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地
古先王之治地也,無棄也,而亦不盡地。田間之涂九軌,有余道矣。遺山澤之分,秋水多得有所休息,有作法水矣。是以功易立而難壞,年計不足而世計有余。后之人一以急迫之心為之,商鞅決襲阡陌,而中原之疆理蕩然。宋政和以后,圍湖占江,而東南之水利亦塞。于是十年之中荒恒六七,而較其所得反不及于前人。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夫欲行井地之法,則必自此二言始矣。
斗斛丈尺
古帝王之于權量,其于天下,則五歲巡狩而一正之,《虞書》“同律度量衡”是也。其于國中,則每歲而再正之,《禮記·月令》”日夜分,則同度量,鈞衡石,角斗甬,正權概”是也。故關石和鈞,大禹以之興夏;謹權量,審法度,而武王以之造周。今北方之量,鄉異而邑不同,至有以五斗為一斗者,一哄之市,兩斗并行。至其土地,有以二百四十步為畝者,有以三百六十步為畝者,有以七百二十步為畝者。其步弓有以五尺為步,有以六尺、七尺、八尺為步。此之謂工不信度者也。夫法不一則民巧生。有王者起,同權量而正經界,其先務矣。《后漢書》:建武十五年,詔下州郡,簡核墾田頃畝及戶口、年紀。河南尹張及諸郡守十余人,坐度田不實,下獄死。而《隋書》趙煚為冀州刺史,為銅斗鐵尺,置之于肆,百姓便之。上聞,令頒之天下,以為常法。儻亦可行于今日者乎?
地畝大小
以近郭為上地,遠之為中地、下地。平面自金、元之末,城邑丘,人民稀少。先耕者近郭,近郭,洪武之冊田也;后墾者遠郊,遠郊,繼代之新科也。故重輕殊也。
《廣平府志》曰:“地有大小之分者,以二百四十步為畝,自古以來未之有改也。由國初有奉旨開墾,永不起科者,有因洿下堿薄而無糧者,今一概量出作數,是以元額地少,而丈出之地反多。有司恐畝數增多,取駭于上,而貽害于民,乃以大畝該小畝,取合元額之數。自是上行造報,則用大地,以投黃冊;下行征派,則用小畝,以取均平。是以各縣大地,有以小地一畝八分折一畝,遞增之至八畝以上折一畝。既因其地之高下而為之差等,又皆合一縣之丈地,投一縣之元額,以敷一縣之糧科,而賦役由之以出,此后人一時之權宜爾。”考之他郡,如河南八府,而懷慶地獨小,糧獨重。開封三十四州縣,而札地獨小,糧獨重。蓋由元末未甚殘破,故獨重于他郡邑。天下初定,日不暇給,度田之令、均丈之法有所不及詳,而中原之地,彌望荊榛,亦無從按畝科之也。唐時陸贄有言:“創制之始,不務齊平。供應有煩簡之殊,牧守有能否之異所在徭賦,輕重相懸;所遣使臣,意見各異。計奏一定,有加無除。”此則致敝之端,古今一轍。而井地不均,賦稅不平,固三百年于此矣。故《東昌府志》言:“三州十五縣,步尺參差,大小畝規劃不一,人得以意長短廣狹其間。”而《大名府志》謂:“田賦必均而后可久,除沙茅之地別籍外,請檄諸州縣長吏,畫一而度之,以鈔準尺,以尺準步,以步準畝,以畝準賦,仿江南魚鱗冊式而編次之。舊所籍不齊之額悉罷去,而括其見存者,均攤于諸州縣之間,一切糧稅、馬草、驛傳、均徭、里甲之類,率例視之以差。數百里之間,風土人煙同條共貫矣。”則知均丈之議,前人已嘗著之,而今可通于天下者也。
《宋名》言:“宋時田制不立,甽畝轉易,丁口隱漏,兼并冒偽,未嘗考按。”又言:“宣和中,李彥置局汝州。凡民間美田,使他人投牒告陳,指為天荒。魯山闔縣盡括為公田,焚民故券,使田主輸租,訴者輒加威刑。公田既無二稅,轉運使亦不為奏除,悉均諸他州。”是則經界之不正,賦稅之不均,有自宋已然者,又不獨金、元之季矣。
州縣界域
自古以來,畫疆分邑必相比附,天下皆然。乃今則州縣所屬鄉村,有去治三四百里者,有城門之外為鄰屬者,則幅員不可不更也。下邽在渭北而并于渭南,美原在北山而并于富平,若此之類,俱宜復設。而大名縣距府七里,可以省入元城,則大小不可不均也。管轄之地多有隔越,如南宮、威縣之間,有新河縣。地;清河、威縣之間,有冠縣。地;鄆城、范縣之間,有鄒縣,地;清州之益都等縣俱有高苑地;淮安之宿遷縣有開封之祥符縣地;大同之靈丘、廣昌二縣中間有順天之宛平縣地。或距縣一二百里,或隔三四州里,藪奸誨逋,恒必由之。而甚則有如沈丘之縣署,地糧乃隸于汝陽者,則錯互不可不正也。衛所之屯,有在三四百里之外,與民地相錯,浸久而迷其版籍,則軍民不可不清也。水濱之地消長不常,如蒲州之西門外三里,即以補朝邑之坍,使陜西之人越河而佃,至于爭斗殺傷,則事變不可不通也。《周禮·形方氏》:“掌制邦國之地域,而正其封疆,無有華離之地。”有王者作,謂宜遣使分按郡邑,圖寫地形,奠以山川,正以經界,地邑民居必參相得,庶乎獄訟衰而風俗淳矣。
后魏田制
后魏雖起朔漠,據有中原,然其墾田、均田之制有足為后世法者。景穆太子監國,令曰:“《周書》言:‘任農以耕事,貢九谷;任圃以樹事,貢草木;任工以余材,貢器物;任商以市事,貢貨賄;任以畜事,貢鳥獸;任嬪以女事,貢布帛;任衡以山事,貢其材;任虞以澤事,貢其物。’乃令有司課畿內之民,使無牛者借人牛以耕種,而為之蕓田償之。凡耕種二十二畝,而蕓七畝,大略以是為率。使民各標姓名于田首,以知其勤惰。禁飲酒游戲者。”于是墾田大增。高祖太和九年十月丁未,詔曰:“朕承乾在位十有五年,每覽先王之典,經綸百氏,儲蓄既積,黎元永安。爰暨季葉,斯道陵替。富強者并兼山澤,貧弱者望絕一廛,致令地有遺利,民無余財。或爭畝畔以亡軀,或因饑饉以棄業。而欲天下太平,百姓豐足,安可得哉!今遣使者循行州郡,與牧守均給天下之田,勸課農桑,興富民之本。其制:男夫十五以上,受露田四十畝,婦人二十畝。民年及課則受田,老免,及身沒則還田。諸桑田不在還受之限。男夫人給田二十畝,課蒔余種桑五十樹,棗五株,榆三根。非桑之土,夫給一畝。依法課蒔榆棗,限三年種畢,不畢奪其不畢之地。于是有口分、世業之制,唐時猶沿之。嗟乎,人君欲留心民事,而創百世之規,其亦運之掌上也已。宋林勛作《本政》之書,而陳同父以為必有英雄特起之君,用于一變之后,豈非知言之士哉。
開墾荒地
明初,承元末大亂之后,山東、河南多是無人之地。洪武中,詔有能開墾者,即為己業,永不起科。至正統中,流民聚居,詔令占籍。景泰六年六月丙申,戶部尚書張鳳等奏:“山東、河南、北直隸并順天府無額田地,甲方開荒耕種,乙即告其不納稅糧。若不起科,爭競之涂終難杜塞。今后但告爭者,宜依本部所奏,減輕起科,則例每畝科米三升三合,每糧一石科草二束,不惟永絕爭競之端,抑且少助倉稟之積。”從之。戶科都給事中成章等劾鳳等不守祖制,不恤民怨,帝不聽。然自古無永不起科之地。國初但以招徠墾民,立法之過,反以啟后日之爭端,而彼此告訐,投獻王府、勛戚及西天佛子,無怪乎經界之不正,賦稅之不均也。
蘇松二府田賦之重
丘浚《大學衍義補》曰:“韓愈謂賦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以今觀之,浙東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蘇、松、常、嘉、湖五府又居兩漸十九也。考洪武中,天下夏稅秋糧以石計者,總二千九百四十三萬余,而浙江布政司二百七十五萬二千余,蘇州府二百八十九千余,松江府一百二十萬九千余,常州府五十五萬二千余。是此一藩三府之地,其田租比天下為重,其糧額比天下為多。今國家都燕,歲漕江南米四百余萬石,以實京師。而此五府者,幾居江西、湖廣、南直隸之半。臣竊以蘇州一府計之,以準其余。蘇州一府七縣,其墾田九萬六千五百六頃,居天下八百四十九萬六千余頃田數之中;而出二百八十萬九千石稅糧,于天下二千九百四十余萬石歲額之內。其科征之重,民力之竭,可知也已。”
杜宗桓《上巡撫侍郎周忱書》曰:“五季錢氏稅兩浙之田,每畝三斗。宋時均兩浙田,每畝一斗。元入中國,定天下田稅,上田每畝稅三升,中田二升半,下田二升,水田五升。至于我太祖高皇帝受命之初,天下田稅亦不過三升、五升,而其最下有三合、五合者。于是天下之民咸得其所,獨蘇、松二府之民則因賦重而流移失所者多矣。今之糧重去處,每里有逃去一半上下者。請言其故。國初籍沒土豪田租,有因為張氏義兵而籍沒者,有因虐民得罪而籍沒者。有司不體圣心,將沒入田地,一依租額起糧,每畝四五斗,七八斗,至一石以上,民病自此而生。何也?田未沒入之時,小民于土豪處還租,朝往暮回而已。后變私租為官糧,乃于各倉送納,運涉江湖,動經歲月,有二三石納一石者,有四五石納一石者,有遇風波盜賊者,以致累年拖欠不足。愚按宋華亭一縣,即公江一府。當紹熙時,秋苗止十一萬二千三百余石;景定中,賈似道買民田以為公田,益糧一十五萬八千二百余石。宋末,官民田地稅糧共四十二萬二千八百余石,量加圓斛。元初田稅比宋尤輕,然至大德間,沒入朱清、張瑄田后,至元間又沒入朱國珍、管明等田,一府稅糧至有八十萬石。迨至季年,張士誠又并諸撥屬財賦府,與夫營圍、沙職、僧道、站役等田。至洪武以來,一府稅糧共一百二十余萬石,租既太重,民不能堪。于是皇上憐民重困,屢降德音,將天下系官田地糧額遞減三分、二分外,松江一府稅糧尚不下一百二萬九千余石。愚歷觀往古,自有田稅以來,未有若是之重者也。以農夫蠶婦凍而織,餒而耕,供稅不足,則賣兒鬻女;又不足,然后不得已而逃,以至田地荒蕪,錢糧年年拖欠。向蒙恩赦,自永樂十三年至十九年,七年之間所免稅糧不下數百萬石。永樂二十年至宣德三年,又復七年,拖欠折收輕赍亦不下數百萬石。折收之后,兩奉詔書敕諭,自宣德七年以前,拖欠糧草鹽糧、屯種子粒、稅絲門攤課鈔,悉皆停征。前后一十八年間,蠲免折收停征至不可算。由此觀之,徒有重稅之名,殊無征稅之實。愿閣下轉達皇上,稽古稅法,斟酌取舍,以宜于今者而稅之,輕其重額,使民如期輸納。此則國家有輕稅之名,又有征稅之實矣。”
今按《宣廟實錄》:洪熙元年閏七月,廣西右布政使周干,自蘇、常、嘉、湖等府巡視。還言:“蘇州等處人民多有逃亡者,詢之耆老,皆云由官府弊政困民所致。如吳江、昆山民田畝舊稅五升,小民佃種富室田畝,出私租一石。后因沒入官,依私租減二斗,是十分而取八也。撥賜公侯、駙馬等項田,每畝舊輸租一石,后因事故還官,又如私租例盡取之。且十分而取其八,民猶不堪,況盡取之乎?盡取則無以給私家,而必至凍餒,欲不逃亡不可得矣。乞命所司,將沒官之田及公侯還官田租,俱照彼處官田起科,畝稅六斗。則田地無拋荒之患,而小民得以安生。”下部議。宣德五年二月癸巳,詔各處舊額官田起科不一,租糧既重,農民弗勝。自今年為始,每田一畝,舊額納糧自一斗至四斗者,各減十分之二;自四斗一升至一石以上者,各減十分之三,永為定例。六年三月,巡撫侍郎周忱言:“松江府華亭、上海二縣,舊有官田,稅糧二萬七千九百余石,俱是古額。科糧太重,乞依民田起科,庶征收易完。”上命行在戶部會官議,劾忱變亂成法,沽名要譽,請罪之。上不七年三月庚申朔,詔但系官田地稅糧,不分古額、近額,悉依五年二月癸巳詔書減免,不許故違。辛酉,上退朝,御左順門,謂尚書胡濙曰:’朕昨以官田賦重,百姓苦之,詔減什之三,以蘇民力。嘗聞外間有言,朝廷每下詔蠲除租賦,而戶部皆不準。甚者文移戒約有司,有‘勿以詔書為辭’之語。若然,則是廢格詔令,壅遏恩澤,不使下流,其咎若何!今減租之令務在必行。《書》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有子曰:‘百姓不足,尹孰與足?’卿等皆士人,豈不知此?朕昨有詩述此意,今以示卿,其念之毋忘。”濙等皆頓首謝。其詩曰:“官租頗繁重,在昔蓋有因。而此服田者,本皆貧下民。耕作既勞勚,輸納亦苦辛。遂令衣食微,曷以贍其身?殷念惻予懷,故跡安得循?下詔減什三,行之四方均。先王視萬姓,有右父子親。茲惟重邦本,豈曰矜吾仁!”《英廟實錄》:正統元年閏六月丁卯,行在戶部奏:“浙江、直隸、蘇、松等處減除稅糧,請命名處巡撫侍郎并同府縣官,用心核實。其官田每畝秋糧四斗一升至三石以上者,減作二斗七升;二斗一升以上至四斗者,減作二斗;一斗一升至二斗者,減作一斗。明白具數,送部磨勘。”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