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 日知錄
- 顧炎武
- 3813字
- 2015-12-26 15:58:17
宋太祖乾德四年十月癸亥,詔歷代帝王陵寢,太昊以下十六帝,各給守陵五戶,蠲其他役,長吏春秋奉祀;商中宗以下十帝,各給三戶,歲一享;秦始皇以下十五帝,各給二戶,三歲一祭;周桓王以下三十八帝,州縣常禁樵采;仍詔吳越國王錢淑修奉禹墓。其時天下未一,而首發(fā)此詔,可謂盛德之事。惜當(dāng)日儒臣考之不審,以致傳訛后世,如云周文王、武王、成王、康王并葬京兆咸陽縣者,按劉向曰:“文、武、周公葬于畢。”《皮記·周本紀(jì)》“太史公曰:畢在鎬東南杜中。”《皇覽》曰:“文王、武王、周公家皆在京兆長安鎬聚東杜中。”郭璞《山海經(jīng)》注同。《書》序:“周公亮,成王葬于畢。”傳曰:“不敢臣周公,故使近文、武之墓。”正義曰:“按《帝王世紀(jì)》云:“文,武葬于畢,畢在杜南。”《晉書·地道記》亦云:“畢在杜南,與畢陌別。”
《史記·周本紀(jì)》正義引《括地志》曰:“文王、武王墓在雍州萬年縣西南二十八里畢原上。”此其在渭水之南杜縣之中甚明。而今乃祭于渭北咸陽縣之北十五里,蓋據(jù)顏師古《劉向傳》注:“畢陌在長安西北四十里”之誤。按《史記·秦本紀(jì)》集解引《皇覽》曰:“秦武王冢在扶風(fēng)安陵縣西北畢陌中大冢是也,人以為周文王冢,非也,周文王冢在杜中。”又《秦始皇本紀(jì)》未正義曰:“《括地志》云:秦惠文王陵在雍州咸陽縣西北一十四里。”又云:“秦悼武王陵在雍州咸陽縣西十里,俗名周武王陵,非也。”是昔人已辯之甚明。今祭周之文王、武王而于秦惠文王、悼武王之墓,不亦誣乎!至云后魏孝文帝氏陵在耀州富平縣東南,尤謬。《魏書》言:帝孝于文明大后,乃于永固陵東北里馀營壽宮,遂有終焉之志。及遷洛陽,乃自表湹西,以為山陵之所,而方山虛宮,號曰萬年堂云。其曰方山者,代都也。湹西者,洛陽也。孝文自代遷洛,安得葬富平哉。葬富平者,西魏之文帝,乃孝文之孫,名寶炬,以南陽王,為字文泰所立,在位十七年,葬永陵。《魏書》出于東朝,不載其事。而《北史》為立本紀(jì),且曰:“嘗登逍遙觀,望嵯峨山,謂左右曰:‘望此令人有脫屣之意。’”然則今富平縣東南三十里之陵即永陵也。
上有宋碑,乃謬指為孝文之葬,而歷代因之,豈非五代喪亂之馀,在朝罕淹通之士,而率爾頒行,不遑尋究,以至于今日乎?嗟乎,近事之著在史書灼如此,而世之儒生且不能知,乃欲與之考橋山,訂蒼梧,其茫然而失據(jù)也宜矣!
又考《冊府元龜》:“唐高宗顯慶二年二月,帝在洛陽宮,遣使以少牢祭漢光武、后魏孝文帝陵。”則孝文之祭在洛陽,于唐時未誤。又曰:“憲宗元和十四年正月,詔以周文王、武王柯在咸陽縣,俾有司修飾。”則似已在渭北矣。《魏書》:“孝文太和二十一年五月,遣使者以太牢祭周文王于澧、武王于鎬。”《隋書》“把周文王、武王于澧、渭之郊。”《舊唐書》“周文王、大公配祭于澧,周武王、周公、召公配祭于鎬。”并與《皇覽》之言合,自古所傳當(dāng)在渭南。又韓文公《南山詩》“前尋徑杜墅,堂蔽畢原陋。”亦謂其在杜中。韓即元和間人,或其遺跡未泯。憲宗之詔言詞不言墓,非一地也。
乾德四年詔,誤以魏孝文、文帝為一人。《淳化閣帖》誤以梁高祖武帝為二人。
堯家靈臺
《漢書·地理志》“濟陰成陽有堯冢靈臺。”《后漢書·章帝紀(jì)》“元和二年二月,東巡狩,使使者詞唐堯于成陽靈臺。”《安帝紀(jì)》“延光三年二月庚寅,使使者祠唐堯于成陽。”《皇覽》云:“堯冢在濟陰成陽。”皇甫謐《帝王世紀(jì)》云:“堯葬濟陰成陽西北四十里,是為谷林,”《水經(jīng)注》“城陽西二里有堯陵,陵南一里有堯母慶都陵,于城為西南,稱日靈臺。鄉(xiāng)日崇仁,邑號修義,皆立廟,四周列水潭而不流。水澤通泉,泉不耗竭,至豐魚筍,不敢采捕。廟前并列數(shù)碑,括柏成林。二陵南北列,馳道徑通,皆以磚砌之,尚修整。堯陵東城西五十徐步,中山夫人詞,堯妃也,石壁階墀仍舊,南西北三面長櫟聯(lián)蔭,扶疏里馀。中山夫人洞南有仲山甫冢,冢西有石廟,羊虎破碎略盡。于城為西南,在靈臺之東北,”《宋史》“神宗熙寧元年七月已卯,知催州韓鋒言:‘堯陵在雷澤縣東穣林山,陵南有堯母慶都靈臺廟。請敕本州春秋致祭,置守陵五戶,免其租,奉灑掃,從之。”而《集古錄》有漢堯祠及堯母詞碑,是廟與碑宋時猶在也。然開寶之詔,帝堯之祠乃在鄆州,意者自石晉開運之初,黃河決于曹、濮,堯陵為水所浸,乃移之高地乎?而后代因之,不復(fù)考正矣。
舜涉方乃死,見于《書》。禹會諸侯于涂山,見于《傳》。惟堯不聞有巡狩之事。《墨子》曰:“堯北教乎八狄,道死,葬蛩山之陰。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已之市。禹東教乎九夷,道死,葬會稽之山。”此戰(zhàn)國時人之說也。自此以后,《呂氏春秋》則曰“堯葬于穣林”,太史公則曰“堯作游成陽”,劉向則曰“堯葬濟陰”,《竹書紀(jì)年》則曰“帝堯八十九年作游宮于陶,九十年帝游居于陶,一百年帝涉于陶”。《說文》“陶,再成丘也,在濟陰有堯城,堯嘗所居,故堯號陶唐氏。”而堯之家始定于成陽矣,但堯都、平陽相去甚遠,毫期之年,禪位之后,豈復(fù)有巡游之事哉?囚堯愜朱之說,并出于《竹書》,而鄄城之跡亦復(fù)相近。《詩》、《書》所不載,千世之遠,其安能信之?
《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狄山,帝堯葬于陽。”注:“《呂氏春秋》曰:堯葬和林。”今成陽縣西。東阿縣城次鄉(xiāng)中、儲陽縣湘亭南皆有堯冢。”
《臨汾縣志》曰:“堯陵在城東七十里,俗謂之神林。高一百五十尺,廣二百徐步,旁皆山石,惟此地為平土,深丈馀,其廟正殿三間,龐十間,山后有河一道,有金泰和二年碑記。竊考舜涉方乃死,其后在九疑。禹會諸侯于江南,計功而崩,其陵在會稽。惟堯之巡狩不見經(jīng)傳,而此其國都之地,則此陵為堯陵無疑也。”按志所論,似為近理;但自漢以來,皆云堯葬濟陰成陽,未敢以往人之言為信。
主飼
《漢書·萬石君傳》“石慶為齊相,齊人為立石相祠。”《于定國傳》“父于公為縣獄吏,郡中為之立生飼,號曰于公洞。”《漢紀(jì)》“奕布為燕相,有治跡,民為之立生詞。”此后世生祠之始。
今代無官不建生飼,然有去任未幾而毀其像、易其主者。《舊唐書》“狄仁杰為魏州刺史,人吏為立生祠。及去職,其子暉為魏州司功參軍,貪暴,為人所惡,乃毀仁杰之祠。”則唐時已有之矣。《后漢書》“張翁為越巂太守,有遺愛。其子湍復(fù)為太守,蠻人歡喜,奉迎道路,曰:‘郎君儀貌類我府君。’后湍頗失其心,有欲叛者,諸蠻耆老相曉語曰:‘當(dāng)為先府君故。’遂以得安。”然則魏人之因子而毀其父祠,曾越售蠻人之不若邪。
主碑
《西京雜記》“平陵曹敞,其師吳章為王莽所殺,人無敢收葬者,弟子皆更名他師。敞時為司徒椽,獨稱吳章弟子,收葬其尸。平陵人生為立碑于吳章墓側(cè)。”此生立碑之始縣。
《晉書》“南陽王模為公師藩等所攻,廣平太守丁紹率眾救模,模感紹德,敕國人為紹生立碑。”“唐彬為使持節(jié)監(jiān)幽州諸軍事,百姓追慕彬功德,生為立碑作頌。”史之所書,居官而生立碑者,有此二事。
唐武后圣歷二年,制州縣長吏,非奉有敕旨,毋得擅立碑。劉禹錫《高陵令劉君遺愛碑序》曰:“太和四年,高陵人李仕清等六十三人,具前令劉君之德,詣縣,請以金石刻,縣令以狀申于府,府以狀考于明法吏,吏上言。謹(jǐn)按寶應(yīng)詔書,凡以政績將立碑者,具所紀(jì)之文上尚書考功,有司考其詞,宜有紀(jì)者乃奏。明年八月庚午,詔曰:可。”《舊唐書·鄭瀚傳》“改考功員外郎。刺史有驅(qū)迫人吏上言政績,請刊石紀(jì)德者,瀚探得其情,條責(zé)廉使,巧跡遂露。人服其敏識。”是唐時頌官長德政之碑必上考功,奉旨乃得立。《宋史》言:“太祖建隆元年十月戊子,詔諸道長貳,有異政請立碑者,委參軍驗實以聞。”今世立碑不必請旨,而畢袞之權(quán)操之自下,不但溢美之文無以風(fēng)勸,而植于道旁,亦無過而視之者,不旋睡而與他人作鎮(zhèn)石矣。
《冊府允龜眾“宋瓃為相,奏言:‘臣伏見韶州奏事云:廣州與臣立遺愛頌。夫碑所以頌德紀(jì)功,臣在郡日,課無所稱,幸免罪戾。一介俗吏,何足書能,濫承恩施?見在樞密,以臣光寵,成彼諂諛。欲革此風(fēng),望自臣始,請敕廣府即停。’從之。時鄭州百姓亦為前刺史孟溫禮樹碑,因是亦命罷之。”
張籍《送裴相公赴鎮(zhèn)太原詩人“明年塞北清蕃落,應(yīng)建生柯請立碑。”以晉公之勛名而頌祝之辭止此,當(dāng)日碑詞之難得可知矣。
張公素
《太明一統(tǒng)志·永平府名宦》有唐張仲素。德宗時,以列將事盧龍軍節(jié)度使張允伸,耀平州刺史。允伸卒,詔仲素代為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考之新、舊《唐書》列傳,則云:張仲武為盧龍節(jié)度使,破降回鵲,又破奚北部及山奚,威加北翟,擢累檢校司徒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卒。子直方,多不法,畏下變起,奔京師軍中,以張允伸總后務(wù),詔賜族節(jié),在鎮(zhèn)二十三年,比歲豐登,邊鄙無虞。張公素以軍校事允伸,擢平州刺史,允伸卒,子簡會為副大使。公素以兵來會喪,簡會出奔,詔以公素為節(jié)度使。性暴厲,眸子多白,燕人號白眼相公。為李茂勛所襲,奔京師,貶復(fù)州司戶參軍。按盧龍節(jié)度使前往三人皆張姓,日仲武,曰允伸,曰公素。今乃合二名而曰仲素,及詳其歷官,即公素也,又其逐簡會,在懿宗咸通十三年,距德宗時甚遠,且又安取此篡奪暴戾之人而載之名宦乎?今灤州乃耙之名宦祠。吁!其辱朝廷之典而貽千載之笑也已。
又考唐時別有一張仲素,字繪之。元和中為翰林學(xué)士,有詩名。《舊唐書·楊放陵傳》所謂屯田員外郎張仲素,白居易《燕子樓詩》序所謂司勛員外郎張仲素績之。即其人也,然非盧龍節(jié)度使。
王亙
《肇慶府志》“宋王亙,淳熙中為博羅令,筑隨龍、蘇村二堤,民賴其利。后知南恩。”《一統(tǒng)志》誤作“王旦。”今《博羅名宦》稱:“宋丞相文正公,前博羅令。”而不知文正未嘗為此官。淳熙,又孝宗年號也。蓋士不讀書,而把典之荒唐也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