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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 日知錄
  • 顧炎武
  • 4959字
  • 2015-12-26 15:58:17

宋真宗咸平四年,左司諫知制誥楊億疏言:“昔自秦開郡置守。漢以天下為十三郡,命刺史以領之。自后因郡為州,以太守為刺史。降及唐氏,亦嘗變更,曾未數年,又仍舊貫。今多命省署之職出為知州,又設通判之官以為副貳。此權宜之制耳,豈可為經久之訓哉。臣欲乞諸州并置刺史,以戶口多少置其俸祿,分下、中、上、緊、望、雄之等級,品秩之制率如舊章,與常參官比視階資。出入更踐,省去通判之目,但置從事之員,建廉察之府以統臨,按輿地之圖而區處。昔太平興國初,詔廢支郡,出于一時。十國為連,周法斯在;一道置使,唐制可尋。至若號令之行,風教之出,先及于府,府以及州,州以及縣,縣及鄉里,自上而下,由近及遠,譬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提綱而眾目張,振領而群毛理。由是言之,支郡之不可廢也明矣。臣欲乞復置支郡,隸于大府,量地里而分割,如漕運之統臨,名分有倫,官業自舉。又睹唐制,內外官奉錢之外有祿米職田,又給防閣庶仆親事帳內執衣白直門夫,各以官品差定其數,歲收其課以資于家。本司又有公廨田、食本錢以給公用。自唐末離亂,國用不充,百官奉錢并減其半,自余別給一切權停。今郡官于半奉之中已是除陌,又于半奉三分之內其二以他物給之,鬻于市廛,十裁得其一二,曾糊口之不及,豈代耕之足云。昔漢宣帝下詔云:‘吏能勤事而奉祿薄,欲其無侵漁百姓,難矣。’遂加吏奉,著于策書。竊見今之結發登朝,陳力就列,其奉也不能致九人之飽,不及周之上農;其祿也未嘗有百石之入,不及漢之小吏。若乃左右仆射,百僚之師長,位莫崇焉,月奉所入不及軍中千夫之帥,豈稽古之意哉。欲乞今后百官奉祿、雜給并循舊制,既豐其稍入,可責以廉隅。官且限以常員,理當減于舊費。”觀此,則今代所循大抵皆宋之余弊矣。

知縣

知縣者,非縣令,而使之知縣中這事。杜氏《通典》所謂“檢校、試攝、判知之官”是也。唐姚合為武功尉,作詩曰:“今朝知縣印,夢里百憂生。”唐人亦謂之“知印”,其名始于貞元已后。其初尚帶一“權”字。《白居易集》有《裴克諒權知華陰縣令制》曰:“華陰令卒,非選補時。調租勉農,政不可缺。前鎮國軍判官大理評事裴克諒,久佐本府,頗有勤績。屬邑利病,爾必周知。宜假銅墨,試其才理,待有所立,方議正名。”是權知者,不正之名也。至于普設知縣,則起自宋初。《本朝事實》云:“五代任官,凡曹掾簿尉之齷齪無能,以至婚老不任驅策者,始注縣令。故天下之邑,率皆不治。誅求刻剝,猥跡萬狀。至優諢之言,多以令長為笑。”

建隆三年,始以朝官為知縣。其間復參用京官,或幕職為之。《宋史》言:“宋初,內外所授官多非本職,惟以差遣為資,歷建隆四年,詔選朝士,分治劇邑。大理正奚嶼知館陶,監察御史王祐知魏,楊應夢知永濟,屯田員外郎于繼徽知臨清,常參官宰縣自此始。”又曰:“初州郡多闕官,縣令選尤猥下,多為清流所鄙薄,每不得調,乃詔吏部選幕職官為知縣。自此以后,遂罷令而設知縣,沿其名至今。”

《云麓漫鈔》曰:“唐制,縣令闕,佐官攝令,曰知縣事。李翱任工部,志文云‘攝富平尉知縣事’是也。今差京官曰知縣,差選人曰令,與唐異矣。”

宋時結銜,曰以某官知某府事,以某官知某州事,以某官知某縣事。以其本非此府、此州、此縣之正官,而任其事,故云然。今則直云某府知府、某州知州、某縣知縣,文復而義舛矣。

北齊宰縣,多用廝濫。至于士流,恥居百里。五代選令,必皆鄙猥之人。自古以來,以社稷民人寄之庸瑣者,有此二敗。以今準古,得無同之。

知州

宋葉適言:“五代之患,專在藩鎮。藝祖思靖天下,以為不削節度,則其禍不息。于是姑置通判,以監統刺史而分其柄。命文臣權知州事,使名若不正、任若不久者,以輕其權。監當知榷稅,都監總兵戎,而太守者塊然徒管空誠,受詞訴而已。諸鎮皆束手請命,歸老宿衛,昔日節度之害盡去。而四方萬里之遠奉尊京城,文符朝下,期會夕報,伸縮緩急,皆在朝廷矣。”是宋初本有刺史,而別設知州以代其權。后則罷刺史而專用知州,以權設之名為經常之任矣。

《新唐書》:“元和初,李吉甫為相。病方鎮強恣,為帝從容言,使屬郡刺史得自為政,則風化可成。帝然之,出郎吏十余人為刺史。”宋祖之以京官臨制州縣,蓋趙公開其端矣。

知府

唐制,京郡乃稱府。至宋,則潛藩之地皆升為府。宋初太宗、真宗皆嘗為開封府尹,后無繼者,乃設權知府一人,以待制以上充。崇寧三年,蔡京乞罷權知府,置牧、尹各一員。牧以皇子領,尹以文臣充。是權知府者,所以避京尹之名也。今則直命之為知府,非也。

守令

所謂天子者,執天下之大權者也。其執大權,奈何以天下之權寄之天下之人,而權乃歸之天子?自公卿大夫至于百里之宰,一命之官,莫不分天子之權,以各治其事,而天子之權乃益尊。后世有不善治者出焉,盡天下一切之權而收之在上,而萬幾之廣,固非一人之所能操也,而權乃移于法,于是多為之法以禁防之。雖大奸有所不能逾,而賢智之臣亦無能效尺寸于法之外,相與兢兢奉法,以求無過而已。于是天子之權不寄之人臣,而寄之吏胥,是故天下之尤急者,守令親民之官。而今日之尤無權者莫過于守令,守令無權而民之疾若不聞于上,安望其致太平而延國命乎!《書》曰:“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蓋至于守令日輕,而胥吏日重,則天子之權已奪,而國非其國矣,尚何政令之可言耶!削考功之繁科,循久任之成效,必得其人,而與之以權,庶乎守令賢而民事理,此今日之急務也。◎元吳淵穎《歐陽氏急就章解·后序》曰:“今之世,每以三歲為守令滿秩,曾未足以一新郡縣之耳目而已去。又況用人不得專辟,臨事不得專議,錢糧悉拘于官而不得專用,軍卒弗出于民而不得與聞。蓋古之治郡者,自辟令丞;唐世之大藩,亦多自辟幕府僚屬。是故守主一郡之事,或司金谷,或按刑獄,各有分職,守不則政自治。雖令之主一邑,丞則贊治而掌農田水利,主簿掌簿書,尉督盜賊,令亦不勞,獨議其政之當否而已。今自一命而上,皆出于吏部,遇一事,公堂完署,甲是乙否。吏或因以為奸,勾稽文墨,補苴罅漏、涂擦歲月,填塞辭款,而益不能以盡民之情狀。至于唐世之賦,上供送使留州,自有定額。兵則郡有都試,而惟守之所調遣。宋之盛時,歲有常貢,官府所在,用度贏余,過客往來,廩賜豐厚,故士皆樂于其職而疾于赴功。兵雖不及于唐,義勇民丁,團結什伍,衣裝弓弩,坐作擊刺,各保鄉里,敵至即發,而郡縣固自兼領者也。今則官以錢糧為重,不留贏余,常俸至不能自給,故多贓吏;兵則自近戍遠,既為客軍,尺籍伍符各有統帥,但知坐食郡縣之租稅,然已不復系守令事矣。夫辟官、蒞政、理財、治軍,郡縣之四權也,而今皆不得以專之,是故上下之體統雖若相維而令不一,法令雖若可守而議不一。為守令者既不得其職,將欲議其法外之意,必且玩常習故,辟嫌礙例,而皆不足以有為。又況三時耕稼,一時講武,不復古法之便易,而兵、農益分。遇歲一儉,郡縣之租稅悉不及額,軍無見食,東那西挾,倉弜空虛,而郡縣且不能以振救,而坐至流亡。是以言蒞事而事權不在于郡縣,言興利而利權不在于郡縣,言治兵而兵權不在于郡縣,尚何以復論其富國裕民災道哉!必也,復四者之權一歸于郡縣,則守令必稱其職,國可富,民可裕,而兵、農各得其業矣。”

宋理宗淳祐八年,監察御史兼崇政殿說書陳求魯奏:“今日救弊之策,大端有四:宜采夏侯太初并省州郡之議,俾縣令得以直達于朝廷;用宋元嘉六年為斷之法,俾縣令得以究心于撫字;法藝祖出朝紳為令之典,以重其權;遵光武擢卓茂為三公之意,以激其氣。然后為之正其經界,明其版籍,約其妄費,裁其橫斂。”此數言者,在今日亦可采而行之。

《舊唐書·烏重胤傳》:“元和十三年,為橫海節度使。上言曰:‘臣以河朔能拒朝命者,其大略可見。蓋刺史失其職,反使鎮將領兵事。若刺史各得職分,又有鎮兵,則節將雖有祿山、思明之奸,豈能據一州為畔哉!所以河朔六十年能拒朝命者,只以奪刺史、縣令之職,自作威福故也。臣所管德、棣、景三州已舉公牒,各還刺史職事訖,應在州兵,并令刺史收管。’從之。由是法制修立,各歸名分。是后雖幽、鎮、魏三州以河北舊風自相更襲,在滄州一道,獨稟命受代,自重胤制置使然也。”

祖宗朝,凡大府知府之任多有賜敕,然無常例。成化四年七月,廉州府知府邢正將之任,以廉州密邇珠池,喉襟交址,近為廣西流賊攻陷城邑,生民凋弊,特請賜敕。從之。吉安府知府許聰將之任,以吉安多強宗豪右,詞訟繁興,亦請賜敕,俾得權宜處置。從之。

刺史守相得召見

兩漢之隆,尤重太守。史言孝宣拜刺史、守相,輒親見問,觀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質其言。有名實不相應,必知其所以然。常稱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嘆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當日太守常得召見,或賜璽書,堂陛之間,不甚闊絕。文帝謂季布曰:“河東,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武帝賜嚴助書:“久不聞問,具以《春秋》對,毋以蘇秦縱橫。”賜吾丘壽王書:“子在朕前之時,知略輻湊;及至連十余城之守,任四千石之重,職事并廢,盜賊縱橫,甚不稱在前時,何也?”光武勞郭伋曰:“賢能太守,去帝城不遠,河潤九里,冀京師并蒙福也。”天下之大不過數十郡國,而二千石之行能皆獲簡于帝心,是以吏職修而民情達。以視后世之寄耳目于監司,飾功狀于文簿者,有親疏繁簡之不同矣。其在唐時,猶存此意。玄宗開元十三年,上自選諸司長官有聲望者十一人為刺史,命宰相諸王餞于洛濱,御書十韻詩賜之。宣宗時,李行言自涇陽縣令除海州刺史,李君奭自醴泉令除懷州刺史,皆采之民言,擢以御筆。入謝之日,處分州事,萬里之遠,如在階前。夫人主而欲親民,必自其親大吏始也。

《冊府元龜》:“憲宗元和三年二月,敕許新除官及刺史等,假日于宣政門外謝,便進狀辭。其授官于朝常禮謝,并不須侯假開。國朝舊制,凡命都督、刺史,皆臨軒冊拜,特示恩禮。近歲雖不冊拜,而牧守受命之后,皆便殿口對賜衣,蓋以親人之官,恩禮不可廢也。時宰相李吉甫之舅裴復新除河南少尹,求速之任。適遇寒食假,吉甫特奏,請遂兼刺史。同有是命,非舊典也。”今日則名為陛辭,而不得一見天顏。堂廉內外之分,益為邈絕。

漢令長

漢時令長,于太守雖稱屬吏,然往往能自行其意,不為上官所奪。如蕭育為茂陵令,會課,育第六,而漆令郭舜殿,見責問。育為之請,扶風怒曰:“君課第六,裁自脫,何暇欲為左右言!”及罷出,傳召茂陵令詣后曹,當以職事對。育徑出,曹書佐隨牽育,育案佩刀曰:“蕭育,杜陵男子,何詣曹也!”遂趨出,欲去官。明旦詔召入,拜為司隸校尉。育過扶風府,門官屬掾吏數百人拜謁車下。陶廉為舒令,太守張磐同郡先輩,與謙父友,意殊親之,而謙恥為之屈。嘗舞屬謙,謙不為起。固強之,乃舞。舞又不轉,磐曰:“不當轉邪?”謙曰:“不可轉,轉則勝人。”如此事在今日,即同列所難堪,而昔人以行之上官。漢時長吏之能自樹立,可見于此矣。

《宋史·司馬池傳》:“授永寧主簿。與令相惡。池以公事謁令,令南向,倨坐不起。池挽令西向,偶坐論事,不為少屈。”

京官必用守令

《通典》言:晉制,不經宰縣,不得入為臺郎。魏肅宗時,吏部郎中辛雄上疏,以為郡縣選舉,由來共輕,宜改其弊。分郡縣為三等,三載黜陟,有稱職者方補京官;如不歷守令,不得為內職,則人思自勉。唐張九齡言于玄宗曰:“古者刺史入為三公,郎官出宰百里。致理之本,莫若重守令。凡不歷都督、刺史,雖有高第,不得任侍郎、列卿。不歷縣令,雖有善政,不得任臺郎、給舍。都督、守令,雖遠者使無十年任外。”從之。詔三省侍郎缺擇嘗任刺史者,郎官缺擇嘗任縣令者。宣宗大中改元,制曰:“古者郎官出宰,郡守入相,所以重親人之官,急為政之本。自澆風久扇,此道浸消,頡頏清涂,便臻顯治人之術未嘗經心,欲使究百姓艱危,通天下利病,不可得也。軒墀近臣,蓋備顧問,如不知人疾苦,保以膺朕眷求?今后諫議大夫、給事中、中書舍人,未曾任刺史、縣令者,宰臣不得擬議。”宋孝宗時,臣僚言:“吏事必歷而后知,人才必試而后見。為縣令者,必為丞、簿;為郡守者,必為通判;為監司者,必為郡守,皆有差等。未歷親民,不宜驟擢。”因定知縣以三年為任,非經兩任,不除監察御史。此開元、乾道之吏治所以獨高于近代也。明代綸扉之地,必取詞林,名在丙科,始分銅墨。于是字人之職輕,而簿書錢谷之司一歸之俗吏矣。漢諺有云:“取官漫漫,怨死者半。”而宋神宗嘗謂宰臣曰:“朕思祖宗以百戰得天下,今以州郡付之庸人,常切痛心。”后之人君,其以斯言書之坐右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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