秦,五國賓從,鄒、魯之君,泗上諸侯皆入臣。矜功不休,百姓不堪,諸儒諫不從,各分散,慎到、捷子亡去,田駢如薛,而孫卿適楚。內無良臣,故諸侯合謀而伐之。王建聽流說,信反間,用后勝之計,不與諸侯從親,以亡國,為秦所禽,不亦宜乎?
御史曰:伊尹以割烹事湯,百里以飯牛要穆公,始為茍合,信然與之霸王,如此,何言不從?何道不行?故商君以王道說孝公,不用;即以強國之道,卒以就功,鄒子以儒術干世主,不用;即以變化始終之論,卒以顯名。
故馬效千里,不必胡、代;士貴成功,不必文辭。孟軻守舊術,不知世務,故困于梁、宋。孔子能方不能圓,故饑于黎丘。今晚世之儒勤德,時有乏匱,言以為非,困此不行。自周室以來,千有余歲,獨有文、武、成、康,如言必參一焉,取所不能及而稱之,猶躄者能言遠不能行也。圣人異涂同歸,或行或止,其趣一也。商君雖革法改教,志存于強國利民。鄒子之作,變化之術,亦歸于仁義。祭仲自貶損以行權,時也。故小枉大直,君子為之。今硁硁然守一首,引尾生之意,即晉文之譎諸侯以尊周室不足道,而管仲蒙恥辱以存亡不足稱也。
文學曰:伊尹之干湯,知圣主也。百里之歸秦,知明君也。二君之能知霸王,其冊素形于己,非暗而以冥冥決事也。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如何其茍合而以成霸王也?君子執德秉義而行,故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孟子曰:“居今之朝,不易其俗而成千乘之勢,不能一朝居也。”寧窮饑居于陋巷,安能變己而從俗化?闔閭殺僚,公子札去而之延陵,終身不入吳國。魯公殺子赤,叔眄退而隱處,不食其祿。虧義得尊,枉道取容,效死不為也。聞正道不行,釋事而退,未聞枉道以求容也。
御史曰:《論語》:“親于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有是言而行不足從也。季氏為無道,逐其君,奪其政,而冉求、仲由臣焉。《禮》:“男女不授受,不交爵。”孔子適衛,因嬖臣彌子瑕以見衛夫人,子路不悅。子瑕,佞臣也,夫子因之,非正也。男女不交,孔子見南子,非禮也。禮義由孔氏,且貶道以求容,惡在其釋事而退也。
文學曰:天下不平,庶國不寧,明主之憂也。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天下煩亂,賢圣之憂也。是以堯憂洪水,伊尹憂民,管仲束縛,孔子周流,憂百姓之禍而欲安其危也。是以負鼎俎、囚拘、匍匐以求之。故追亡者趨,拯溺者濡。今民陷溝壑,雖欲無濡,豈得已哉?
御史默不對。
憂邊第十二
大夫曰:文學言:“天下不平,庶國不寧,明王之憂也。”故王者之于天下,猶一室之中也,有一人不得其所,則謂之不樂。故民流溺而弗救,非惠君也。國家有難而不憂,非忠臣也。夫守節死難者,人臣之職也;衣食饑寒者,慈父之道也。今弟子遠勞于外,人主為之夙夜不寧,群臣盡力畢議,冊滋國用。故少府丞令請建酒榷,以贍邊,給戰士,拯救民于難也。為人父兄者,豈可以已乎?內省衣食以恤在外者,猶未足,今又欲罷諸用,減奉邊之費,未可為慈父賢兄也。
文學曰:周之季末,天子微弱,諸侯力政,故國君不安,謀臣奔馳。何者?敵國眾而社稷危也。今九州同域,天下一統,陛下優游巖廊,覽群臣極言至論,內詠雅、頌,外鳴和、鑾,純德粲然,并于唐、虞,功烈流于子孫。
夫蠻貊之人,不食之地,何足以煩慮,而有戰國之憂哉?若陛下不棄,加之以德,施之以惠,北夷必內向,款塞自至,然后以為胡制于外臣,即匈奴沒齒,不食其所用矣大夫曰:圣主思念中國之未寧,北邊之未安,使故廷尉評等問人間所疾苦,拯恤貧賤,周贍不足,群臣所宣明王之德,安宇內者,未得其紀,故問諸生。諸生議不干天則入淵,乃欲以閭里之治,而況國家之大事,亦不幾矣。發于畎畝,出于窮巷,不知冰水之寒,若醉而新寤,殊不足與言也。
文學曰:夫欲安國富民之道,在于反本,本立而道生。順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勞而功成。夫不修其源而事其流,無本以統之,雖竭精神,盡思慮,無益于治。欲安之適足以危之,欲救之適足以敗之。夫治亂之端在于本末而已,不至勞其心而道可得也。孔子曰:“不通于論者難于言治,道不同者,不相與謀。”今公卿意有所倚,故文學之言不可用也。
大夫曰:吾聞為人臣者盡忠以順職,為人子者致孝以承業。君有非,則臣覆蓋之。父有非,則子匿逃之。故君薨,臣不變君之政,父沒,則子不改父之道也。《春秋》譏毀泉臺,為其隳先祖之所為,而揚君父之惡也。今鹽、鐵、均輸,所從來久矣,而欲罷之,得無害先帝之功,而妨圣主之德乎?有司倚于忠孝之路,是道殊而不同于文學之謀也。
文學曰:明者因時而變,知者隨世而制。孔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故圣人上賢不離古,順俗而不偏宜。魯定公序昭穆,順祖彌,昭公廢卿士,以省事節用,不可謂變祖之所為而改父之道也。二世充大阿房以崇緒,趙高增累秦法以廣威,而未可謂忠臣孝子也。
因為你們在這個問題上有偏差,所以認為我們的主張沒有用處。
大夫說:現在,鹽鐵官營等政策,由來已久,你們想廢除它,能不損害武帝的功績和昭帝的圣德嗎?豈非偏離了忠孝的準則?
文學說:圣人崇尚賢人不和古代的禮節相違背,順應時俗但不過于迎合時宜。總不能說秦二世繼承父業,擴建阿房宮就是孝子吧。
園池第十三
大夫曰:諸侯以國為家,其憂在內。天子以八極為境,其慮在外。故宇小者用菲,功巨者用大。是以縣官開園池,總山海,致利以助貢賦,修溝渠,立諸農,廣田牧,盛苑囿。太仆、水衡、少府、大農、歲課諸入田牧之利,池囗之假,及北邊置任田官,以贍諸用,而猶未足。今欲罷之,絕其源,杜其流,上下俱殫,困乏之應也,雖好省事節用,如之何其可也?
文學曰:古者制地足以養民,民足以承其上。千乘之國,百里之地,公侯伯子男,各充其求,贍其欲。秦兼萬國之地,有四海之富,而意不贍,非宇小而用菲,嗜欲多而下不堪其求也。語曰:“廚有腐肉,國有饑民,廄有肥馬,路有囗人。”今狗馬之養,蟲獸之食,豈特腐肉肥馬之費哉!無用之官,不急之作,服淫侈之變,無功而衣食縣官者眾,是以上不足而下困乏也。
今不減除其本而欲贍其末,設機利,造田畜,與百姓爭薦草,與商賈爭市利,非所以明主德而相國家也。夫男耕女績,天下之大業也。故古者分地而處之,制田畝而事之。是以業無不食之地,國無乏作之民,今縣官之多張苑囿、公田、池澤,公家有鄣假之名,而利歸權家。三輔迫近于山、河,地狹人眾,四方并湊,粟米薪菜,不能相贍。公田轉假,桑榆菜果不殖,地力不盡。愚以為非。先帝之開苑囿池囗,可賦歸之于民,縣官租稅而已。假稅殊名,其實一也。夫如是,匹夫之力,盡于南畝,匹婦之力,盡力麻枲。田野辟,麻枲治,則上下俱衍,何困乏之有矣?
大夫默然,視其丞相、御史。
輕重第十四
御史進曰:昔太公封于營丘,辟草菜而居焉。地薄人少,于是通利末之道,極女工之巧。是以鄰國交于齊,財畜貨殖,世為強國。管仲相桓公,襲先君之業,行輕重之變,南服強楚而霸諸侯。今大夫君修太公、桓、管之術,總一鹽、鐵,通山川之利而萬物殖。是以縣官用饒足,民不困乏,本末并利,上下俱足。此籌計之所致,非獨耕桑農業也。
文學曰:禮義者,國之基也,而權利者,政之殘也。孔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伊尹、太公以百里興其君,管仲專于桓公,以千乘之齊而不能至于王,其所務非也。故功名隳壞而道不濟。當此之時,諸侯莫能以德,而爭于公利,故以權相傾。今天下合為一家,利末惡欲行?淫巧惡欲施?
大夫君以心計策國用,構諸侯,參以酒榷,咸陽、孔僅增以鹽、鐵,江充、楊可之等,各以鋒銳,言利末之事析秋毫,可為無間矣。非特管仲設九府,徼山海也。然而國家衰耗,城廓空虛。故非崇仁義無以化民,非力本農無以富邦也。
御史曰:水有猵獺而池魚勞,國有強御而齊民消。故茂林之下無豐草,大塊之間無美苗。夫理國之道,除穢鋤豪,然后百姓均平,各安其宇。張廷尉論定律令,明法以繩天下,誅奸猾,絕并兼之徒。而強不凌弱,眾不暴寡。
大夫君運籌策,建國用,籠天下鹽,鐵諸利,以排富商大賈,買官贖罪,損有余,補不足,以齊黎民。是以兵革東西征伐,賦斂不增而用足。夫損益之事,賢者所睹,非眾人之所知也。
文學曰:扁鵲撫息脈而知疾所由生,陽氣盛,則損之而調陰,寒氣盛,則損之而調陽,是以氣脈調和,而邪氣無所留矣。夫拙醫不知脈理之腠,血氣之分,妄刺而無益于疾,傷肌膚而已矣。今欲損有余,補不足,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矣。嚴法任刑,欲以禁暴止奸,而奸猶不止,意者非扁鵲之用針石,故眾人未得其職也。
御史曰:周之建國也,蓋千八百諸侯。其后,強吞弱,大兼小,并為六國。六國連兵結難數百年,內拒敵國,外攘四夷。由此觀之,兵甲不休,戰伐不乏,軍旅外奉,倉庫內實。今以天下之富,海內之財,百郡之貢,非特齊、魯之畜,趙魏之庫也。計委量入,雖急用之,宜無乏絕之時。顧大農等以術體躬稼,則后稷之烈,軍四出而用不繼,非天之財少也。用針石,調陰陽,均有無,補不足,亦非也。上大夫君與治粟都尉管領大農事,灸刺稽滯,開利百脈,是以萬物流通,而縣官富實。當此之時,四方征暴亂,車甲之費,克獲之賞,以億萬計,皆贍大司農。此皆扁鵲之力,而鹽、鐵之福也。
文學曰:邊郡山居谷處,陰陽不和,寒凍裂地,沖風飄鹵,沙石凝積,地勢無所宜。中國,天地之中,陰陽之際也,日月經其南,斗極出其北,含眾和之氣,產育庶物。今去而侵邊,多斥不毛寒苦之地,是猶棄江皋河濱,而田于嶺坂菹澤也。轉倉廩之委,飛府庫之財,以給邊民。中國困于徭賦,邊民苦于戍御。力耕不便種糴,無桑麻之利,仰中國絲絮而后衣之,皮裘蒙毛,曾不足蓋形,夏不失復,冬不離窟。父子夫婦內藏于專室土圜之中。中外空虛,扁鵲何力?而鹽、鐵何福也?
未通第十五
御史曰:內郡人眾,水泉薦草不能相贍,地勢溫濕,不宜牛馬。民跖耒而耕,負檐而行,勞罷而寡功。是以百姓貧苦而衣食不足,老弱負輅于路,而列卿大夫或乘牛車。孝武皇帝平百越以為囿圃,卻羌、胡以為苑囿,是以珍怪異物,充于后宮,騊駼、駃騠,實于外廄,匹夫莫不乘堅良,而民間厭橘柚。由此觀之,邊郡之利亦饒矣。而曰“何福之有?”未通于計也。
文學曰:禹平水土,定九州,四方各以土地所生貢獻,足以充宮室,供人主之欲。膏壤萬里,山川之利,足以富百姓,不待蠻、貊之地,遠方之物而用足。聞往者未伐胡、越之時,徭賦省而民富足,溫衣飽食,藏新食陳,布帛充用,牛馬成群。農夫以馬耕載,而民莫不騎乘;當此之時,卻走馬以糞。其后,師旅數發,戎馬不足,牸牝入陣,故駒犢生于戰地。六畜不育于家,吾谷不殖于野,民不足于糟糠,何橘柚之所厭?《傳》曰:“大軍之后,累世不復。”方今郡國,田野有隴而不墾,城廓有宇而不實,邊郡何饒之有乎?
御史曰:古者制田百步為畝,民井田而耕,什而籍一。義先公而后己,民臣之職也。先帝哀憐百姓之愁苦,衣食不足,制田二百四十步而一畝,率三十而稅一,墮民不務田作,饑寒及己,固其理也。其不耕而欲播,不種而欲獲,鹽、鐵又何過乎?
文學曰:什一而籍,民之力也。豐耗美惡,與民共之。民勤,己不獨衍;民衍,己不獨勤。故曰:“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田雖三十,而以頃畝出稅,樂歲粒米狼戾而寡取之,兇年饑饉而必求足。加之以口賦更徭之役,率一人之作,中分其功。農夫悉其所得,或假貸而益之。是以百姓疾耕力作,而饑寒遂及己也。筑城者先厚其基而后求其高,畜民者先厚其業而后求其贍。
《論語》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乎?”
御史曰:古者,諸侯爭強,戰國并起,甲兵不休,民曠于田疇,什一而籍,不違其職。今賴陛下神靈,甲兵不動久矣,然則民不齊出于南畝,以口率被墾田而不足,空倉廩擊賑貧乏,侵益日甚,是以愈惰而仰利縣官也。為斯君者亦病矣,反以身勞民,民猶背恩棄義而遠流亡,避匿上公之事。民相仿效,田地日蕪,租賦不入,抵桿縣官,君雖欲足,誰與之足乎?
文學曰:樹木數徙則囗,蟲獸徙居則壞。故“代馬依北風,飛鳥翔故巢”,莫不哀其生。由此觀之,民非利避上公之事而樂流亡也。往者,軍陣數起,用度不足,以訾征賦,常取給見民,田家又被其勞,故不齊出于南畝也。大抵逋流皆在大家,吏正畏憚,不敢篤責,刻急細民,細民不堪,流亡遠去;中家為之絕出,后亡者為先亡者服事;錄民數創于惡吏,故相仿效,去尤甚而就少愈者多。《傳》曰:“政寬者民死之,政急者父子離。”是以田地日荒,城郭空虛。夫牧民之道,除其所疾,適其所安,安而不擾,使而不勞。
是以百姓勸業而樂公賦。若此,則君無賑于民,民無利于上,上下交讓,而頌聲作。故取而民不厭,役而民不苦。《靈臺》之詩,非或使之,民自為之,若斯,則君何不足之有乎?
御史曰:古者,十五入大學,與小役,二十冠而成人,與戎事;五十以上,血脈溢剛,曰艾壯。《詩》曰:“方叔元老,克壯其猷。”故商師若烏,周師若荼。今陛下哀憐百姓,寬力役之政,二十三始傅,五十六而免,所以輔耆壯而息老艾也。丁者治其田里,老者修其唐園,儉力趣時,無饑寒之患。
不治其家而訟縣官,亦悖矣。
文學曰:十九年已下為殤,未成人也;二十而冠;三十而娶,可以從戎事;五十已上曰艾老,杖于家,不從力役,所以扶不足而息高年也;鄉飲酒之禮,耆老異饌,所以優耆耄而明養老也。故老者非肉不飽,非帛不暖,非杖不行。今五十已上至六十,與子孫服挽輸,并給徭役,非養老之意也。古有大喪者,君三年不呼其門,通其孝道,遂其哀戚之心也。君子之所重而自盡者,其惟親之喪乎!今或僵尸,棄衰绖而從戎事,非所以子百姓,順孝悌之心也。周公抱成王聽天下,恩塞海內,澤破四表,矧惟人面,含仁保德,靡不得其所。《詩》云:“夙夜基命宥密。”陛下富于春秋,委任大臣,公卿輔政,政教未均,故庶人議也。
御史默不答也。
地廣第十六
大夫曰:王者包含并覆,普愛無私,不為近重施,不為遠遺恩。今俱是民也,俱是臣也,安危勞佚不齊,獨不當調耶?不念彼而獨計此,斯亦好議矣?緣邊之民,處寒苦之地,距強胡之難,烽燧一動,有沒身之累。故邊民百戰,而中國恬臥者,以邊郡為蔽捍也。《詩》云:“莫非王事,而我獨勞。”
刺不均也。是以圣王懷四方,獨苦,興師推卻胡、越,遠寇安災,散中國肥饒之余,以調邊境,邊境強則中國安,中國安則晏然無事,何求而不墨也?
文學曰:古者,天子之立于天下之中,縣內方不過千里,諸侯列國,不及不食之地,《禹貢》至于五千里;民各供其君,諸侯各保其國,是以百姓的均調,而徭役不勞也。今推胡、越數千里,道路回避,士卒勞罷。故邊民有刎頸之禍,而中國有死亡之患,此百姓所以囂囂而不默也。夫治國之道,由中及外,自近者始。近者親附,然后來遠;百姓內足,然后恤外。故君臣論或欲田輪臺,明主不許,以為先救近務及時本業也。故下詔曰:“當今之務,在于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公卿宜承意,請減除不任,以佐百姓之急。今中國弊落不憂,務在邊境。意者地廣而不耕,多種而不耨,費力而無功。《詩》云:“無田甫田,維莠驕驕。”其斯之謂歟。
大夫曰:湯、武之伐,非好用兵也;周宣王辟國千里,非貪侵也;所以除寇賊而安百姓也。故無功之師,君子不行,無用之地,圣王不貪。先帝舉湯、武之師,定三垂之難,一面而制敵,匈奴遁逃,因河山以為防,故去砂石咸鹵不食之地,故割斗辟之縣,棄造陽之地以與胡,省曲塞,據河險,守要害,以寬徭役,保士民。由此觀之:圣主用心,非務廣地以勞眾而已矣。
文學曰:秦之用兵,可謂極矣,蒙恬斥境,可謂遠矣。今逾蒙恬之塞,立郡縣寇虜之地,地彌遠而民滋勞。朔方以西,長安以北,新郡之功,外城之費,不可勝計。非徒是也,司馬、唐蒙鑿西南夷之涂,巴、蜀弊于邛、筰;橫海征南夷,樓船戍東越,荊、楚罷于甌、駱,左將伐朝鮮,開臨屯,燕、齊困于穢貉,張騫通殊遠,納無用,府庫之藏,流于外國;非特斗辟之費,造陽之役也。由此觀之:非人主用心,好事之臣為縣官計過也。
大夫曰:挾管仲之智者,非為廝役之使也。懷陶朱之慮者,不居貧困之處。文學能言而不能行,居下而訕上,處貧而非富,大言而不從,高厲而行卑,誹譽訾議,以要名采善于當世。夫祿不過秉握者,不足以言治,家不滿檐石者,不足以計事。儒皆貧羸,衣冠不完,安知國家之政,縣官之事乎?
何斗辟造陽也!文學曰:夫賤不害智,貧不妨行。顏淵屢空,不為不賢。孔子不容,不為不圣。必將以貌舉人,以才進士,則太公終身鼓刀,寧戚不離飯牛矣。古之君子,守道以立名,修身以俟時,不為窮變節,不為賤易志,惟仁之處,惟義之行。臨財茍得,見利反義,不義而富,無名而貴,仁者不為也,故曾參、閔子不以其仁易晉、楚之富。伯夷不以其行易諸侯之位,是以齊景公有馬千駟,而不能與之爭名。孔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于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故惟仁者能處約、樂,小人富斯暴,貧斯濫矣。楊子曰:“為仁不富,為富不仁。”茍先利而后義,取奪不厭。公卿積億萬,大夫積千金,士積百金,利己并財以聚;百姓寒苦,流離于路,儒獨何以完其衣冠也?
貧富第十七
大夫曰:余結發束脩,年十三,幸得宿衛,給事輦轂之下,以至卿大夫之垃,獲祿受賜,六十有余年矣。車馬衣服之用,妻子仆養之費,量入為出,儉節以居之,奉祿賞賜,一二籌策之,積浸以致富成業。故分土若一,賢者能守之;分財若一,智者能籌之。夫白圭之度著,子貢之三至千金,豈必賴之民哉?運之六寸,轉之息耗,取之貴賤之間耳!文學曰:古者事業不二,利祿不兼,然后諸業不相遠,而貧富不相懸也。
夫乘爵祿以謙讓者,名不可勝舉也;因權勢以求利者,人不可勝數也。食湖池,管山海,芻堯者不能與之爭澤,商賈不能與之爭利。子貢以布衣致之,而孔子非之,況以勢位求之者乎?故古者大夫思其仁義以充其位,不為權利以充其私也。
大夫曰:山丘有饒,然后百姓贍焉;河海有潤,然后民取足焉。夫尋常之污,不能溉陂澤,丘阜之木,不能成宮室。小不能苞大,少不能贍多。未有不能自足而能足人者也。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故善為人者,能自為者也,善治人者,能自治者也。文學不能治內,安能理外乎?
文學曰:行遠道者假于車,濟江海者因于舟。故賢士之立功成名,因于資而假物者也。公輸子能因人主之材木,以構宮室臺榭,而不能自為專屋狹廬,材不足也。歐冶能因國君之銅鐵,以為金爐大鐘,而不能自為壺鼎盤桿,無其用也。君子能因人主之正朝,以和百姓,潤眾庶,而不能自饒其家,勢不便也。故舜耕于歷山,恩不及州里,太公屠牛于朝歌,利不及妻子,及其見用,恩流八荒,德溢四海。故舜假之堯,太公因之周,君子能修身以假道者,不能枉道而假財也。
大夫曰:道懸于天,物布于地,智者以衍,愚者以困。子貢以著積顯于諸侯,陶朱公以貨殖尊于當世。富者交焉,貧者贍焉。故上自人君,下及布衣之士,莫不戴其德,稱其仁。原憲、孔伋,當時被饑寒之患,顏回屢空于窮巷,當此之時,迫于窟穴,拘于缊袍,雖欲假財信奸佞,亦不能也。
文學曰:孔子云:“富而可求,雖執鞭之事,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君子求義,非茍富也。故剌子貢不受命而貨殖焉。君子遭時則富且貴,不遇,退而樂道。不以利累己,故不違義而妄取。隱居修節,不欲妨行,故不毀名而趨勢。雖付之以韓、魏之家,非其志,則不居也。富貴不能榮,謗毀不能傷也。故原憲之缊袍,賢于季孫之狐貉,趙宣孟之魚飧,甘于智伯之芻豢,子思之銀佩,美于虞公之垂棘,魏文侯軾段干木之閭,非以其有勢也;晉文公見韓慶下車而趨,非以其多財,以其富于仁,充于德也。故貴何必財,亦仁義而已矣!
毀學第十八
大夫曰:夫懷枉而言正,自托于無欲而實不從,此非士之情也?昔李斯與包丘子俱事荀卿,既而李斯入秦,遂取三公,據萬乘之權以制海內,功侔伊、望,名巨泰山;而包丘子不免于甕牖蒿廬,如潦歲之蛙,口非不眾也,然卒死于溝壑而已。今內無以養,外無以稱,貧賤而好義,雖言仁義,亦不足貴者也。
文學曰: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無二,然而荀卿謂之不食,睹其罹不測之禍也。包丘子飯麻蓬藜,修道白屋之下,樂其志,安之于廣廈芻豢,無赫赫之勢,亦無戚戚之憂。夫晉獻垂棘,非不美也,宮之奇見之而嘆,知荀息之圖之也。智伯富有三晉,非不盛也,然不知襄子之謀之也。季孫之狐貉,非不麗也,而不知魯君之患之也。故晉獻以寶馬釣虞、虢,襄子以城壞誘智伯。故智伯身禽于趙,而虞、虢卒于并晉,以其務得不顧其后,貪土地而利寶馬也。孔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今之在位者,見利不虞害,貪得不顧恥,以利易身,以財易死。無仁義之德而有富貴之祿,若蹈坎阱,食于懸門之下,此李斯之所以伏五刑也。南方有鳥名鹓囗,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飛過泰山,泰山之鴟俛啄腐鼠,仰見鹓囗而嚇。今公卿以其富貴笑儒者,為之常行,得無若泰山鴟嚇鹓囗乎?
大夫曰:學者所以防固辭,禮者所以文鄙行也。故學以輔德,禮以文質。
言思可道,行思可樂。惡言不出于口,邪行不及于己。動作應禮,從容中道。
故禮以行之,孫以出之。是以終日言,無口過;終身行,無冤尤。今人主張官立朝以治民,疏爵分祿以褒賢,而曰“懸門腐鼠”,何辭之鄙背而悖于所聞也。
文學曰:圣主設官以授任,能者處之;分祿以任賢,能者受之。義貴無高,義取無多。故舜受堯之天下,太公不避周之三公;茍非其人,簞食豆羹猶為賴民也。故德薄而位高,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夫泰山鴟啄腐鼠于窮澤幽谷之中,非有害于人也。今之有司,盜主財而食之于刑法之旁,不知機之是發,又以嚇人,其患惡得若泰山之鴟乎?
大夫曰:司馬子言:“天下穰穰,皆為利往。”趙女不擇丑好,鄭嫗不擇遠近,商人不愧恥辱,戎士不愛死力,士不在親,事君不避其難,皆為利祿也。儒、墨、內貪外矜,往來游說,棲棲然亦未為得也。故尊榮者士之愿也,富貴者士之期也。方李斯在荀卿之門,阘茸與之齊軫,及其奮翼高舉,龍升驥鶩,過九軼二,翱翔萬仞,鴻鵠華騮且同侶,況跛牂燕雀之屬乎!席天下之權,御宇內之眾,后車百乘,食祿萬鐘,而拘儒布褐不完,糟糠不飽,非甘菽藿而卑廣廈,亦不能得已。雖欲嚇人,其何已哉!文學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賢士徇名,貪夫死利。李斯貪其所欲,致其所惡。孫叔敖見于未萌,三去相而不悔,非樂卑賤而惡重祿也,慮患遠而避害謹也。夫郊祭之牛,養食朞年,衣之文繡,以入廟堂,太宰執其鸞刀,以啟其毛;方此之時,愿任重而上峻坂,不可得也。商鞅困于彭池,吳起之伏王尸,愿被布褐而處窮鄙之蒿廬,不可得也。李斯相秦,席天下之勢,志小萬乘;及其囚于囹圄,車裂于云陽之市,亦愿負薪入東門,行上蔡曲街徑,不可得也。蘇秦、吳起以權勢自殺,商鞅、李斯以尊重自滅,皆貪祿慕榮以沒其身,從車百乘,曾不足以載其禍也!
褒賢第十九
大夫曰:伯夷以廉饑,尾生以信死。由小器而虧大體,匹夫匹婦之為諒也,經于溝瀆而莫之知也。何功名之有?蘇秦、張儀,智足以強國,勇足以威敵,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萬乘之主,莫不屈體卑辭,重幣請交,此所謂天下名士也。夫智不足與謀,而權不能舉當世,民斯為下也。今舉亡而為有,虛而為盈,布衣穿履,深念徐行,若有遺亡,非立功成名之士,而亦未免于世俗也。
文學曰:蘇秦以從顯于趙,張儀以橫任于秦,方此之時,非不尊貴也,然智士隨而憂之,知夫不以道進者必不以道退,不以義得者必不以義亡。季、孟之權,三桓之富,不可及也,孔子為之曰“微”。為人臣,權均于君,富侔于國者,亡。故其位彌高而罪彌重,祿滋厚而罪滋多。夫行者先全己而后求名,仕者先辟害而后求祿。故香餌非不美也,龜龍聞而深藏,鸞鳳見而高逝者,知其害身也。夫為烏鵲魚鱉,食香餌而后狂飛奔走,遜頭屈囗,無益于死。今有司盜秉國法,進不顧罪,卒然有急,然后車馳人趨,無益于死。
所盜不足償于臧獲,妻子奔亡無處所,身在深牢,莫知恤視。方此之時,何暇得以笑乎?
大夫曰:文學高行,矯然若不可卷;盛節絜言,皦然若不可涅。然戍卒陳勝釋挽輅,首為叛逆,自立張楚,素非有回、由處士之行,宰相列臣之位也。奮于大澤,不過旬月,而齊、魯儒墨縉紳之徒,肆其長衣,——長衣,容衣也。——負孔氏之禮器《詩》、《書》,委質為臣。孔甲為涉博士,卒俱死陳,為天下大笑,深藏高逝者固若是也。
文學曰:周室衰,禮義壞,不能統理天下,諸侯交爭相滅亡,并為六國,兵革不休,民不得寧息。秦以虎狼之心,蠶食諸侯,并吞戰國以為郡縣,伐能矜功,自以為過堯、舜而羞與之同。棄仁義而尚刑罰,以為今時不師于文而決于武。趙高治獄于內,蒙恬用兵于外,百姓愁苦,同心而患秦。陳王赫然奮爪牙為天下首事,道雖兇而儒墨或干之者,以為無王久矣,道擁遏不得行,自孔子以至于茲,而秦復重禁之,故發憤于陳王也。孔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庶幾成湯、文、武之功,為百姓除殘去賊,豈貪祿位哉?
大夫曰:文學言行雖有伯夷之廉,不及柳下惠之貞,不過高瞻下視,絜言污行,觴酒豆肉,遷延相讓,辭小取大,雞廉狼吞。趙綰、王臧之等,以儒術擢為上卿,而有奸利殘忍之心。主父偃以口舌取大官,竊權重,欺紿宗室,受諸侯之賄。卒皆誅死。東方朔自稱辯略,消堅釋石,當世無雙;然省其私行,狂夫不忍為!況無東方朔之口,其余無可觀者也?
文學曰:志善者忘惡,謹小者致大。俎豆之間足以觀禮,閨門之內足以論行。夫服古之服,誦古之道,舍此而為非者,鮮矣。故君子時然后言,義然后取,不以道得之不居也。滿而不溢,泰而不驕。故袁盎親于景帝,秣馬不過一駟;公孫弘即三公之位,家不過十乘;東方先生說聽言行于武帝,而不驕溢;主父見困厄之日久矣,疾在位者不好道而富且貴,莫知恤士也,于是取饒衍之余以周窮士之急,非為私家之業也。當世囂囂,非患儒之雞廉,患在位者之虎飽鴟咽,于求覽無所孑遺耳。
相刺第二十
大夫曰:古者經井田,制廛里,丈夫治其田疇,女子治其麻枲,無曠地,無游人。故非商工不得食于利末,非良農不得食于收獲,非執政不得食于官爵。今儒者釋耒耜而學不驗之語,曠日彌久,而無益于治,往來浮游,不耕而食,不蠶而衣,巧偽良民,以奪農妨政,此亦當世之所患也。
文學曰:禹慼洪水,身親其勞,澤行路宿,過門不入。當此之時,簪墮不掇,冠掛不顧,而暇耕乎。孔子曰:“詩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
是以東西南北七十說而不用,然后退而修王道,作《春秋》,垂之萬載之后,天下折中焉。豈與匹夫匹婦耕織同哉!傳曰:“君子當時不動,而民無觀也。”
故非君子莫治小人,非小人無以養君子。不當耕織為匹夫匹婦也。君子耕而不學,則亂之道也。
大夫曰:文學言治尚于唐、虞,言義高于秋天,有華言矣,未見其實也。
昔魯穆公之時,公儀為相,子思、子柳為之卿,然北削于齊,以泅為境,南畏楚人,西賓秦國。孟軻居梁,兵折于齊,上將軍死而太子虜,西敗于秦,地奪壤削,亡河內、河外。夫仲尼之門,七十子之徒,去父母,捐家室,負荷而隨孔子,不耕而學,亂乃愈滋。故玉屑滿篋,不為有寶;詩書負笈,不為有道。要在安國家,利人民,不茍繁文眾辭而已。
文學曰:虞不用百里奚之謀而滅,秦穆用之以至霸焉。夫不用賢則亡,而不削何可得乎?孟子適梁,惠王問利,答以仁義。趣舍不合,是以不用而去,懷寶而無語。故有粟不食,無益于饑;睹賢不用,無益于削。紂之時,內有微、箕二子,外有膠鬲、棘子,故期不能存。夫言而不用,諫而不聽,雖賢,惡得有益于治也?
大夫曰:橘柚生于江南,而民皆甘之于口,味同也;好音生于鄭、衛,而人皆樂之于耳,聲同也。越人子臧、戎人由余,待譯而后通,而并顯齊、秦,人之心于善惡同也。故曾子倚山而吟,山鳥下翔;師曠鼓琴,百獸率舞。
未有善而不合,誠而不應者也。意未誠與?何故言而不見從,行而不合也?
文學曰:扁鵲不能治不受針藥之疾,賢圣不能正不食諫諍之君。故桀有關龍逢而夏亡,紂有三仁而商滅,故不患無由余、子臧之論,患無桓、穆之聽耳。是以孔子東西無所遇,屈原放逐于楚國也。故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此所以言而不見從,行而不得合者也。
大夫曰:歌者不期于利聲,而貴在中節;論者不期于麗辭,而務在事實。
善聲而不知轉,未可為能歌也;善言而不知變,未可謂能說也。持規而非矩,執準而非繩,通一孔,曉一理,而不知權衡,以所不睹不信人,若蟬之不知雪,堅據古文以應當世,猶辰參之錯,膠柱而調瑟,固而難合矣。孔子所以不用于世,而孟軻見賤于諸侯也。
文學曰:日月之光,而盲者不能見,雷電之聲,而聾人不能聞。夫為不知音者言,若語于喑聾,可特蟬之不知重雪耶?夫以伊尹之智、太公之賢,而不能開辭于桀、紂,非說者非,聽者過也。是以荊和抱璞而泣血,曰:“按得良工而剖之?”屈原行吟澤畔,曰:“安得皋陶而察之?”夫人君莫不欲求賢以自輔,任能以治國,然牽于流說,惑于道諛,是以賢圣蔽掩,則讒佞用事,以此亡國破家,而賢士饑于巖穴也。昔趙高無過人之志,而居萬人之位,是以傾覆秦國而禍殃其宗。盡失其瑟,何膠柱之調也。
大夫曰:所謂文學高第者,智略能明先王之術,而姿質足以履行其道。
故居則為人師,用則為世法。今文學言治則稱堯、舜,道行則言孔、墨,授之政則不達,懷古道而不能行,言直而行枉,道是而情非,衣冠有以殊于鄉曲,而實無以異于凡人。諸生所謂中直者,遭時蒙幸,備數適然耳。殆非明舉所謂,固未可與論治也。
文學曰:天設三光以照記,天子立公卿以明治。故曰:公卿者,四海之表儀,神化之丹青也。上有輔明主之任,下有遂圣化之事。和陰陽,調四時,安眾庶,育群生,使百姓輯睦,無怨思之色,四夷順德,無叛逆之憂。此公卿之職,而賢者之所務也。若伊尹、周、召三公之才,太顛、閎夭九卿之人。
文學不中圣主之時舉,今之執政,亦未能稱盛德也。
大夫不說,作色,不應也。
文學曰:朝無忠臣者政暗,大夫無直士者位危。任座正言君之過,文侯改言行,稱為賢君。袁盎面刺絳侯之驕矜,卒得其慶。故觸死亡以干主之過者,忠臣也,犯嚴顏以匡公卿之失者,直士也。鄙人不能巷言面違。方今人谷之教令,張而不施,食祿多非其人,以妨農商工,市井之利,未歸于民,民望不塞也。且夫帝王之道,多墮壞而不修,《詩》云:“濟濟多士”。意者誠任用其計,茍非陳虛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