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謂管仲之于子糾未成為君臣者,子糾于齊未成君,于仲與忽則成為君臣矣。狐突之子毛及偃從文公在秦,而曰:“今臣之子名在重耳,有年數矣。”若毛、偃為重耳之臣,而仲與忽不得為糾之臣,是以成敗定君臣也,可乎?又謂桓兄糾弟,此亦強為之說。
論至于尊周室,存華夏之大功,則公子與其臣區區一身之名分小矣。雖然,其君臣之分故在也,遂謂之無罪,非也。
予一以貫之
“姑古敏求,多見而識。”夫子之所自道也,然有進乎是者。六爻之義,至賾也,而曰:“知者觀其彖辭,則思過半矣。”三百之《詩》,至泛也,而曰:“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三千三百之儀,至多也,而曰:“禮與其奢也,寧儉。”十世之事,至遠也,而曰“殷因于夏禮,周因于殷禮,雖百世可知。”百王之治,至殊也,而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此所謂“予一以貫之”者也。其教門人也,必先叩其兩端,而使之以三隅反。故顏子則聞一以知十,而子貢切磋之言,子夏禮后之問,則皆善其可與言《詩》,豈非天下之理殊途而同歸,大人之學舉本以該末乎。彼章句之士,既不足以觀其會通;而高明之君子,又或語德性而遺問學,均失圣人之指矣。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疾名之不稱,則必求其實矣,君子豈有務名之心哉。是以《乾》初九之傳曰:“不易乎世,不成乎名。”
古人求沒世之名,今人求當世之名。吾自幼及老,見人所以求當世之名者,無非為利也。名之所在,則利歸之,故求之惟恐不及也。茍不求利,亦何慕名?
性相近也
“性”之一字,始見于《商書》,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恒”即相近之義。相近,近于善也;相遠,遠于善也。故夫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人亦有生而不善者,如楚子良生子越椒,子文知其必滅若敖氏是也。然此千萬中之一耳,故公教子所述之三說,孟子不斥其非,而但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蓋凡人之所大同,而不論其變也。若紂為炮烙之刑,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此則生而性與人殊,亦如五官百骸人之所同,然亦有生而不具者,豈可以一而概萬乎?故終謂之性善也。
孟子論性,專以其發見乎情者言之。且如見孺子入井,亦有不憐者;呼蹴之食,有笑而受之者。此人情之變也。若反從而喜之,吾知其無是人也。
曲沃衛嵩曰:“孔子所謂相近,即以性善而言。若性有善,有不善,其可謂之相近乎?如堯、舜,性者也;湯、武,反之也。若湯、武之性不善,安能反之,以至于堯、舜邪?湯、武可以反之,即性善之說;湯、武之不即為堯、舜,而必待于反之,即性相近之說也。孔、孟之言一也。”
虞仲
《史記》:太伯之奔荊蠻,自號句吳。荊蠻義之,從而歸之千余家,立為吳太伯。太伯卒,無子,弟仲雍立,是為吳仲雍。仲雍卒,子季簡立。季簡卒,子叔達立。叔達卒,子周章立。是時周武王克殷,求太伯、仲雍之后,得周章。周章已君吳,因而封之,乃封周章弟虞仲于周之北故夏墟,是為虞仲,列為諸侯。按此則仲雍為吳仲雍;而虞仲者,仲雍之曾孫也。殷時諸侯有虞國,《詩》所云“虞芮質厥成”者。武王時國滅,而封周章之弟于其故墟,乃有虞仲之名耳。《論語》:“逸民虞仲、夷逸。”《左傳》:“太伯、虞仲,太王之昭也。”即謂仲雍為虞仲,是祖孫同號,且仲雍君吳,不當言虞,古“吳”、“虞”二字多通用。竊疑二書所稱“虞仲”,并是“吳仲”之誤。又考《吳越春秋》:“太伯曰:“其當有封者,吳仲也。”則仲雍之稱吳仲,固有徵矣。
《漢書·地理志》“河東郡太陽,吳山在西,上有吳城。周武王封太伯后于此,是為虞公。”《續漢·郡國志》:“太陽有吳山,上有虞城。”虞城”之書為“吳城”,猶“吳仲”之書為“虞仲”也。杜元凱《左氏注》亦曰:“仲雍支子,別封西吳。”
聽其言也厲
君子之言,非有意于厲也,是曰是,非曰非。孔潁達《洪范》正義曰:“言之決斷,若金之斬割。”
居官,則告諭可以當鞭樸:行師,則誓戒可以當甲兵。此之謂“所其言也厲”。
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圣人之道,未有不始于灑掃應對進退者也。故曰:“約之以禮。”又曰:“知崇禮卑。”
梁惠王
《史記·魏世家》:“惠王三十六年,卒,子襄王立。襄王元年,與諸侯會徐州,相王也,追尊父惠王為王。”而孟子書其對惠王無不稱之為“王者,則非追尊之辭明矣。司馬子長亦知其不通,而改之曰“君“。然孟子之書出于當時,不容誤也。杜預《左傳集解·后序》言:“哀王于《史記》,襄王之子,惠王之孫也。惠王三十六年卒,而襄王立。立十六年卒,而哀王立。古書《紀年篇》,惠王三十六年,從一年始至十六年,而稱惠成王卒,即惠王也。疑《史記》誤分惠、成之世以為后王年也。哀王二十三年乃卒,故特不稱謚,謂之今王。”今按惠王即位三十六年,稱王,改元,又十六年卒,而子襄王產,即《紀年》所謂今王,無哀王也。襄、哀字相近,《史記》分為二人,誤耳。
《秦本紀》:“秦惠文王十四年,更為元年。”此稱王改元之證,又與魏惠王同時。
《魏世家》:“襄王五年,予秦河之地。七年,魏盡入上郡于秦。”今按《孟子》書,惠王自言西喪地于秦七百里,乃悟《史記》所書襄王之年,即惠王之后五年,后七年也,以《孟子》證之而自明者也。
據《紀年》,周慎靚王之二年,而魏惠王卒。其明年,為魏襄王之元年。又二年,燕王噲讓國于其相子之。又二年,為赧王之元年,齊人伐燕,取之。又二年,燕人畔。與《孟子》這書先梁后齊,其事皆合。然孟子在二國皆不久,書中齊事特多,又嘗為卿于齊,當有四五年。若適梁,乃惠王之末,而襄王立即行,故梁事不多。謂孟子以惠王之三十五年至梁者,誤以惠王之后元年為襄王之元年故也。
孟子為卿于齊,其于梁則客也。故見齊王稱臣,見梁王不稱臣。
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
不遺親,不后君,仁之效也。其言義何?義者,禮之所從生也。昔者齊景公,有感于晏子之言,而懼其國之為陳氏也,曰:“是可若何?”對曰:“惟禮可以已之。在禮,家施不及國,民不遷,農不移,工賈不變,士不濫,官不滔,大夫不收公利。”又曰:“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婦聽,禮也。君令而不違,臣共而不貳,父慈而教,子孝而箴,兄愛而友,弟敬而順,夫和而義,妻柔而正,姑慈而從,婦聽而婉,禮之善物也。”晉侯謂女叔齊曰:“魯侯不亦善于禮乎?”對曰:“禮所以守其國,行其政令,無失其民者也。今政令在家,不能取了民。有子家羈,弗能用也。公室四分,民食于他,思莫在公,不圖其終,為國君難將及身,不恤其所,禮之本末,將于此乎在。而屑屑焉習儀以亟,言善于禮,不亦遠乎!”子曰:“君子之道,辟則坊與?坊民之所不足者也。大為之坊,民猶逾之。故君子禮以坊德,刑以坊淫,命以坊欲。”古之明王所以禁邪于未形,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者,是必有其道矣。
不動心
凡人之動心與否,固在其加卿相、行道之時也。枉道事人,曲學阿世,皆從此而始矣。“我四十不動心”者,不動其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有不為也之心。
市朝
“若撻之于市朝”,即《書》所言“若撻于市”。古者朝無撻人之事,市則有之。《周禮·司市》:“市刑,小刑憲罰,中刑徇罰,大刑撲罰。”又曰:“胥執鞭度而巡其前,掌其坐,作出入之禁令。凡有罪者,撻戮而罰之”是也。《禮記·檀弓》:“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兵器非可入朝之物。“奔喪,哭辟市朝。”奔喪亦但過市,無過朝之事也。其謂之市朝者,《史記·孟嘗君傳》:“日莫之后,過市朝者掉臂不顧。”索隱曰:“言市之行列有如朝位,故曰市朝。古人能以眾整如此。”后代則朝列之參差,有反不如市肆者矣。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
倪文節謂當作“必有事焉,而勿忘。”忽忘,勿助長也。傳寫之誤,以“忘”字作“正心”二字。言養浩然之氣,必當有事而勿忘;既已勿忘,又當勿助長也。疊二“勿忘”,作文法也。按《書·無逸篇》曰:“自時厥后立王,生則逸,生則逸,不知稼穡之艱難。”亦是疊一句,而文愈有致。今人發言亦多有重說一句者。《禮記·祭義》“見間以俠畐。”鄭氏曰:“見間當為。”《史記·蔡澤傳》:“吾持梁刺齒肥。”索隱曰:“刺齒肥,當為齧肥。”《論語》:“五十以學《易》。”朱子以為“五十”當作“卒”,此皆古書一字誤為二字之證。
文王以百里
“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孟子為此言以證王之不待大爾。其實文王之國不止百里,周自王季伐諸戎,疆土日大。文王自歧遷豐,其國巳跨三四百里之地,伐崇伐密,自河以西,舉屬之周。至于武王,而西及梁、益,東臨上黨,無非周地;紂之所有,不過河內殷墟,其從之者亦但東方諸國而已。一舉而克商,宜其如振槁也。《書》之言,文王曰:“大邦畏其力。”文王何嘗不藉力哉。
廛無夫里之布
有夫布,有里布。《周禮·地官》載師職曰:“凡宅不毛者,有里布;凡田不耕者,出屋粟。凡民無職事者,出夫家之征。”閭師職曰:“凡無職者,出夫布。”鄭司農云:“里布者,布參印書,廣二寸,長二尺,以為幣,貿易物。《詩》云:‘抱布貿絲。’抱此布也。或曰:布,泉也。《春秋傳》曰:‘買之百兩一布。’”又廛人職:“掌斂市之纟欠布、總布、質布、罰布、廛布。”玄謂宅不毛者,罰以一里二十五家之泉。《集注》未引《閭師》文,今人遂以布專屬于里。
孟子自齊葬于魯
孟子自齊葬于魯,言葬而不言喪,此改葬也。禮記改緦,事畢而除,故反于齊,止于嬴,而充虞乃得承間而問。若曰奔喪而還,營葬方畢,即出赴齊卿之位,而門人未得發言,可謂“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而身且不行三年之喪,何以教滕世子哉!
其實皆什一也
古來田賦之制,實始于禹,水土既平,咸則三壤,后之王者不過因其成跡而已。故《詩》曰:“信彼南山,維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孫田之。我疆我理,南東其畝。”然則周之疆理猶禹之遺法也。孟子乃曰:“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夫井田之制,一井之地畫為九區,故蘇洵謂萬夫之地,蓋三十二里有半,而其間為川為路者一,為澮為道者九,為洫為涂者百,為溝為畛者千,為遂為徑者萬。使夏必五十,殷必七十,周必百,則是一王之興必將改畛涂、變溝洫、移道路以就之,為此煩擾而無益于民之事也,豈其然乎?蓋三代取民之異,在乎貢、助、徹,而不在乎五十、七十、百畝。其五十、七十、百畝,特丈尺之不同,而田未嘗易也。故曰:“其實皆什一也。”古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異度數。故《史記·秦始皇本紀》,于“改年十月朔,上黑”之下,即曰:“數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三代之王,其更制改物亦大抵如此。故《王制》曰:“古者以周尺八尺為步,今以周尺六尺四寸為步。”而當日因時制宜之法,亦有可言。夏時土曠人稀,故其畝特大。殷、周土易人多,故其畝漸小。以夏之一畝為二畝,其名殊而實一矣。國佐之對晉人曰:“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豈有三代之王而為是紛紛無益于民之事哉!
莊岳
“引而置之莊岳之間。”注:“莊岳,齊街里名也。”莊是街名,岳是里名。《左傳·襄二十八年》:“得慶氏之木百車于莊。”注云:“六軌之道。”反陳于岳”注云:“岳,里名。”
古者不為臣不見
觀乎孔子之見陽貨,而后知逾垣閉門為賢者之過,未合于中道也,然后世之人必有如朝廣被中庸之名,馮道托仲尼之跡者矣。其始也屈己以見諸侯,一見諸侯而懷其祿利,于是望塵而拜貴人,希旨以投時好,此其所必至者。曾子、子路之言,所以為末流戒也。故曰:“君子上交不諂。”又曰:“上弗援,下弗惟。”后世之于士人,許之以自媒,勸之以干祿;而責其有恥,難矣。
公行子有子之喪
《禮》:父為長子斬衰三年。故公行子有子之喪,而孟子與右師及齊之諸臣皆往吊。
為不順于父母
《虞書》所載,帝曰:“予聞如何?”岳曰:“瞽子,父頑,母囂,象傲。克諧以孝,焌焌義,不格奸。”是則帝之舉舜,在瞽瞍底豫之后。今《孟子》乃謂九男二女,百官牛羊,倉廩備,以事舜于畎畝之中,猶不順于父母,而如窮人無所歸,此非事實。但其推見圣人之心若此,使天下之為人子者處心積慮出乎此,而后為大孝耳。后儒以為實,然則“二嫂使治朕棲”之說亦可信矣。
象封有庳