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孫承澤謂陽明所編,其意欲借朱子以攻朱子。且吾夫子以天縱之圣,不以生知自居,而曰好古敏求,曰多聞多見,曰博文約禮,至老刪述不休,猶欲假年學(xué)《易》。朱子一生效法孔子,進(jìn)學(xué)必在致知,涵養(yǎng)必在主敬,德性在是,問學(xué)在是。如謬以朱子為支離,為晚悔,則是吾夫子所謂好古敏求,多聞多見,博文約禮皆早年之支離,必如無言、無知、無能為晚年自悔之定論也。以此觀之,則‘晚年定論’之刻,真為陽明舞文之書矣。蓋自弘治、正德之際,天下之士厭常喜新,風(fēng)氣之變已有所自來,而文成以絕世之資,倡其新說,鼓動海內(nèi)。嘉靖以后,從王氏而詆朱子者,始接踵于人間,而王尚書發(fā)策謂:‘今之學(xué)者偶有所窺,則欲盡發(fā)先儒之說而出其上;不學(xué)則借一貫之言以文其陋;無行則逃之性命之鄉(xiāng),以便人不可詰。’此三言者,盡當(dāng)日之情事矣。故王門高弟為泰州、龍溪二人。泰州之學(xué)一傳而為顏山農(nóng),再傳而為羅近溪、趙大洲。龍溪之學(xué)一傳而為何心隱,再傳而為李卓吾、陶石簣。昔范武子論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紂,以為一世之患輕,歷代之害重;自喪之惡小,迷眾之罪大。而蘇子瞻謂李斯亂天下,至于焚書坑儒,皆出于其師荀卿高談異論而不顧者也。《困知之記》、《學(xué)蔀之編》,固今日中流之砥柱矣。”
《姑蘇志》言姚榮國著書一卷,名曰《道馀錄》專詆程、朱。少師亡后,其友張洪謂人曰:“少師于我厚,今死矣,無以報之,但每見《道馀錄》,輒為焚棄。”少師之才不下于文成,而不能行其說者,少師當(dāng)?shù)赖乱弧L(fēng)俗同之日,而文成在世衰道微、邪說又作之時也。
嘉靖二年,會試發(fā)策,謂朱、陸之論終以不合,而今之學(xué)者顧欲強(qiáng)而同之,豈樂彼之徑便,而欲陰詆吾朱子之學(xué)與?究其用心,其與何澹、陳賈輩亦豈大相遠(yuǎn)與?至筆之簡冊,公肆詆訾,以求售其私見,禮官舉祖宗朝故事,燔其書而禁斥之,得無不可乎!當(dāng)日在朝之臣有能持此論者,涓涓不塞,終為江河,有世道之責(zé)者,可無履霜堅冰之慮。
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風(fēng)至于百有馀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談,王介甫之新說,其在于今,則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撥亂世反之正,豈不在于后賢乎!
李贄
《神宗實(shí)錄》:“萬歷三十年閏二月乙卯,禮科給事中張問達(dá)疏劾李贄:‘壯歲為官,晚年削發(fā),近又刻《藏書》、《焚書》、《卓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nèi),惑亂人心。以呂不韋、李園為智謀,以李斯為才力,以馮道為吏隱,以卓文君為善擇佳耦,以秦始皇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為不足據(jù),狂誕悖戾,不可不毀。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游庵院,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者,一境如狂。又作《觀音問》一書,所謂觀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財,強(qiáng)摟人婦,同于禽獸,而不之恤。邇來縉紳士大夫亦有誦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jǐn)?shù)珠,以為律戒;室懸妙像,以為皈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于禪教沙門者,往往出矣。近聞贄且移至通州,通州距都下四十里、倘一入都門,招致蠱惑,又為麻城之續(xù),望敕禮部,檄行通州地方官,將李贄解發(fā)原籍治罪,仍檄行兩畿及各布政司,將贄刊行諸書,并搜簡其家未刻者,盡行燒毀,無令貽禍后生,世道幸甚!’得旨:‘李贄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便令廠衛(wèi),五城嚴(yán)拿治罪。其書籍已刻未刻,令所在官司盡搜燒毀,不許存留。如有徒黨曲庇私藏,該科道及各有司訪奏治罪。’已而贄逮至,懼罪不食死。”愚按,自古以來,小人之無忌憚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贄,然雖奉嚴(yán)旨,而其書之行于人間自若也。
天啟五年九月,四川道御史王雅量疏奉旨“李贄諸書怪誕不經(jīng),命巡視衙門焚毀,不許坊間發(fā)賣,仍通行禁止。”而士大夫多喜其書,往往收藏,至今未滅。
鐘惺
鐘惺字伯敬,景陵人,萬歷庚戌進(jìn)士。天啟初,任福建提學(xué)副使,大通關(guān)節(jié)。丁父憂去職,尚挾姬妾游武夷山,而后即路。巡撫南居益疏劾有云:“百度逾閑,《五經(jīng)》掃地。化子衿為錢樹,桃李堪羞;登駔儈于皋比,門墻成市,公然棄名教而不顧,甚至承親諱而冶游。疑為病狂喪心,詎止文人無行!”坐是沈廢于家。乃選歷代之詩名曰《詩歸》,其書盛行于世。已而評《左傳》,評《史記》,評《毛詩》,好行小慧,自立新說,天下之士靡然從之。而論者遂忘其不孝貪污之罪,且列之為文人矣。
余聞閩人言,學(xué)臣之鬻諸生自伯敬始。當(dāng)時之學(xué)臣,其于伯敬固當(dāng)如茶肆之陸鴻漸,奉為利市之神,又何怪讀其所選之詩。以為《風(fēng)》、《騷》再作者耶?其罪雖不及李贄,然亦敗壞天下之一人。
舉業(yè)至于抄佛書,講學(xué)至于會男女,考試至于鬻生員,此皆一代之大變,不在王莽、安祿山、劉豫之下,故書其事于《五經(jīng)》諸書之后。嗚呼!“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管子》已先言之矣。
竊書
漢人好以自作之書而托為古人,張霸《百二尚書》、衛(wèi)宏《詩序》之類是也。晉以下人則有以他人之書而竊為己作,郭象《莊子注》、何法盛《晉中興書》之類是也。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書無非竊盜而已。
《世說》曰:“初注《莊子》者數(shù)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舊注外為解義,妙析奇致,大暢玄風(fēng)。唯《秋水》、《至樂》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義遂零落,然猶有別本。郭象者,為人薄行,有雋才。見秀義不傳于世,遂竊以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樂》二篇,又易《馬蹄》一篇,其馀眾篇或定點(diǎn)文句而已,后秀義別本出,故今有向、郭二《莊》,其義一也。”今代之人但有薄行而無雋才,不能通作者之意,其盜竊所成之書,必不如元本,名為鈍賊何辭!
《舊唐書》:“姚班嘗以其曾祖察所撰《漢書訓(xùn)篡》多為后之注《漢書》者隱沒名字,將為己說,班乃撰《漢書紹訓(xùn)》四十卷,以發(fā)明舊義,行于代。”吾讀有明宏治以后經(jīng)解之書,皆隱沒古人名字,將為己說者也。
勘書
凡勘書必用能讀書之人。偶見《焦氏易林》舊刻,有曰“環(huán)緒倚鉯”,乃“環(huán)堵”之誤。注云:“緒疑當(dāng)作‘珮’。”“‘井堙水刊”,乃“木刊”之誤,注云:“刊疑當(dāng)作‘利’。”失之遠(yuǎn)矣。幸其出于前人,雖不讀書而猶遵守本文,不敢輒改。茍如近世之人,據(jù)臆改之,則文益晦,義益舛,而傳之后日雖有善讀者,亦茫然無可尋求矣。然則今之坊刻不擇其人,而委之讎勘,豈不為大害乎!
梁簡文帝《長安道詩》:“金椎抵長樂,復(fù)道向宜春。”是用《漢書·賈山傳》:“隱以金椎,樹以青松,為馳道之麗至于此。”《三輔決錄》:“長安十二門,三涂洞開,隱以金椎,周以林木,左出右人,為往來之徑。”今誤作“金槌”,而又改為“椎輪”。唐閻朝隱《送金城公主適西著詩》:“還將貴公主,嫁與傉檀王。”是用《晉書·載記》:“河西王禿發(fā)傉檀”。今誤作“耨檀”,而又改為“褥氈”,比于“金根車”之改“金銀”,而又甚焉者矣。
《莊子》:“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一本作“所師”。蓋魏晉以后,寫書多有作草者,故以“所”而訛“石”也。
改書
《東坡志林》曰:“近世人輕以意改書,鄙淺之人好惡多同,故從而和之者眾,遂使古書日就訛舛,深可忿疾。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自予少時,見前輩皆不敢輕改書,故蜀本大字書皆善本。”
《漢書·藝文志》曰:“古者書必同文,不知則闕,問諸故老。至于衰世,是非無正,人用其私。故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今亡矣夫。’蓋傷其浸不正。”是知穿鑿之弊自漢已然,故有行賂改蘭臺漆書,以合其私者矣。
萬歷間,人多好改竄古書,人心之邪,風(fēng)氣之變,自此而始。且如駱賓王《為徐敬業(yè)討武氏檄》,本出《舊唐書》。其曰:“偽臨朝武氏”者,敬業(yè)起兵在光宅元年九月,武氏但臨朝而未革命也。近刻古文,改作“偽周武氏”,不察檄中所云“包藏禍心,脾睨神器”,乃是未篡之時,故有是言。其時廢中宗為廬陵王,而立相王為皇帝,故曰“君之愛子,幽之于別宮”也。不知其人,不論其世,而輒改其文,繆種流傳,至今未已。又近日盛行《詩歸》一書,尤為妄誕。魏文帝《短歌行》:“長吟永嘆,思我圣考。”圣考謂其父武帝也,改為“圣老”,評之曰:“圣老字奇。”《舊唐書》李泌對肅宗言:“天后有四子,長曰太子宏,監(jiān)國而仁明孝悌。天后方圖稱制,乃鳩殺之,以雍王賢為太子。賢自知不免,與二弟日侍于父母之側(cè),不敢明言,乃作《黃臺瓜辭》,令樂工歌之,冀天后悟而哀愍。其辭曰:‘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尚可,四摘抱蔓歸。’而太子賢終為天后所逐,死于黔中。”其言四摘者,以況四子也,以為非四之所能盡,而改為“摘絕”。此皆不考古而肆臆之說,豈非小人而無忌憚?wù)咴眨?
易林
《易林》疑是東漢以后人撰,而托之焦延壽者,延壽在昭、宣之世。
其時《左氏》未立學(xué)官,今《易林》引《左氏》語甚多,又往往用《漢書》中事,如曰“彭離濟(jì)東,遷之上庸”,事在武帝元鼎元年;曰“長城既立,四夷賓服,交和結(jié)好,昭君是福”,事在元帝竟寧元年;曰“火入井口,陽芒生角,犯歷天門,窺見太微,登上玉床”,似用《李尋傳》語;曰“新作初陵,逾陷難登”,似用成帝起昌陵事;又曰“劉季發(fā)怒,命滅子嬰”,又曰““大蛇當(dāng)路,使季畏懼”,則又非漢人所宜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