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初,馬周上言:“古者郡守、縣令,皆妙選賢德;欲有所用,必先試以臨人,或由二千石高第入為宰相。今獨重內官,縣令、刺史頗輕其選。又刺史多武夫、勛臣,或京官不稱職始出補外。折沖果毅身力強者入為中郎將,其次乃補邊州。而以德行才術擢者,十不能一。所以百姓未安,殆由于此。”夫以太宗之政,而馬周猶有此言,則知重內輕外,自古之所同患。人主茍欲親民,必先親牧民之官,而后太平之功可冀矣。
宗室
漢唐之制,皆以宗親與庶姓參用。入為宰輔,出居牧伯者,無代不有。漢孝昭始元二年,以宗室無在位者,舉茂才劉辟強、劉長樂,綿為光祿大夫,辟強守長樂衛尉。孝平元始元年,詔宗室為吏,舉廉佐史,補四百石。唐玄宗開元二十五年五月辛丑,命有司選宗子有才者。宗正薦四從叔前奉天令知正,四從叔前祁縣令志遠,五從弟洛陽尉遇,六從弟酸棗丞良,五從弟武進尉杅,五從侄鄭縣尉瞻,五從侄前宋州參軍承嗣,皆授臺省官及法官京縣。官詔曰:“至公之用,本無偏黨;惟善所在,豈隔親疏?四從叔知正等,咸有才名,見推公族,秉惟清之操,兼致遠之資。朕每慮同盟,不勤于德;常縣右職,以勸其從。先委宗卿,精為內舉,量能考行,歷任逾時,名數則多,升聞益寡,光膺是選,諒在得人,固可擢以清要,遷于臺閣,將觀志于七子,冀藉名于八人。《書》不云乎:‘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凡今懿戚,可不慎與!違道漫常,義無私于王法:修身效節,恩豈薄于他人。期于帥先,勵我風俗,深宜自勉,以副明言。”天寶三年正月,詔皇五等以下親及九廟子孫,有材學政理,委宗正寺揀擇聞薦。德宗貞觀元二年八月,以睦王府長史嗣虢王則之為左金吾大將軍,謂宰臣曰:“朕不欲獨用外戚,故選宗室子有才行者獎拔之。”昭宗乾寧二年六月丁亥朔,以京兆尹嗣薛王知柔,兼戶部尚書判度支,兼諸道鹽鐵轉運等使。制曰:“支度牢籠之務,弛張經制之宜,當擇通才,俾繼成績。僉曰叔父,膺予簡求,匪私吾宗,示張王室。”故終唐之世有宰相十一人,而舊史贊之曰:“我宗之英,曰皋與勉。”宋子京以為:“周、唐任人不疑,得親親用賢之道。惟本朝不立此格,于是為宗屬者大抵皆溺于富貴,妄自驕矜,不知禮義。至其貧者則游手逐食,靡事不為。名曰天枝,實為棄物。”曹冏所謂:“今之州牧、郡守,古之方伯、諸侯,或比國數人,或兄弟并據,而宗室子弟曾無一人間廁其間。”正有明當日之事也。崇禎時,始行換授之法,而教之無素,舉之無術,未見有卓然樹一官之績者。三百年來,當國大臣皆畏避而不敢言,至天子獨斷行之,而已晚矣。然則親賢并用,古人之所以有國長世者,后王其可不鑒乎?
光武中興,實賴諸劉之力。乃即位已后,但有續封之典,而無舉賢之詔。明章已下,恩澤教訓,徒先于四姓小侯,而不聞加意于宗屬者。然而親疏并用,猶法西京,故靈、獻之世,荊表、益焉各專方鎮,而昭烈乘之以稱帝于蜀,若顛木之有由蘗。其與宋之二王航海奔亡,一敗而不振者,不可同年而語矣。
唐末屯田郎中李衢作《皇室維城錄》,其有感于宗枝之不振乎?使得自樹功名,如曹王皋者三五人,參錯天下,為牧師,亦何至大盜覆都,強臣問鼎,而十六宅諸王并殲于逆豎之手也?
明宗室,自天啟二年開科,得進士一人。朱慎{坎金}列名奄案,為宗人羞,此不教不學之所致也。崇禎中,得進士十二人,惟朱統起家庶吉士,官至南京國子監察酒。而其始館選時,尚有以宗生為疑,吏部尚書王永光曰:“既可以中翰,即可以庶常。”遂取之。其他換授甚多,然當板蕩之際,才略無聞。
張邦基《墨莊漫錄》言:“國朝宗室,例除環衛裕陵,始以非袒免補外官,繼有登科者,然未有為侍從。宣和五年,始除子崧徽猷閣待制,繼而子渇亦除。八年,又除子櫟,乃靖康之變已不旋踵。有明之事,與宋一轍。
昔后魏元志為洛陽令,不避強御。孝文帝謂邢巒曰:“此兒竟可。所謂王孫公子,不鏤自雕。”巒曰:“露竹霜條,故多勁節。非鸞則鳳,其在本枝也。”人主之宗屬,豈必無才能優于庶姓者哉。
閔管、蔡之失道,而作《常棣》之詩,以親其兄弟,此周之所以興。懲吳、楚七國之變,而抑損諸侯,至于中外殫微,本末俱弱,此西漢之所以亡也。夫惟圣人以至公之心,處親疏之際,故有國長久,而天下蒙其福矣。
《金史》:“密國公璹,世宗子越王永功之子也。天興初,國事危急,曹王出質,璹已臥疾,求入見哀宗于隆德殿。上問:“叔父欲何言?”璹奏曰:“聞訛可欲議和。訛可年幼,恐不能辦大事,臣請副之,或代其行。”上慰之曰:“南渡后,國家比承平時,有何奉養,然叔父亦未嘗沾溉。無事則置之冷地,無所顧藉;有急則投之不測。叔父盡忠固可,天下其謂朕何?叔父休矣!”于是君臣相顧泣下。哀宗雖亡國之君,而其言有足悲者。章宗防制刻削兄弟,而其禍卒至于此,豈非后王之永鑒哉!
自古帝王為治之道,莫先于親親。而有明之待親王及其宗屬也,則位重而愈疏,祿多而愈貧。誠有如漢哀帝時杜業上言:“宗室諸侯微弱,與系囚無異者。”《英宗實錄》載:“景泰三年七月甲辰,陜西布政司言:‘秦愍王子故庶人尚炌,男女十人,皆未有室家,請如詔于軍民之家自擇婚配。’從之。時其長女年四十,長子年三十六矣。”此去開國八九十年,太祖之曾孫,而怨曠之感不得上聞已如此,又況數傳而下者乎!于其請名、請婚無不有費,而不副其意,即部中為之沈閣。
《宋史·趙希曜傳》:“宗姓多貧,而始生有訓名,為人后有過禮,吏受賕無藝,莫敢自陳。”《云麓漫鈔》言:“宗籍凡袒免親以上,皆賜名。乃有寓不典之言,乃取怪僻字樣,以為戲笑。”明代之弊同此。
宗室之子固鮮修飭,而朝臣視之若非其同類者。《唐書》言:“德宗初政,諸王有官者皆令出閣就班,岳陽等一十縣主,在諸王院,久而未適人者,悉命以禮出降。二百年來,無有以建中故事為朝廷告者。”崇禎中?唐王作書,述閣老于文定之言曰:“唐玄宗十王宅、百孫院,皆在京師。凡有所請,皆賂韓、虢而后得。憲宗時,諸王久不出閣,亦必厚賂宦官始得所請。”彼以宗室近屬,且聚居都邑,猶不免于夤緣;況以千里外之藩封,二百年之支屬,有不結納左右以為倚托哉!嗚呼!文定之言‘結納左右而得請’,猶未褻也;今之懇乞下僚,卑哀吏胥,不如是則終不得請,不愈甚乎?又曰:“漢臣之言曰:有白頭老人教臣言。嗚呼!余繼之矣。夫一夫吁嗟,王道為虧;今且窮閻蔀屋,猶得被云雨之施,而耳目之所不及,思澤之所不周,未有甚于皇族者。《杖杜》作而晉微,《角弓》刺而周替,可以為后王之殷鑒矣。”
藩鎮
明代之患,大略與宋同。岳飛說張所曰:“國家都汴,恃河北以為固。茍馮據要沖,峙列重鎮,一城受圍,則諸城或撓或救,金人不敢窺河南,而京師根本之地固矣。”文天祥言:“本朝懲五季之亂,削除藩鎮,一時雖足以矯尾大之弊,然國以浸弱,故敵至一州,則一州破;至一縣,則一縣殘。今宜分境內為四鎮,使其地大力眾,足以抗敵,約日齊奮,有進無退。彼備多力分,疲于奔命,而吾民之豪杰者又伺間出于其中,則敵不難卻也。”嗚呼,世言唐亡于藩鎮。而中葉以降,其不遂并于吐蕃、回紇,滅于黃巢者,未必非藩鎮之力。宋至靖康而始立四道,金至興元而始建九公,不已晚乎?
尹源《唐說》曰:“世言唐所以亡,由諸侯之強,此未極于理。夫弱唐者,諸侯也。唐既弱矣,而久不亡者,諸侯維之也。燕、趙、魏首亂唐制,專地而治,若古之建國,此諸侯之雄者。然皆唐為輕重,何則?假王命以相制,則易而順。唐雖病之,亦不得而外焉。故河北順而聽命,則天下為亂者不能遂其亂;河北不順而變,則奸雄或附而起。德宗世,朱泚、李希烈始遂其僣,而終敗亡,田悅叛于前,武俊順于后也。憲宗討蜀平夏,誅蔡夷鄆,兵連四方,而亂不生,卒成中興之功者,田氏稟命,王承宗歸國也。武宗將討劉稹之叛,先正三鎮,絕其連衡之計,而王誅以成。如是二百年,奸臣逆子專國命者有之,夷將相者有之,而不敢窺神器,非力不足,畏諸侯之勢也。及廣明之后,關東無復唐有,方鎮相侵伐者猶以王室為名。及梁祖舉河南,劉仁恭輕戰而敗,羅氏內附,王閒請盟,于是河北之事去矣。梁人一舉,而代唐有國,諸侯莫能與之爭,其勢然也。向使以僖、昭之弱,乘巢、蔡之亂,而田承嗣守魏,王武后、朱滔據趙、燕,強相均,地相屬,其勢宜莫敢先動,況非義舉乎?如此,雖梁祖之暴,不過取霸于一方爾,安能強禪天下?故唐之弱者,以河北之強也;唐之亡者,以河北之弱也。或曰:諸侯強則分天子之勢,子何議之過乎?曰:秦、隋之勢,無分于諸侯,而亡速于唐,何如哉!”
不獨此也,契丹入大梁,而不能有者,亦以藩鎮之勢重也。王應麟曰:“郡縣削弱,則戎翟之禍烈矣。”
《宋史》:劉平為鄜延路副總管。上言:“五代之末,中國多事,惟制西戎為得之,中國未嘗遣一騎一卒遠屯塞上,但任土豪為眾所服者,封以州邑,征賦所入,足以贍兵養士,由是無邊鄙之虞。太祖定天下,懲唐末藩鎮之盛,削其兵柄,收其賦入,自節度以下,第坐給俸祿。或方面有警,則總師出討;事已,則兵歸宿衛,將還本鎮。彼邊方世襲,宜異于此,而誤以朔方李彝興、靈武馮繼業,一切亦徙內地。自此靈、夏仰中國戍守,千里饋糧,兵民并困矣。宋初之事,折氏襲而府州存,繼捧朝而夏州失。一得一失,足以為后人之鑒也,擇其族大有勞者為首帥,如河東折氏之比,庶可以為藩籬之固。”
《路史·封建后論》曰:“天下之枉,未足以害理,而矯枉之枉常深。天下之弊,未足以害事,而救弊之弊常大。方至和之二年,范蜀公為諫院,建言:‘恩州自皇祐五年秋至去年冬,知州者凡七換,河北諸州大率如是。欲望兵馬練習,安可得也!伏見雄州馬懷德、恩州劉渙、冀州王德恭,皆材勇智慮,可責辦治,乞令久任。’然事勢非昔,今不從其大而徙舉三二州為之,以一簣障江河,猶無益也。請以昔者河東之折、靈武之李,與夫馮暉、楊重勛之事言之。馮暉,節度靈武;而重勛世有新秦,藩屏西北。他日暉卒,太祖乃徙其子馮翊,而以近鎮付重勛。于是二方始費朝廷經略。折、李二姓,自五代來,世有其地,二寇畏之。太祖于是俾其世襲,每謂邊寇內入,非世襲不克。守世襲,則其子孫久遠家物,勢必愛吝,分外為防,設或叛渙,自可理討;縱其反噬,原陜一帥御之足矣。況復朝廷恩信不爽,奚自而他?斯則圣人之深謀,有國之極算,固非流俗淺近者之所知也。厥后議臣遽以世襲不便,折氏則以河東之功,姑令仍世,而李氏遂移陜西,因茲遂失靈夏。國之與郡,其事固相懸矣。議者以太祖之懲五季,而解諸將兵權,為封建之不可復。愚竊以為不然。夫太祖之不封建,特不隆封建之名,而封建之實固已默圖而陰用之矣。李漢超齊州防御監關南兵馬,凡十七年,敵人不敢窺邊。郭進以洛州防御守西山巡檢,累二十年。賀惟忠守易,李謙溥刺隰,姚內斌知慶,皆十余載。韓令坤鎮常山,馬仁瑀守瀛,王彥升居原,趙贊處延,董遵誨屯環,武守琪戍晉,何繼筠牧棣若張美之守滄、景,咸累其任。管榷之得,賈易之權,悉以畀之。又使得自誘募驍通,以為爪牙,軍中之改俱以便宜從事。是以二十年間,無西北之虞。深機密策,蓋使人由之而不知爾。胡為議者不原其故,遂以兵為天子之兵,郡不得而有之。故自寶元、康定,以中國勢力而不能亢一偏方之元昊;靖康寇難,長驅百舍,進搗梁師,蕩然無有藩籬之限,卒之橫潰,莫或支持。由今日言之,奚啻冬水之冰齒。嗚呼,欲治之君不世出,而大臣者每病本務之下知,此予所以每咎徵、普,以為唐室、我朝之不封建,皆鄭公,韓王之不知以帝王之道責難其主,而為是尋常茍且之治也。”
《黃氏日抄》曰:“太祖時,不過用李漢超輩,使自為之守,而邊烽之警不接于廟堂。三代以來,待戎翟之得未有如我太祖者也。不使守封疆者久任世襲,而欲身制萬里,如在目睫,天下無是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