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有「姑孰既下,和州、無為州及高淳、溧水、溧陽、建平、廬江、舒城、含山、巢縣相繼來歸」詩。時閣部師所過,吏民喜悅,爭持牛酒進勞;父老扶杖炷香挈壺漿以獻者,終日不絕。見其衣冠,莫不垂涕;閣部撫慰懇惻。入謁先圣,坐明倫堂,長吏故官或青衣待罪、或角巾抗禮;考察黜陟,如州牧行部故事。閣部之趨蕪也,軍不滿千、船不滿百;至是聲勢頗盛。相度形勢,一軍下溧陽,以窺廣德;一軍鎮池郡,以絕上游;一軍拔和陽,以固采石;一軍入寧國,以通徽州。江、楚豪杰多詣軍門,請歸,禡旗以應。大帥而身往來蕪湖間,實席不暇煖也。
公有「驛書至,偏軍已復池州府」詩。閣部駐軍海上,最與居民相安。師行所過,野人、童子或折名花以獻、或攜濁酒以迎。至是,益嚴軍士之禁,秋毫無犯。有游兵闌入剽掠者,即擒治如法,遠近翕然;故有『歌吹已知來澤國,樵蘇莫遣過田家』之句。閣部整軍將取九江,以留都尚未下,乃貽書延平,謂『事久易變,氣竭則衰。守鎮江諸師宜分兵取旁邑,如句容、丹陽皆畿輔咽喉地,必加扼塞,勿使援兵得入;而大軍圍留都者日挑戰以困之,勿使援兵得出。俟吾四面克復,收兵鱗集,留都直阱中物矣』。延平不能用。「北征錄」曰:『初意石頭師即偶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未必遽揚帆;即揚帆,亦未必遽出海。乃遣人間道致延平書,勸其再戰;并欲令益百艘,以為上游之助。不意延平竟棄鎮江以去』。其時休寧方有兵阻,閣部方有戒心;賴導行皆歙人,故得無恐。既入淳安,已是浙境;遂由海上達海壖。
順治十七年(庚子),公四十一歲。
公在林門。舊時部曲漸復來歸,間至桃渚。
順治十八年(辛丑),公四十二歲。
公在林門。
是年,滇中盡喪所有之地,旁皇徼外。公與海上諸臣謀結鄖東郝、李之兵,一道出蜀、一道出黔,以牽其勢,使無急進;乃推吳職方鉏南行,然滇中已不可守矣。
延平渡海取臺灣,公力阻之;不聽。會沿海民居有令內徙戀墳墓者,或不愿往;公謀以軍撓之。因再貽延平書,欲令回軍相應;延平終不能用(張美翊案曰:是年十二月紅夷食盡,延平始得臺灣)。
公有「送幕客羅子木往臺灣」詩。羅參軍子木者,名綸;溧陽人也,海上水師提督蘊章之侄。己亥,閣部師入長江,參軍謁于江上,指陳形勢;閣部大奇之,曰:『李清河之客也』!將留用之,以父老固辭去。既而以告延平;延平使水師強起焉,署為參謀軍事,即令從營,將東下,徇吳會。會江師潰,參軍請再戰不聽,至于涕泣。乃奉其父浮海而南。時閣部自蕪湖收散亡,屯林門;參軍將往從之。舟次三山,忽遇大兵;參軍率家丁力斗,矢集鎧如蝟,墜水得生,而其父竟被縛去。參軍大慟,旁皇滄溟;思出奇計,以救其父,卒不可得。拔刀自殺,為人所救;送之閣部行營。閣部以伍胥之事慰之;嘗為詩序。然參軍每思其父,輒椎胸哭,至于嘔血。其后奉閣部命入臺灣,致書延平;不聽。甲辰,同殉難;葬于閣部墓旁。
公有「送吳佩遠職方南訪行在兼會師鄖陽」詩。吳職方鉏,嘉興人也;東林復社名士。乙酉謀起兵,應太湖;不克,逃去,遍走山寨、海島之間。嘗南覲滇中、北依魯邸,謁韓王于巫峽、朝益藩于江西,以至通城、瑞昌諸營無不畢到,瀕于死亡者屢焉;家亦以是落。晚年,江上煙沈、海中潮落,遯跡柴桑間;與閻孝廉爾梅、徐孝廉枋等為汐社游,不媿謝皋父一輩。初,桂王以己亥入緬;至是三年,李定國連戰不利。公集中送吳職方、黎大行,皆海上所使以探消息者。其冬,緬人獻王;明年至滇,遇害。然是時定國諸軍皆在徼外,安得有會師鄖陽之舉!按流賊將郝永忠等反正,北保湖南、巴東之間,駐軍屯田,自為號令。時有李來亨、劉體仁等十三家分據興山、巫山、房山、施州、均州、涪州諸寨,聲勢相倚;所謂鄖陽之師者也。后都御史洪中丞育鰲總督湖南諸軍,當桂王駐安隆時,疏言『十三家抗險據沖,觀釁而動。方今楚、蜀雖失,諸軍未有貳志;若有征行,可以兵應』。時蓋海上諸公之計,謀結鄖師,以抒滇患。忠臣區區悃忱,出于無可奈何;事雖不成,亦可憫也。諸野史皆失記,賴閣部詩得以考見。鄖陽諸師雖與桂王連和,然別奉韓王本鉉為主,改元「定武」,移書序長幼而不稱臣。滇事既平,陜西總督李國英等以七將軍出湖南,分道討諸寨;諸寨據險拒守。癸卯,來亨以疾困甚,合諸寨軍力斗四晝夜;國英大挫。甲辰,巫山不能守,育鰲死之;諸寨繼破,韓不終。
公有「長鯨行」詩,為鄭芝龍而作。是年十月,有告鄭芝龍在高俎密謀不軌;前此長江之役,與其子通。有詔:棄市(張美翊案曰:「南天痕」「鄭芝龍傳」:『是年,芝龍為家人尹大器所首;十月,磔于市)。林太常時對曰:『芝龍為海盜之首,令行島上;既就撫后,海船不得鄭氏令旗,罔敢往來。每舶例入二千金,歲入億萬;以此,故富敵國』。其擁立隆武也,非有恢復大略,不過以權勢自雄而已。諸大臣頗不悅,隆武亦漸忌之,堂廉遂積相忤。又畏天兵之盛,知力不能抗,潛思歸款;而兩招撫洪承疇、黃熙胤故皆福人,因與芝龍通問,許以「閩廣總督」之官。芝龍喜于順命而兼得自蒞其土也,遂盡撤守御;是即詩中所謂『不望鳳凰之池,但乞蛟龍之穴』者也。及貝勒至,緩兵殺掠;負約,挾之而北,芝龍亦大悔矣。成功少為隆武所奇,既有知己之感;素薄其父之有貳志,遂不顧去。芝龍入京,授精奇尼哈番。甲午,招撫閩島,以海澄公封成功,并賜芝龍同安侯爵;成功不受,芝龍遂入高俎。辛丑,被人所告,終不免焉。
康熙元年(壬寅),公四十三歲。
滇中赴至(張美翊案曰:永歷帝以辛丑十二月被執,是年四月望日蒙難,年三十八),公在東甌哭臨三日,軍中縞素。乃定策復奉魯王監國;然閩中自延平卒(張美翊案曰:是年五月初八日,延平卒于臺灣,年三十九),諸將多暮氣;雖曰推奉,具文而已。
公有「贈陳文生侍御返閩嶠」詩。是時滇中報至,相國哭臨三日,軍中縞素。適延平亦卒,相國嘆曰:『所謂人之云亡者矣』!因貽閩南諸將書,議其奉魯王稱尊號;復告延平世子以推戴之事。遂具啟上詔書一道;王遣陳侍御修報之。侍御返命,相國復上書。于是諸將復奉王監國,然不過虛名而已。
公有「傳閩島近事」詩。延平之未卒也,忠匡伯張進守銅山,為部將郭義、蔡祿所挾以叛;進自焚死。忠勇伯陳霸守南澳,延平忽得蜚語,遣將討之;遂入廣降。世子嗣位,既殺其世父泰,泰弟鳴駿、子纘緒降;忠靖伯陳輝及蔡鳴雷、蔡協吉、蔡原、楊富、何義、杜輝等相繼歸命。故閣部有「船閃軍散」之語。暨于甲辰,周全斌、黃廷、林順等降,臺灣之勢遂衰。
公有「得故人書至自臺灣」詩。是年,延平入臺灣(張美翊曰:當在辛丑十二月)。國朝適有遷徙之令,相國使羅參軍綸貽書,以『臺灣遠在海外,得之不足為重;而以內地兵遠出,是無經略中原之志。況紅夷欲乞師,萬一內外夾攻,思明寸土亦未可保』。又以『沿海居民憚于遷徙,東逃西竄,鮮從命者。若乘其機而圖之,此良會也』。然延平以長江之敗喪氣,自度無若國朝何,以得臺灣為休息之計;故不聽相國之言。是時,盧司馬若騰、王司馬忠孝、徐中丞孚遠、沈中丞佺期皆在延平軍中,相國望其激發延平,使之回軍西指;故有『只恐幼安肥遯老,藜床皁帽亦徒然。寄語避秦島上客,衣冠黃綺總堪疑』之句。
公有「北回示將吏」詩。按辛丑冬,閣部有復曹監軍書曰:『弟棲遲沙關幾三月矣。金盡粟空,誰能為景升、仲謀者?只得仍圖北返。兩番鼓棹,又以石尤留滯;今春風至矣,決計回浙,亦旦晚間事』。是閣部之北回,在是年春也。書中又曰:『沿海遷徙居民,百萬生靈盡入湯火,洶洶思動;惜無勁旅為之號召,以致顛連莫告。我輩坐視其荼毒而不能救,真媿殺也』!時閣部欲止延平臺灣軍,專略海上,而延平不能用;是以有「同仇計左」之語。
公有「甌行志慨」詩。溫州自戊戌為延平所克,次年江師敗歸,守溫州將劉猷與官軍戰,敗績,死之。是后已歸國朝。今閣部詩有曰:『豈知魏勝壘,已化李陵城』;又曰:『行矣河梁別,翻為送隴西』。似前此為海軍所有;而是時有以溫州降者。是詩(?)為延平世子而作。島事自延平沒后,世子無意西出,親族、兵將大都望風投款以取封爵。于是朝議銳意南征,合紅毛夷夾攻,鄭人退守銅山。官軍入島,墮中左、金門兩郭,收其婦女、寶貨而北,兩島之民爛焉。世子入臺郡,分諸將地,頗有菟裘之志;度曲征歌,偷安歲月。軍不滿千、船不滿百,兵甲戈矛一切頓闕。相國兩詩,深有慨乎言之矣!
康熙二年(癸卯),公四十四歲。
公在東甌。前年,有臺州鎮將張承恩者潛謀通海,公以書招之;至是,將窺浙東,不克。
是年,招撫王、總督趙皆以書招閣部。閣部答招撫書曰:『執事既銜命而來,以保境息民為念;莫如盡復海濱之民,即以海濱之賦畀我海濱之師。在執事既能捐棄地以收人心,在海上何難息蠻爭以待天命。使殘黎朝歸故里,則不佞夕掛高帆矣』。其答總督書曰:『不佞功名富貴既等之浮云,成敗利鈍亦委之天命。寧為文文山,決不為許平仲;若為劉處士,何不為陸丞相』!國朝知不可屈,遂收帛書。
康熙三年(甲辰),公四十五歲。
公在舟山,監國卒于海上(張美翊案曰:據「神道碑銘」:監國卒于壬寅十一月;「趙譜」:卒于壬寅九月。此作甲辰,非是。癸卯,公有「祭監國表文」,則非卒于甲辰明甚)。
六月,公遂散軍。七月,降校欲致公以為功,從邏者暗中執公,并及羅子木、楊冠玉、舟子三人。公至寧波,方巾葛衣,轎而入;觀者如堵墻。至省,供帳如上賓。每日求書堆積,亦稱情落筆。九月七日,公賦絕命詞云:『我年適五九,復逢九月七;大廈已不支,成仁萬事畢』。遂遇害;子木、冠玉、舟子三人從死。子萬祺,先公三日戮于鎮江。夫人董氏,先時被系獄中,削發為尼,以例當徙燕;因尼得免。今以再從子鴻福為后。武林張文嘉、甬東萬斯大與僧超直,葬公于杭州西湖南屏之陰。
公有「入山」詩。是時海上諸軍,零落散亡殆盡;鄭氏既入東寧,只存閣部一旅。然閣部以監國尚存,誓死不替。是年監國薨于東寧,閣部哭曰:『已矣!吾其誰與事者』?遂以六月散軍入山。世皆言閣部以援絕勢窮,不復自持;而不知使監國一日不亡,則閣部一日不能罷。監國以是年亡,閣部之命隨之,可謂「君亡與亡」者也。讀閣部之詩者,尚其知閣部之心焉。監國之死,諸書失記。以閣部之祭表定之,有云「十九年之旄節」;則甲辰矣。近有造為誣史謂鄭延平弒王于甲午;是因延平不肯臣王而構之者。壬寅,滇中蒙塵,閣部三疏請王即真;今具在可考也。漫無證據,信手捏造,翻天覆地,誰其是之!
公有「懷王媿兩少司馬、徐闇公、沈復齋中丞」詩。按王侍郎忠孝,字媿兩,沈都御史佺期,字復齋:皆以從亡入東寧,與盧尚書若騰、辜都御史朝薦、郭侍郎貞一、徐都御史孚遠、紀儀部許國為鄭氏國老;凡有大事,待訪而行。當時謂之七公。其后并卒于島。
公有「過故里」詩。閣部被執入鄞,至張提督署,徘徊四顧;嘆曰:『此沈相公第也!二十年前,曾會文于此;今其子孫何在』!提督開中門延入,請閣部東向坐;曰:『遲先生已久,今得一見』。對曰:『國亡不能存、父死不得葬,今日之事,但期速死』!提督更有所問,閣部不答。時提督僦民舍為閣部寓,列卒守之。有一千夫長者,有心人也;夜半,隔窗唱「牧羊記」傳奇蘇武罵李陵詞,音調凄涼。閣部擊節賞之,呼與共坐,倚歌而和;和巳,淚數行下。提督聞之,乃令諸將選優人奏樂以娛閣部。至省,趙總督廷臣不見,傳令獄中盛設帳具,吏卒無得失禮。司道、府縣以總督命,相繼來慰諭。閣部坐胡床,但拱手,不起。舊時部曲多為幕府僚屬,總督謂曰:『此爾輩故主也,何妨一見』。于是庭謁者踵至。省中士民,各賂守者入見。
年譜(二)會稽趙之謙撝叔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